一襟余根宫魂断

2009-10-28 07:01尤妮妮
同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建文帝歌女画舫

尤妮妮

楔子

春光旖旎。

几枝洁白的梨花枝随着温暖的春风微摇,触到水面,便泛起一圈圈涟漪。

磨镜般的水面,便映出一个俊美的少年,站在雪白如玉的梨花后,手中抱着一只青花瓷坛子,淡薄的唇角上扬,笑得温润如玉。

他静静地听,听有宛转的丝弦和娇媚的嗓音从一艘精致的画舫里传出来,萦绕在河畔,是江南盛行的评弹小书,唱的却是比较冷门的《昭君出塞》。

秋风萧瑟长安城,边塞烽烟蓦地闻。

汉王昏庸朝政乱,那堪胡儿又进兵。

湿润的河风,将歌女声音传过来,少年听得入迷,不觉琵琶收了弦,噌地一声,如清泉冷凝之声,他方恍过神来,看到那船儿已靠了岸。

船里的女子温温柔柔地唤一句,小哥,今天瓜菜有伐啦?

他点头应了声,便见那船里提出一只竹篮来,里头放了银钱,提钱的素手修长而温润,带着一只玉镯子,摇摇坠坠。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青花坛放进篮里,拿了银钱,转身推了河畔的小车嘎吱嘎吱地便走,走了几步,方抬起头,一双眼望着那晴朗无云的碧空,透出一丝忧伤。

他破天荒地大声吆喝,卖瓜菜罗,又酸又甜的腌菜~

少年名叫无名,长得俊朗秀美,温文尔雅,鹊桥镇上人人都说,这般气质脱俗的人儿,却偏偏是腌瓜菜的小贩,真正是可惜了。

那日,是三月初三,逢单。

又隔两日,是三月初五,微雨。

初春江南的雨并不冻人,只是一线线如牛毛般,撒在人身上,也是无限的烦恼。穿着蓑衣的无名,推着车子来到河边,闭上眼听了许久,依旧没听到那又甜又糯的评弹声。

无名的小推车里,照旧留了坛秘制的腌菜心。他是存了私心的,卖给歌女七七的菜心,从不卖给其他人。

其实无名对七七是一无所知,便是连怎样的相貌都没瞧见过。在他的心里,七七应当是才情极高的绝色女子,有一颗多情寂寞的心,挽着如云的青丝,素手轻轻抱着琵琶,笑容干净而温婉。

等到雨点都变得大了,噼哩啪啦打在他的心头,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无名抬起头,突然看到七七的画舫已缓缓行在河面上,他心头兀自一宽,却听到今日的画舫中,声音嘈杂,时不时便有轻薄男子的嬉笑之声,陆续传出。

无名急急向河畔走了几步,便见画舫已靠了岸,一道青色影子如鸟一般掠过他的身畔,他一个踉跄,便有温香软玉,跌在怀中,耳畔有凄楚的哭泣声。

她说,小哥,救我。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双琉璃似的眼镶在煞白的脸庞上,仓皇得如同一只小兔,无名便点点头,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便往回跑。

待跑得远了,方才气喘吁吁地站定,无名方才瞧清,眼前的七七姑娘着一身青色的月华裙,淡妆素描,挽着如云的青丝,素手轻轻抱着琵琶。

她向他稍稍弯了下腰,露出一个干净而温婉的笑容,轻轻道了声多谢小哥,声音便如唱的小书般,又甜又糯。

说完后转身便走,无名默默地瞧,待她走出几步,突然出声,小姐且慢。

七七回过头,见到眼前的俊朗少年,将蓑衣解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再道一声,多加小心。

她咬唇不语,抱着琵琶便小步跑远了。

无名方才回过神来,转身再走到河畔,不出所料,他那辆小推车已被人砸坏,那坛腌菜心也被砸碎,满地的菜汁流淌成小溪,无名瞧了一眼站在岸边飞扬跋扈的年轻公子,其实是最寻常不过的公子哥调戏中意的歌女。

只是他不该打上七七的主意。

无名冷眼瞧了他一眼,低下头,收拾了一下,推着破车子便要走开,对方不由恼羞成怒,怒吼道,一个卖瓜菜的小子居然也敢多管闲事。

一扬手,几个家仆便围上来,无名蹙眉,正想着如何逃离,却见一道矫健的身影,如闪电般,快速地插到他们其中。

无名抬头,看到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一身褐衣,披着黑色的斗篷,古铜色的肌肤,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深邃的眼,不怒而威。

那个公子哥不觉有些发怔,失声问,你又是什么人?

他微笑,笑得威风凛凛,我是吃皇粮的,我叫沈洛白。

几个恶徒不由嗤笑,不过是个衙役而已,何必这么卖弄,他却摇头,伸手掏出块牌子来。

牌子上写着,北镇抚司。

观者变了脸色,夺路而逃。

镇抚司直属天子管辖,沈洛白是来自京城的锦衣卫,身份相当的特殊。只是这样显赫的身份,卖瓜菜的少年仍是不为所动,温和地向他点点头,转身便要走开。

却见他走向自己,俯下身子,顺手捡了块破碎坛子里的菜心,放在嘴里嚼了嚼,便点头赞道,人说你的瓜菜是鹊桥镇一绝,果然名不虚传。

无名却有些慌了手脚,不迭地上前收拾,低声道,不敢当。

沈洛白拉住他的衣袍,一双眼,便像要瞧进他心里,爽声笑道,让你为了她打架的那个姑娘肯定是个绝色佳人罢。再笑道,男儿为了女孩子打架,是最光荣不过的事,我也有个心爱的姑娘,不过她是六扇门的捕头,比男孩还要脾气暴躁,从来都只有她为别人打架。

无名听得不由笑出声来,便觉这个来自京城的年轻锦衣卫,突然便亲切了起来。

少年无名,一下子便觉自己的生活突然多姿多彩起来,既有心仪的红颜佳人七七邀他上船听曲,又有相见恨晚的朋友沈洛白与他同醉不归。

再听七七的曲,已不用隔着船,无名自捧着一坛腌菜心,大大方方地抱进舫内,看她正襟而坐,清唱了两声,便起了弦。

无名终于有缘听到那后半阙《昭君出塞》

我宁做南朝黄泉客,岂作他邦掌印人。

重重乡思心绪乱,黑水源头血泪尽;青山垅上葬孤魂。

七七垂下眼睑,素手当心一画,收弦,看对面那少年眼中,却渗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忧伤,便唇角扬起笑意道,很少有客人爱听这首曲子,不想小哥竟是我的知音人。

说到此,便俯身上前,一双美目波光盈盈地望着眼前的俊美少年,轻道,小哥若是不嫌弃,七七便愿将终身托付给你。

无名伸出手,几欲触到她的衣衫,却又似被虫蛰般迅速抽回,他的眉目笼上一层哀愁,低声道,我是贱民,怕姑娘跟了我,会受委屈。

七七的手环上他的腰,在他耳畔喃喃低语,我愿跟你走街穿巷,贩卖瓜菜,只要你不嫌弃。

少年无名的眼中忧郁更甚,他说七七你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是没条件娶妻的。

四月初四,双日。

当无名在沈洛白面前喝得烂醉如泥时,后者拍拍他肩,大笑道,你真是奇傻无比,人家姑娘都铁了心要跟你,你却如此的不解风情。

无名一仰身,躺在地上喃喃说,你不明白,沈大哥,她要的生活,我给不起。

他说,我是这样的贱民。

沈洛白并未喝醉,一双眼在黑暗中如闪着灼光的鹰眼,他顺手夹了块腌黄瓜放进口中,这是无名带来的下酒菜,他轻抿一口,蹙眉道,你给七七的那种腌菜心,口味明显要上乘许多,为何却不拿来卖。

无名不答,躺在地上,见沈洛白望向酒馆外的一双眼,闪着喜意,回过头,一脸喜气地扶起他,笑道,来,我向你介绍我的未婚妻,京城的名捕头胡大小姐。

无名醉意朦胧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英姿飒飒的女捕头,站在门口,手中提着剑,唇角扬着爽朗笑意,只是那张脸,却分明和那个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佳人一模一样。

他摇摇头,酒意在一刹那间,化为一身凉意。

沈洛白的未婚妻是出自捕头世家,父兄皆是六扇门的神捕,她姓胡,连名字都是有些男性化的,叫作胜男。

无名站起身,看那双同样是英气逼人的金童玉女,作些情人间的嬉闹,不觉有些恍惚,胡大小姐无论是名字抑或行为举止,都与那个低头敛眉手弄管弦的歌女判若两人,更何况,她的出身是那般的显赫。

胡小姐大大方方地过来见了未婚夫的好友,笑容如阳光灿烂,她道这几日常听洛白提起,我还不信这世上,有这般脱俗的小贩呢。

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无名不觉恍然,世上怎会有如此形似却神态俱非的两人,即便是声音,都是一般的又甜又糯,心里到底不死心,轻声问一句,小姐可有姐妹?

话到唇边,自己便不觉有些失笑了,胡家既然另有个小姐,怎么可能放任她去流连烟花场所,作这被人欺负的营生。

果然便见胡小姐瞪大眼,一脸茫然,他便点点头,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听到胡小姐正旁若无人的在沈洛白耳畔扑哧笑道,洛白你这朋友好生古怪啊。

声音不大,却一毫不差地传入他的耳里,无名苦笑,正要走开,稍稍偏过身,却有一道亮晃晃的事物,流入他的眼底。

那是胡小姐手腕上的玉镯,她正扬着手,亲昵地点上未婚夫的鼻子,摇摇坠坠,晃花了无名的眼,这样的镯子,曾戴在一模一样的皓腕上,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篮里放着他递上去的一坛腌菜心。

无名停住脚步,蓦然回首,走至正在想百般的法子哄刁蛮未婚妻的沈洛白身边,声音有些低沉,胡小姐是初来鹊桥镇?

沈洛白不由有些茫然,朗声道,不,我与她都负有任务,她比我要先到几月罢。

无名脑中轰然一响,便觉一股怒意,自心头突然地滋生出来,他上前一把抓住胡胜男的手,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凄苦。

胡小姐,你何必如此的煞费苦心,来戏弄我这个小老百姓呢。

他的眼,牢牢地对着眼前茫然失措的女捕头,对方气恼地想挣脱开来,却突然气急攻心,身体向后坠去。

沈洛白从后面伸出手,牢牢接住,他怀中的未婚妻,分明已晕厥。

无名对上他复杂莫名的眼神,听他低吼,快叫太医。

胡胜男患的是一种极古怪的病,这种病,源于她身体内的双重性情,爽朗活泼的胡小姐身体里埋着另一个性情,那是属于温婉哀伤的歌女七七的。

当她是七七的时候,她便对胡胜男的一切,浑然不知。

这番话出自把了脉的大夫口中,那是宫里特派给镇抚司的太医,随着锦衣卫一起来办差。站在床头的两个少年默然不语。

同样不凡的两个男儿,爱着两个不同的女子,却用了一个身体。

少年无名从此再不去河边徜佯,他将那首《昭君出塞》每一句唱词,都用尽心力去忘掉。他推着车子,一反常态的在鹊桥镇的大街小巷里高声的吆喝。

温文尔雅的少年无名,从此判若两人。

只是,等到瓜菜卖尽,无名推着空荡荡的车子走在夕阳之下,只觉自己一颗空空荡荡的心,也被那一点点最后的阳光给哄得干瘪,一夜便苍老了几十载。

身后响起一声,小哥留步。

他不回头,脑海中便闪现那个挽着一头如云的青丝,笑容干净而温婉的少女面容。

有时一个人越是要费心去忘,她越是如烙印般,刻在心上,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她。

七七抱着琵琶走到他的面前,几日不见,白暂的脸庞竟然憔悴如斯。无名叹口气,很想知道在她化身为胡胜男在沈洛白面前亲昵嬉笑时,如花容颜是否变得精神焕发。

七七低头,轻轻泣一句,既然你嫌弃我,也不用视我为陌人。

无名不语,从车上取下一个坛子来,放在她面前,低语,你不该遇见我。便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一切错在他比沈洛白,先救到了被恶少欺负的七七。

今日是四月二十三,单日。

胡胜男的双重性情,导致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少女,完全的交错开来。所以歌女七七,总是在单日出现。

他推着车子快步地走,不防身后伸出一双手,紧紧将他抱住,那又甜又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即使你瞧我不起,我也要随你走。你是贱民,我便随你做贱民。

他的双脚便如同注了铅,手中的车子扶手,都似乎有些把不住,一抬头,看到一双灼灼的眼,带着复杂莫名的神色,牢牢地盯着他身后的女子。

那是一脸苦笑的沈洛白,缓步走至他的面前,突然便轻叹一声,无名,你其实对她早已情根深种。

否则又怎会仍是单独为她留着秘制的腌菜心。

他说无名,你便将七七娶了罢。

太医告诉沈洛白,这样的病情如果长久保持下去,会导致癫狂,最后便不堪两种性情的负荷,发了疯。

不是不能救,却只能留一个。在单日救治,便是沈七七,双日救治,便还是胡胜男。

沈洛白说,你将七七娶了罢。

无名站在风中,感到身后的伊人身体一软,轻声说,谢谢这位公子。不回头也知道是满脸的娇羞。

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其实七七和胡胜男,还都是幸福的,因为她懵懂未知,只是苦了两个大好男儿。

一个幸福了,另一个,便要寂寞一生。

无名望向沈洛白落慕的眼,他并不是不知沈洛白对胡胜男的爱意,同样也是情深意浓。

无名摇头,他不能如此的自私,狠心扳开身后七七的手,推着车子逃得有些狼狈不堪。

农历五月的江南,已经有了些微的热意。鹊桥镇的河畔,有小粉蝶顺着泛着涟漪的水面翩翩而飞,飞到一只青瓷坛上,便留恋着不肯去。青瓷坛里盛的,照旧是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腌菜心,坛子放在凉丝丝的船板上,一舫的香味扑鼻。

七七弹着琵琶唱起,秋风萧瑟长安城,却毫无哀怨,唇角含着笑意,无限的欢喜。她的对面,另有一道身影,是少年无名,照旧静静地听完一曲,而后轻道,七七,你可知沈大哥来鹊桥镇办的是什么差事?

七七蹙眉,微笑道,我怎知道。

无名哑然,他才记起坐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沈洛白的未婚妻,歌女七七是一张白纸,除了眼里心里有一个他,前尘往事一概不知。

今日是五月初六,双日。

沈洛白在双日请大夫为她进行了医治,七七以后便无论单双,永远只是七七。

无名默然望着一无所知的伊人,听她欢快的有如雀鸟,起身去打开那坛腌菜心,拿起闻了闻,笑如灿花。

她道小哥,你以后日日腌给我吃可好。

他点头,忽道七七,沈公子对你我恩重如山,我必要想个法子来报答他的。

七七偏过头,对他话语置若不闻,小心翼翼地将坛子封好,声音轻柔若风,朝廷的事岂是我们平头百姓管得的。想了想再道,朝廷遣人到民间,也无非是为了前朝余孽。

无名注视着她一双如水般的眼,点点头,永乐帝是叔篡侄位,帝位登得名不正言不顺,民间又总是传说建文帝已远逃到海外,他的近侍,却散落在民间各地,还等待时机,将江山夺回去。

这让天子寝食难安,年年都在各地张榜捉拿建文帝的余党。

眼前的七七,将腌菜心,视若珍宝般小心藏好,对沈洛白与朝廷的事,毫不关心。

无名温柔抚上她如云的青丝,突然在她耳畔轻声,七七,你可知我这特制菜心的秘方,是哪里得的?

七七回过头,伸手轻掩他的唇,小哥的腌菜是秘方,轻易不要泄露。

无名凝视她许久,方才站起身,偏过头,望着舫外河面,河上起了风,竟也有些凉意。

他道,七七,你可愿随我离开鹊桥镇?

晚上的鹊桥镇河畔,照旧杨柳依依,垂柳倒勾到了水面,点出一个个圈,在黯淡的月光下,泛出一个清秀的面容。

那是一身黑色披风的七七,将自己的身体紧贴着黑沉沉的柳树,便像是一只见不得天日的虫子,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

身旁传来沈洛白低沉的声音,这几日委屈你了。

此时的七七并未执琵琶,一双手胡乱扯了几把杨柳叶子,咬着唇并不说话。

再听他道,你便再委屈一阵,随他离开鹊桥镇,等查出建文帝的蛛丝马迹,交上去便是大功一件,我再请旨风风光光的与你成婚。

七七叹口气,在月华下的素脸,有些许的苍白,她点点头,唇角泛起一丝淡然笑容,她道好,洛白,我一定会好好为你做完这件事。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如一阵纤巧的风般,鹊桥镇的人谁也不知道,歌女七七,有这般凌落的身手。

只是她满怀心事,来去匆匆,却并未留意到,在另一个暗处,隐隐有一阵腌瓜菜的香味,被风一吹,便散了。

七七和无名的爱情,似乎便是鹊桥镇一个令人羡慕的传说,流落风尘的歌女七七,为了卖瓜菜的俊美少年,从此便洗尽铅华,相伴郎前,只羡鸳鸯不羡仙。

以致到了盛夏,各色小贩堆着车,热腾腾的小馄饨,香喷喷的绿豆汤,一路叫卖着,却始终不再有那股浓烈的腌瓜菜味窜到大街小巷。

其实无名与七七,离鹊桥镇并不远。他们在另一个小镇,离鹊桥镇只有一条清水河,他们住在七七的画舫上,白日无名照旧大街小巷的卖瓜菜,每日卖尽,推着小车回来,七七早已在河畔等他,用河里的清水淘了米,鱼也是在河里现捕的,烤得焦黄,再撒上些晒干的辣椒,便是一顿美味的晚饭。

宛然便如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夫妻,举案齐眉,琴瑟调和。

只是七七却知道,这样的幸福,其实并不长久,它是一个在空中被阳光照射得五颜六色的泡沫,轻轻一吹,便是要裂的。

只是她不知少年无名是不是察觉到了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俊朗的眉眼,始终含着忧郁,日日望向七七的眼神,总是那般的平和,平和得让人心悸。

他说,七七,你可知鹊桥镇名字的由来。

七七点头,鹊桥,鹊桥,自然是纪念织女与牛郎,他们虽然最终是人各一方,这样的爱情却始终是让人羡慕的。

无名叹口气,一双眼,淡然地望向她,他说七七,其实牛郎和织女,原本是两个世界的,彼此若不相识,可能两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幸福的人生。

七七的手一抖,便听他道,胡小姐,沈洛白即是锦衣卫,自然应该知道,我送你的腌菜心,其实是建文帝当年宫中的御厨特别为皇上腌制的。

七七站起身,想问他是何时察觉,最终却未问出口,她偏过头,望向船外水中涟漪,一如她波澜起伏的心情,许久才叹口气,对了,你既然是建文帝时的内侍,自然是很好的身手。原来,你也早对我起了疑了。

无名向她点头微笑,你为了探知皇上的下落,特地这样的违背自己的性情,也实在是难为了你。

他将目光转视她,眼中有一丝恳求,你便再为我装最后一回罢,再为我唱上一曲《昭君出塞》。你唱完了,我自会将皇上的下落告诉你。

七七闭上眼,只觉心里一股酸楚,纤手执琵琶,一启唇,这曲《出塞》从未唱得如此凄苦。

一曲完毕,她抬头正想对他说话,却只觉眼前的无名容颜越来越模糊,耳畔只传来他的低语,其实昭君还是让人羡慕的,她身在宫廷,其实未必便有好下场。

这是七七听到无名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洛白再见到七七,又是在鹊桥镇上,七七一身的素衣,从画舫上,缓缓而下,手里却兀自抱着一个青瓷坛子,神情不见波澜地走过他身畔。

此时的沈洛白,带着数十个锦衣卫,大张旗鼓地将鹊桥镇围得密不透风。镇上的百姓,人人都闭在家中,不敢出来,早几日便有流言道,原来那个卖瓜菜的俊美少年无名,是早先建文帝宫中的内侍,又道,难怪是如此的气质脱俗,丝毫无市侩之气,到底也是宫里出来的。

只是一众锦衣卫,左顾右盼,并未看到一丝无名的身影,飞奔至画舫中,仍是未搜寻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沈洛白望着七七,那般飘忽的神情,忽然便让他的心隐隐不安起来,他伸手,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突然便没来由的惊惶,他说胜男,我不要抓建文帝余党了,你快些恢复过来,随我回京罢。

眼前的女子偏过头,眼神冷漠得让他心惊肉跳,唇边却泛出一丝如桃花般灿烂的笑容,她道洛白,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

建文帝的下落,便在我的青瓷坛里,你要不要?

沈洛白怔住,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低声道,胜男,对面女子不答,依旧固执地问他,你要不要?不要,我可要走了。

沈洛白突然醒悟,那日她对他说,洛白,我一定会好好为你做完这件事。那般的千依百顺,其实她是觉得心里对不起他。

原来她是早爱上了少年无名了。

无限的悔意涌上心头,沈洛白只觉自己便是确确实实的玩火自焚,他将七七作饵,却从未想过,这个饵,却是有感情的。

他的胜男,再也回不来了。

眼前的女子,只是与无名相爱过的歌女七七,她如无名般淡然的抱着青瓷坛,她如无名般,叫他沈大哥。

沈洛白苦笑,伸出的手,缓然放下,对周围的锦衣卫沉声,让她走罢。

七七抱着坛子,偏过头,垂下眼睑,你真的不要?

沈洛白说,不要了。这坛腌菜心,你拿走罢。

无名的下落,他已不想知道,这坛菜心,只有他与七七尝过味道,他不说,便谁也不知道,这与建文帝最后的关联,便在这里,绝了迹罢。

只是沈洛白却知道,他这一放手,便真正失去她了。

七七绝然地走在鹊桥镇上,抱着青瓷坛,犹如昔日的无名,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她抬起头,心里叹一声,对不起,洛白。

她不是不知他对她的爱意,只是,她却另有一个爱人,尽管他临死前,仍是抱着最后一点遗憾的。

无名说,你便再装一回罢,他却不知,她对他的情感,并无一丝伪装,六扇门的女捕头胡家小姐胜男,其实是多么希望自己,纯粹只是一个身世漂浮的歌女。

七七抱着坛子,清冷的唱出声。

我宁做南朝黄泉客,岂作他邦掌印人。

重重乡思心绪乱,黑水源头血泪尽;青山垅上葬孤魂。

她现在方知,无名为何这般爱这曲《昭君出塞》,无名对她说,沈大哥有大恩于我,我终是要报答他的。

他说他的人生,只有与七七相处的这几个月,过得特别的幸福。为了这点幸福,他便会成全沈洛白,完成他的任务。

他将自己的命,交给七七。

尾声

七七的眼中,有酸涩的泪水流下,一挥袖,便纵横栏杆,她伸出手,将坛子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腌菜心,而是细细的雪白粉末。

那一日无名将她迷倒,送她下了船,而后一把火,便点燃了整艘画舫。

无名不是什么建文帝内侍,他的真实身份,是建文帝的独子,前朝的皇孙,只是厌倦了宫廷斗争,也为了避祸,便隐于市井间,安安分分地卖他的瓜菜。

他说,七七,先帝早已亡故,你便将建文后裔拿去交差罢。

七七任由自己的泪水,点点落在无名的骨灰上,那是她亲手一捧捧从灰烬中找寻出来,如珍宝般,藏在自己怀中,从此,便再不相离。

她想起他说,七七,我是贱民,我这种人,其实是没条件娶妻的。

他却为了她,最后终于连贱民,也未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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