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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延续了作家著名的散文《半个父亲在疼》的主题,以穿心的细节写出了父与子之间的疼痛与悲哀,在脆弱而又坚不可摧的生活的笼罩与包容下,他们是一个混合体,徒劳地挣扎其间,父与子的交流横着一道障碍,说不清道不明。小说的结尾令人潸然泪下,散发出灼烫的温度,庞余亮的小说充满了张力,非常有层次感,扎实而沉稳,他孜孜不倦地铺陈着日常生活的琐碎、庸常、寂寥,然后突显生活的尖锐与伤痛。
进门好一会儿了,二宝头发上的霜还不肯融化。二宝随手一抹,叮当叮当地,霜全掉到地上了。
二宝回过头看小云,轻声提醒了一句,云,得找一块毛巾擦擦啊。
小云坐在旅行袋上,一动不动,头发上的那层霜也在坚持着,就像是戴了块孝布。
二宝扯开电灯,在脸盆里找到了一块毛巾,抹布似的毛巾冻成了灰疙瘩,把这样的毛巾给小云还不如不给呢。这个小宝,平时怎么不用肥皂洗一洗?二宝把脏毛巾咣当一声扔回脸盆。回头再看小云的头发,孝帽似的霜没了,湿亮湿亮的。
云。二宝手伸过去,想探一下小云的头发,可还没有靠到,就被小云狠狠打开了。
云,要感冒的。二宝嘟囔道。
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小云的话音里有了哭腔。
云……二宝又喊了一声,不说话了,捂着冻得酸疼的手看着外面,刚才还很黑的天仿佛被谁捅出了一个窟窿,抖抖簌簌的光线慢慢地挤到了二宝的身边,该叫醒儿子了。
小宝,小宝,妈妈回来了!二宝一边敲着儿子的门,一边叫。
过了好久,小宝的房里才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声。不是小宝,是小宝的爷爷。
听到咳嗽声,二宝赶紧把门掩上,父亲是老气喘,见不得风,尤其是早晨的风,父亲叫它为“生风”。晚上的风还好些,那是“熟风”。
小宝睡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二宝回头看小云,小云也瞪着眼睛看他。
小——宝!小——宝!
小云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突然大喊起来,她尖锐的喊声像起床号。过了一会儿,一些被惊醒的人起床了,围到二宝家。多日不见的二宝站在门口,对着大家挤出一脸的笑。而小云呢,就像是看不到大家似的,依旧扯着嗓子乱叫。
小宝根本就没有丢,他就跟在这些人的后面,头发乱得像刺猬,大鼻子,厚嘴唇,和二宝一个模子刻下来似的,小眼睛里面全是瞌睡虫。整整一个冬天,小宝都没有睡在自家,而是睡到了少年小军的家里,小军的父亲是村长,他家有空调。
小云还是感冒了,吃了早饭,坐在门槛上给小宝洗鞋子的小云,像在批发喷嚏似的,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
正在清灶灰的二宝喊了几声小宝,他是要小宝送瓶开水给妈妈。小宝装着听不见,生着气呢。小宝生气的样子就像小云。人家都是新鞋子,凭什么要给他一双旧鞋子过年?
二宝俯下身子,在小宝的耳边许诺,听爸爸话,你表现好,明天的压岁钱是一百,表现不好,就是五十。小宝狐疑地盯了二宝一眼。二宝说,我是说到做到的。小宝听了这话,才磨磨蹭蹭站起来,给小云送了一瓶热水。
小云洗完了小宝的臭鞋子,又去村口割了点肉,拾了三块豆腐,还买了两刀纸钱。今天是腊月廿八,她和二宝特地赶到这一天回来,就是要为祖先烧年纸,供点饭菜。今天是小年,明天是腊月廿九,又是大年三十。
小云在灶上烧菜,二宝和小宝在堂屋里叠纸钱。二宝叠得快,小宝叠得慢。二宝分了一小半给小宝,可等他把自己的份额叠完了,小宝还没有叠完一小半。二宝说,小宝啊,要是我小时候像你这样慢,你爷爷早就给我吃生活了。小宝依旧不说话。二宝想,他肯定还在生他们没有给他带新鞋子回来的气。
二宝把纸钱全拿过来了,叫小宝出去玩,待会儿回来磕头。小宝也不想出去,坐在凳子上看二宝叠。二宝被小宝盯得很是不自在,先后撕破了两张纸钱。二宝怕祖宗用不掉,就叫小宝去取胶水,小宝瓮声瓮气地说,糊了干吗,破钱到银行换一下就得了。二宝想不到小宝会说这样的话,但他也提不了反对意见。祖先的地底下有银行吗?晓得什么是银行吗?
小云手脚很快,供菜很快在桌上摆好了,二宝拉着小宝跪在桌前烧纸钱,小云就站在一边看。纸钱的火先是很大,后来越来越小,有些纸钱灰顺着风往上飞,有的飘到小宝房间去了,有的绕过了门口的小云,飞到门外去了。
纸钱全变成纸灰了。二宝是家长,先磕头,嘀咕了一声,列祖列宗,把钱拿过去过个好年吧。二宝磕完了,又要小宝跟着磕,叮嘱道,小宝,多磕几个头,替你爷爷磕两个,也替你妈妈磕两个,保佑保佑。
不要保佑我,小云擤了一把鼻涕,赌气地说,我不要保佑,你替我跟奶奶说,叫她早点把我带走。
不要带她,要带就把我带走呢。二宝听了,也跟着赌气说。
小宝看了看小云,又看了看二宝,眼神怪异得很,后来,他索性对着桌前看不见的祖先一阵猛磕,就像一只刚刚被捉住的磕头虫。要不是二宝抱住了他,小宝肯定就做磕头虫了。
满脸是泪的小宝在二宝的怀里,气喘吁吁,暖和得很。
小云在每一样供菜碗里都掐了一点,拢在手中,出门扔到屋顶上了,这是给天上神灵的。扔完了,小云撤掉了供碗前的筷子,二宝也跟着用稻草团把纸灰扫净。年纸烧完了,该准备过年了。
中午饭菜就很方便了,把那些供菜热一下就行了。小宝不想吃,用筷子数着碗里的饭粒。小云问小宝怎么了,小宝说吃饱了。二宝说,吃饱了正好,喂爷爷去。小宝听了,很不情愿地到灶房里盛了一碗饭,胡乱夹了一点菜,就到爷爷床前去了。
小宝不在桌上,本来吃得很慢的二宝吃得奇快,还逼出了一个难听的嗝。小云瞅了他一眼,把小宝的剩饭碗移到他的面前。二宝继续连汤带水地送到肚子里了。小云又叫二宝把一碗青菜百叶消灭掉。二宝不说话了,指着父亲的房间。房间传来了呜呜呜的喘气声。不用说,小宝又把爷爷喂呛了。小宝的脾气太急,偏偏爷爷吃得很慢,动不动就呛着了。骂过多少次了,小宝还是改不了。
二宝起身去把小宝赶了出来,自己接过来喂父亲。老哮喘的父亲看上去老多了。不过,再看看,又似乎和上半年一样老,甚至和前几年一样老。也许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就这样了。有好几次,父亲病重了,不吃不喝。村里人都说,父亲的大限要到了,有什么话就跟他说说吧。可过了几天,父亲又能坐起来,喝水了,吃粥了,吃饭了。真是奇怪啊。
小云和小宝低声说着什么。二宝想听小云母子说什么,但父亲的喘息实在太重了。还有嘴里咂巴的声音,喉咙往下咽饭的声音。真就像那吵吵闹闹的拆迁工地,噪音,灰尘,耳朵都听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碗里的饭全被父亲咽到肚子里了。二宝看着空碗,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也帮助吃了几口。想到这,二宝按住了肚子,他的胃疼了。父亲一点也不知道二宝的情况,嘴咂巴着,下巴胡子像风吹乱的草。那乱草里有几颗饭粒。二宝替父亲一一拣了出来,顺手擦掉了父亲眼窝里的泪。
小宝正和小云在天井里拧被单,从麻花一样的被单上滴下来的水珠,清亮,快乐,排着队,往下面的红塑料桶里跳。
二宝看了看屋顶,一年下来,屋角上的吊灰没有去年多,但也有不少“储蓄”呢。想到储蓄,二宝深吸了一口长气。
该掸尘了。
推开偏房的木门,一股积尘就猛然涌出来,撞疼了二宝的眼睛。偏房是用来放农具的,没有进城之前,几乎每天都要进来的,现在呢?二宝怔了一下,看看那些老伙计们,有一年没有进来了哇。
二宝想找一把干净扫帚用来掸尘。二宝咣当咣当地翻了好一会儿,还是找不到那把专门用来打扫晒谷场的扫帚。明明放在里面的。可那把扫帚似乎和那些农具商量好了,一定要二宝把老伙计全部安抚上一遍才肯出现。最后,扫帚找到了,它藏到笆斗的肚子里了。二宝又找了一根竹篙,可又找不到绑扫帚的麻绳了。二宝不想再花时间找了,索性把手前的扁担绳拆了。扁担绳很结实的,可结实又有什么用呢。绳子和人的脑子一样,不用就要老的。记得这扁担绳是他自己搓的,他去野地里割了黄麻,剥下黄麻皮,在水里浸了半个月,小云在石码头上一根根浣好了。晒干了。用木榔头捶熟了。搓麻绳的那个晚上,小云在屋里哄儿子睡觉,他把灯熄了,来到院子里搓。绳从手掌下转到屁股下,再从屁股后面钻出去,像蛇一样调皮。绳子钻多了,二宝的屁股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奇妙的感觉又向上,向左,向右,像有一个小人精躲在他身体里顽皮。哄小宝睡觉的小云的歌越来越轻,他越搓越快,手心越来越烫。后来,那滚烫的手心就搓到了小云身上……
遮遮灰尘的草帽最好找了,它就挂在墙上。一年没有戴它,草帽也老了。二宝又到旅行袋里找出一些旧报纸,一一摊开来,遮挡在家具上,桌子上,还有父亲睡觉的床上。这些报纸都是张老板办公室的。那天,二宝去得太迟了,里面的电脑椅子啊桌子都没有了,就剩下一些旧报纸了。二宝把那些旧报纸抱回来了。小云叫他扔掉,二宝没有听小云的,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扫帚碰到屋顶,屋顶上的灰尘就簌簌地往下掉,打在报纸上,像是下雨。二宝就在“雨声”中掸着尘。灰尘味太大了,父亲猛烈地咳嗽起来,盖在被子上的报纸都滑了下来,有一张还滑到了地上。二宝又盖了上去,还替父亲掖了掖被子。二宝叫了一声父亲,正使劲地咬着腮帮的父亲不理睬二宝,身子在被子下挺成了一只弓。不一会儿,盖上去的报纸又滑了下来。二宝没有办法,又去了偏房,找到一大张棉花大棚的塑料薄膜,盖在了父亲的床上。
灰尘掉在了塑料布上的声音和掉在报纸上有点不同。报纸上的声音模糊,而塑料纸上的声音清脆,像是有长指甲在不停地敲玻璃窗户。父亲不咳嗽了,塑料纸一动不动。父亲是不是……二宝不敢承认自己的想法,但还是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终于掸完尘了,二宝摘下草帽,收拾报纸和塑料纸,但总是觉得手腕酸得很,也许胳膊向上举得时间太长了。但自己的力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过去在打谷场上扬稻,几千斤的稻谷,必须要趁着一阵风全部扬下来,也只不过一个时辰。扬完了稻子,二宝还要把它们装到笆斗里,扛上肩,再一笆斗一笆斗地运到仓库里。一笆斗稻子,一般是一百二十斤。上肩的时候,脚和腰一起发力,一下子就上肩了,二宝一个人完成,从来不需要小云托上一把。进城就一年,变修了。
二宝开始擦洗门窗。擦完了门窗,二宝又把家里的桌子凳子都搬到天井里。二宝没有用家里的自来水,而是去河码头上担了一担水,给桌子凳子们哗啦哗啦地洗澡。冲刷下来的水正好洗天井。可能有风,水还没有来得及结冰就被吹干了。天井干净了许多。倒是那些凳子们,洗完了,和没有洗完一个样,还是灰头灰脸的。真是没有心眼。
这边二宝忙着,小云也没有闲着,她把家里几乎该洗的都洗完了,除了小宝爷爷那床被子。小云想等明天晚上换,换好了过年。
小云洗完了衣服,又开始烧洗澡水。二宝很会配合小云,跟着就把洗澡盆放在灶房里了,还有洗澡帐子。洗澡帐子是二宝自己做的。村里原有一个老浴室,可村里人不多了,有些人家装上了热水器,老浴室就关掉了。后来,大家都去买十块钱一只的婴儿洗澡帐。但那不经用,一是劣质,二是太小。二宝很聪明,模仿了婴儿洗澡帐,用做棉花大棚多下来的塑料薄膜做了一顶洗澡帐。
小云叫二宝把第一锅开水倒到澡桶里。这是用来预热的水,一会儿,澡桶里的蒸汽会把洗澡帐膨胀开来。待第二锅开水好了之后,就可以洗澡了。小云叫了一声小宝,想让他第一个洗澡。可躲在屋子看电视的小宝像没有听见似的。二宝跟着叫了一声,小宝还是不出来。二宝提高了嗓门,装着要发火了。小宝根本不怕,他也犟了起来,把电视声音开得像大喇叭。小云怕他们吵起来,就叫二宝来烧火,她去叫小宝。一年到头,人家的孩子都在父母身边撒娇,可小宝呢,还得照顾爷爷,还得上学,现在父母回来了,撒点娇也是应该的。
电视声音小了许多。小云出来了,告诉二宝,小宝不想在家里洗澡,他要到小军家洗澡,小军家有热水器。二宝说,大过年的,会被人家说的。小云说,我也这么劝他的,可他不听。二宝说,那你就不哄哄他?小云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二宝不说话了,可能整个冬天,小宝的澡都是在小军家洗的。小云说,你这个儿子,还是和你不一样,他倒是会玩朋友,竟然能赖到村长家洗澡了,他不洗,你先洗吧。几天不洗澡了,你身上都可以搓下二斤垢下来了。二宝听了,没有说什么,往灶膛里加了一把柴,火一下子大了起来,眼睛亮得很。
第二锅水又开了。小云叫二宝先洗,二宝却说让小云先洗。小云不明白,二宝说,我要替老头子洗的。小云听了,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说,我都差点把老祖宗给忘了。二宝说,我要带一把刷子,给他好好刷一下,他都一个冬天没洗澡了。小云说,不要提他了,提他我就要吐了,我先洗吧,你给我做服务员。
有了两锅开水,灶房里暖和得很。小云把灶房关紧了,脱了衣服,说,我得泡一下,待会儿你进来帮我擦背。洗澡帐里的蒸汽发得很好,小云钻进了洗澡帐,就像钻到了一大团云里了。二宝看痴了。小云在“云团”中叫了一声。二宝才醒过来,把锅里的热水舀到一只木桶里,放到“云团”里,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剥了,钻到了“云团”里逮“七仙女”去了。
小云是先出来的,她洗得很好,头发漆黑,脸色红润。小云低着头,用干毛巾搓着湿头发。二宝是后出来的,还穿着刚才的脏衣服,他在往外面倒洗澡水。一桶一桶的洗澡水泼在院子的角落里,雾气就弥漫开来,二宝像是一个在天上泼水的人。
二宝倒完了澡桶里的水,又拿拖把抹去了溢在地上的水。搓干了头发的小云喊了一声小宝。没有人答应。二宝也跟着喊了声小宝。
小宝早不在家里了。
这小子,就是比我强,二宝说,他可能是去小军家洗热水澡了。其实,就是小宝在家,也暂时洗不成澡了,洗澡帐刚才被二宝和“七仙女”一起扯坏了。
待会儿你问问小宝,让他和你们一起去镇上洗澡,好好洗一下。小云说。
我修一下就好的。二宝说得有点心虚。
我们再穷也不会没有洗澡钱吧,小云说,如果把老祖宗冻出什么三长两短,药费可比洗澡钱多得多呢。
七里路的风也像刀子割人呢。二宝想说父亲可能忍受不了路上的冷风。可他没有说出来,他把这句已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不过,那句话还是把二宝的喉咙惹痒了。二宝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小云似乎没有听见似的,她肯定以为是小宝的爷爷咳的,二宝咳嗽的声音和他父亲一样。
小宝真的去了小军家,他正在和小军一起盯着电脑打游戏,对二宝的问话答得有一句没一句的。问到洗澡的事件,小宝很不耐烦地说,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在小军哥家洗。小军也点头称是。
二宝听了,很是尴尬。论年龄,小宝比小军大一个月呢。论辈分的话,算起来,小宝还长小军一辈呢。
王村长出来了,他跟二宝打了个招呼,叔,过年了呢,就让小孩子玩玩,哪里像我们小时候,人多又好玩。
二宝的脸色有点缓和了,看来王村长没有乱了辈分。王村长敬了二宝一支烟,是跟城里张老板一样的好烟。王村长还替二宝点上了。二宝不好再待了,就告辞了。出了门,二宝抽了一口烟,很不对劲,想吐出来,但吐不掉了,感觉像是被人灌进了一肚子劣质油。
天色暗了下来,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声,肯定是那些性急的小孩子放的。孩子都盼着过年,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盼着过年,一心一意地筹划,想在过年的时候大吃一顿。到了过年,二宝又什么也吃不了了。父亲笑话他,说他是嘴大喉咙小。母亲辩解说,我们家二宝不是吃不下,是年饱。
二宝又抽了一口烟,还是刚才的感觉。快过年的时候,工地上就冒出了贩假烟的人,都是名牌烟,可只要三五十块钱一条。很多人都买了,回家好散散人。二宝没有买。后来,卖假烟的人走了。二宝就后悔了。小云说他总是这样,一旦犟起来,犟得要命,可总是犟不到底。二宝问小云,犟到底怎么样?犟不到底又怎么样?小云说,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二宝再次敲开了小军家的门,小军见是二宝,脸色有点不悦。二宝连忙说,我不是要小宝回家,我是想跟你家借黄鱼车。小军不解地看着他。二宝怕小军不肯借给他,指着自己说,七里路呢,我已经老了,背不动小宝爷爷了。
堆在河边上的草垛却朽了,抓都抓不着手。看来草垛漏了,真不知道这一年小宝是怎样取草的。明明教了他,一层一层地取,否则会漏雨。漏了雨,稻草就不经烧了。小宝还是没有听他的话。但天实在太冷了,父亲如果坐在黄鱼车底座的铁皮上,肯定受不了的。二宝还是在昏暗的光线中找了几把稻草,在黄鱼车的铁皮后座上做了一个稻草垫。父亲畏寒,如果冬天父亲不畏寒的话,他是能够起床的,还能够照顾小宝。
父亲在二宝的怀里筛糠似的颤抖,嘴巴里还支吾着。小云问二宝,他是在骂人吧?二宝说,他不是骂人,他是不肯出来。小云说,你怎么不告诉他你要干什么,他肯定以为你要把他扔出去了。二宝这才醒悟过来,对着怀中的父亲说,你放心,我是带你去洗澡。父亲还是不听。二宝大声地说,你闻闻,你这么臭了,连小宝都不愿意在家里过年了。
提到小宝,父亲不挣扎了。二宝把父亲安顿在黄鱼车里,又给他裹了一层毯子,一边裹一边说,你看看,我是带你去镇上洗澡享受呢,我怎么可能把你这个老祖宗扔出去啊,我还要把你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呢。
二宝没有打开小云塞过来的电筒。从小王庄去镇上的路不是以前的泥路了,都是水泥路了,笔直笔直的。但二宝骑得歪歪扭扭的,三个轮子的黄鱼车不像自行车听话。二宝停了几次车,用电筒前前后后检查,也检查不出什么名堂。后来还摔了一个跟头,好在用毯子夹得紧紧的父亲没有从里面掉出来。二宝用力把车子扶起来,校正了龙头,推了几步,吱嘎吱嘎响。用电筒一照,链条松了下来。
父亲在车上,黄鱼车很沉,上链条很是困难,二宝几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上车的时候,二宝的鼻孔里全是链条的铁锈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都来欺负他二宝,连黄鱼车也欺负他,把车的刹把不和龙头设计在一起,而是设计在骑车人的裆下。真是欺人太甚,人又没有三只手,两只手扶龙头,怎么还有一只手拿刹把?!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二宝没有去管父亲,而是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继续往镇上骑去。二宝想,如果后面驮的是母亲,他肯定不是这样不孝顺的。二宝长得像母亲,矮墩墩的。而父亲呢,又高又瘦。从小的时候,二宝就感觉到,父亲似乎不满意母亲的长相,三天两头地吵。后来,二宝长大了,他们不怎么吵了,但父亲还是和二宝亲热不起来。二宝呢,从小就觉得父亲瞧不起他,居高临下的姿态,根本不是在看他,而是彻底地轻视他。就连他结婚了,生子了,父亲还是一副轻视的姿态。母亲去世,二宝哭得凶。小王庄的人感叹说,这个二宝啊,二宝。古人说得对呢,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
镇上的灯火很是热闹,他们对二宝的到来并不在乎,倒是二宝慌张了,他向一个正在放烟花的小孩问起了澡堂的位置。
澡堂?小孩听不懂二宝的话。二宝又重复了一遍,小孩听懂了,随手一指,二宝就看到了前面有挂着一对红灯笼的楼房。
可没有等二宝停住车,一个穿保安服装的瘦猴男人就拦住了他,不让他停车。二宝说,我是来洗澡的。瘦猴说,洗什么澡?这里叫华清池,不是澡堂!二宝问,不是洗澡的地方吗?瘦猴说,跟你这个乡下人说不清。二宝最听不得别人叫他乡下人了,他和小云去的那个城市都要求大家叫民工为建设者呢。二宝想和这个瘦猴理论一番,车上的父亲又咳嗽了,把瘦猴彻底地吓了一跳。
二宝怕父亲在外面冻得太久,放过了瘦猴。他猜出了华清池是干什么的了。在城里,工友们每天都在谈洗澡房的秽事。瘦猴不让他洗,他还不想洗呢。看到人家做秽事是要倒霉的,他今年很不顺遂,可不想明年再不顺遂呢。
瘦猴忽然叫住了他,说,转过那条有路灯的巷子,就能看到一个老澡堂。二宝听了,想说谢谢,可说不出口,可能是冻伤了,也有可能是不完全相信瘦猴的指点。可他还是按照瘦猴的指点把黄鱼车向前拖过去。
瘦猴没有说错,刚从路灯下转到那个巷子,老澡堂那种特殊的混沌气就扑上来了,二宝深吸了一口那混沌气,喉咙顿时舒适了许多。
澡堂找到了,可陷在黄鱼车里的父亲怎么也抱不出来,可能卡在了车座后面,也有可能冻住了。二宝把黄鱼车来回地摇了摇,再抱,卡在里面的父亲松动了。
裹在毯子里的父亲团着身子,像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二宝把这块大石头顶在墙上了,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两张澡票。
老澡堂通风设备肯定不好,雾气里有一股酸臭的味道。二宝把父亲连毯子放到座位上,旁边有个秃顶老人就问,你老子啊?二宝点了点头。秃顶老人说,大孝子啊。二宝听了,看着毯子里的父亲,父亲似乎还僵着,雾气冲得二宝的眼睛有点发糊。
二宝先给父亲剥衣服。父亲的眼睛这才睁开来,脸色也好多了。可能是到了澡堂里,有了暖气,他的身体就缓过来了。看样子,父亲的冬天适合在澡堂里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二宝就狠狠地把它掐灭了。
二宝脱到父亲的裤头就不给他脱了,他自己脱。待二宝剥完了,发现父亲也脱光了,裤头是父亲自己剥下的,剥完了,还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件宝贝似的。二宝有点恼火,一把扯过来,随手一扔,就扔到父亲的帽子上了。
父亲是在被二宝搀起来时见到了裤头的位置,他瞅了二宝一眼,可能很想纠正二宝这种不恭的行为,但他没有办法纠正了,二宝嫌弃他走得太慢,索性把他抱了起来。
又瘦又高的父亲一下子更高了,他可能也觉得太高了,腰弯了下来,先是试探性地想趴下,后来他就很信任地趴在二宝的肩上。
父亲冰凉的手像是鞭子打在二宝赤裸的肩上,二宝走得飞快。
靠着浴池窗口部位有一盏蒙眬的灯,二宝渐渐看清了裸体的父亲。父亲真是老了,像一只干瘪的老丝瓜。二宝怕父亲冻着,就往父亲身上浇水。父亲可能没有预防,被浇上身的热水弄了一个激灵。父亲抬起头来,瞪了二宝一眼。二宝下意识地身子一矮,没入了池水中。
池水像是一床暖和的被子,二宝很惬意地睡在里面,只露出头。再仰头看父亲,就像小时候在河水中看岸上的父亲。父亲不允许他私自下水,二宝偏偏就喜欢偷着下水。有一次,父亲得知二宝又和一些伙伴下水了,就拎着一把扫帚来到河边。二宝当时就在水里吓尿了。多少年过去了,父亲真的老了,唯独他身上的伤疤没有皱纹,还闪闪发亮,像是父亲老皮肤上的几粒纽扣。胸口附近的“纽扣”最大,那是被牛“触”了的伤疤,愤怒的牛在追逐着一群调皮的孩子,里面并没有二宝。但父亲以为有,他和一批大人追上去,父亲腿长速度快,赶到了疯牛前面,疯牛就把牛角“触”中了父亲。现在想想,都过了三十年了。三十年,说起来容易,可过起来多么不容易。父亲被牛“触”中时的二宝就和池水里戏水的小孩们差不多大。
可能是内池里的水烧得太烫,所以内池边的人不多,而外池边的人很多。戏水的小孩多集中在那里。二宝在池水里泡了一会儿,怕父亲烫坏了,就把父亲移到了外池这边。刚坐到外池边,戏水的孩子一个跳水,就把水溅了父亲一头。二宝连忙替父亲擦了。又一个跳水的小孩弄出的水花更大,不但溅了父亲一头,还溅了二宝一脸,有一些水还溅到了二宝的嘴里了。二宝连忙吐出来,但还喝下了一点脏水。脏水里肯定有尿。一想到这,二宝就去抓准备跳水的孩子,没有想到,被抓的孩子下口就咬,二宝松开了手。
这群小狗!二宝轻骂了一句。
是的,人剥了衣服,还不如狗呢。那个弯腰擦背的擦背工就把二宝的话接了过去。
二宝听出擦背工不是本地人,就和他扯了起来。擦背工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安徽人。二宝问他回不回去过年?擦背工说,怎么不想回家过年?不过要等三月份再回家。二宝不懂。擦背工说,三月份天暖了,澡堂生意就不好了。二宝问擦背工,现在生意不错吧。擦背工听到这话,把擦布取下来,把一双手亮给二宝看,你看看,一天百十个背,我的手都擦烂了。二宝看到了那双手,比他在工地上被生石灰烧伤了的手还厉害。擦背工抽回了手,继续擦背,自言自语地说,过年了嘛,人都要享受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