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能有几多愁

2019-09-28 13:46王国平
草地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君都江堰诗歌

王国平

古谚云:“弄烂就弄烂,弄烂到灌县。”

灌县即今之都江堰,自从李冰壅江为堋,修建举世无双的水利工程后,便成为西连青藏高原,东进成都平原的要塞。又因民物丰,交通便利,成为远近驰名的水陆码头。

去过都江堰的都知道,当你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在都江堰都能找到一口饭吃,找到一条路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说明繁荣富庶的都江堰是一座开放、接纳与包容的城市。

包括接纳来自汶川的水、岷山的雪和若尔盖的云朵。

有了码头,就有人流。有了人流,就有来去。

有人不远万里的来了,在这片土地上歌过、笑过、哭过、痛过,最后又走了,比如司马迁、李白、杜甫、岑参、贾岛、苏轼、陆游、范成大、杨升庵、李调元、徐悲鸿、张大千、老舍、钱穆、冯友兰、董寿平、朱自清、南怀瑾等。

有的人来了,就把双腿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再也走不出青山绿水铺就的牵挂与思念,比如文君。

客观地说,我也算一个走在时尚前面的人。早在1999年,我便开始用笔记本写作。2006年,我与杨然、凸凹、周世通等一起发起创办了诗刊《芙蓉锦江》,同步开通了“芙蓉锦江·成都诗歌论坛”,至少也算半个网络达人。

但是,基于多种原因,我却对网络文学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不过分远离,也不刻意趋近,我以为这样才能更好地认知这个既伸手可及又遥远虚拟的世界。

然而,令我大吃一惊地是,在网上,居然有很多人都在向我偷偷地打听一个居住在都江堰的女诗人。这些询问的人包括著名诗人大卫、刘向东、大解、简明、王琦、黎阳……甚至连我鲁院的同学朱佐芳,都很有成就感地说:“我有个网友诗人在你们都江堰,好久喊出来一起耍。”

他们问起的是同一个人:文君。

若尔盖大草原厚厚的积雪还没开始融化,都江堰的春色已经很浓了,浓得就像马及时眼里欣喜的光芒。

就在那年乍暖还寒时节,在都江堰的一家菌汤饭馆里,我第一次见到已经从若尔盖悄悄来到都江堰隐居十余年的文君。身材高挑、风仪不俗的她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很有文艺范儿地说:“我来都江堰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找到组织……”

窗外寒气萧瑟,室内暖意逼人。当然,除了菌汤本身的温暖之外,还有那些方块文字为我们的内心升温。

此时,汤锅沸腾,热气升起,文君的面前仿佛有若尔盖的云朵在浮动,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棵草寻找草原,一头牛寻找族群的希翼之色。那份对加入一个文学群体抱团取暖的渴望,犹如长空渴望鹰,犹如岷山渴望雪,犹如经幡渴望风。

我们热情地探讨着文学,只有马及时关心的是作协的长远发展。他夹起一朵菌子,蘸了蘸佐料,刚要喂进嘴里,又轻轻地放下来,满脸含笑地说:“对的,文君,欢迎你加入都江堰作协。”接着,又欢喜莫名地使劲搓了搓了手,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取暖,然后道:“经过我的观察,总结出一个经验:一个作协有没有活力,就看它的女会员多不多。”

于是,都江堰市作家协会又多了一名女会员。

一晃,就是十多年。

仿佛当年的菌香还没散尽,还在我们的唇齿间弥漫。

当天深夜,饭终人散,我们裹着一身寒气告别,每个人的内心却又温暖无比,那是文字相认后的欢喜。

我回去偷偷地上了一下网,找了一些文君的作品来读,当场让我大吃一惊:这个在都江堰隐藏多年的诗人居然是位高手,而且还是一位网络达人,活跃于多个网站,主持多家论坛,很多论坛因为她的参与而风生水起、热火朝天。

后来我才明白,在真实世界里,文君同样跌宕多彩。

上苍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它既不会万般宠爱一个人,也不会太过亏待一个人,哪怕是才华横溢的文君,它也只会让她痛并快乐着。

青葱岁月里,文君度过了她人生最值得珍藏的岁月,她和丈夫的恩爱生活,我们可以用很多美好的词语来形容,比如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伉俪情深,无论怎么比拟都不会过分。然而,二十多年前,一场车祸导致文君重伤在床,于是文君命运的河流开始急拐弯。原本温暖宁静的家庭生活被无情的现实挤压变形,丈夫不离不弃陪伴着文君奔波在求医访药途中。然而祸不单行,十六年后,扛起家庭重担的丈夫不堪重负,倒在病榻之上。身体极度虚弱的文君只好一边四处打工,一边照顾丈夫。那些年,文君经常与丈夫同时生病,她总是在小诊所里输点液,然后便急急忙忙赶回去照料丈夫。因为文君的悉心照顾和爱情的巨大魔力,医生断定只有三年生命的丈夫,居然又陪伴文君度过了六年多的时间。

丈夫走后,文君觉得自己的天空已经塌了半边,而苦苦支撑她没有完全倒下去的除了母亲和女儿,就是文学。

然而,生活对文君并没有手下留情。丈夫去世后,留下的几十万债务尚待偿还,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依然折磨着她,满身的伤痛导致文君一只耳朵失聪,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只能模糊地去看这个世界潦草的模样。

春去春来,云卷云舒。

多少絢烂归于平静,多少日子不经意间成了往事,多少苦难被文君的双手捏成了岁月里晶莹剔透的琥珀。

尽管只有0.1的视力,文君却凭着诗意的拐杖和文字的光芒,将每一个晨昏反复擦拭。或许,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比我们大多数人更透彻、更明了。虽然她只有一只耳朵可以倾听这个世界,但是她却比我们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开花的声音、落叶的声音、飘雪的声音、梦在深夜醒来的声音……

因为有些色彩,与眼睛无关。

因为有些声音,与耳朵无关。

那些美好、温柔、细腻、质感的东西只与内心有关。

所以瞎了的荷马,才写得出催人泪下的《荷马史诗》。

所以聋了的贝多芬,才弹得出惊心动魄的《命运交响曲》。

所以文君才有了《麦子的城堡》《藏地女人书》《天上的风》《迁徙的红柳》和《跌落云间的羽毛》。

诗歌评论家张红力说:“经过多年与命运的抗争,文君从她的诗中获得了力量。她从一个弱小的女子,从一个需要爱需要同情的柔弱女人,脱胎成一个坚强的诗人。一个可以用自己的诗歌去启迪人生,温暖生命,用自己的诗歌去诠释命运,改变命运,用自己的诗歌去普渡众生,用自己的诗歌去呈现神的启示,用自己的诗歌去展现对万物苍生的大爱。我不能不说,文君是为诗歌而生!她在她的诗歌中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宿,找到了自己回家的路。”

我深以为然。

作为一个写诗多年的优秀诗人,文君有着非常娴熟的诗歌技艺,她对主题的驾驭、对语言的打磨、对情感的表达、对意境的呈现,已经到了一个非常高级的阶段。

这些年,“高级”这个词已经很少有人用了。但是,现在,我一定要用,因为我觉得这个词真的非常高级。

不独于此,文君写诗极快,见到一处动心的事物,其他人还没进入状态,文君就已诗情勃发,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那时,汪浩还没有走拢现场,马及时的“噻话”才刚刚起头,邱岗的一包烟才抽了三根,赵志伟还没调好相机焦距,何民、李敢、黎明泰、罗鸿、飞师的麻将瘾都没过够,田园手里的一杯咖啡正好晾冷,文君的一组漂亮的诗歌就已新鲜出炉。

什么叫速度,这就是速度,而且是好诗的速度。

虽然,我曾多次提醒文君写作要有节制,但是我依然被文君高质量、高产量的作品折服,仿佛她的才华就像若尔盖的牧草,都江堰的流水一样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文君诗歌与散文的才华,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遗憾的是,她的文本价值尚未引起当代评论家的足够重视。

因此,我一直认为文君是被当代文坛严重低估的诗人。

幸好我素所尊敬的兄长、曾在藏区工作,如今执掌《星星》诗刊的龚学敏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文君的诗歌,他说:“文君的诗歌创作对她个人而言,我觉得已经到了相对成熟的阶段。这种成熟是指能夠在自己营造的,与自己情感表达相一致的语境下,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才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始终认为一个优秀的诗人更应该是一个语言的探险家,一个人类的内心情感与外部世界对应关系的发现者。从这个角度讲,文君已经拥有在外部真实存在的世界中找到适合自己情感的宣泄口的能力。同时,也具备了寻找能够比较准确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意象的能力。”

近年来,文君的诗歌正从虚拟的网络走近丰满的现实,受到越来越多读者和评论家的喜欢。2017年,她的组诗《瓦当物语》从数千件作品中脱颖而出,一举荣获上海市作协主办的第五届“禾泽都林杯”诗歌组一等奖就是最好的证明。

与文君相识多年,我常常被她的乐观与豁达感染。

一个命运如此多舛的女人,却从没有被生活与命运打败,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坚韧与毅力。就像若尔盖草原上的牧草,即使大雪覆盖,也不能让它放弃生长的追求。

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里,文君都从来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对亲友的关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文学的追求。

即使在今天,文君已经拥有不俗的声名,但是她依然保持着一颗本真与安静的内心。文君是个让人动容的孝女,她的兄弟姐妹们为生活四处奔波,于是她就守在年迈目盲的母亲身边,数十年如一日,一边依靠病躯照顾母亲,一边凭借微弱的视力书写心中奔涌的诗篇。偶遇外出,她在出门前一定会将母亲饮食起居安排妥当。她的母亲常说:“如果没有文君,我早已不在人世了”。因此,我以为,一个诗人的基本素养是要拥有一颗孝心。试想,如果一个人心中连对父母之爱都没有,他连做人都不配,又怎么能成为优秀的诗人?

尽管生活给了文君太多坎坷,但文君依然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都江堰哪里有美食,文君比美食家先知道,都江堰哪里有好玩的,文君比时尚达人先知道,都江堰哪里有麻将局,文君总是提前到达的人,她对生活的热爱并不弱于诗歌。

因为文君深知,没有鲜活的生活,哪来生动的诗歌。

自从文君来都江堰之后,这里美景的幸福指数飙升,因为它们都在文君的笔下一一重现。都江堰、青城山、茶溪谷、天马、石羊、赵公山……都化作了文君笔下的文字,化作了全国大大小小报刊上的文章,《怀揣绝世武功走过灌阳十景》《蒲阳,与旗松有关》《西街掠影》《天马驰过的村庄》《月映青城》《写给柳街的薅秧情歌》《茶溪谷拾零》《离堆村迁徙掠影》《都江之春》《麻溪,远去的记忆》《圆梦伏龙居》……

像都江堰这样优美的地方,注定会被许多人热爱。

而在热爱都江堰的人群里,文君尤其爱得深沉,她把自己的文字与生命都融入到都江堰的掌纹里,炽热得像灵岩山的红叶,自然得像都江堰的流水,轻柔得像青城山的月色。

与文君相识十年后,我才惊讶地发现,成天被文君戴在鼻梁上的眼镜,居然只有一个镜架,而没有镜片。

哦,原来她是在用诗歌的瞳孔观察和阅读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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