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君 周梅森
文君:看了您的新作《梦想与疯狂》,深为吸引,体验了资本市场运作的风云诡谲,看到了以前无法预见或者观察到的背后故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经济和资本问题的?构思这部作品,您最初的设想是什么?写作过程中可有特别难以忘记的事情?
周梅森:我对中国经济的关注并不是从这部《梦想与疯狂》开始的,前几年的《我主沉浮》、《我本英雄》都已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只是由于思索和表现的侧重点不同,资本人物和资本故事被政治人物和官场上的高分贝声音淹没了。而这个时代怎能够忽略资本的存在呢?不管是赞美还是诅咒,资本都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三年前,当我因持有某上市公司股票,身不由己地卷入股改,被推到财经聚光灯下时,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产生了最初的冲动。当时写了几万字,主要人物不是孙和平、杨柳、刘必定这些资本人物,而是那位作家。当时设计的主人公是位女作家和证券报的记者。后来发现不对,作家和记者这种边缘人物无法承担这个庞大的时代主题。嗣后,随着股改的深入,资本市场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股市从998点冲向了6124点,我这才毅然放弃了最初的想法,重新构思,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也正因为市场在不断变化,资本故事不断翻新,人物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孙和平,在我最早的构思中,应该是个市场英雄,后来却演变成了一个英雄兼混蛋;比如杨柳,在我的原设计中,是个很保守的企业官僚,最后竟写成了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资本强人。我的创作生涯中,还没有哪本书的变化会这么大,人物这么不听招呼!
文君:看到网上有介绍:1994年,周梅森正式介入证券市场。10年间,他将所有的稿费收入全部投入股市,是江苏最早的大户之一。您可以说是作家中参与最深,也最有体会的作家,对市场,包括对时代,有相当的敏感度,在投资与写作上都与这个时代保持一致,这是否与您的性格有关?您最初投入股市的资金有多少?最初对股市的感受是怎样的?到今天又有如何的看法转变?您这些年来投身金融资本市场,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周梅森:早年的矿区生活和矿工生涯铸造了我天不怕地不怕,特立独行的性格。我没接受过任何大学教育,却靠文学改变了命运,不到三十岁就成了职业作家,而且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是国内不多的能靠稿费和版税保持体面生活的作家之一。也许是性格使然吧,我对可能带来巨大收获的风险投资很有兴趣,比如证券投资。1992年,我已有十六万稿费积蓄,便拉着江苏作家沈乔生一起,凑够二十万,在大户室开了户,开始了证券投资。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个正规的资本市场,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究竟是怎么回事,《梦想与疯狂》里有许多描述,我在不少文章中也说到了,在这里就不多说了。由于我觉悟较早,长期以投机心态进行投资,所以迄今未被这部市场搅肉机搅死,且颇有斩获,算是市场幸运者吧。
文君:您狙击金丰投资的股改方案,反对中国平安的融资,并在最后获得成功,也使您在知名作家的身份之外,在证券市场上有了影响。请问中小投资者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上?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投资者身份?又如何看待这一身份与作家身份的结合呢?
周梅森:资本市场上没有作家,只有各类投资者,和各类利益集团。在各类投资者中,最大的群体就是近两亿中小股民和基民,然而这个人数最多的群体,却是市场上的弱势群体,一盘散沙,群龙无首。每个利益集团都有代言人,中小股民没有,中小股民成了这个市场的被剥夺者。正是基于这种切肤之痛,我才在股改中揭竿而起,和他们较了回真。这件事其实就是一个中小股东的反抗,和作家没关系。可我偏偏是个作家,而且有相当的知名度,于是便成了新闻人物,我个人的反抗就具有了某种公义色彩。如此一来,许多时候我就不得不考虑作家这个身份,对财经媒体讲话写文章就不能太个人情绪化。哦,对了,挑战金丰投资时,我在《大众证券报》上连续发表了三封公开信,陈村看了,好心给我打过电话,劝我适可而止,别闯大祸;叶辛也被金丰投资拉来了,和我谈判,可整个谈判过程,叶辛一句话没说,谈判以破裂结束后,叶辛悄悄对我说,你真厉害,讲得真有道理。另外,阻止平安的圈钱不是我一人之力,我只是最早在《大众证券报上》发表文章,发出反对之声的市场人士之一。
文君:书中对怒吼的“蚂蚁”,作家马义一些细节描写,包括马义发表在报上的文章,都会忍不住让人联想到这个作家身上有多少您自己的影子?您是否有书中作家马义因为资本市场的动荡无法安心写作、笔拿起又搁下的状况?您的这本书是否也与“蚂蚁”发出的怒吼一样,是您对资本市场观察、思考后表达的一种态度,一种立场?发出的一种声音?
周梅森:作家马义身上是有我一些影子。马义因为资本市场的动荡无法安心写作、笔拿起又搁下的情景,正是我2007年的生活状态。所以,这本书才从2005年一直写到了2008年。但我没像马义一样套在六千点高位,而是在四千点以下一次次抄底时被套的。马义的思索,也是我的思索,这个人物和其它市场参预者一样,都没逃脱贪婪与恐惧的人类本能。这本书可以说是我对资本市场观察、思考后表达的一种态度,一种立场,发出的一种声音。
文君:书中描写的人物中,孙和平、杨柳、刘必定三个人,您会最欣赏哪一个?他身上的什么品质您觉得是最代表了这个时代的特质?如果分别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您会如何评价这三个人?这三个人之间的角力,企业之间的博弈,在生活中是否有原型?
周梅森:从人物塑造角度来说,孙和平、杨柳、刘必定三个人物我都很欣赏,他们是这个资本时代的三类典型。我从不讳言我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直至今天仍坚持认为:文学应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书中这三个人物都从不同侧面代表了这个时代的特征,也就是说,较好地体现了一个资本时代的典型环境。孙和平是市场英雄和道德混蛋,是这个时代最成功的资本实用主义者;杨柳是迷惘中的理想主义者,他代表的资本和他的个人人格是割裂的,在体制和市场现实的压迫下经常会无所适从;而刘必定则是草莽资本的代表人物,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其邪恶而强大的生命力和暴发力,常常会使市场和世人目瞪口呆。这些人物和故事均来源于生活,但没有具体的真实的原型,如果和某人某事相符,纯属巧合。
文君:在阅读过程中有一个感受,就是在巨大的市场面前,我们已经无法以单纯的道德标准来判断是非,市场与金钱的力量大于一切,导致无法抵抗的诱惑,价值观的变化,等等等等。您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的?
周梅森:是的,这正是我创作《梦想与疯狂》时,一直盘旋在脑海里的困惑: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在哪里?还有没有道德底线?有没有理想?道德底钱和理想似乎还是有的,孙和平和刘必定在公开场合也都在大谈道德和理想,可看看他们做的事,哪一点符合他们口中的道德理想?事实上,在很大程度上,金钱和市场已吞没了一切,双重人格乃至多重人格不仅存在于书中人物中,也成了我们社会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看看我们的电视和报纸吧,哪天没有关乎道德理想的语码?可有几个人真相信?你听听私下里人们在说什么?整个社会都双重人格化了。道德崩溃,理想沉没,成了令人不安的现实。所以,在杨柳这个人物的身上,我多少寄托了一些理想色彩,算是给自己的灵魂找点安慰吧!
文君:这次金融危机对中小投资者的影响有多大?有家报纸采访,说您的损失七位数还远远不止,您的投入应该相当之大,能否透露一下这方面的情况?除了金钱上的损失,还给您带来其它哪些方面的影响?这场危机对国计民生又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周梅森:报道有误,迄今为止,我在证券市场的投资还算成功,这场危机导致的股市暴跌只是把我在最高点时的利润跌掉了不足一半而已,对生活和创作没有任何影响。但这场危机对国计民生影响巨大,处理不好,甚至会发生我们预料不到的情况,不是在这里几句话能讲清楚的。作为作家,必须密切关注这一切,我觉得三十年改革到今天,我们已走到一个敏感的十字路口中,经济问题很可能会变成影响安定的社会问题,各种政治力量的博弈会愈演愈烈。这一点,我在《梦想与疯狂》中已有所表现,正大重机厂发生的流血冲突,决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实际上是一种不可回避的现实写照,但愿这样的社会动荡不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