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苦乐年华:我的插队兄弟

2009-10-12 09:51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毛林子天津

张 刃

(一)林强与吴量福

2008年7月,我和老伴去美国探亲、休假。在美国的一个重要行程就是去芝加哥看望量福与何静夫妇。那是我插队时同甘共苦,至今30多年不曾间断联系的朋友。

当我通过电话把去美国休假的决定告诉量福时,他非常高兴地说:“太好了!咱们哥们能够在美国见面,一起住几天,可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你来了,一定好好聊聊。”

是啊,30多年前,当我们还在太行山脚下那片黄土地上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到与大洋彼岸的美国有什么关系呢?恐怕做梦都梦不到。

“物以类聚”

在山西长子县插队时,量福与我并不在一个村子,结识他还得从结识与他同村的林强说起。

1972和1973经过连续两年的选调,长子全县的800多知青大部分分配了工作,剩下的知青也大多回了天津,等待新的转机。坚守在村里的同学情况各异,有无家可归的,有继续“表现”的,更多的则无所事事(就我所知,没有几个人还踏踏实实干农活了),用各种方式打发着无聊甚至无望的日子。这其中,自然有许多人选择了交友和读书。

1973年底,晋东南地区要召开知识青年先进代表大会。怎么选代表呢?本来也没有几个人了,于是,谁还在村里谁就是“先进”了。就这样,万村的我和大李村的林强忝列“先进”,并在县五七办公室不期而遇。

我俩都是耐不得寂寞,有机会就要找人“神侃”的主儿,因此很自然地就聊了起来。聊读书、聊朋友、聊家庭,说来说去,竟有许多没想到的关联(包括父辈的关系),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会议,我们同吃同住,同来同往,特别是我们还在座谈会上与批判知青不安心插队生活,想上学,走“白专道路”的“扎根派”代表发生了辩论。我俩不约而同地站在同一立场,坚持认为改变农村面貌并不是靠“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甚至“与贫下中农结合,成家立业,扎根农村”就能够实现的。渴望求学,渴望掌握更多的知识,没有错。同时,我们还向在场的天津市派来的慰问团成员如实地反映了知青的现状、问题和要求。我们都表现出了各自真实的并不“先进”的一面,这也使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那以后,我又陆续结识了与林强相识相知的一干朋友,量福便是其中之一。此后的交往,几经聚合,最终形成了一个30多年不曾中断联系的“朋友圈”。我想,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陋室忧国

1974年春,我们开始了通信联系。林子(朋友们都这样称呼林强)从天津给我寄到村里的第一封回信写道:“陋层中的孤影相伴,想必愁绪满怀吧?我还‘苟且偷生地赖在天津,求取物质生活的温饱。”话题一转,又问我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山西的批判晋剧《三上桃峰》运动如何,并说“大学招生就要开始了,你还是有希望的。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宿命论者对自己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我知道,他因为父亲“问题”的缘故,才故作此论,其实,他骨子里是从来不曾“服气”的。

我回信说:“‘陋层中的孤影相伴对我来说实在习以为常。人生总是有它各种各样的味道。我是乐天的,愁绪虽有,但绝不满怀。”“你在天津并非虚度,我们虽然处在不同环境,但都在努力充实自己,积蓄知识和力量,为担负时代使命做着基础的准备。令人感慨的是,知识青年这一‘光荣而又耐人寻味的名称,实在不知应当赋予怎样的含义在内。政治生活全然没有,精神享受几乎毫无(自己的努力除外),甚至看报纸这最基本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我真不知道这名称是什么的代名词,与什么划等号?惟有无限的感慨、无益的愤懑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沉默而已。这是我目前生活中最大的精神压力。”

我还写道:“山西运动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中央的手里。但许多问题的存在,终究是隐患。这不仅是山西一省的问题……”至于长子和农民,我写道,“《震撼克里姆林宫的13天》一书的作者说得好,无论什么大的动荡,农民们也不会忘记适时播种的。现在这里的头等大事就是春播,我们支书说,谁不积极参加春播,就是‘开历史倒车。” 没有想到的是,我俩后来竟然成了春耕生产的“破坏者”。那是后话了。

当年,我和朋友们还常常探讨一些现在看来很不可思议的问题。譬如,我1974年9月13日的日记记载了如下的讨论:“林子来,我们谈了两个问题。一是‘历史由谁来写,二是‘共产主义实现的前提与可能性。对第一个问题,林子取现实主义的态度,我亦非不同意,只是觉得应该历史地、长远地看问题。我仍然坚持,某一历史事件,它的内容和意义,只有当它真正成为历史的时候(才能看得清楚),才能叫做历史。第二个问题,意见较一致,即一国内消灭三大差别的可能性存在,但不可能实现共产主义——如果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定义。况且,当今世界各种制度并存,应该充分尊重。林子的观点偏重于经济体制的改革,而我则偏重于社会政治制度的影响。美、英、日等国开始注意到计划经济的重要性,以及从未听到(那些国家)有关反抗制度的革命消息,值得注意。智利(阿连德当选总统搞社会主义)的经验是否可取?什么是社会主义?有没有一个标准?‘国家资本主义是不是一个历史阶段?修正主义的产生是必然的吗?如果修正主义执政呢?社会主义社会有没有一个‘新阶级?……(如果)从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出发,做这些问题的结论,还缺乏实践基础。关键在于前提的正确与否,即确定究竟何为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内容、实质和途径是什么?然后才可能做出正确的结论。”

34年后的今天翻阅旧时通信、日记,看到那些漫无边际和十分幼稚的“讨论”,会感到很可笑。但我想,那真实地反映了我们当时的思想状态,折射了那个时代的思维,同时,也正是这样的交流,才使我们志趣相投,相互走近,并成为朋友。

夜闯民宅

万村与大李相距20里,中间还要翻山,但这丝毫没有成为我们相互往来的障碍。我们如此长距离的“串门”,大致跟离不开交换书籍、交流信息和海阔天空地聊天有关。当然,还有打扑克、下棋。

读书是我们的共同爱好。一本好书,我们相互传看,看了还要议论甚至争论一番。有的书急于归还,只好拆开分头去读,而无法顾及前后的衔接。现在想想,我们的许多知识和文字基础,都是在那几年打下的根底。从这个意义上,我真的很感谢那几年的生活,感谢我的这些兄弟。是大家的彼此督促、影响,才使我们没有虚度光阴,尽可能充实了自己。

因为书,我们还曾经做出了“违法”的荒唐事。

那是1975年春天,我到大李村,听林子和量福讲,他们的《资本论》丢了,怀疑是对面东屋的小孩子偷走了,于是决定去讨要。晚上,我们进了他家。那家男主人常年在外挖煤,女主人诚惶诚恐,对我们所说的一无所知。问那个小男孩,他矢口否认。我们提出要“搜查”一下,女主人竟答应了。连阁楼都搜遍了,一无所获,只好悻悻而归。用现在的法制衡量,我们夜闯民宅,擅自搜查,岂不是违法么?可那时,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

第二天,我和林子仍不死心,又把那个男孩叫到了村小学的教室里“审问”,他仍然拒不承认拿了那书。一怒之下,鬼使神差,我们竟打了那个男孩,还惊动了村里人,制止了我们的“暴行”。村支书问了事情的来由,又问我从哪里来。他说,现在正是春耕生产季节,你不好好在村里劳动,流窜到这里,还打人,办你个“破坏春耕生产”的罪名,看你咋。我只好认错,诺诺而退。后来,我们在那男孩家的茅厕里果然发现了《资本论》的残页,证明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只是我们的做法大错特错了。

纯真爱情

在大李村,我知道了量福与何静的恋爱关系。何静是周村同学何平的妹妹。

林子和量福、季明住在村里一间过去存放化肥的破屋子里。那屋子的两扇“门”,不过是几条木板的捆扎,碰一下都可能散架,因此从来是不锁的;两扇窗只剩下了窗框和残缺的窗棂,没有窗纸,更没有玻璃。屋子分为里外间,各有一盘土炕。里间炕上铺了一块破旧的席子,住人;外间炕上堆放杂物,倒扣一个柳条筐,架一块破案板,用来读书写字。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屋子里强烈的尿素气味,初次进去,简直喘不上气来。后来习惯了,也就忍受了。

量福常常趴在外屋的柳条筐上写东西,一写就是一本,那是在给何静写信。因为太厚,普通信封根本装不下,而且邮资也贵。量福的办法是卷成一卷,跑8里地到县城邮局,当“印刷品”投寄,只贴3分钱的邮票就可以。那时,我真的很佩服他,怎么有那么多话,肯下那么大的工夫,真是爱情的力量啊。

量福那时正迷恋吹小号,整天拿个“喇叭”练习。大家嫌他吵,他就跑到田野里去吹。记得有一天晚上,皓月当空,我陪他去练号,“顺便”去摘几穗玉米。他在那里忘情地吹,号音委婉、低回,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深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听得我这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那晚,他向我讲述了他与何静的故事。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别人亲口讲述爱情。我真的被打动了。

量福在我们这帮兄弟中是谈恋爱最早的,这可能与他的情感细腻,甚至心肠软有关系。有个故事可以说明他对弱者、女人的善良。在大李,他们住的院子东屋的女主人生了小孩没有奶水,孩子每天都饿得“哇哇”哭。一天,量福提出去村边的水塘钓鱼,回来煮鱼汤给那女主人催奶。我们欣然同意,并且很精心地做了。几个半大小子,居然懂得为产妇熬鱼汤催奶,真有点不可思议。想想前不久我们还去她家“搜查”,打了她的儿子,又有点滑稽。不过,当我们去送鱼汤时,彼此谁都没有再提那件事。

“戏剧”人生

1975年夏天,量福转到河北去插队了,大李村只剩下了林子和季明。而我却阴错阳差地被抽调到县五七办公室帮忙写材料,并且有幸参加了对知青点的检查工作。大李村就在我的工作范围。

那天,我和县五七办公室的老段骑着自行车进了大李村。我成了“县里老张”,再不是年初时的“破坏春耕生产分子”了,村支书自然要接受检查,热情接待。晚上,村里还特意做了“揪片汤”请我们“消夜”,我叫上了林子和季明,当时的那份“得意”让我们多年后仍津津乐道。

忽一日,传来了林子大姐林萱自北京到山西的消息,并且已经到了长治。电话打到县里,又通知林子去迎接。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他直奔长治。在地委招待所,我们见到了大姐。原来,她是作为国家体操队的教练到山西选拔人才的,顺路来看看弟弟。由北京而太原,由太原而长治,再到长子,层层有陪同,林萱的身份就成了“中央”来的“大人物”了。

第二天,一行人马到长子。林子“鸟枪换炮”,坐上了吉普车,我却只能还骑自行车了。及至我累得气喘吁吁地赶回县城,他们已经在招待所的小食堂里吃上“大餐”了,而我依然要去喝糊糊。我说,你小子可是“一步登天”啊。没想到的是,热闹还在后面。

当时县里正在召开三级干部大会,各村(大队)、各公社和县级机关干部都参加。县领导借机要请“中央领导”给大家做个形势报告。林萱是见过世面的,口才又好,欣然答应。在县城大礼堂,她从国际到国内,从文化、体育到政治、经济,口若悬河好一通“忽悠”,把那些干部全“唬”住了,一时名声大噪。水涨船高,林子也“顺势”进入了县领导的视野,成为他后来顺利上学的关键“转折点”。因为,大姐向县领导辞行时的唯一拜托,就是她这个弟弟的“前程”。

浪迹生涯

我们在长子县度过的最后几个月,基本上是四处游荡,漂泊不定的。好在从长子到长治,到晋东南的许多地方都有同学工作,好朋友自不必说,肯定有他的饭吃就有我们的,他有地方睡,我们也不会露宿。就是不太熟悉的同学,我们也有办法“蹭”。

对好朋友,我们从来不会客气,他们也都会倾力接待。虽然既没有多少收入,又没有好的条件,但尽其所有就足矣。说实话,那时候真没有想过,我们如此“骚扰”,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感谢他们的同时,真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去的最多的是长治,特别是焦扬所在的北董陶瓷厂。他宿舍住四个人,我们一到,根本住不下,解决的办法或者是利用有人上夜班,或者是打扑克一争高下。对焦扬上夜班的情景,我几十年都忘记不了。在灯光昏暗的车间里,瘦弱的他穿着大围裙,提一把很大很重的泥浆壶,向一排排模具里灌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和我们听说的旧社会童工一样。

对不熟悉的同学,我们“蹭饭”的绝招是讲故事,林子和量福都是这方面的“高手”。这招对于渴望读书又读不到书的同学很有效,对女生尤其灵。记得有一次我们跑到县木作厂,那里的同学我们并不熟悉,但他们知道我们能“白唬”(天津话“神侃”的意思,也可见我们的“名声在外了),就拉着我们讲故事。林子也不客气,讲雨果的《九三年》,讲到吃饭时,戛然而止,言称“得出去找饭了,下次再讲” 。众女生哪里肯答应,连说“我们管饭,接着讲”,于是继续……

1975年底,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竟同时被录取回天津上学。从那以后,我们又开始了在天津的生活与交往,80年代中期,才因为各自的工作、求学关系而分离。但是,彼此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直到跨入新的世纪。

回到天津的生活同样充满了乐趣,同样有许多故事值得回忆,但那应该另做一篇文章了。我们在太行山黄土地的故事,可以划上句号了。

(二)牟健和张小毛

2004年2月18日中午,我突然接到插队同学白伟的电话,说牟健上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为之一惊。两个月前我回天津,弟兄们还在一起吃饭,他怎么就走了呢?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彼此还开玩笑说,多保重,好好活,说不定哪天就少了一位。不料一语成谶,真是让人伤感。他成了我们这些30多年没有中断联系的插队同学中第一个走的,他还不到51岁呢!

我从北京赶到天津,先见了白伟,听他讲了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然后一起去了牟健家。见到小杜(牟健夫人),彼此握手,默默无语。小毛、平一、何平几位同学都在为牟健守灵,葛荃刚走,因为哭得不行,不能再守。

大家坐在牟健的遗像前,自然说起了往事。30年的交往、相知,彼此的好恶、打逗、甚至龃龉,无论好与坏、对与错,都显得那么亲切,甚至不时引起笑声。此时此景,气氛似乎不那么协调。但小毛说,牟健愿意听弟兄们这样说话,如果他还在,也会参与进来,和弟兄们调侃、争论的。

小毛、平一、何平与牟健同在周村插队,而且是多年校友。我认识他们也有30年了,平一分配工作早些,何平后来转插河北,小毛和牟健在村里待得时间最长,如果不是相知甚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他俩都很有个性,有许多故事。

“共产主义”

认识牟健是在大李村。

1974年春的一天,我从万村去大李找林子和量福,不料扑空,老乡说,他们去城里了。我只好再跑8里地去找他们。在县城东街的饭馆门口,我们见了面。量福的第一句话是:“有钱吗?没烟抽了。”我买了一条“白皮”( 一毛七一盒,没有商标的那种),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吃的。就这样,我认识了与量福同行的周村同学牟健。

回村的路上,我才知道林子又出去“会朋友”了,顺带“蹭”几顿饭。量福和牟健在村里吃饭发现没有筷子了,就跑到城里饭馆来“拿”。来回16里,真不辞“辛苦”。后来发觉,连他们用的碗也同样来自那里。(这几个小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最“惨”的时候,他们用于盛放液态物质的器皿只有一个小铝盆子,至于盛什么,尽可想象,可见邋遢到什么份儿上。)

随后的几天,我们在大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聊天、下棋、打扑克,日子过得很惬意。说实话,若论读书、侃大山,牟健不如林、吴,但下棋、打扑克却时有胜招。不过,他们彼此都不承认自己的“弱项”(除了喝酒。牟健善饮,林、吴都不喝),争强好胜是那时我们的“通病”。

忽一日,何平自天津回来,拉着小毛也到大李村“报到”,还带来了几斤腊肠。我们的伙食立刻得到改善。那时节,弟兄们真是过着“共产主义”生活,财物不分彼此,苦乐同享共担;好起来情同手足,吵起来恶语相向,但谁也不会当真。那份情义,在高度物质化的今天已经很难重现,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流窜分子”

认识的朋友多了,活动的范围也就更大了。万村、大李、周村;长子、长治、各县,到处都有我们几个在一起的身影。我们活动的“基本规律”是,谁寂寞了,没饭吃了,就跑几十里去“串门”;都寂寞,都断顿了,就去叨扰已经分配工作,在长子、长治、甚至其他地方的同学(如焦扬、樊尘、平一、白伟),给他们找麻烦——管吃管住,还得陪聊天,当然,共同的乐趣也不少 。

在长子,出门要走几十里是常事,懒得走了就扒汽车。扒车是需要“功夫”的,要等汽车减速或者爬坡时,出其不意蹿上去,否则不仅上不去,还可能受伤。林子身材瘦小,我也不胖,一般说,扒车成功率比较高。牟健又高又胖,往往成为“牺牲品”。其实,扒车成功也不意味下车顺利,司机无法阻止我们上车,却可以在我们准备下车时不“配合”,甚至加速。那样,我们就只好强行跳车了,往往搞得灰头土脸。

也有出门专为“解馋”的时候。整天吃玉米面、喝糊糊,肚子里缺油水,特别是想吃大米饭,怎么办?上火车。火车餐车供应5毛钱一份的盒饭,很好吃。我们可以从大李村走10里地到白家沟车站,等从长治开往新乡的列车,上车后直奔餐车,买两个盒饭,风卷残云吃完,列车就到了东田良,下车再走20多里回村。那样的生活,也很值得回味。

率性写真

1974年的夏天,我再次参加了招收工农兵学员的“高考”。由于前一年“白卷先生”张铁生事件和县里某要员行径导致我落榜的经历,我对能够上学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也再次平静地接受了无望。

大李的季明和周村的牟健与我的命运一样。不过,牟健的作文中描述他们村景色时所用的“穷山恶水”之类的词汇,成了弟兄们茶余饭后的“话柄”,常被拿来揶揄他。他倒也不恼,自认“想写好没写好”,于是引来更大的轰笑。

1974年冬日的一天,我陪季明到城关粮站粜粮,他准备回天津。为了让粮站的工作人员少挑剔,我以一盒“战斗”烟(一毛九分钱)“行贿”,竟十分顺利。手里有了钱,我们决定去周村。20里路很快就到了,那时,真不把走路当回事。

进得牟健他们住的小院,看到小毛正在闷头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问怎么了?他说,牟健嫌他吵,他赌气不要了。牟健在一旁看着他拆,居然不管,还时不时气他。这哥儿俩,真是“另类”得可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小毛的率性。

那天是我的生日,决定庆祝一下。在村里买了两只鸡,因为没有油,只能盐水煮。又打了二斤薯干酒(六毛一斤),四个人除了牟健都不善酒,结果喝得昏天黑地,一醉不醒。那也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

转年3月,牟健过生日,我又到周村。记得那次喝的酒很杂,除了薯干酒、葡萄酒,还有什么香蕉酒,好像只几毛钱一瓶,结果牟健喝得大醉,吐得一塌糊涂。我说带他去医院。小毛说,甭管他,他常这样,没事。果然,第二天牟健除了头疼,“骂”小毛忒坏,啥事没有。

其实,那天小毛是专程回村为牟健过生日的(他已经选调工作),却对牟健酒后的“痛苦”置若罔闻。说怪也不怪,他们就是那样的关系。因此,小毛在为牟健守灵时说的话就很正常了,牟健在天之灵也只能“嘿嘿”而已。

徒步沁水

小毛是1974年冬天被分配到东田良耐火器材厂的,实际上那就是个砖窑。插队4年了,许多同学已经厌倦了枯燥、单调又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只要有个工作,无论多么不情愿,也认了。我则因为曾经拒绝去那个“砖窑”而越发无望,所以想都不想。

在为了分配而奔忙、等待的日子里,我们常常聚集在离县城最近的大李。一天,我们又面临“断顿”威胁了,准备转移。小毛提议,索性去沁水看白伟他们。我和季明欣然同意。

据小毛讲,从高平下火车到沁水嘉峰电厂大约90里,可以搭上汽车。这样,我们需要准备一顿路上吃的干粮,于是决定烙饼。没有粮食怎么办?老办法,拿东西去找老乡换。我们找到了量福回天津时寄存在老乡家的箱子(不记得为什么专找了他的,也许是觉得他比较“富裕”吧,或者他自己就曾经拿棉被换过饼干,不在乎再损失一点),翻出了一件上衣,却发现那原本是我的衣服(真是“报应”啊),于是换了二斤面,烙了几张饼。

次日一早出发,9点就“蹭”火车到了高平。没想到的是,几次要搭车去沁水都被拒绝了。我们试图强行扒车,但那些司机似乎都知道我们有这个“本事”,见到我们就加速,使我们一筹莫展,只好走路。捱到中午,实在饿了,三口两口就把饼吃没了。那以后,我们再没有东西可吃,只能饿着肚子在山路上步行。开始,彼此还能并肩说笑,后来,渐渐拉开了距离,成了散兵游勇,全都默默无语。天黑了,走不动了,连鞋都走开绽了,也没有力气再骂小毛了。

晚上8点,我们终于到了电厂所在的端氏镇,顾不得寒暄,先要吃的,做饭都等不及。我们仨抱着一脸盆黑枣,风卷残云,很快就吃光了。那场景,我没齿不忘。比起第二天白伟给我们包的羊肉饺子,那盆黑枣更有“救命”意义。不过,它也让我们仨全都闹了肚子。

小毛行状

小毛有了工作,砖窑又成了我们的新“据点”。我去看他,住了几天。

他们的宿舍与工棚没什么区别,黑黢黢,脏兮兮。每天下班以后,小毛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那时,他正对自然辩证法感兴趣,谈话也很哲学,在那些除了抽烟、喝酒,无所事事的工人中,很“另类”。真难为他能够在那样的环境里静心读书。他就有这样的本事。

他看我对辩证法没有兴趣,就向我推荐了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我竟硬着头皮把它读完了。现在想想,真有点不可思议。那本被我画了许多道道的小册子,现在仍然在我的书柜里,只是我再没有兴趣重读了,它成了一个美好的记忆。

我和小毛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常常为遮体和保暖问题“打架”。后来,他回天津时,特意要他妈妈给他做了一床5尺见方的大被,以备“不时之需”。这事久久被弟兄们传为美谈。

在砖窑,我们听说有汽车去天津,于是决定回去一趟。那是一辆载重翻斗卡车,我俩就坐在斗里,盖着帆布,冒着三九严寒,翻越太行山,30多小时才回到天津。在佟楼下车后,人们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可见我俩什么“德行”。

小毛回家了,我无处可去(家人都下放了),先去找林子,没人;又到量福家,原来都在那里聚集。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天,量福给我烧了热水洗澡,端来了热牛奶,让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小毛有了工作,自然要请大家“撮”一顿。宴设劝业场华中路“宏业”,“挥霍”300多毛,弟兄们大快朵颐。类似这样的饭局,各位谁有了钱都会呼朋唤友去吃,登瀛楼、周家食堂、“八一三”……都留下了我们的口水。那时,有五块、十块,就能吃一顿。

快过春节了,小毛却要回山西。他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同样欣然答应陪他回去。到北京转车,我们只买了到高碑店的票,只为了进站上车。剩下的路程就看运气了。好在夜间行车,查票少,过了高碑店,我们就分别钻到椅子底下去睡觉了。半夜,我被一股细细的暖流淋醒,那是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撒尿的产物。

车过安阳,天亮了,开始查票。我有些紧张,小毛却泰然自若。人多且乱,我们居然混过去了。到了新乡再换车,我们决定不出站,直接上车。在站台上,遇到一位列车员,一搭话,竟然是天津人,递上一根过滤嘴的“红灯”,我们顺利上车。过焦作,又查票。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来的列车员。小毛说,没问题,就是他。我问,肯定么?小毛说,他耳朵上还夹着那根过滤嘴呢。果然,那列车员过来坐下,和我们聊起天来。不仅对知青表示了同情,还告诉了我们这趟线查票、逃票的“规律”。我们一路安然回到长子。

苦中作乐

1975年的春节,我和牟健都是在各自的村里过的。正月初五,我踏雪40多里去看他。掌灯时分进村,他正在与老乡们打扑克。昏暗的灯光下,他赢了老乡时的那份得意神色,我至今历历在目。其实,一把输赢不过几毛钱,牟健在意的是“证明”自己的聪明。当然,也不排除他在苦闷中寻求一份乐趣。那时候,我们不是都有这样的心态么?

说起牟健的棋牌嗜好,我们几个曾经断言,他老了,一定是光着膀子、挺着肚子,摇着蒲扇,在胡同里到处找“局”的胖老头。牟健听了,呵呵一笑。

那天晚上很冷。牟健说,咱们得把炕烧热点。我俩到牲口棚抱了两大捆谷草,一股脑儿都烧了,仍觉得冷,匆匆钻进被窝睡下。没想到烧炕是慢热,半夜里我们都被灼热烤醒了,烫得不敢沾炕,反而没有睡好。

1975年春天,阴差阳错,我被借到县五七办公室去帮忙写材料,而且每天还有七毛钱的补助,于是弟兄们又在城里有了“据点”。

最初,我住在办公室,弟兄们来了,铺盖成为问题。为了谁睡床、谁躺桌子、谁盖被、甚至谁可以拿旗子当铺盖,都要争一番。争的办法就是打扑克“拱猪”分胜负。印象中似乎总是牟健输得多,而恰恰他又比我们都高大,所以更显得“委屈”。没办法,认赌服输,牟健除了嘟囔,也只好屈就。

后来,我可以记账住县招待所了,还有糊糊吃,因此弟兄们来更方便了,常常“人满为患”。我笑谈“咱可是一个人‘养一大家子啊。”

夏天某日,何平从天津回来,办理调转河北的手续,我和林子陪他一起回了周村。那时,不知牟健怎么当上了村里小学的体育老师,正在煞有介事地教学生武术,看到我们来了,立即宣布“下课”。我们说,你倒是找了个“好活儿”。他说,反正就是玩呗。

何平带来了凤尾鱼罐头,实在不够几个人分享,惟有一争高下。我和林子、牟健开始“拱猪”,“杀”得难解难分,好不容易有了结果,何平却说,看你们打牌的工夫,我都快把罐头吃完了。气得我们干瞪眼。那天晚上为争床位,牟健又输了,只能睡在地上。我们在床上抽烟弹烟灰,他在下面大叫:“没这么欺负人的啊!”这事30多年后,我们提起来还哈哈大笑,可牟健不认账。

再说小毛。周村他常回,大李他常去,我遇到的一次,他不仅给林子送去了刚发的工作服,而且还买了好多吃的。我想,林子应该记得。小毛是个好人。

有意思的是,那天我和小毛从大李出来,他回厂,我回村。走到大堡头分手,他看到一位老乡骑自行车往东田良方向去,就要搭车。老乡说不会带人,小毛竟抢过车来说“我带你”,骑上就走,害得老乡反过来追他。我看着小毛的背影,笑岔了气儿。

插队归来

1975年冬,我和牟健、林子、卢宏都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被招回天津上了中专。我和牟健“分配”到财贸学校,他读中药专业,我读财会专业。林子在市政工程学校,卢宏在卫校。那两年,我们几乎朝夕相处,学校的许多人都知道我们是哥们儿。

牟健少年失怙,其母把他们三兄妹带大,很不容易。他父亲曾经当过“国军”,因此成为“罪状”。我和林子、量福常常拿这开玩笑。记得当时看描写淮海战役的电影《车轮滚滚》,看到国军被俘的镜头,我们还调侃牟健,他只是笑笑,并不介意。当然,只要有机会,他也照样“恶毒攻击”我们。

文革中,我一家统统是“再教育”对象,被赶出京津。每次回去,总是吃“百家饭”。牟伯母的家常饭,尤其是暴腌萝卜皮,我至今想起还津津有味。

毕业后,牟健去了中药厂,我进了商业局,依然过从甚密。90 年代我做了工人日报记者,常驻天津,他辞去公职做了生意。巧得很,他和焦扬开的烤鸡店就在我的记者站附近,因此我们见面很多。

1990年的一天,我家遭窃,几乎洗劫一空。当天我去银行挂失,路过牟健的小店,告诉了他。他二话不说,马上让伙计把当天的货款全部拿了出来,说“你先拿去救急”。卖烤鸡一天挣不了几个钱,牟健的仗义让我刻骨铭心。

我调到北京以后,牟健也来过几次,为在北京开店请我帮忙。我回天津,也每每去看他。记得有一次聊天,他说,做生意挣钱、吃喝玩乐,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或许是他多年经历后的一种感悟和转变。我建议他去大西北转转,感受一下那里的历史和苍凉。他说了一句,“咱们这些人,吃得了苦,受不了累了。”这句话,挺值得琢磨,是我们的经历与现状的准确表述。

小毛后来调回天津,工作不久就辞职了。80年代的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他拿着照相机四处拍照,很奇怪。原来,他又爱上了摄影,花了上万元买了各种器材。那时候,万元可是巨资,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这么个人,总是有他自己的主意。他拍的照片确实不错,我儿子小时候最好的一张照片就出自小毛之手。

再后来,他听说我儿子喜欢数学,竟不辞辛苦地几次跑到我家,给我儿子讲课,还抱来许多他当年的学习资料,我好感动。儿子学有所成,小毛也有一功啊。

2000年夏天,牟健突然中风,住进中医医院,最早赶到帮忙的,还是小毛。小杜给我电话,希望我去看看,劝劝牟健。小杜说,只有我们几个弟兄的话他能听。我知道他脾气急,得这样的病,肯定恼火。所以,回到天津,马上和我太太(也是财贸学校同学)去了。牟健看到我们很高兴。自那以后,他基本在家养病。我每次回天津必去看他。他还常常给我讲养生之道,譬如多吃粗粮、蔬菜之类。

近几年,量福回国探亲、讲学,每次我都借机回天津与弟兄们欢聚。没想到,牟健竟突然离世,真是天不假年,令人唏嘘。

拜祭牟健的那天,我回北京,小毛、何平、白伟、平一送我下楼。我说,弟兄们多保重,岁数不饶人啊,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一切都要看开些,身体好,心情好,比什么都重要。我还特意对小毛说,抓紧把掉了的牙齿补上,不为好看为健康,需要弟兄们帮忙,大家没二话。小毛点头,但他自有他的活法,他的理念。他从来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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