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下落不明

2009-10-28 07:01短发夏天
同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母亲

短发夏天

前情介绍:

一夜之间,家庭暴力让年幼的正恩目睹了父母的悲惨结局。他像个木头人一般睁大眼睛,空洞而麻木,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唤着,他不回答,好久后又有眼泪流了出来……

那天夜里正恩一直待在我家里,陈姨帮他洗了澡,又换上一件我小时候的衣服当睡衣。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陈姨试图拿掉他手中的玩具,但那玩具仿佛长进他肉里一般,拽也拽不出来。他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推门进来,看了看床上的正恩,坐下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然后说:“并不是家人健全,人就会幸福。”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睛比夜空更黑更静,好久后才说:“当时他已经变成另外一种人,我没有办法继续同他相爱。”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

“你想见他吗?”

我的心猛跳起来,要见他吗?我的父亲。

然而此时此刻,此时此刻,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也许见一面换来的是更长久的盼望。假若母亲想将这个秘密永远封尘,我又何必戳开这一层薄纸。于是我说:“李先生也不错。”

她笑了,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说:“这孩子可以暂时住在我们家里,他父母应该很久才能出来。”

“他们为什么吵?”

“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只可惜他们过分了些。”

“幸好我没有父亲,没人同你吵。”我说。

她笑了起来,然后起身回房间。

正恩已经睡着了,呼吸声很平稳。我替他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来睡了。半夜正恩做噩梦,迷迷糊糊地摇着头,嘴里嗫嚅不停,但听不清具体在讲什么。我开了灯,看到他满头大汗,于是拿湿毛巾来擦,他忽然醒来,睁大眼睛看着我。

“正恩。”我握住他的手问,“你还好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看我,问:“那是……真的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朝外跑去。我一把抓住他说:“正恩,他们都不在家里面!”

“那他们在哪里?”

“他们不听话,所以被老师抓去接受惩罚了。”我尽量以孩子的口吻同他说,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乖,先睡觉,这几天住在姐姐家里,你父母很快就会来接你。”

他点点头,乖乖地躺下来。我关了灯,窗外有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月光倾泻,照亮了房间。正恩背对着我,突然说:“今天妈妈带我与一个男人一起吃饭,回家的时候,父亲的车子一直跟在后面,妈妈变得很害怕,叫司机开快一点,但爸爸还是很快追了上来。他们在路上就开始争吵,爸爸拽着妈妈的头发把她塞进车里,我吓坏了。”

我愣了愣,明白了个大概。

“我一直躲在房间里捂着耳朵,可是爸爸的声音太大了,他说我不是他的孩子……”

我抱住正恩,他转过身,把头塞进我怀里,不久我的胸前一阵温热,我知道他哭了。但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得轻轻拍他的背。我回忆起正恩母亲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出她是会出轨的那种人。

但感情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之后的几天里正恩一直住在我家,陈姨对他很好,做饭前都会先问他要吃什么。她从家里带了些子甄的旧衣服给正恩,衣服都很旧了,但穿起来还算合身。只是正恩没办法恢复情绪,长时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有时候对着机器人喃喃自语。

有一天他问我:“姐姐你说,他们会不会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他们过几天就会来接你。”我拍拍他的头。

“可是如果,他们一直不来怎么办?”

“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里呀,我家虽然不如你家漂亮,但陈姨做菜可是一流的。”

“胡说,你家也很漂亮。”他笑了起来,又问我,“你没有爸爸吗?”

我点点头。

“没有爸爸真好,爸爸太凶了,我也不想要爸爸。”他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转眼盛夏来临,子甄放了暑假,开始常常来我家。我们两个极尽所能逗他开心,他似乎也忘记了心中不快,笑起来一如往常。只是他没办法忘记那些事,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

可怜的小孩。

同时李承珏成为家中常客,有时他带一束鲜花或者一条给我的裙子来做客,我们的饭桌空前热闹,加上子甄一共六个人,大家有说有笑,就像一家人一般。李承珏很受尊敬,陈姨和子甄都很喜欢他,子甄说:“他很聪明,但又不是很精明的那种,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问他:“他将来会是一个好父亲吗?”

子甄回答:“你现在需要的根本不是父亲,而是一个对你好的男性长辈,至少他对你和你母亲都很好,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我想了想,似乎也很有道理。

我一直叫他李先生,有时也叫李承珏,他毫无意见,没有哄着我叫他“爸爸”,也没有任何人在意我叫他什么。

空闲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郊游,大家一起去海边,支起一个太阳伞,母亲在底下看着我们,我与子甄、正恩一起泡在海里,李承珏亲自教我们游泳。他只穿一条泳裤,裸露的身体非常健康,不像一般中年人一样有一个大肚子。远处一群年轻人在打沙滩排球,我望着他们出神,李承珏问我:“会玩那个吗?”

我摇摇头。

“其实很简单,把球拍到对方的区域里,他们没有接住就算赢,同时,对方打过来的球也要想办法不让它落到地上。”他介绍道,然后说,“你应该多与同龄人交往。”

“我也很想,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让我去学校里读书。”

“你太漂亮,她怕你被小男生骚扰。”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过一会儿才正色说,“其实她怕自己一个人寂寞吧,好在小学知识很简单,在哪里学都是一样。这个夏天过完你就该去学校学习了。”

我转过头看他:“你同妈妈讲了?”

“是,她让你自己决定。”

“太好了!”我忍不住欢呼。

“那么,你想去什么样的学校念书呢?我现在开始安排还来得及。”

“我要与子甄在同一所学校,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我也笑了起来,这时子甄与正恩一起向我们泼水,我同李承珏边躲边还击。大家一直玩到下午才精疲力竭地回去,皮肤已经彻底晒黑,但实在是开心。

当天晚上我与母亲在客厅里说:“妈妈,你快些嫁给他吧。”

“你很喜欢他吗?”她问我。

“当然,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母亲却轻笑起来:“这么容易就被收买。”

她的情绪逐渐明朗,笑容多了一些,但始终不喜欢讲话。

三天之后有人来敲门,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三十岁不到,保养得非常好。她自我介绍说:“我是正恩的阿姨,替他爸爸来接正恩。”

我上楼去叫正恩,陈姨问她:“他爸爸怎样了?”

“一直被拘留,直到今天他妈妈撤销了起诉才出来。”

“他母亲伤好了吗?”

对方摇摇头:“看样子短期内恢复不了,他们已经离婚,孩子判给了父亲。”

“怎么没见他爸爸回来?”

“他已经在别处买了房子。”那个女人似乎也十分惋惜,“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意外。那个男人是他们母亲的旧情人,多年前已经分手,没想到现在又扯到了一起……”

我带着正恩下楼梯,她们才停止谈话。正恩一见那女人就跑了下去抱住她:“小姨!”

“正恩。”她也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发,“我来接你回家,一个新的家。”

正恩马上挣脱她:“我不要回去,我害怕看到爸爸。”

“乖正恩,你爸爸答应你以后不再打人了,再说他再凶也不会打你呀,放心,有阿姨在。”她蹲下来,试着安慰正恩。

正恩犹豫地抬头看我,我便笑着对他说:“大人说话会算数的,你爸爸一定很后悔,但他也很难过呀,你快回去安慰他,让他知道你比他更坚强。”

他好半天才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机器人递给我:“送给你作纪念,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接下他的礼物,他阿姨拿出一个纸袋向我们道谢:“这些天麻烦你们了,这是一点心意……”陈姨很快推辞:“不用了,这么小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以后对这孩子好一些就是感谢了。”

我在一边看着,心里忍不住暗暗笑:生意人的做法,以为什么都可以用钱表示。李承珏也是生意人,但他高雅得多。

我与子甄一起把他们送到门口,那女人开了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十分耀眼。正恩一直低垂着头,在车子启动的一刻却突然跳下来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一本正经地说:“蔻丹姐姐,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将来我会回来找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愣了半天,他却已经回到车子里。

车很快驶出去,我懵懂地转过头看子甄:“他刚才说什么?”

“他爱上你了。”子甄毫不客气地开我玩笑,过了会儿又说,“不过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有人解救他,爱上那个人也很正常。”

“喂喂,他才十岁!”

“十岁的时候我们班上就已经有人偷偷拉手,这很正常。”子甄耸了耸了肩膀,回到房间内。我跟在他后面问:“是真的假的?”

“唉,你果然需要与正常人多接触。”他坐下来倒了一杯冰水喝下去,顿了一会儿才又说:“我一直以为有钱人会很幸福,现在想起来,我家虽然穷了一些,但感情很好,这已经很不容易。”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机器人,刚才只出去了一小会儿,手心已经满是汗。我把机器人放到桌子上,拧紧发条,他便向前走去,面无表情,张牙舞爪。

真希望正恩快一点忘掉这件事情,健康地长大。

正恩离开之后房间又清净了一些,我与子甄每天泡在书房里,有时下象棋,有时我看书他做功课,也有时漫无目的地聊天。

“李承珏会帮我联系学校,到时候我就跟你在一起念书了,你要多替我辅导功课才行。”

“我们学校?那你会有很大的压力,那里的学生成绩是本市最好的。”

“所以才要你教我嘛!”

“李承珏答应我结婚了以后我跟他们一起住,他的房子似乎很大,还特别为你妈妈布置了一间小房子。”

“那我怎么办?见不到我妈谁做饭给我吃?”

“那就让他再给你准备一间屋子好了。”

“李承珏还说……”我又接着说。

子甄打断我:“你好像特别喜欢他?”

我想了一想,说:“毕竟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是也很喜欢他吗?”

“他又不会成为我的家人。”子甄低下头继续写作业,我问他:“你还要不要果汁?”

“要,谢谢。”

我拿着杯子下楼,在楼梯上看到李承珏同母亲说着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很古怪,母亲脸色苍白,似乎遇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他现在不能见任何人……”我听到李承珏说。

但母亲已经站起来朝楼梯跑来,从我旁边擦过去的时候看也未看我一眼。她回到房间内,用力地关上门,子甄探出脑袋看了看我,问:“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装做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走下楼梯,李承珏忽然从桌子上拿起母亲的香烟点了一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抽烟,一定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发生,但他什么也没说起,我也不太敢问。

回到书房时母亲恰好从房间内走出来,她换了外出的衣服,戴着一个太阳镜匆匆下楼。我竖起耳朵,听到她对李承珏说:“带我去。”

李承珏什么也没说,拿了车钥匙就走。

我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母亲直到半夜才回来,我已经睡着,模糊地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是音乐声,是蔡琴的《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蔡琴的声音十分淳厚,低沉而沧桑,有一股安静的伤感。我在房间内听着传进耳朵里的歌词,猜想母亲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她想起了什么?忘不了的又是什么?

是父亲吗?

我犹豫了一下,打开门站在楼梯口看向她,她穿着离开时的衣服,太阳镜已经摘了下来,眼睛有些发红。她开了一瓶威士忌倒入小杯子慢慢喝,像是在纪念什么。

我退回到房间里,不再打扰她。

那天之后母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一句话也不说,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即使是李承珏来了她也不露面。而到了午夜,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刻,她却独自在客厅里听音乐、喝酒,有时候会突然地笑起来。

我担忧极了,把这些事告诉子甄,子甄听完眉头皱起,然后问:“李先生什么反应?”

我摇摇头:“他像没事一样,但最近也来得很少。”

“你最好直接问他。”

我听从了子甄的建议,当李承珏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拉他到房间一角问他。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蔻丹,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母亲需要一些时间,等事情过去了她就好了。”

他的表情很复杂,我便没有再问下去。

但我不是傻子,母亲的表现像是受到了震荡,而能令她情绪激动的应该是那个很珍贵的人——我的父亲。

我记得李承珏说起父亲是个名人,于是我和子甄买来了报纸研究。但很是不得要领,名人那么多,他是哪一个?

明星?政客?文化人?

他做过生意,或者是商人。

报纸上尽是些无聊的新闻,某只狗走失,某夫妻外遇,某失恋女子轻生……我看得头大,市民生活简单平静,向来没有有趣的新闻。

“蔻丹……”子甄面色凝重地叫我,声音有略微的颤抖。我走过去,看到一个星期前的新闻头条:本市海关总署署长孙敬安涉嫌特大走私案……旁边是一张正面照片。

我愣住,下一秒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我与那个人,长得再像不过。

一模一样的眉毛与眼睛,厚厚的嘴唇。他并不算老,脸上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但又有一种长期与人打交道的油滑感。

我马上跑到楼下拨打了李承珏的号码,问他:“我父亲是孙敬安?”

那边静默了很久,才说:“你……都知道了?”

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电话的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话筒里传里李承珏的声音:“蔻丹,蔻丹……”

我慢慢放下电话,几乎哽咽,没想到我父亲会是这样一个人。子甄跟着跑下楼来,担忧地看着我,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把头埋进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用力地咬住子甄的肩膀,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号啕大哭。子甄轻轻抱住我,小声地安慰我:“别想太多,他同你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养过你,也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是个傻瓜,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又怎样呢?没有他我也一样活到今天这么大呀!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好久后我才镇定下来,对子甄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

“当然。”他点头。

我又仔细把报纸看了一遍,他自十年前开始便利用职权进行走私,其中有枪支弹药,也有文物及金属,目前已被关押,等待判决。

金额是整整十二位数,毫无疑问,迎接他的是死亡。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我想不明白。

孙敬安,我把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三遍,然后合上报纸。

子甄说的对,他是与我没有丝毫关系的人。

稍后李承珏也来到家里,那时我已经十分平静,我们坐在书房里低声说话,我问:“我母亲会不会早就知道他在做的事情?”

李承珏摇头:“我不清楚这些,蔻丹,我看到新闻时也吓了一跳。”

“母亲这一阵子不开心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当然,毕竟是深爱过的人,现在发生这样的事……蔻丹,你千万要尽快把这件事忘了才行。”他看着我说。

我说:“我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陈姨在楼下叫我们吃饭,李承珏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下午还有事情,要先走。关于孙敬安的事,你还是装做不知道的好,不然她也许会受刺激。”他说完就朝外走,我忽然又叫住他问:“你们……会不会不结婚了?”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好久后才笑了一下,轻声说:“也许会延后,但是蔻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对不对?”

我走到他面前感激地握住他的手,他接着便离开了。我洗一把脸,装做若无其事地去敲妈妈的门,母亲好久后才走出来,脸色依旧十分苍白。她瘦了整整一个圈,穿着及地的长裙轻飘飘地下楼,就像是一个鬼魂。我跟在她后面,鼻子突然发酸,我的母亲,她会不会舍不得他?

见不见面是一回事,想见却见不到是另一回事。死亡的面孔狰狞而冷酷,任何一个深爱过的人,我们都无法接受他即将离开的事实。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母亲看,子甄在桌子下面踢我的腿,我回过神来,低下头认真吃饭。

晚上陈姨和子甄回家之后我放了母亲爱听的唱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幕。这个夏天似乎格外的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一阵诧异。我仰头看着她问:“妈妈,你好不好?”

她牵了牵嘴角,走下楼来拿了酒与杯子坐到我旁边,说:“大部分时候都很好。”她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又晃动另一只空杯子问:“你要不要?”

我点点头,她便也倒了一杯给我。酒汁在灯光下是澄明的琥珀色,好像某一段醉人的时光。我喝了一口,非常的辣,但用力地吞了下去。

母亲看着我的模样笑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起司切成小碎块,用牙签叉起一枚塞进嘴里,我会意,学着她的样子也吃一枚。

“你快乐吗?”我问她。

“快乐?这是一件非常难说的事情。”她说,“人一旦长大,感情就会变得很模糊,真正快乐的事少之又少。”

“与父亲在一起时……快乐么?”

她没有回避这个话题,点点头,点了一支烟说:“那时候他很穷,不能带我去影院看电影,就骑一辆自行车带我兜风。那辆车真的是很破,可是我坐在后面觉得很幸福,真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没人的地方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我静静地听着,同时在脑子里想象孙敬安年轻时候的模样。按照母亲的描述来想,他又不那么讨人厌了。

“他并不像其他穷苦人家的男孩子那般自卑,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又非常不羁,很吸引女孩子。但他同每一个人都保持适当距离,周末在校园里摆地摊卖一些小玩意,点一根烟站在寒风里,很萧瑟的感觉。”

“所以你喜欢子甄是吗?”我问她,“子甄也是那种虽然贫穷,却很洁净的人。”

她点点头:“或许有一点吧,其实子甄更懂事一些。”

“那个时候社会很封闭,更何况他很穷,你外公对我十分气愤,想起来,他的病大概就是因为我而加重的。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分开,我被关进房间的那段时间,他每天站在这个院子里吹一声口哨,我便从窗户上跳下来同他约会。”母亲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现在想起来,那些事情再平常不过,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会遇到,但真正身处其中,又完全是另一种滋味。那种甜与那种苦,那种想见不能见的煎熬,那种偷偷摸摸的快乐……”

母亲在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充满回味,像是才开始恋爱的少女,面颊绯红。我边喝酒边听她讲着这些琐碎的往事,整颗心沉浸进去,就像在看一部古老的电影,有恍惚的画面,轻柔的配乐。一只摄影机跟在他们身后,将一切都记录下来,供人回忆、观赏。

“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工作,我趁你外公出差的时候把他领到了家里,整整三天,我们在房间里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连陈姨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但说的什么却已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窗外下着大雪,我们裹着被子,像两只动物一般缩进去,只露出两个脑袋。不敢太大声,要趴在对方的耳边说才能听清楚。”

“蔻丹,有时候我们爱过一个人,就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了。将来你会明白。”她碰了我的杯子一下,然后一口饮尽。

“但人都是会变的,多年之后我们再重逢时,他已经变成另一种样子。我觉得他是一个好商人,也会成为一个好的父亲,只是不再是我当初爱着的模样。我没有办法继续同他在一起,也不想让他知道你的存在。我以为,只要把你留在身边,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就能保存那些美好的记忆,然而等你真正长大了,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私……”她讲到这里时怔了怔,然后转过头看我,问:“蔻丹,你恨我吗?”

“一点也不。”我忍不住抱住她。

之前我也曾抱怨过母亲,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现在我知道了,不知道是故事太感人还是喝醉了的缘故,只觉心中充满悲切。当然,我尚未有任何感情经历,然而有些东西不需要经历也可以彼此谅解。

最重要的是,她是我母亲,唯一的。

酒喝完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微微发亮,窗外的树上传来鸟叫声。这时音乐换成一支轻快的舞曲,母亲突然站起来说:“蔻丹,来,我们跳舞。”

我便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搭在她的肩膀上,跟随她的步伐向前向后,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相比之下我则僵硬得多。可是我们都很快乐,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个时刻,我们最亲密的时刻,像一对姐妹或者很好的朋友。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有父亲,没有李承珏,没有任何人。我看着她,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笑起来宛如一个孩童的模样。

那大概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那一刻是那样的短暂,跟漫长的生命相比,它就像一只忽然飞过天空的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我再也无法将它找回来。

母亲在半个月后去世。

那之前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不再抑郁,不再封闭自己。和李承珏的婚期将至,我们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婚礼细节上。

“你和子甄做花童怎么样?”

“我们俩……”我和子甄面面相觑——我们俩身高加起来早已超过三米,有这么大的花童么?

“承珏说宴会上吃中国菜,但恐怕来宾会不习惯吧?”

“总之,香槟是必须要有的,92年的路易王妃,蔻丹你一定要好好尝尝,那味道实在太美妙了!”

“礼服当然是要红色的,可惜真丝的效果似乎不太好。”

……

现在想起来,她其实早已留下了预兆,那种一切结束之前的热烈和兴奋,就像烟花在泯灭之前的绽放。然而当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未曾注意到,我们都以为她下决心忘记过去,以为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新生活的开启。

她快乐时如李承珏所说,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很爱笑,也很爱皱眉,有时也会拽着我的手撒娇:“你帮我参谋一下嘛,我这是第一次结婚……”

我耸耸肩:“我又没结过婚!”

子甄哈哈大笑起来。

那段时间,家中总是充满欢笑声,假如路人经过,一定会心生羡慕。

婚礼之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子甄陪母亲一起去取礼服,工作人员帮她换上,那条裙子真的是惊艳,露肩式设计,腰间自然地收拢,然后忽地打开。裙子里面采用丝绸,外面包裹一层黑色沙卡,显得不那么出挑,却多了一丝高贵的气质。我望着母亲,根本没办法合拢嘴,毫无疑问她是最美的新娘,高挑华贵,仿佛一个皇后。

我从未见过这么华丽的礼服,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新娘。

就连工作人员也目瞪口呆:“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不行,我要拿相机拍一张。”

母亲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转头问我:“怎么样?”

我扑过去抱住她:“妈妈,将来我也要穿这件礼服结婚。”

母亲笑了起来。

李承珏已经支付了费用,我们只需签字即可领走。店员帮我们包装好,提到手里足有七八斤重,但那沉甸甸的感觉令快乐也增添了分量。子甄悄悄说:“蔻丹,我俩真幸运。”

“为什么?”我问。

“最先看到她结婚时的样子呀,真的太美了。”他说。

我也笑了起来,真的,能亲眼看到自己母亲穿婚纱的女孩可不多,尤其是这样的母亲。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穿婚纱吧?她有没有异样的感情?李承珏明天看到必定会吃惊。

这时,我们经过大堂,电视上播报一条新闻:特大走私案主犯孙敬安今日凌晨自杀……

我和子甄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盯着屏幕。

但母亲好像并未察觉,她走到一半时回头看向我们:“怎么不走了?”

我们反应过来,立即跟上去。她有没有注意到这条新闻?千万不能让她觉察到。我和子甄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钻进车子里假装认真地讨论裙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自杀?他为什么要自杀?

回到家之后母亲回房休息,她看起来毫无察觉,只是抱怨天气很热。她回到房间后我和子甄火速到外面买了一份报纸,这条新闻是头条,有很详细的报道。原来孙敬安拒不报出相关涉案人名单,审查人员又追问不止,他便干脆一死了之。

报纸上有一张照片,是他被抬出时拍的,整个下巴都是血,脸色发青。我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对子甄说:“他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交出名单?说不定会从轻处理。”

子甄回答:“12位数,无论怎样都是死罪。而他尚有妻儿老小,供出名单的话也许会遭人报复。假如不说的话,也许他们会或多或少受到一点照顾,他大概也知道这一点。”

我叹了口气。

但是他是与我无关的人,他无论怎样做都不会影响到我。

我尽量平静地安慰自己。

按照风俗,新郎在结婚之前不宜见新娘,所以晚上吃饭时只有四个人。李承珏派人送来了一大束玫瑰,那种暗红色的玫瑰,如同母亲的礼服般妖娆,我把花插进花瓶里,说不出的激动。

陈姨在背后说:“琴台总算是有了归宿……”说到一半已经泣不成声,我看着她的眼泪顺着皱纹一路流淌下来,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们俩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母亲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子甄忍不住皱眉:“这是干吗?女人诶!”

这天夜晚极其寂静。

晚上我和母亲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往常她失眠很严重,隔壁会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天什么也没有。窗外并没有月亮,只剩下星光满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情绪根本没办法平复下来。心里既有欢乐也有担忧,孙敬安死了,母亲会不会一冲动退掉李承珏的求婚?

李承珏一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呢?

我被笼罩在“亲生父亲”死亡的阴影下,内心充满纠结的情绪。后来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不关我的事,从明天起,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我有一个漂亮的母亲,一个脾气很好的父亲,一个聪明成熟的朋友,一个老好人的阿姨。

说得多了,仿佛一切都成了真,连想象那种画面都会笑起来。

孙敬安已经离开,但我会继续走自己的人生路。

我会过得很好。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我想着想着,终于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是早晨六点,陈姨和子甄已经到来。他们穿着洁净的新衣服,表情有掩不住的欣喜。没多久为母亲化妆的人员到来,大家一起在厨房里吃茶,一边等待母亲起床。那一捧玫瑰还在怒放着,这一天是星期天,天很晴朗,并不很热,有凉风习习。

但母亲一直没有下来。

到七点半,陈姨忍不住说:“蔻丹,你上楼去叫她吧,李承珏快要来了。”

“好。”我放下面包上楼去。

这一天我也穿红色裙子,是那种偏紫的玫瑰红,头上还扎了一个蝴蝶结。我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新娘的女儿,尴尬?不不不,我再骄傲不过了。

我的心情这样好。

我轻轻敲母亲的门,并没有人应。

“妈妈,我进来了。”我说,然后推开门。

母亲躺在大床上,身上穿着那件漂亮的裙子,表情十分安宁。我走过去拉她的手:“妈妈,该起床了……”

突然之间我发觉,她的手冰凉得不似真的。

我愣片刻,继续摇她:“妈妈,妈妈……”

她一直没有醒来,眼睛轻轻地合上,睫毛长长,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妈妈……”我声音变大了一些,同时喉咙就像被一根鱼刺卡住,生疼。

楼下人听到我的声音,没多久全部涌上来。子甄愣了一下,伸手去探母亲的鼻息,接着他青筋突起,对身后的人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妈妈,你去通知李先生!”

大家都没有动,子甄咆哮起来:“快去啊!”

一时间兵荒马乱,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是一个多么寂静的清晨,天空这么美,然而一切都被打破了。

我依然摇着她的手臂,一边嘴中喃喃地叫:“妈妈,妈妈……”

子甄握住我的肩膀轻轻说:“蔻丹,冷静。”

我没有办法冷静,任何人都可以冷静,只有我不可以。我茫然地看着母亲,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我笑。她应该平静地坐起来说:“怎么这么慌张?”

她教导我,不管发生任何事,人都应该保持镇静,姿态优雅。

她应该像小女孩一样羞涩地用沙遮住面,涂一点腮红钻进李承珏的车。

她从此会有完美的人生,因为她的寂寞已经结束,她不再有任何难挨的时光。

然而这一切在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李承珏比救护车先到来,他刚进门就大声喊:“琴台!”

他穿着与母亲配套的礼服,天鹅绒的外套,白衬衣,系着一枚小巧的领结。但因为太匆忙,他的衣服已经凌乱。他冲过来看了母亲一眼,然后抱起她朝外跑去。

母亲一定很轻,像一片花瓣,或者一片羽毛那样。

大家跟在李承珏后面出去,我还站在原地发呆。子甄拍拍我的脸:“蔻丹,清醒一点。”

这一天是多么好的日子。

然而这一天,我失去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我心里就如同被一层层的黑水涌上来,覆盖住。好几次那些液体涌到嗓子眼,一张口就可以吐出来。但我努力地一遍遍按下去,捂住胸口,渐渐呼吸也变得困难,额头渗出很多汗粒。

整个世界都是空的,我站在正中央,周围没有一个人。

没有声音。

我忽然眼前发黑,倒了下去。

我昏迷了整整三天,像是睡着了,却没有做任何梦。非常非常的平静,如同我的整个童年时光,淡得不易觉察,没有大喜,亦没有大悲。每一天的风轻云淡,等待时光悄然滑过。月升月落,一恍然已是千年。

终于醒来时是傍晚,子甄一直在我旁边,见我睁开眼睛立刻扶我坐起来:“怎么样?你有没有好一点?”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倒了一杯温水喂我喝下去,然后低声说:“送去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医生推断是凌晨三点就已经去世。”

明明已经有了预感,但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还是被什么刺到,猛地痛了起来。

他继续说:“她应该也注意到了那条新闻,昨天我在她房间内发现那张报纸,没想到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实在太愚蠢了些。”

我吞下口水,将苦涩与痛楚一起咽进身体,然后掀开被子下床,子甄紧张地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她房间里看看。”

他便扶着我进去,三天未进食,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一点也不觉得累。

她的房间是离开时的模样,一张大床,绸缎的床单,旁边一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还燃着迷迭香。平时我很少进她的房间,不知为何觉得很压抑。她这一间屋子背阳,很阴暗潮湿,空气里长期有霉味,这个味道混合迷迭香,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而现在看起来,这里寂静得如同一幅画。

子甄远远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去,把门微微合上。

我坐在她的床上抚摸床单上的褶皱,那一天,她就是躺在这里。临死的时候,她会想些什么?有没有想到我?

假如想到,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去。

我只有十三岁而已,她根本不担心我以后会不会孤单,会不会被人欺负。这个自私的女人,她只顾自己的喜乐,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

我忽然开始恨她。

那种恨,夹杂着委屈和悲伤,绵软悠长,一丝丝地钻进毛孔里。

这时李承珏推门进来,我转过头看他,他比我更加憔悴,两鬓有了些微白发。

他走过来,坐到我对面看着我,酝酿许久才说:“蔻丹。”

我点点头,看着他。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所有财产都归你。”

“我不想听这个。”我别过头去。

“不,你必须要听,”李承珏正视我,继续说,“她所有的财产,只有这间屋子以及屋子里的一切。”

我要思索好一会儿才能明白他说什么:“你是说,没有钱?”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他很为难,“不足正常人一个月的开销。”

“不可能!”我站了起来:“她一向开销无节制,外公不是留下来很多钱吗?”

“这些年早已经花光了,她的那个画廊也是租来的,租金支付到上个月,还未结清。”

我突然头痛起来,好久后才问他:“你是说,我从此成了孤儿,除却一幢房子外,什么也没有?”

他点头。

我用手捂住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不是一直很富足吗?怎么会没有钱?

没有钱我该怎么办?我要出去打工吗?还是流落街头?

我抬起头看着李承珏问:“我该怎么办?”

“我会抚养你长大,不管我跟你母亲结婚与否,蔻丹,你都是我女儿。”他握住我的手。

那一双大手,干燥而有力,她为什么要放弃?

为什么她还是念念不忘孙敬安?那个玩忽职守的罪人而已。或许他当年真的很好,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早已改变。

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我。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来人不多,只有我熟悉的这几位。陈姨的情绪很激动,几乎站不稳,子甄一直在旁边扶着她,却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相较之下我与李承珏显得有一些冷漠,直直地站在那里,一点表情也无。

七月的艳阳天,我们全部穿黑色衣服,气氛十分肃穆。远处有一家人的葬礼是传统模式,哭声震天,唢呐声不断。而这一边却寂静得没有声音。我看着母亲,她还穿着那件礼服,露出的皮肤十分光洁,一点也不似中年人。

等等,我忽然想起什么,扑过去检查她的胸口。

那只玉配,她一直戴着的那枚玉器在哪里?

工作人员以为我会做出什么冲动举动,于是一人一只胳膊把我架开。我并没有反抗,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被推进大一只大的铁盒子里,大门关上,一个生命在此化为灰烬。

我眯起眼睛看着天空的太阳,它比任何时候都火热,十分恍惚,却又无比喧嚣。我整个身体都湿漉漉的,衣服粘在皮肤上,心脏因跳动得太过剧烈,有一种沉闷的痛感。

那一天我们跳完舞之后她回房间,进门之前转过头来看着我说:“蔻丹,其实有时候我后悔生下你。”

“为什么?”我问。

“曾经我以为拥有你就像是拥有他的一部分,可以长久地保留住那些感情。但现在才发现其实你就像是一个枷锁一般将我禁锢起来,让我无法再自由。因为一看到你,往日的点点滴滴都跳到眼前来,提醒我们是那样的深爱过。”她苦笑一下。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死了就可以自由吗?

我把骨灰撒进院子里,尽量均匀地让它们遍布每一个角落。时间长了这些生命的痕迹会溶入土地,滋养新的生物。风,种子,小草,昆虫。这样母亲就不会彻底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母亲的玉配,柜子里、抽屉里、枕头下面、衣服口袋……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检查过,但是毫无踪迹,奇怪,它在哪里?

我回想发现她去世的那个清晨,那块玉已经不在身上,连红绳也一起消失。最后一次见到玉是什么时候?试礼服的时候她还戴在身上的。

她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但是在哪里呢?

我想不出个结果来,只好回到床上睡觉。但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就能听到她的声音,走路声,音乐声,以及其他各种细小的声音。平时根本没有察觉,而这个时候却如同雷鸣般震耳。

李承珏说的对,这个地方我不能够再住下去,我要尽快搬到他家里,以免受到不好的影响。

事情过去之后我已经不再难过,事实上,我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没有大吵大闹,没有任性蛮横,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因为我知道这些是没有用的,即使我炸平了整个世界母亲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我的亲生父母都已离世,但我还活着,我要忘记他们,一个人坚强地把该走的路走完。

没有人爱我?我可以自己爱自己。

他妈的,一群不负责任的人,我凭什么要缅怀他们?

然而第二天我却忍不住了,子甄赶来陪我收拾行李,家中只有一只大行李箱,是母亲去英国时用的,质量很好。我把衣服全部装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一些,放进去喜欢的书。但没多久我又反悔,把书拿出来换了母亲喜欢的唱片,可是唱片机却无法带走。

还有我喜欢的餐具、小时候画过的画、仅有的几张照片、我最喜欢的玩具、象棋、与母亲喝酒时用过的杯子。鱼子酱要不要带?那是母亲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味道非常好。

内衣呢?今年我第一次穿内衣,是母亲特意挑选给我的。全部是白色的棉布质地,绣着小碎花,很可爱。

还有一只八音盒,样式还很新潮,我小时候喜欢极了。

我跑来跑去,一会儿后悔一次,把行李箱清空再装进新的东西。如此反复,子甄在一旁看着,实在忍不住了,拉住我大叫:“蔻丹你干什么?你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可是这些东西我都需要的呀,”我说,“我习惯了这一切,没有它们我找不到家的感觉……”

说到一半时,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汹涌成灾。我干脆坐到地上去哀嚎,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的哭。小时候我很娇气,一点点小事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母亲常常冷眼旁观:“这种事情有什么可哭的?你将来要遇到的烦恼比这大得多,也痛得多。”

她说的对,现在我已经遇到比那些小事更痛的事情,但她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根本没办法面对那种痛楚。

就好像有个人拿着一把刀,把你的心割一块取出来。没有麻醉药,你要忍受那种痛苦,还要看着你的心脏继续跳动。

子甄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李承珏这时候来接我,看到这情形便说:“哭出来就好了,让她哭吧。”

子甄便坐到旁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哭。

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不再有眼泪流出来。之后我洗了把脸,眼睛红肿地上了车。结果随身带着的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而已,书可以再买,正恩送给我的发条机器人也一起带上,还有一张小时候的黑白照片。

母亲没有任何照片,我从她房间里随便拿了一把梳子当纪念品。然而不久后这只梳子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车缓缓开出巷子,暮色中的家像一座城堡,灰色的屋顶,背景是快被烧尽的天空。我一路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它已经很老了,树冠不再如当年一般繁盛,有风吹过时会有叶子掉下来。

就好像一个时代的结束一般,满是苍凉。

我对自己说:王蔻丹,你从此只剩下自己,所以你要比任何人都坚强。

然后我转过头去,将一切过往全部留在身后,大步地向前走去。

我的童年便与这个夏天一同结束,而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Part 1 完结】

陌生男人李承珏闯进了这对母女的生活,从此整个世界改变——蔻丹遇见了才华横溢的廖德伟;母亲莫名选择自杀;亲生父亲的秘密也渐渐浮出水岸。

蔻丹在经历一切之后而选择隐忍生活,仓促结束初恋,变得早熟而敏感。但童年时代认识的男生蓝正恩再多年后出现,却搅乱了她平静的生活。此时的他们已不再如当初,感情还能继续吗?因嫉妒而生出的恨意、不甘心却无法再追回的爱慕,将两个人推向痛苦的边缘,生命彼此覆盖交叠,然而灵魂却不知能否再次得到救赎……

接下来的故事,敬请关注:

花火蓝色伤痕文学2——《北极星下落不明》

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风景里,挂着我最透明的心事。

那些下落不明的青春秘密,让北极星悄悄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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