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瑁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是美国著名的短篇小说家、诗人、评论家和散文家,享有精神分析批评与侦探小说之父的美誉。坡(以下简称“坡”)在小说、诗歌和文学评论三个领域内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坡的短篇小说独具一格。他着意描写人的内心世界,探讨当时依然被人们所忽略的人的精神状态,对表现人的病态思想尤感兴趣。他致力于描绘现实与梦幻晦明交界地带的状貌,从而扩张了文学表现的广度和深度,对西方现代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坡有意识的探索人脑的下意识状态,最擅长对人的精神和道德病态的探索和描绘,以精神错乱和不正常的思想状态为手段,以属于半疯或精神失常的人物为媒介,揭示出生命与死亡、理性与疯狂之间激烈的对抗和人的理智最后崩溃的恐怖过程。英国小说家D·H·劳伦斯(1885-1930)称此为“心灵的分裂过程”。坡成为美国文学史上首位把精神病人作为小说主人公的作家,并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坡式人物。坡最著名的哥特式恐怖小说《厄舍府的倒塌》主人公罗德里克·厄舍就是一个典型。《厄舍府的倒塌》描写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一对孪生兄妹罗德里克和妹妹马德琳住在一座令人窒息的幽暗古屋中。妹妹疾病缠身多年,哥哥因思想久被压抑而精神失常。妹妹病笃,哥哥邀请挚友前来做伴。后来哥哥将妹妹活埋。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妹妹又破棺而出,抱着哥哥一道死去。朋友“我”仓皇逃出。古屋在风雨中突然崩塌,悄无声息地沉人黑黝黝的山湖里。
在该小说中,爱伦·坡通过一个阴森、恐怖的外部世界的展示表现了人物的内心病态。文本中所揭示的主人公内心的困境及其无望的挣扎带给人一种“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悲哀与绝望,令人感到即便上帝没有死,至少也是极端不负责任的。本文拟就给埃德里克-厄舍的精神所造成的压抑、病态乃至最终崩溃的悲剧成因及其恐怖效果进行初步探讨分析。
一、恐怖隔绝的生活环境
人是环境中的人,个人的成长离不开其生活环境。厄舍从出生之日起一直生活在恐怖、隔绝的环境中,伴随着厄舍的成长,环境逐步琢蚀并扭曲他的心灵。而环境最初赠予他的“礼物”仅是忧郁。“他那颗仿佛与生俱来就永无停息地散发着忧郁的心把整个精神和物质的世界变得一片阴暗”。生活环境在厄舍身上打下的不可磨灭的烙印无疑成为他心理变态和人格扭曲的重要因素。在这块与世隔绝并笼罩着恐怖和阴郁的土壤里,才会滋生出厄舍这株基因变异的幼苗。《厄舍府的倒塌》中的场景可分为外部和内部。外部就是指厄舍府外部的环境。作者一开头就用了一个很长的掉尾句,把阴郁的厄舍府介绍给读者,奠定了故事的忧郁基调。时间是“那年秋天,有个阴郁、晦暗、岑寂的日子,暝云低压压的笼罩着大地”,使人顿生忧郁和苦闷;地点是“乡间一片无比萧索的荒野,暮色渐渐降临,满目苍凉的厄舍府终于望见了”,更使人惆怅;场景是“兀立的府邸,和庄院中天然的山水胜迹——荒凉的垣墙——茫然眼睛似的窗户——三两只有臭味的芦苇——三两棵枯萎的白树”,将读者置于死气沉沉之中去感受恐怖和疑惧。如果说厄舍府的外部环境为小说奠定了一个阴郁的基调,那么厄舍府内部的环境则起了直接制造恐怖气氛的作用。宅院“表层覆盖了一层毛绒绒的苔藓”、从正面屋顶到墙角有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歌特式大厅拱门”、“幽暗曲折的回廊”、“四壁阴沉的幔帐”、“乌黑的檀木地板”、“铿锵作响的纹章甲胄”、“又长又窄的窗户顶端呈尖形”、“黑色的帷幔垂悬四壁”、破旧的家具、书籍和乐器也未使房间“增添一分生气”、“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凛然、钝重、驱不散的阴郁”,宅院的建筑风格为哥特式。哥特式建筑经由哥特式小说所传递的信息就是恐怖、黑暗、阴郁和凶险。远离尘嚣的老宅如一座人间地狱,囚禁并同时再造着一个个精神上的囚徒。在这里,精神异常的人会更加疯狂、痛苦、绝望以至彻底的崩溃,就如厄舍那样;而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人也会被逼向精神失常的边缘,“我”即是如此。客观环境的视觉冲击力和有形压抑给生存者造成无形的惊悚和折磨,厄舍心灵的分裂就是由此开始的。
二、极度扭曲的人格
有着悠久历史的厄舍家族,其传统有两方面,敏感和一脉单传。它们不仅决定厄舍性格的形成,更为重要的是对其无形的精神控制。厄舍家族遗传的性格使其能体会到恐惧之恐惧、痛苦之痛苦和绝望之绝望,这不是恩赐而是惩罚,加速了厄舍的人格分裂。厄舍是这传统的直接受害者。它像一张薄网,粘附在厄舍身上,无法冲破;又如一团雾气弥漫着老宅,悄无声息地渗入厄舍体内,挥散不去。客观环境的极端性和家族传统的“魔力”是厄舍情感世界苍白的决定性因素。变态心理学认为:“如果一个人形象思维过度或畸形发展,就会陷入幻想之中”。长久的自我封闭使他沉溺于自我的幻想世界而逐渐远离人群,脱离社会,在与世隔绝的同时也隔绝了爱情。爱情的缺乏是造成厄舍精神压抑、病态乃至最终崩溃的主要原因。阴森闭塞的古屋,孤寂无爱的生活,使厄舍感到压抑无比,爱情的渴望在他体内无声地呐喊着,然而他已命中注定与爱情无缘。这种对爱情的渴望与不得的矛盾纠缠于厄舍的潜意识中,使其倍受煎熬。他极其需要向人倾述,和人交流以释放内心的压力,却求告无门。长此以往,厄舍的心理逐渐发生了变异,由爱情的渴望与不得演变成了对爱情的恨以及对以爱情为代表的一切美好事物的病态排斥:他“只能吃最淡而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一种质地的衣服,所有花的芬芳都令他窒息,甚至一点微光都令他的眼睛难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声音以及弦乐器奏出的音乐才不会使他感到恐怖”。久而久之,厄舍的理智活动逐渐产生障碍,神圣的爱情也蜕化成为低级的本能性欲,并最终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欲望的漩涡,以一股无形的魔力将厄舍拖向深渊。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企图借此挽救自己。对厄舍来说,既然上帝抛弃了他,人类也不爱他,那么唯一能够挽救自己的途径便是本能欲望的张扬,至于这样做合适不合适,会不会违背伦理道德等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种情况下,厄舍能够抓住的第一根救命草便是近在身边、唯一可资利用的兄妹亲情。于是,妹妹玛德琳首先成为他欲望的牺牲品,同时,厄舍也将自己推上了一条荆棘遍布的不归路。兄妹亲情的畸变使厄舍失去了血浓于水的唯一亲情。在他眼中,妹妹玛德琳已扭曲变形,不仅是同胞妹妹,更是他罪孽的见证人和伦理、道德的代言人。他爱她,但更恨她、怕她。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使他饱受着心灵的折磨。潜意识中他希望妹妹根本就不存在,甚至可以说他在潜意识中早已经把妹妹给活埋了。所以,不难理解文本最后厄舍的反常举动:他听到了妹
妹在棺材中挣扎时的声响却没有去打开棺材救妹妹出来,反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此时此刻,厄舍的理智在急剧坠落前进行了最后一次挣扎,“他那永无安宁的心中正藏着某个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拚命积蓄能揭开那秘密的勇气”,但终于没有成功。如果说厄舍开始时是误将妹妹装殓入棺的话,那么后来不救妹妹出棺则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谋杀行为,同时也说明厄舍的理智已不复存在,精神完全崩溃。
这样一个心理变态、人格扭曲的精神病人带给读者的印象自然是恐怖。坡强调,创作的首要目的是要在感情上扣住读者的心弦,在读者的心灵上造成强烈震撼的效果。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就是惧怕,所以制造恐怖的气氛,描写恐怖的细节,特别是描述人的心灵由变态解体到最后崩溃而产生的恐怖最能给读者心灵上的震动。在《厄舍府的倒塌》中,阴森可怖的场景,精神错乱的人物,惊险跌宕的情节,令人悬虑不安的紧张气氛,人物的一言一行,场景的每一变化,无不让人经历一种噩梦般的感受。摇摇欲坠的古屋,阴冷漆黑的夜晚,血迹斑斑的少女,摄人魂魄的音乐和图画,无不营造出地狱般的恐怖。场景的精心设计奠定了故事的忧郁基调,而人物的刻画则更加增添了恐怖的气氛。厄舍的神态是作者刻画最多的,每一处细节描述都使得恐怖实在可观。初见厄舍时,作者从他的肖像,写到其举止、怪癖,使人切实感受到一个恐怖的人像:脸色惨白不像正常人,神经极端不安,仿佛是沉湎醉乡的酒鬼,或者无药可救的烟鬼。对这样一个不正常人形象的刻画暗示了其悲剧性的结尾。神经过度紧张的厄舍接下来的表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他盼死又怕死,死是其解脱病痛的唯一途径,但他仅存的一点理智又使他有自卫心理。他害怕面对死亡的那种恐怖。他极端变态的心理胡思乱想,而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硫磺的青光。他谱悲曲,画恐怖幻想图,最喜爱读追思亡魂的书。《厄舍府的倒塌》中的图画完全出自主人公的幻想。他在画布上泼洒的纯粹的想象令人恐惧。一个幽长的地下隧道,墙壁低矮、光滑、煞白,无任何出口,也无任何光源,但有一片强烈亮光在四处翻滚,使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种不相称的阴森可怖的光辉中。图画中的意象实为埋葬其妹的地下室的活现,令人不寒而栗。在最后一幕中,为了分散厄舍的注意力,缓解他的恐惧心理,“我”读《疯狂的特里斯特》——故事中的故事——给厄舍昕。显然,这个故事是作者为配合故事情节杜撰出来的,并设计了几个巧合。《疯狂的特里斯特》中描述的三种声音,即隐士的门的破碎声、巨龙临死的惨叫声、盾牌落地的轰隆声恰好与实际生活中马德琳破棺而出时的各种声音,即棺材的破碎声、地下室铁门轴的摩擦声、马德琳在地下室廊道中的挣扎声发生吻合,从而将两个故事融为一体,相互衬托,渲染故事的恐怖气氛。最终,盾牌落地声后,“门外当真站着个子高大,身裹寿衾的厄舍府那位马德琳小姐。那身白衾上溅着鲜血,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上上下下都透着苦苦挣扎过的痕迹。她一时簌簌发抖,摇来晃去的站在门槛上,未几,幽幽的哼了一声,重甸甸的跌进门,倒在她哥哥身上,发出一阵痛苦不堪的呻吟,如今才是最后一阵垂死呻吟,将他拉在地上,成了具死尸,成了个冤鬼”。她吓死了她的哥哥,也吓跑了“我”,至此,小说的恐怖气氛到达高潮,厄舍也为他精神的变态和人格的扭曲付出了代价。这时的死亡对于厄舍来说已经成为他必然的终极解脱。
爱伦·坡成功的使整个故事完全服从于恐怖的艺术效果。他精心雕琢,拼命堆砌辞藻,成功的表现了他那永恒的主题:死亡的恐怖、忧郁的恐怖、超自然的恐怖。这种恐怖像一面镜子,照出读者心理的阴暗裂缝,那种似乎是毫无根据和毫无理由的恐惧,却是我们每一个人人性特点的一部分。《厄舍府的倒塌》也因此成为演绎心灵恐怖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