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王跃文能否重振门户

何 平

也就这十来年，以王跃文、阎真、张平、陆天明、周梅森、田东照、王晓方、石钟山、肖仁福、高和、洪放等为作者方阵，以《国画》、《梅次故事》、《抉择》、《省委书记》、《苍天在上》、《大雪无痕》、《至高利益》、《跑官》、《官道》、《沧浪之水》、《女同志》、《欲望之路》、《仕途》等为代表作品，《秘书长》、《接待处长》、《组织部长》、《驻京办主任》等有的书名就是官阶的“政经”题材小说或者“官场小说”大行其道。这些小说占据了很大的图书市场份额。而且可以预见的是，类似的小说还会不断地被生产出来。对于“官场现形记”式的小说在中国的流行，我从来不感到意外。因为，在中国“官场”一方面被想像成一个不知浅深的烂污泥潭。说起来，世界之大，“官场”能有多大的地盘。但侯门深似海，以“官场”的幽暗，哪怕只有一点小情报，这样的小说也会有人看。另一方面，“官场”又确实能够满足成功的幻觉。所以就不难理解“新浪读书”把“官场小说”做成“入仕”、“晋升”、“守位”必读书目。当书写“官场”不再是禁忌，“官场”这个“场”自然成为小说写作者演练自己的“大操场”。至于读这些小说的读者是满足窥视欲、好奇心；或者是“官场”上段位比较低的“小官人”当做“官场指南”、“进阶手册”来读；还是一本正经当做我们社会的样本来解剖一只麻雀，我就不好妄测了。就像写这些小说的也有一个段位的高下。高者谴责讽世，揭真相剖人心，低者就是迎着读者私暗的趣味，瞌睡送枕头而已。

在进行了广泛的阅读之后，我可以肯定地说以“官场”为题材的小说已经进入到一个纲纪混乱的时代。大量粗制滥造的所谓“官场小说”填塞着图书市场。因此，我要追问的是：低层次、掠夺性的跑马圈地，我们还有多少地可以圈?读者已经疲劳，我们还能制造多少“惊悚”?“官场无正义”、“厚黑学”是不是作为“官场小说”的惟一伦理尺度?“高大全”式和“矮小坏”的人物之外，官场中还有其他人吗?

不知道王跃文写《国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以“官场”为题材的小说会写成现在这样混乱的江湖“门户”?事实上，我至今坚持认为，王跃文的《国画》即使不是当代第一部写“官场”的小说，但《国画》肯定是第一部为这类小说赢得“文学江湖”声誉的小说。不仅如此，时至今日我们很容易在许多小说中识别出《国画》的“幽灵”。既然《国画》在江湖有如此号召力，现在王跃文沉潜十年写出《苍黄》，我们自然有理由期待《苍黄》能够重振门户，重拾声誉。也许在今天浮躁的图书市场大势中把《苍黄》想像成“清理门户”之作有些幼稚，但我认为这些小说写到现在王跃文和一些这类题材的优秀者应该有这样的理想。

《苍黄》能不能堪当此任?和市场的跑马圈地的疯狂相比，《苍黄》是一部精耕细作的小说。小说中的县城政界是王跃文最为熟稔、擅长的疆界。我相信作为“退役官人”的王跃文一定有过党办主任李济运和宣传部长朱芝的理想、激情和无力把握自己的黯然神伤。和那些书肆的“官场小说”不同，《苍黄》也写“官场”黑幕，举凡官场流脉、政治争斗、经济纠缠、矿难上访、黑白两道、化外高人等，但王跃文已经意识到不应该在这些低端的涉“黑”上挑衅出版的底线。甚至在一些诟病很多的地方，王跃文重新审视血亲血缘、同门之谊、男女之私这些中国政界本土传统的合理性。进而，《苍黄》将写作的焦点放到对那些宦海浮沉的芸芸众生更为隐秘的内心，写他们的疯狂和恐惧。和许多同类小说的不可一世不同，《苍黄》是一部关于“怕”的小说。这些“怕”，是我们人性中更为细弱的部分。回到“人”，回到纷繁复杂世界中人性的纠结是王跃文对“官场”题材小说的正本清源，也是对它的贡献。舍此，“官场”题材小说没有出路。也正是以此为小说的起点，《苍黄》的正邪两分、黑白二色变得暧昧和模糊。而这正是人作为人，官场作为官场的真实所在。而《苍黄》本来还可以把“疯狂”和“惧怕”的主题写得更淋漓，怀揣正义的那部分人有着内心的“怕”和“爱”，那些所谓阴暗小人、处心积虑谋权谋私者呢?要知道人物的“脸谱化”是这类小说的一个惨不忍睹的致命伤。

鲁迅说晚清官场小说：“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故凡所叙述，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之隐情。”“除外以抉摘社会弊恶自命，撰作此类小说者甚多，顾什九学步前数书，而甚不逮，徒作谯呵之文，转无感人之力，旋生旋灭，亦多不完。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有或有嫚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我们今天的堕落比鲁迅说的那个时代更加彻底。我们要警惕“官场”题材的写手成为我们时代最无良的一群“舞文弄墨”者。

“官场”题材小说将进入一个市场细分的时代。出版者为一个怎样的目标而出版自然可以在这样的市场细分中审慎选择。而《苍黄》和它的出版者还可以在许多方面做得更好。

《苍黄》，王跃文能否重振门户?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