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地点与身份认同

2009-10-19 09:07
山花 2009年16期
关键词:维奥莫里森社群

江 凤

《爵士乐》是当代美国文坛著名非裔女作家莫里森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小说以“爵士乐”时代的纽约哈莱姆区为背景,以一个三角恋爱故事形成小说的主体架构:55岁的乔·特雷斯(Joe Trace) 邂逅并爱上了18岁的少女多卡丝(Dorcas)。后来,乔发现多卡丝移情别恋,并在一次舞会上开枪将她打死。乔的妻子维奥莉特(Violet)知道真相后大闹多卡丝的葬礼。

莫里森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一直在深入地思考人类身份形成过程中地点与空间关系(Butler)。《爵士乐》中,莫里森展示了迁居北方城市的非裔美国人在社群感、抛弃了黑人传统文化之后如何变成了分裂的人(Higgins)。更重要的是,“《爵士乐》着重展示了化冷漠为友爱的过程:主要人物相互之间的关系都朝和解方向发生了变化”(王守仁,吴新云)。而这一切都是以空间和地点发生置换与移位——从南部迁往北部,从乡村迁往都市的背景下发生和形成的。同时,莫里森在小说空间发生变化的过程中又注入了时间的内涵,并以时间的反复跳跃为主要形式特征。

本文拟运用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的空间三元辩证法、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的边缘化策略以及多琳·马赛(Doreen Massey)的女权主义地理学的理论主张,借用文化研究中的“空间”、“地点”等概念,以空间和地点的置换和移位(displacement)为主线,结合黑人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论述黑人个体的生存与发展与黑人社群(community)之间的辩证关系,图绘小说人物的主体性在都市社会空间中经历碎片化并最终得以重新确立的过程。

一、 “空间”

空间及其空间观念在历史的语境下不断发生着变化。最初,“空间”属于哲学范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将空间视为一个客观存在的容器,其本身不具备任何特性。英文“space”的词源为拉丁语“spatium”,意为“间歇”、“距离”。从新柏拉图主义开始,“古希腊的三种空间经验”,即处所经验、虚空经验和广延经验,才开始整合为近代意义上的空间(space)概念。

福柯1967年在柏林的演讲稿《关于其他的空间》(Of Other Spaces)中将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了“地点”的空间性。他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焦虑主要与空间有关,而与时间无甚关联。”(Foucault)把地点和地点间的空间关系(也可叫做地点的‘处境)作为当代空间性的核心,这是福柯异形地志学的一个鲜明特征。虽然福柯很少提及生产过程,但他的地点和处境说所表现的见解与列斐伏尔对现代日常生活的批判,他那感知的、构想的和实际的三元辩证法正相吻合。(包亚明主编,陆扬等译)

法国哲学家昂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 1905-1991)认为,“实际的再现空间把真实的和想象的、物质和思维在平等的地位上结合起来,或者至少一方不是先天地优于另一方,它因此成为‘反面空间诞生的领域,这是反抗统治秩序的空间,这种反抗的空间是从从属的、外围的和边缘化了的处境产生出来的。”(陆扬等)

在列斐伏尔和福柯的基础之上,爱德华·S·索亚(Edwards S. Soja)进一步发展了空间的观念,认为人类生活中空间性(spatiality)、历史性(historicity)和社会性(sociality)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而且它们是三元辩证(trialectic)的关系。索亚认为,自19世纪末以来,居主导地位的现代性和现代主义偏重历史性和社会性而忽略了空间性,从而扭曲了三者互为辩证的关系。他认为,“这个本体论似的假说,并不像它乍听之下的那样狂妄和标新立异,因为它只不过是将物理世界向来采用的本体论的三元组合:空间、时间与物质(matter),再加以引申并展现其社会性的特点罢了。关于物质的这一点,我代之以社会存有(social being),然后将存在性的三元辩证加以社会性的催化作用,而变成关于生成(becoming)的三重本体论。我将生成定义为关于历史(历史性)、地理(空间性)及社会(社会性)的塑造意识之社会建构”(许纪霖)。

二、“地点”

“在超音速旅行和信息高速公路时代,地点又再次成为社会学者和哲学家们关注的核心问题” (Su, 2005:20)。过去,地点被认为是停滞的、静止的,不具有任何意义;现在,学者们又重新对地点产生了兴趣,并不断有研究专著相继出版,如追根溯源,学术界转向地点研究的热情是应对全球观念发生转变的结果,即开始关注个体如何与其栖居、穿越和想象的场所及位置相互联系起来。

“地点”这个概念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空间中的点”。福柯在1967年的演讲中谈道,“地点是由点或要素之间的邻近关系确定的;形式上,我们可以把这些关系描述为序列的、树状的或格子的关系……这些关系描绘了不同的地点,它们之间不能彼此化约,更不能相互重叠”(Foucault)。

蒂莫尼·布伦南(Timothy Brennan)在其文章“从发展到全球化:后殖民研究与理论”中对“空间”和“地点”两个概念做了明确的阐述:“空间更趋于抽象,并且是无处不在的:它意味着资本、历史、活动,并且在一个即时通信和‘虚拟的世界里趋于使距离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相反,‘地点意味着一个人的记忆或经历的内核或中心——一个居所,一个熟悉的公园或城市街道,某个人的家庭或社群等。显然,这一组概念的意义是含混不明的,前者是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是向前看的;而后者则是带有人情味的,是固定的、静态的”(Timothy Brennan)。

实际上,对“空间”与“地点”两个概念的区分带有强制性的意味,二者是相互包含的辩证的关系。人总是在社会背景中发生关系。

三、小说人物的身份异化

对于处在19世纪的乡村黑人而言,城市是“奢侈浮华的、温暖的、令人惊慌的,并且到处都是温和的陌生人(amiable strangers)”。城市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它代表着现在,意味着摆脱压抑的过去。正如小说中写到的,“他们爱上它(城市)的部分原因是他们将萦绕心头的忧虑和恐惧都抛在了身后”(“Part of why they loved it was the specter they left behind”),于是城市成为了一个释放的空间,北方的城市在他们的眼中成为了希望之乡。(the promised land)。“这个北方大都市对乔来说又是那样的陌生,他努力使自己忘掉乡下人的身份,努力去爱上这个城市,宽阔的街道、明亮的街灯、喧嚷的火车站和轮船码头,都使他们认识到人们在为这个城市而生,他们应该去爱这个城市”(毛信德)。

实际上,对于乔、维奥莉特和艾丽丝来说,空间与地点的移位(displacement)给他们所带来的并不只是地理环境转移——从南部到北部,从乡村到城市——他们本以为来到北方就不会再受到种族歧视,能够获得自由与民主。然而,在充斥着权力的社会空间中,无论是南部还是北部,宰制着社会空间的主流话语没有发生任何置换。这种情感移位、文化移位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强烈的民族群体身份的缺失、黑人社群感的缺失。他们在北方的经济状况比在南方有所改善,但是他们仍然身处都市的边缘。

虽然他们来到了城市,生活在城市中,但实际上并没有成为都市生活的一部分。“维奥莉特和乔曾经盼望着能够改变他们的生活。起初,他们北迁从而改善了经济状况,同时,他们在一个新的城市——纽约市重新开始生活,期待在情感和社会层面实现向上流动”。

乔在城市里成了化妆品推销员,他的活动范围也只是在黑人社区内部推销化妆品。他们如此喜欢城市,部分原因是为了忘记过去所经历的恐惧生活体验,为了逃离暴力,追求自由、新奇的都市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忘记了黑人传统文化中的社群感。与爵士乐时代的多数美国人一样,维奥莉特不断地追求物质生活和经济利益,将精神生活抛在了一边。刚来到城市时,她还是一个“爽快的、有主见的女孩,一个勤快的年轻妇女”。然而,母亲跳井自杀的事和金发黑白混血儿戈登·格雷(Golden Gray)的故事一直萦绕在维奥莉特的脑中。她一直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她渐渐变得沉默,甚至变成一个企图用刀子划破多卡丝脸的暴力的维奥莉特。而对于多卡丝和艾丽丝而言,虽然她们没有经历过惨痛的南方种植园生活,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但是多卡斯是一个没有自我身份的人物,她的父母在东圣路易丝的种族大骚乱中不幸身亡,这给她的记忆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而移情别恋、与别的女人出走的丈夫则成为了艾丽丝痛苦的记忆。因而,小说中的人物在城市社会空间中是分裂的,碎片化的。

四、小说人物的身份认同

哈定和马丁分析认为,“《爵士乐》中的都市居住者在莫里森的小说中是一个新的现象,他们组成了一个完全由背井离乡的人构成的社群。没有了社群的帮助与滋养,黑人个人的发展受阻。而这种背离的产生则源自于都市白人主流社会空间对黑人生活无孔不入的渗透和影响。空间和地点的置换使黑人由中世纪的农业社会一下子进入了工业社会,黑人在新的都市空间中无法定位,没有了归属感,在纷繁的都市中感到更加陌生和孤独。

伴随着空间移位产生的直接后果是黑人文化传统的削弱、黑人社群感的缺失。在白人主流文化意识无孔不入的影响下,他们内化了白人的价值观念与道德标准,抛弃了黑人传统文化中的社群感,黑人社群空间遭到瓦解。更重要的是,重建黑人社群空间,恢复黑人文化传统的活力,是黑人赢得自我身份认同的关键。莫里森试图通过这部小说,说明在纷繁复杂的城市生活中,黑人可以通过建构自己的空间从而实现黑人群体的生存与发展,而这个空间也就是为黑人个体的成长与发展提供支持与滋养的黑人社群,它既是一个想象的概念,也是一个能够通过社会实践进行构建的实体。莫里森提供了一种疗伤的方式:直面你的畏惧,承认过去并勇往直前,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治愈过去的创伤。忘记过去只会永远停滞,萎缩和枯竭,脱离群体,而在非裔美国文化中,社群就是生命力。

整体来看,小说呈现的是人物之间的三角恋情故事,但实际上这只是小说的表面,莫里森通过这部小说真正力求言说的是,在以白人为主的美国主流社会文化中,黑人要赢得自我的身份认同必须依托于黑人社群,并在黑人群体内部之间形成和谐共处的、自然的关系。

参考文献:

[1]Brennan,Timothy. From Development to Globalization: Postcolonialism Studies and Globalization Theory [A].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ostcolonial Literary Studies. Ed.Neil Lazarus: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2] Butler,Robert.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Fiction: The Open Journey[M]. New Jersey: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8.

作者简介:

江凤(1976—),女,汉族,重庆人,重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以及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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