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獾

2009-10-12 09:51张先引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大白

张先引

那一年,家乡獾灾泛滥,将要成熟的庄稼,一夜之间被獾糟踏得不成样子。辛勤劳作了一年的庄稼汉,站在田间地头,看着满目狼藉的惨景,脸上布满了愁云,无不感到痛心疾首。

吃过晚饭,生产队的钟又敲响了。劳动了一天的社员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从各家各户、各条大街小巷像溪流一样汇集到村子中央的露天剧场。

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大队长慷慨激昂地做了简短的动员讲话:要求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全民动员消灭獾,打死的獾归个人所有。另外大队对打死的獾称斤行赏,每斤獾记一分工。从现在起,我们要立即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灭獾运动,不把獾彻底消灭干净,誓不罢休,确保今年粮食颗粒归仓?选

生产大队长一声令下,爆发了一场人与獾的游击战争。社员们群策群力,积极出主意、想办法:在庄稼地里又是下地炮,又是拴绳套,又是挖陷坑,又是安大铁夹子……但狡猾的獾总是神出鬼没,躲过一次次劫难,化险为夷,向社员们发出一次次嘲弄——庄稼照样被毁……

在獾的强大攻势下,社员们显得悲愤与无奈,更急坏了村党支部一班人。

村子的河对岸是陕西省合阳县,合阳县的老百姓有专门训养捕獾猎狗的习惯,乡亲们把用狗捕獾称作“撵獾”,把捕獾的猎犬叫“撵獾狗”。

父亲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他提出到黄河对岸去求援,用那些撵獾狗过来逮獾。

初秋的一天下午,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际,也映红了大河两岸。一艘渡船乘风破浪驶向岸边,从陕西合阳县运来几十只猎犬。这些猎犬颜色有黑的、白的、黄的,还有花的。猎犬大部分体格高大,如豹似虎,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撵獾狗大部分都是雄性,具有极其强烈的排它性,不是一伙的、彼此不熟悉的到一起就要咬架。有时咬得难解难分,皮开肉绽。为防止相互咬架和乱跑,主人给每只狗都拴一根铁链子或者粗皮条。

獾属于哺乳动物,披着一张非常好看的外衣,长长的白毛尖上有点黑,整体看起来是灰颜色的,腹部稍浅,四肢黑色,尤其是头部那三道黑白相间的纵纹,为其增添了几分亮丽。

獾有狗獾、猪獾之分,狗獾长得瘦且行动敏捷,而猪獾长得圆嘟嘟,胖乎乎,行动迟缓而憨态可掬。家乡多有猪獾。不论是狗獾还是猪獾,趾端都长有锋利的爪子,既可作武器,又是掘土筑巢的工具。它们经常穴居在山野沟岔,昼伏夜出,到田里祸害庄稼。这些“撵獾狗”也只好白天在家里休息,晚上到野外狩猎。

每到晚上,村里的一些喜欢看热闹的年轻人便跟随合阳县来的猎人,带着两三只猎犬,一队队、一群群悄悄地出发了。这些狗大部分都是长期在一起捕獾的老搭档,彼此之间关系融洽,配合非常默契。训练有素的猎犬,基本上每晚都不扑空,最多的一晚上能捕到四五只獾。

那年秋天,他们收获颇丰,近一个月时间,捕獾百余只。

光阴如梭,转眼间秋去冬来。田里的庄稼由青变黄,到了收获的季节,陕西的猎人要回去秋收秋播。

随着冬季的悄然来临,獾要为漫长的冬眠储存足够的脂肪而穷吃恶喝。陕西的猎人带着猎犬撤走之后,獾就像当年日本鬼子大扫荡一样,从几十里以外向我们这一带席卷而来,破坏程度比以前更加疯狂。

父亲作为大队治保主任,保卫秋收当然责无旁贷。从长计议,他决定买一对猎犬狩獾,保护庄稼,与獾展开一场持久战。

在几十只猎犬中,最后选择了最优秀的一对。一大一小,一白一黑。

经过双方反复讨价还价,最后以大白六十元,小黑四十元,共计一百元的价格成交。

当时的生产队,一个强壮劳力每个劳动日分红仅两角多钱,扣除每个人的口粮款和日常生活开支后就所剩无几。劳动力少,人口多的人家常常是辛勤劳动一年,到头来还倒欠生产队钱。一百元对一个农家来说,确实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但话又说回来,獾肉还可以卖钱,獾肉是极好的美味佳肴,每斤能卖到八毛钱,皮毛还可制作上等的皮衣皮帽,预计一年时间本钱基本可以收回。几家人经过商量后,决定合伙筹款买下这对猎犬。

大白腿粗腰圆,头大如罐,走起来虎虎生风,跑起来速度如飞,发怒时瓮声瓮气如同雷吼,好几里以外都能听见。两只凶巴巴的眼睛咄咄逼人。

与大白相比,小黑子长得小巧玲珑,全身无一根杂毛,油黑油亮,像缎子一般。叫起来声音特别好听,清脆嘹亮,如同女高音一样。

大白和小黑都是雄性,小黑是大白带出来的徒弟。尽管大白脾气暴躁,但对小黑却十分温柔,呵护有加,一旦有其它强敌欺负小黑,大白总是冲上去将对方击败。

并非所有的狗都敢咬獾。撵獾狗是经过大浪淘沙,百里挑一才选择出来的。当母狗产下一窝小狗,等小狗长到半大不小时,主人便将小狗领到捕獾的现场去试验。狗和獾相遇,獾龇牙咧嘴腰一躬,毛一乍,放一股臊气,胆小的狗会吓得退避三舍,勇敢的小狗则置之不理,扑上去便咬。经过这样多次试验后,主人便把不敢下口的小狗处死,将勇敢的小狗留下精心培养,方才能成为一只良好的撵獾狗。

撵獾狗有臊狗和咬狗之分。小黑是臊狗,其主要任务是以寻找獾为主。獾的尾部长有臊眼,能放出一种难闻的臊味,是獾的防身武器,如遇猛兽袭击,立即释放。来犯者常被熏得头晕目眩,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小黑尽管长得小巧玲珑,识别能力很强,一旦闻到臊味,便能精确地判断出这只獾是什么时间经过此地的,离这里有多远,能否追得上。

大白是咬狗,其主要任务是以咬獾为主。小黑闻到臊味在前面跑,大白在后边赶。一找见獾,大白就像饿虎扑食般冲上前去,咬住獾的脖子,小黑则咬住獾的臀部,一前一后将獾死死地摁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大白咬好后,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声,示意小黑赶快叫人。小黑便心领神会,立即朝主人所在的方向汪汪两三声。如过几分钟还不见主人到来,小黑就再朝主人的方向连叫几声,如此这般,直至主人到了为止。

大白和小黑既有分工,又有合作,配合非常默契。在众多的撵獾狗中,它们可以说是珠联璧合,是最佳的一对搭档。

第一次出去撵獾,出于好奇,我便闹腾着要跟着去。父亲以我第二天上学为由,极力反对。在我信誓旦旦不误明天上学的保证下,父亲才点头允许了。

当一轮桔红色的夕阳懒洋洋地滚落到西山后边时,父亲和屈大叔拿上安有长把的锋利的铁钩和绳子,我肩扛着三股铁叉,像一位披挂上阵奇袭敌营的勇士,牵着两只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发了。

出了村子,解开狗绳索,两只狗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窝窝头,一掰两半,每只狗半个。我对父亲的吝啬表示不满,父亲解释说,狗不能喂饱,如果喂饱它就不去逮獾了。

夜幕降临后,天空由深蓝变作铅灰,由铅灰变成灰黑。灰黑色的夜空里,几缕如纱的白云在缓缓飘逸,无垠的天幕中星光闪烁。一弯新月当空,向大地抛洒着银白的光。柿子树下,树影婆娑,一只獾正在吃从树上掉下来的软柿子。

大白和小黑吃完窝窝头,小黑便立即进入战斗状态,低下头,鼻子紧贴着地皮,东跑西窜不停地嗅。嗅着嗅着,突然像脱缰之马,直奔柿子树下,大白紧跟其后穷追不舍。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两只狗呜地一声朝獾扑了过去,我们紧跟其后跑到柿子树下。朦胧的月光下,两只狗与獾扭打在一起,打得尘土飞扬,难解难分,叫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是狗哪是獾。渐渐地,獾的体力消耗殆尽,小黑、大白将獾摁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至毙命。

獾死了,两只狗也累得精疲力尽,依然躺卧在獾旁边一动不动,眼睛微闭,只有那喘着粗气一鼓一陷的肚子,显未还是两只活物。

稍作小憩之后,大白和小黑渐渐睁开了疲倦的双眼,做为对它们的鼓励和奖赏,每只狗又得到半个窝窝头。小黑吃罢,懒洋洋地从地上重新爬起来,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是我们做为大白和小黑的主人第一次出去撵獾,也是获得的第一个猎物,当然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激动。正当我为捕获的第一只獾欢呼雀跃时,两只狗忽然不约而同地扭回头,朝我龇牙咧嘴地发出了吼叫。我被它们的举动顿时吓呆了。我不知道,这些天我通过和它们亲密接触,早就建立了十分友好的感情,怎么突然间说翻脸就翻脸呢?真是狗头不识人敬!

父亲赶过来替我解围,将两只狗训斥了一顿。然后告诫我说,黑夜出来撵獾,不能发出响声,如有响声就会影响它们逮獾,所以它们对你很反感。这是它俩第一次向我发出的强烈警告。

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烟消云散,两只狗又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我们在后边轮换着背着那只死獾,越走越累,正坐在路边歇息时,忽听西边传来小黑的叫声。

我们朝小黑叫的方向奔去,只见两只狗和一只硕大的獾撕打在一起。两只狗怎么也将獾摁不住,眼看着就要滚打到二十多米高的悬崖边,悬崖下就是黄河滩。我站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但就是想不出良策,有心上前打獾,又怕误伤了两只狗,眼看着连狗带獾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我们赶到悬崖下,狗和獾在稀泥里滚成了泥蛋蛋。也不知稀泥有多深,我们轻易也不敢下去,只能在岸上观獾狗搏斗。

两只狗拖拖停停,停停又拽拽,连拖带拽,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搏斗,最后终于将獾拖上了岸。两只狗累得连眨眼睛、吃窝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只獾太大了,足足有五六十斤重,很难对付,獾用它锋利的爪子在大白的脸上抓出一道口子,血在不住地往外渗,大白被毁容了。

由于我们对捕獾不熟悉,与狗配合不力,使两只狗消耗了不应消耗的体力,受了不应该受的伤。大白和小黑伤透了心……

伤透了心的大白和小黑子罢工了,这是父亲所料不及的。

第二天傍晚,父亲照常领着它们出了村,照常解开狗的绳索,照常准备喂狗……可是两只狗既不吃,也不履行寻找獾的职责,而是昂起头直奔黄河而去。面对波浪滚滚的黄河,它们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激流,西游而去……

父亲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上了年纪的人说:猫是奸贼,谁喂到谁家。可狗不一样,狗不嫌家贫,狗最忠臣恋旧,过河是找它的旧主人去了。第二天,父亲只好乘渡船过河,到对岸狗的原主人家去找狗。一进大门,只见两只狗卧在院子里,对于父亲的到来,它们连理都不理。

陕西的猎人非常好客,对父亲的到来特别热情,炒了几个菜,热了一壶酒,对酒把盏,边喝边聊。

一谈到这两只狗,陕西的猎人就显得非常骄傲激动,讲起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他讲他当初是如何训练这两只狗的,它们又是如何训练有素,晚上出去撵獾时如何专心,即使遇见狐狸、野兔等动物,哪怕它们在眼前晃来晃去,也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恐惊动了这些野兽影响它们撵獾。又谈到这两只狗是如何灵性,怎样通人性,你对待它们好还是不好,尽管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所以说,一定要善待它们。晚上出去,如果它们跑远了,失去联系,也不要高声叫它们,只要用三股铁叉的长木把在地上亚三下,或者打一声口哨,它们便会立即跑回来。当狗逮住獾以后,听到小黑子的三声叫人声,要立即赶到现场。一个人用铁钩子勾住獾的臀部,防止它跑掉,另一个人用三股铁叉叉住獾的脖子,用铁榔头或者裤镰在獾的脑盖上狠劲一敲,獾就立即死了。这样既节省时间,也免得狗消耗体力。

他俩一个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个听得津津有味,专心致志。

父亲带着两只狗回来以后,严格按照狗的原主人讲得驯养,果然一切都很顺利。两只狗的情绪也非常高涨,和我们全家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善。

每天放学,放下书包,我和弟弟的第一件事就是端上獾骨头到后院喂它们,蹲在一旁看它们有滋有味地啃骨头。吃饭时端上饭碗到后院,趁大人不注意把白馍或者獾肉偷偷地分给它们一点享用。渐渐地,它俩和我们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深厚。

大白和小黑特别灵性,辨别能力特别强,能辨别出我和弟弟的脚步声。每当听见我和弟弟回到家,在后院就不安然了,将粗壮的铁链子拽得哗哗响。我们一到后院,就朝我们不停地摇尾巴,用头在我们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把头伸在我们手下要求抚摸它。或者把前爪子搭在我们肩膀上,用舌头在手上、脸上乱舔,叫人怪痒痒。有时晚上撵獾累了,白天躺在地上睡大觉,我用细树枝在它掌心挠痒痒,它们被折腾醒来不躁也不恼,懒洋洋地看我们一眼,然后乖乖地躺在那里任凭我们摆布。大白长得身高体壮,弟弟时常把它当马骑。

秋去冬来,天气一天天变冷。北方大地草木枯黄,万物凋零,田野里的庄稼陆陆续续运进村里的场院,经过碾打后,全部颗粒归仓。獾经过春夏秋三季的穷吃恶喝,在体内储存了大量脂肪后,便钻进洞穴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

獾冬眠后,大白和小黑每天晚上不再出去狩猎,白天也不需要戴着沉重的铁链囚禁在后院里,它们完全恢复了自由,也恢复了活泼可爱的天性。冬天,对于它们来说,是一年中最清闲、最愉快的季节,每日三餐,无所事事。

学校放寒假,大白和小黑整天跟着我和弟弟形影不离。我们出去打柴,它俩一会儿蹿到你前边,一会儿又跑到你后边,相互嬉戏、打闹;放羊时,我们在阳坡避风处晒日头取暖、闲聊,羊在坡地上吃干叶枯草,它俩就蹲卧在坡顶看护着羊;回家时,只要我们打一声口哨,它们便立即将羊赶回来。

我最喜欢的游戏,是带着狗打雪仗。

冬天的北方,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过后,大地如同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田,哪是沟来哪是梁。洁白的世界,清新的空气,我们约来小伙伴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大白和小黑也无一例外地参加到我们的行列。小伙伴分作两个阵营比赛堆雪人,看哪一伙堆得又快又好。不一会儿两个雪人堆起来,插一根红辣椒当鼻子,安两个大黑钮扣当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安了眼睛的雪人马上就活泛起来了。

自己堆的雪人怎么看着都顺眼,总是指手划脚地挑对方的毛病,挑毛病上升到相互攻击,进而爆发了一场战争。双方大打出手,先是用雪球砸对方的雪人,接着是人身攻击,互相乱砸,雪球像炮弹一样漫天飞舞。大白和小黑也卷入到这场战争之中,异常兴奋,追逐着雪球飞跑。特别是大白那闪电般的速度,高超的技艺和不畏强敌勇往直前的精神,令人瞠目结舌。当对方的雪球飞过来时,它腾空一跃,准确无误地将雪球叼在口中。大白和小黑组织纪律性很强,特别服从命令听指挥,你指一下对方的雪人,给它俩一个“冲”的指令,马上就朝对方的雪人冲了过去,倾刻间,对方的雪人就被撞得粉身碎骨。我方有大白和小黑参战,明显占了上风。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激战,双方握手言和。大白和小黑前腿撑地,后腿蹲卧,竖起耳朵,直愣着双眼,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大白和小黑使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给我们带来了无穷乐趣。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冬闲时节,大人孩子整天围在热炕头,尽享天伦之乐。

那一年春节将至,眼看着柴禾已尽,春节取暖成为一道难题。父亲整天忙于大队的公务和生产劳动,打柴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崖上的柴禾已被下手早的人打尽,打柴需要到黄河中间的架滩上去。所谓的架滩相当于水中之洲。架滩的西边是黄河的主航道,我们称之为大河;架滩的东边靠我们这一边是一道支流,称之为小河、里河。黄河的水流量季节性很强,每到冬天河水锐减,靠我们这边里河的水,流量很小,基本上成为一道死水,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要到架滩上去打柴,就得越过这道冰河。

当日头爬上一杆子高的时候,我拿上镰刀和绳子,肩扛着扁担,冒着凛冽的寒风出发了。大白和小黑一会儿蹿到我前边,一会儿跑到后边,不停地嬉戏打闹。

来到河边,我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在冰上慢慢地向前滑行,唯恐踩破脚下的冰。真是邪门了,怕什么偏偏什么就降临到你头上。快到河中央,只听得脚下的冰嚓嚓地响,我下意识地、轻手轻脚慢慢地往回返,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喀嚓一声响,我掉进冰窟窿里了。我拼命地往上爬,光滑的冰面双手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怎么也爬不上来,好不容易爬上来了,冰又被压破了,再次掉了进去,冰压破了一大片。凛冽的西北风不停地怒吼,严寒的河水冰冷刺骨,我连累带冻,身上的热量耗尽,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四肢感到僵硬。隐隐约约感到死神在向我招手。两只狗急得狂吠乱叫,小黑子急忙回村去叫人。大白朝着冰窟窿慢慢地匍匐前进,爬到冰窿边,咬住我的棉衣领子,连拖带拉把我拽上岸,我得救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大地复苏,忽闻燕子声声鸣啭,向人们报告春天的到来。清闲了一冬的庄稼汉,拾掇好犁耧耙耱,又开始忙忙活活地春耕春播了,广袤的原野上又响起了驱赶牲口的吆喝声和牛马的叫唤声。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大地披上了一层嫩绿的新装,杨柳吐絮,在春风中漫天飞舞,百花在和煦阳光的下竞相开放。

在洞穴里长眠了一冬的獾,也被外面热闹的气氛吵醒了,蹬蹬腿脚,伸伸懒腰,睁开惺忪的双眼,感到饥肠辘辘,趁夜幕降临,贼头贼脑地钻出洞穴,开始在田野里觅食

伴随着獾的苏醒,大白和小黑也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白天在后院里休息,晚上出去撵獾。经过漫长时间的磨合,人与狗之间有了深层的了解,晚上出去撵獾,彼此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一逮住獾,听到小黑子的叫人声,主人就立即赶到现场将獾处死,狗也省下不少体力,精神显得更加充沛,情绪也格外高涨,收获也颇为丰硕。我们村附近方圆几十里獾的数量锐减,田里的庄稼免受糟践,大白和小黑深受当地老百姓的称赞,我父亲多次受到公社和县里领导的表扬。

我们这一带獾的数量越来越少,撵獾需要到几十里以外。初秋的一天,大队长接到一个从十多里以外薛公窑村打来的求援电话,说他们村在黄河滩种的花生被獾糟踏得非常厉害,请我们带上狗帮助他们除獾。

薛公窑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全村仅有二十多户人家。村民大部分是从河南、山东逃荒来的,住宿非常简陋,在土崖上凿洞而居,故称薛公窑。薛公窑崖上没有多少耕地,种庄稼主要靠黄河滩。滩地大多是沙土地,土质松软,特别适宜种花生。

父亲的到来,薛公窑村的社员们就像当年迎接八路军、解放军那样热情,除了好菜好酒招待外,白天他们还领着父亲来到地头查看。当看到绿油油,长势喜人的花生地,被獾刨得就像犁过一样时,真叫人感到痛心。

这天晚上,天气突变,西北风狂吼,天空阴云密布,大地像扣了一口大锅,伸手不见五指。

父亲带着大白和小黑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刚下到滩地,小黑子马上就找到獾的目标,风驰电掣般直奔而去,大白紧跟其后。此时此刻,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了,灾难无情地降临到了小黑子的头上。小黑子绊到炸獾的地炮的导火线上,只听一声巨响,小黑子躺在了血泊中,发出凄惋的哀叫声。

父亲赶忙把小黑子抱到队长家,想请队长找个医生给包扎一下。薛公窑是个小村子,连个懂医的人也没有。无奈之下,父亲只好与同来撵獾的另一位大叔轮流抱着小黑子往回赶。时间就是小黑子的生命,等父亲他们大步流星地赶回家时,天已蒙蒙亮。小黑子微闭着双眼,气息奄奄,嘴里发出微弱痛苦的哀鸣。

我把小黑子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发疯般地吼叫着它的名子,小黑子睁开了微闭的双眼,深情地望着我。从它的眼里,我看到了它求生的欲望。可我万般无奈,深懊自己的无能……

小黑子最终还是死了,它是为保护老百姓的庄稼而死的,死得壮烈。

有人提出:这只狗皮不错,油光锃亮,剥下来能做一张好褥子,既暖和又防潮。

还有人说:狗肉才好吃呢,能炖一锅好菜。

邻居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各自在打着各自的如意算盘。我听后完全失去了理智,像泼妇骂街一样又吼又叫,又哭又闹,并扬言谁要敢动小黑子一根毫毛,我今天就跟他拼了。

在我的奋力保护下,大人们妥协了,同意给小黑子找一块地方把它埋了,入土为安。

我叫来许多小伙伴,在面对奔腾不息的黄河岸边的坡地上,给小黑子挖了一座坟墓。坟墓挖得十分讲究,在墓下面给它淘了一个窑洞,让小黑子平展展地躺在里边。在它的身旁,一边放了一根拐仗,一边放了一双筷子一个碗。据说放了这些东西,下世可以转生为人。还听说要转生为人,在阴曹地府还要过许多鬼门关,每过一个关都要花许多买路钱,我用我的废旧作业本给小黑子剪了许多纸钱,作为我对小黑子的良好祝愿。

小黑子的死,对大白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它失去了一个好弟弟,失去了一个朝夕相伴的好伙伴、好战友。它与小黑子情深意笃,一时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情绪怎么也调整不过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特别是在小黑子刚死的头两天,我们给它端去面条和白馍,它连瞅都不瞅一眼,整天躺卧在后院里一动不动。

尽管我也沉浸在痛失小黑子的悲痛之中,但每天放学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后院看望大白,看它情绪怎么样,看它进食了没有,然后亲昵地抱抱它的脖了,拍拍它的头。也不知道它能否听懂我的话,总在它身旁唠唠叨叨地说半天,想在精神上给它以抚慰。然而,我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眼看着大白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心急如焚。

村里宰猪,掏一元八角钱买一副猪下水,洗涮干净,放好调料,香喷喷炖了大半锅。我试探着给大白舀了一勺子,它先是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慢慢地吃掉了。大白终于进食了,我喜出望外。

随着大白的情绪和体力一天天好转,一切又渐渐恢复了正常,晚上又开始出去撵獾了。

自从小黑子死后,寻獾、咬獾的重任由大白一个承担。孤军作战,势单力薄,几次与獾搏斗,它都付出沉重的代价,被獾挖得伤痕累累。

三年自然灾害,全国粮食歉收,那时正赶上吃食堂,每人每天定量半斤粮,每顿饭平均不到一个馍。人都吃不饱,哪有狗的粮?眼看着大白一天天消瘦下去,为给大白找一条活路,父亲决定将它放生。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天,父亲赶着平车到一百里以外的吕梁山煤矿给食堂拉炭。临走时,我把节省下来的一个馍喂了它,它感恩地对我直摇尾巴,全然不知这是它在家的最后一顿饭。

我拿来一条麻袋,掀开麻袋口示意它钻进去,它像一个乖孩子似的,十分听话地钻了进去。为了防止它识途又找回家来,父亲把麻袋口扎了起来。我怀着依恋不舍的心情,目送父亲赶着载有大白的拉煤车,慢悠悠地消失在大道的尽头……

一眨眼临近年关,人们都忙忙活活地准备过年。大白离家已有月余,时常引起我对它的牵挂与思念。晚上睡下,我常梦见大白回来了,它比以前肥胖多了,老远就直奔我而来,用头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或者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与我疯跑打闹……

那天清早一打开门,我竟看见大白躺卧在大门外,瘦骨嶙峋,酷似一堆柴禾上盖了一张烂狗皮。它的嘴被炸烂了,下巴骨裸露在外。很显然,它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完全失去了以往那虎虎生气。后来据说,大白很可能是在大山里吃了猎人炸野兽的炸弹被炸伤的。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这一百多里路程它走了多长时间。面对大白我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我懊悔当初不应该将大白放生,既然放生,也不应该把它放到那么远的吕梁山里。

看样子它将不久于世了,我深感救它无术,回天无力,现在我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地减轻它的痛苦。

我把大白抱到后院,在它的窝里铺了厚厚的一层麦秸,再给它身上盖了一个草苫子。

它只能喝流食。我给它熬了一碗连我都舍不得吃的白面糊糊,用勺子送到它嘴边,可它已经连糊糊都不能喝了。人都说狗通人性,此话不假,它的眼睛湿润了,但我不知是感谢还是难受?芽

大白在除夕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中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在小黑子的坟墓旁给它挖了一个新墓,同样在它的身旁也放了一根拐仗、一双筷子、一个碗,同样也给它剪了许多纸钱,祝愿它来世转生成人。

太阳每天照常早晨升起来,晚上落下去……

对面的黄河照常汹涌澎湃,奔流不息……

然而,大白和小黑子这两个庄稼的保护神却永远永远地长眠在这疙瘩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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