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的空间解读

2009-10-23 08:25王军英
电影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维奥艾丽丝爵士乐

王军英 江 凤

[摘要]本文运用“空间批评”理论,以“空间”“地点”为理论关键词,结合黑人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解读当代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长篇作品《爵士乐》,图绘小说人物身份在都市空间中经历分裂、异化与重组,最终达成群体内部和解的过程。进而分析黑人社群空间的瓦解与重建,探讨黑人社会空间、地点的移位与黑人身份建构之间的辩证关系。

[关键词]空间;地点;身份;社群

小说《爵士乐》(Jazz)是美国当代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lson)“历史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乐章”(另外两部分别为《宠儿》和《乐园》),这是“一部关于基本主题的令人惊奇的诗剧”。目前,国内学者多从叙事学的角度、话语分析的角度或精神分析批评的角度。来研究该小说的叙事策略、创作手法及分析小说的人物形象等,而对小说的主题研究略有欠缺,研究的层面有待于进一步的拓宽和深入。

小说以“爵士乐”时代的纽约哈莱姆区为背景,讲述了一对黑人夫妇在北方城市的生活经历。年过50岁的推销员乔·特雷斯邂逅并爱上了18岁的黑人女中学生多卡丝。多卡丝移情别恋,在一次舞会上遭乔枪击,因拒绝抢救而死亡。乔的妻子维奥莉特知道真相后大闹多卡丝的葬礼,但后来由于维奥莉特主动拜访了多卡丝的姨妈艾丽丝及其好友费丽丝而改变了对多卡丝的态度,最后与乔重归于好。小说透过乔和维奥莉特家庭生活的描述折射了黑人在社会空间移位——由南部乡村迁入北部都市后,经历的自我迷失与异化和黑人社群空间的瓦解以及寻回自我、重建社群空间,最终达成群体内部和解的一个曲折、复杂的过程。小说中存在着三个不同的空间,即北方的都市空间、黑人家庭空间和黑人社群空间,这三个空间不是独立的,而是相互关联的,并共同影响着空间内部移动者——黑人自我身份的确立。同时,黑人的行为又影响着空间和地点的构建。

一、“空间”“地点”转向

20世纪后末叶出现的“空间转向”是文化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之一,自此,学者们开始“刮目相待人文生活中的‘空间性,把以前给予时间和历史、给予社会关系和社会的礼遇纷纷转移到空间上来”(陆扬、王毅,2006:356)。在深受“文化转向”、后结构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后现代、后殖民以及女性主义等思潮的影响下,“空间转向”成为社会人文学科关注的焦点。“空间”“地点”与“景观”是地理学关注的核心概念。20世纪70年代起,昂利·列斐伏尔、福柯、布尔迪厄等为代表的社会学科偏重从社会理论角度来探讨空间的意义;进入80年代,以迈克·克朗、菲力普-韦格纳、丹尼斯·克斯格罗夫等为代表的新文化地理学研究拓宽了空间研究的范畴,将其从过去偏重于社会学领域的研究发展成为一个吸收了文化、经济、种族等多方面因素的批评理论,具有较强的跨学科性,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成为文艺理论和文化批评中的关键词。

迈克·克朗在其《文化地理学》中辟专章,以文学地理景观”为题研究了文学中的空间意义,指出“文本作品不仅仅是简单地反映外面的世界,只注重它如何准确地描写世界是一种误导……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文学是社会的产物,事实上,反过来看,它又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发展过程”(Crang,1998:57)。文学本身已经成为构建社会空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不再是对社会空间简单模仿或再现。克朗认为“地理学与文学都是对地点和空间的写作,二者都是喻指的过程,即使地点在社会媒介中具有意义的过程”(Crang,1998:45)。他主张,“我们不应将地理学和文学视作两个不同的知识体系(一个基于想象,一个基于事实),而应将其视为一种文本类型,以强调‘文学文本的世界性和地理文本的想象力”(Crang,1998:58)。

空间不再被视作物理背景或简单的“容器”,而地点也不是绝对静止的、停滞的。地理学家多琳·麦茜反对用本质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地点”,主张“一种渐进的地点感知”,认为“地点产生于社会关系之中,是这些社会关系的重要构成”(Massey,1994:115)。“空间”与“地点”既是相互独立的,又是有联系的。区分“空间”与“地点”两个概念带有强制性的意味,二者是相互包含的辩证关系。人总是在社会背景中发生关系,建立联系的。E·莱尔夫(E,ReIph)认为空间与地点之间是辩证的关系:“空间为地点提供背景(context),并借由具体的地点而赋予自身以意义”(Relph,1976:8)。地点是较空间更小的—个单位,是空间体验的基础,而空间本身是不能直接体验的,它以地点为媒。在学者段义孚(Yi-Fu Tuan)看来,“当地点得以定义并被赋予意义时,空间被转换为地点”(Tuan,1977:136)。在空间变得可知时,空间就转变成了地点,变成一个“封闭的、人性化的空间”(Tuan,1977:54)。他认为空间与地点之间的辩证关系在于,“在—个开放的空间里人们可以强烈地意识到地点的存在,而在一个遮蔽的地点也存在着无法触及的巨大空间”(Tuan,1977:54)。

空间批评用于文本研究时,侧重于分析文本中的空间以及空间隐喻背后所暗含的社会、文化、种族、身份和权力等多面关系,从不同的角度关注文本空间中的社会文化内涵,成为解读文本的一个有利的批评工具。

二、小说人物的自我分裂与异化

《爵士乐》中的都市纽约对乔和多卡丝来说不完全是一个异化的空间。对于处在世纪之交的乡村黑人而言,都市代表着自由、平等、权力和财富。与封闭的、静止的南部乡村形成鲜明对比,北方都市孕育着无限的经济机遇,干很轻松的活儿就能挣到钱——“做门卫”“开出租车车门”“提行李”或是在餐馆里当服务生,甚至为陌生人擦鞋。北方都市是一个开放的、流动的空间,它充满活力,代表着现在,意味着摆脱压抑的过去。正如小说中写到的,“他们爱上它(都市)的部分原因是他们将萦绕心头的忧虑和恐惧都抛在了身后”,于是都市成为了一个释放的空间,成为他们心日中的“希望之乡”。部分原因是为了忘记过去经历的恐怖生活体验,为了逃离暴力,追求自由、新奇的都市生活。在这个拥有着“宽阔的街道、明亮的街灯、喧嚣的火车站和轮船码头”的都市空间,乔努力去忘记自己乡下人的身份,因为“没有人能够制止的事件(奴隶制)结束了……历史结束了”,他“忘记了(南方)那有很多鹅卵石的小溪,忘记了那些苹果树……忘记了那个太阳,它过去像一个蛋黄似的在天边不知不觉地升起”。

然而,奢华、绚丽的都市景观掩盖着都市的另一面—一残酷、自私、无情。对于乔和维奥利特而言,空间的移位并不意味着控制社会空间的主流话语发生转变,都市空间仍然充斥着白人至上主义,种族歧视仍普遍存在着。乔和维奥莉特虽然摆脱了过去埋身于田间的生活,在北方都市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但

是,乔推销化妆品的活动范围也只是在黑人生活圈内,而维奥莉特也主要是为黑人妇女做头发。在这个都市空间中,他们身处都市边缘,其活动的空间和范围也是局限在都市的周边或外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从事的职业只限于服务行业,即使到了白人的空间中也只是为他们提供服务,没有任何话语权。他们在充斥着种族主义的都市中变成了都市内部流亡者。

列菲伏尔(Henry Lefebvre)认为“生活的、构想的和感觉的领域应当是相互关联的,这样,一个社会集团的个体成员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才不会造成混乱。”而且,这三个领域“在有利的环境中,即当共同的语言、共识和规范可以建立起来的时候”才能“构成一个连贯的整体。”(Lefebvre 1991:40)小说中,维奥莉特和乔从南方来到北方,虽然也居住在黑人社群中,也与其他黑人讲着共同的语言,然而,都市文化的影响对他们的心理和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使他们对生活有了新的标准和设想。可以说,正是因为空间的转换,使他们对空间的感知和构想发生了冲突,由于无力调适以适应新的空间规范而使主体身份发生了异化。

莫里森在这里进一步指出“美国梦”对于黑人具有欺骗性,乔、维奥莉特和多卡斯都是都市成功谎言的受害者。都市空间中的黑人实际上仍然活动在以黑人工人阶级为主的贫民区内,他们未能摆脱这种境地。“都市让人们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可以侥幸获得成功。”(Morrison 1992:8)他们活动的空间受到限制,而这种限制实际上就是权力的折射,是控制着社会空间的主流话语和意识形态抑制黑人发展、将其边缘化的结果。正如福柯所说的,“空间是一切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是一切权力运作的基础。”(Foucault 1986:23)

三、黑人社群空间的瓦解与重建

1黑人社群空间的瓦解

在北方都市空间中由朋友和邻里形成的黑人社群有着新的思维方式。他们寻求新的生活方式,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安全的、温馨的乐园。然而,都市空间中的黑人社群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是松散的。黑人文化传统中崇尚的社群感——成员之间的熟悉与信任感消失了——“黑人忘记了相互交际的必要性,他们丧失了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念,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与自私的个人主义。”(Mbalia:627—628)人与人之间相互防备,即使熟悉的朋友之间交流也甚少,空间距离最近的邻居变成了“和蔼的陌生人”。

小说中曾提到,有一个年轻女孩因为要回房子取落在家里的唱片而临时让维奥莉特帮她照看一下弟弟。当这个女孩回来时发现弟弟不见了,她开始哭喊起来,并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然而,周围人的反应却是在斥责她让“活生生的一个小孩子与一个陌生人呆在一起”。在南部的黑人社群内部,这种情况是绝不会发生的,因为没有人是陌生人,社群成员相互熟识,社群对个体成员负责。由此可见,在都市空间中,主流文化宣扬的物质利益观念使人们忽略了对精神的追求。在充斥着白人文化和权力话语的社会空间中,黑人内心无意识地自觉模仿和接受了白人的文化观念,从而使黑人家庭和黑人社群在都市社会空间中遭到瓦解。没有了社群的凝聚与团结,人与人之间多了一份生疏和冷漠,少了一份亲近。这一切与黑人文化传统是背道而驰的。

没有了社群的帮助与滋养,黑人个人的发展受阻。而这种背离的产生则源自于都市白人主流社会空间对黑人生活无孔不入的渗透和影响。空间和地点的置换使黑人由中世纪的农业社会一下子进入了工业社会,黑人在新的都市空间中无法定位,没有了归属感,在纷繁的都市中感到更加陌生和孤独。尽管如此,“美国梦”的信念“鞭策”着黑人努力跻身于都市空间。消费文化和物质追求深深影响了乔,使他不加辨别地接受甚至内化了白人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信奉西方文化所推崇的“个人主义”。

与黑人文化传统一样被弱化的还有老前辈的地位和作用。黑人文化传统中,老前辈代表着社群的统一,是整个社群的凝聚力,协调着社群内部关系,并指导着社群的日常生活,是使黑人文化得以延续的一个重要因素。没有了老前辈或无视祖先神灵的指引,整个社群也就失去了凝聚之力。莫里森曾经写道,“在都市里可能会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父母或成年人变成了老前辈,由此而被视为一名背叛者——背弃作为与过去有着紧密联系的建议者(advisor)的传统职责。”(Morrison,1981:10)

小说中,乔、维奥莉特和艾丽丝都只是在压抑自己的过去,没有担当起引导年轻一代人的责任。多卡丝代表着新一代的年轻黑人。她虽然没有遭受奴隶制度之苦,但她也经历了失去父母的痛苦,失去了与前辈、与过去的联系,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困惑和迷失。她之所以爱上了艾克顿(Acton),就是因为他总是告诉多卡丝做什么,怎样做。她依赖于艾克顿的指引,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中枪之后,多卡丝只是静静地躺着,不让叫救护车,也不愿说出凶手。从这个角度来说,多卡丝自己希望死亡,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这正是莫里森所要强调的——都市中老前辈的缺失与社群功能的弱化。

2黑人社群空间的重建

面对无孔不入的白人文化价值观与种族主义的渗透和影响,黑人如何才能够成功地抵制并实现自我的生存与发展?莫里森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中给出了提示,意即通过在都市空间中重建传统的黑人社群空间,恢复个体与社群之间强有力的联系,从而重塑黑人社群的功能,实现个体的生存与发展。那么这个社群空间又是如何来构建的呢?莫里森众多作品中反映的社群空间主要都以女性为主,它可以是由两个或者更多个的个体构成。在这部小说中,维奥莉特与多卡丝的姨妈艾丽丝、多卡丝的好友费丽丝形成了一个社群。

艾丽丝虽然看似一位局外人,但实际上她是莫里森在小说中设计的一位关键人物,是连接整个故事的重要纽带。她不仅发挥了老前辈的作用,而且与维奥莉特建立起了姐妹情谊,象征着黑人社群空间在都市空间中得以重新构建,也影射了黑人在都市中的生存策略。

作为多卡丝的姨妈,艾丽丝起初并不愿意与维奥莉特交谈。维奥莉特的多次拜访与主动交谈消除了她们之间的隔阂与障碍。虽然她憎恨暴力,不喜欢乔和维奥莉特对她的侄女所做的一切,但正是维奥莉特使她回忆起,自己也曾想过采取暴力方式向那个抢走她丈夫的女人复仇。艾丽丝意识到,自己与其他黑人妇女是联系在一起的。维奥莉特使艾丽丝能够直面过去的伤痛,并克服了多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恐惧感和不安感。在这种意义上,维奥莉特成为引导者,帮助艾丽丝走出自我的樊篱,继而开始一个更加完整的、自由的生活。同样,艾丽丝也教会了维奥莉特去爱和怎样爱,帮助维奥莉特治愈了自己的伤痛。维奥莉特与艾丽丝在共同分享经历的情况下建立起了姐妹情谊。贝尔·胡克斯认为,“妇女不需要完全消除差异以求团结,而必须共同分享经历、文化和思想。”(汪民安,2006:138)

姐妹情谊不仅将艾丽丝与维奥莉特两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且还指涉着一种新的群体概念,意即,黑人妇女应当凝聚起来形成一个新的群体,互相帮助、扶持,共同抵抗充斥着种族歧视的社会。代表着年轻一代的费丽丝后来也加入了这个群体,抚慰艾丽丝失去侄女的伤痛,并与维奥莉特一起帮助乔走出了悲伤的阴影,最终达成和解,重修旧好。费丽丝在小说中则代表着都市中的一代年轻黑人,代表着都市黑人社群的新的希望,她与维奥莉特和艾丽丝最后成为好友。同时,费丽丝与维奥莉特和乔则形成了黑人社群的一个缩影,表明黑人能够通过互相联系与交流重新发现他们的根以及与传统的联系。更重要的是,黑人群体通过这样的联系和交流能够在都市环境中得以生存和发展。

四、结语

莫里森揭示了黑人在都市生活中面临的困境,透过小说人物在都市生活中的自我调适以彰显黑人社群对实现个人成长和发展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旨在说明,在纷繁复杂的都市生活中,黑人可以通过建构自己的空间从而实现黑人群体的生存与发展,而这个空间也就是为黑人个体的成长与发展提供支持与滋养的黑人社群,它既是一个想象的概念,也是一个能够通过社会实践进行构建的实体。这个实体具有强大的包容性,个体可以在这个空间内实现个人的发展。而表现出一种积极的态度和指引的作用,从这个层面来说,莫里森比在她之前的黑人作家迈进了一大步,既重视黑人文化传统的重要作用,也准确地看到了都市黑人融合的趋势,并且指出正确的自我发展的途径,即用和解代替冲突,用友爱代替争斗。只有形成一个团结的、凝聚的黑人社群才可以确保黑人个体的生存与发展,实现本真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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