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维
A1
从天香楼的窗牖望去,雨像从天上剃下来的一撮撮黑色断发,往下掉。理发匠的刀好快,不停地剃,黑色断发便掉个不停。
虽然是白天,雨,却是黑的。
天香楼上,有个汉子手拿着一把剑,穿墨黑的衣服,黑得像会滴下墨汁来。秃头。两只鲜艳夺目的手,绯红。右手握剑柄,左手抚着剑尖。剑很大,也很沉,汉子两手下垂地拿着,这个人好像被黑色包裹着,只有头和剑是亮的,亮得耀眼,甚至失真。便更衬托了那双绯红的手,像一双美妇人具有的小手,简直生错了地方,不该长在黑衣秃头汉子的身上。
他站立的姿势有些昂然,脸部表情异常凛烈,似乎随时要做出剧猛的运动。他两只穿黑靴的脚呈八字,大大咧咧而又不以为然地撒开,就是说,他也可以持久地这样站着,拿着剑,昂着头,嘴向上撇着,仿佛进入恒定状。他脚下扔着一堆布,或一身衣服。不,是躺着个穿着那身衣服的人,一动不动,可能死了。
持剑者目光注视着五米之距——两个戴棕笠者正稍低首,窃窃私语,像商谈什么,不让持剑者听到。一个背着他,另一个能够看到脸,却面色凝重、为难,眼睑下垂,零乱且密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嘴,只看见高且直的鼻梁骨,以及鼻翼一边的阴影,那种感觉是有些肃穆的。初看上去,好像人是被持剑者杀的,再看三人的情态,隐约可发现持剑者可能是被杀者的朋友。或许他闻讯而来,是要复仇的。却被同来者止住,先问明情况再作反应。那位同来者就是跟另一个人窃窃私语而一脸肃穆的人。背对持剑者的,看似与被杀者有关,似乎还不仅是个目击者的身份。他直接而又不失委婉地叙说祸起萧墙的全过程,并打着一些含义不明的手势,那手势因说话时的激动,显得有些乱七八糟。但他的叙述肯定较有说服力,且关键是杀人者已逃逸,所以听者是安静而耐心的。当听明白事发的来龙去脉,知情者的脸色由庄重化为了肃穆,可能被杀者的结果大概是归咎于自身,这仇也就没法报了。
两个低声说话的人,说者叫左靖,听者名为张草,持剑汉子就是后来广为人知的轲。
轲长着一颗金光闪烁的头颅,十分骄傲地昂着,或许他意识到自己有颗不错的脑袋,并为之得意。后来有悬赏黄金百镒求购此头,他便出名了。人叫他金轲。他的朋友只唤他老轲、大轲、黑轲。
天香楼命案的真实经过可能与身处天香楼的目击者左靖向张草的叙述略有出入,但大体一致。那天,原属三国交界的边鄙之地帽州,同时又是三国交会的要道边城,逃亡的赵国名将牧在一家名叫天香楼的酒家楼上,遇上了久别的老友紫捷。
当时窗外正飘过来一股极浓的草灰气息,还有树木清气和风的凉气以及柴米油盐的味道。一个持花男子像阳光一般经过。窗内满是烧焦的锅巴混杂着隔夜溲水和粪坑的污淖之气,忽然有了酒的烈香。牧就看见一人侧身欠腰,歪着脸,两根手指头捏着个红得鲜艳的鼻子,声势浩大地狠劲擤鼻涕,像赌气要跟那鼻子过不去。店小二招呼,也无暇作回应。好像天大的事,莫此为甚。这人就是紫捷。
牧将一头惹人眼的红发包扎着藏在一顶散发着桐油气味的棕笠里。一张逃亡者的脸与过去相比,又黑又沧桑。只有两只眼睛光彩不减。
看似的不期而遇,令二人都有些大喜过望。毕竟这年头高兴的事太少,尤其是亡国之臣的牧,一直在流浪与亡命他乡的同时,盘算着复国灭秦。他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像紫捷这种江湖豪客恰好可以成为他的帮手。牧与他可谓相识多年的故人,早在赵国,牧帮过他的忙,解决过几次在他看来都是过不去的棘手的事。而这在当时身为赵国将军的牧眼里不过区区小事。问题是紫捷是个刀客,他受雇杀人,不问缘由,在赵都作案不下七次,其中三次被捉,都是牧为他开脱了。紫捷第三次出来时乐呵呵对牧说,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这回紫捷遇上牧,不是巧合。牧在亡命,紫捷已受雇杀牧。这次看似无意中的邂逅,其实是个精心安排。
牧见到紫捷很高兴,对方也尽量让人看上去是快活的。寒暄过后,牧问,最近在干什么?
杀一个人,紫捷回答,干老本行。
牧没问杀谁,这不该问。牧知道这是行当里的潜规则与秘密。杀人的秘密最好别去打听。牧只说,来,喝酒。
紫捷兴致勃勃,好像打算主动将自己要杀的那个人透露给故人。他说,我杀了这个人就洗手不干这营生了。
那好哇!牧笑道。他甚至觉得正中下怀,可以就此拉这哥们干更有意义的事。没容他说出这层意思。紫捷脸一虎,道:好什么?我看不好。说罢,赌气般一口喝光一碗酒。牧只顾笑,也将碗中酒饮尽,然后起身拎酒坛朝两只黑釉澄亮的碗里倒酒,嘴里说,干吗不好,像我,不做将军了,就不杀人,心倒踏实了。只是话又得说回来,我之所以能够屈辱地活到今日,便是有一个人我不得不杀!
紫捷似乎听出了什么,嘿嘿地笑,你是来找我杀人的吧。
牧说先别提这事,来来,再喝一个。
我知道你想杀谁!紫捷盯着牧的眼睛说道。牧警觉,眼也像刀子似的盯着他。紫捷面带笑,不以为意地说:不就是想捅破天吗!
天?——牧看四周,唯恐别人听见,未置可否地诡秘一笑,说:天要下雨呢。紫捷浑不在意,只管大大咧咧地说道:我想过帮你干这事,可现在干不成,恐怕以后也没法干。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干吗不自己杀了他?你可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啊!
将军只在战场取人首级,牧说,在千军万马之中才能找到杀人的勇气。
紫捷斜睨他一眼,现在呢!难道就胆小得连杀个把人的胆子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所以你要找我?
牧不语,仿佛陷入难堪,又像在找个合适的借口来回答。他说,我已经很久不做将军了,只是个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逃亡者。再说,我不做暗中杀人的事,那是你们的活儿。
啧啧,紫捷不屑,显然对牧的这番话不满。
一只麻身苍蝇很不合时宜地在眼前晃,发出讨厌的嗡嗡声,紫捷两只大手带着莫名的愤懑出其不意地将苍蝇夹击其中,拍打的声音丰满而嘹亮。
他将黏着苍蝇的左手掌向牧摊开,那只倒霉的东西早已成了稀烂的一粒瘪屎。紫捷像是朝牧出示了一道谜,说道:知道我手头接的是桩杀什么人的买卖吗?又发牢骚似的骂一句他妈的,我本来不想接的,不想!
可你还是接了,是吗?或者说,你总得吃饭吧。
你说对了,紫捷抓过酒坛往自己碗里猛倒酒,好像把另一只空碗忘了。他咕噜就下去一碗,用很脏的袖口擦擦胡子上的酒水珠子,说:我这桩买卖的主顾可大大有来头,付的酬金也大。我只要做了这一回,下半生吃喝都不用愁了,哈哈!我他娘的不想做,也得做。你说呢!兄,我说你该为我做成这样的买卖高兴,来,今天我们一醉方休,酒钱我付了。老板,拿酒来,再拿两大坛酒来!咱兄弟醉死在这,也要死……死他妈个痛快——痛快!呃,我做了这回,以后就不为啥事犯愁了,不!
噢,这对你可是桩美事。愚兄为你高兴,喝。
牧的脸上始终带着固定不变的笑意,使他的下巴有一条皱纹特别突出,那似乎是一种天神式的怜悯。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紫捷在说那些话时情绪起伏很大,悲喜不明,满是血丝的眼里噙着泪,两颗眼珠似在血水里沉浮、挣扎。
……兄。告……告诉你!我这回受雇要杀的可不是一般人。
哦?
过去杀的不算,都不值钱。这回总算碰上一个值钱的,钱这东西,他老人家最大!紫捷笑了笑,说:杀了这人之后我就不再杀……杀人了。呃!紫捷边说话边打着响亮的酒嗝。一只手却将放在旁边靠着凳脚的刀,搁到凳面上。
说到钱这东西嘛,再多也有用光的时候,牧慢悠悠说道,到时你又不杀人了,总不能做打草鞋或者屠狗的勾当吧?
窗栏外的街市,传来嘈杂的喧闹,听上去又像茶水烧沸的声音,喧腾、闷灼,像在一把壶里。
紫捷咕地笑起来,像放一串古怪的响屁。他说,我打的是一劳永逸的懒主意。
一劳永逸?牧皱了皱眉,那个将要被杀的主儿,值得那么多钱么?
值。人家说——准值!
那就好,来,咱兄弟接着把这碗干喽,祝紫捷走运。
唉,紫捷端着酒碗却长叹一口气,很是无奈,好像刚才的兴致全让这声叹气带跑了。怎么?牧也停碗,问。
只怕我杀不了那个人,紫捷说。
牧眉头凝起,他本事太高?
紫捷没接话,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笑个不停。弄得牧有些不好意思——你在笑我,牧说:是在笑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紫捷忙说,兄,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笑,没别的,真没别的意思。
持花男子的身影又从窗外经过,他很瘦削,好像在等一个人,来回走动。持花男子有很细腻的五官,走路的姿势也好看。他穿着未渲染的原色的大红衣裳,一望便知是个艺人。他手中的花却是金黄色的,像双手捧着金子,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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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遭同行讥讽并视为异类的清末民初历史学者顾鸿年晚年为打发无聊时光而虚构的小说里,帽州可能是帝国唯一的一座不设防的开放城市,正因其不设防或许才免于兵焚,正由于其开放,才使这个城市鱼龙混杂而日益庞大。在秦定四方之后,阔大的版图上,它与京城形成两个向度,帝都以不可动摇的面目集权势与财富为核心成为世人无不向往之地,它给胸怀进取者提供了广阔的梦想和不竭的激情,它是帝国蒸蒸日上的光荣与象征。帽州作为另一个向度中的城市显然是朝下的,它是改朝换代之际的一个缓冲地带,是失意者流亡者投向的宿地,是收拢是非的中转站,甚至是帝国的一个白日梦幻者大脑中浮现的最后一座海市蜃楼。这座城市在清末民初的失意历史学家顾鸿年构思的小说里繁复而杂乱,如同一个预设的阴谋,机关重重又危险四伏,进去容易出来难,人转在里面除了偶遇,有心要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它蛛网般的街道仿佛是谁设定的迷魂阵。在大秦帝国建立之初这座城市既气息奄奄又暗藏活力,以一种颓废而华丽的末世氛围吸引着众多的流落者。
也许每一个失意者都可以来帽州,但只有一个人不能来,可是她却来了。
昔日相国的美丽千金游游孤身前来帽州是和一个人约定来会面的。但是她一踏进帽州,没有见到约定的人,却意外地碰上了凶狠的帝国斥候。
那不是游游小姐吗?年轻英俊的斥候骑士蒙嘉也是出身帝国的上层子弟,其父亲是当年战死沙场的猛将蒙骜,在陌生之地年轻人一眼就认出了娉婷出众的游游。没,没错,那是——是相府的小姐。犬嘴斥候结巴,话多,总是不失时机说话,她她她,怎么到到到帽州来——来了?
看来帽州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啊!褚哮说。
我上去问问?年轻斥候此时显得十分活跃。去吧!褚哮说,不过要客气些。别暴露我们的来意。
初来乍到帽州的游游被铜匠街古色斑斓的铜器铺吸引了,铜的光泽和气息使她没有了陌生感,反而令她对铺架上的精美铜器满是好奇,对铜匠炉火纯青的技艺深怀敬意。她的脸美丽红润,生气勃勃地在一张张各种各样的青铜面具间逗留,那些出自精湛匠人之手的面具无比生动,几乎包含了人世的各种表情。游游的脸停在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前。准确地说,这是一张寡脸。
我是铜匠和和,小姐对这张面具感兴趣吗?铜匠上前主动打招呼。
噢,不。游游看到铜匠和和竟有一张和那副面具一般无二的脸,她笑了。
这是你做的吗?
那个不好,我要告诉小姐的意思就是那是所有面具里最糟的面具。铜匠和和很真诚地说,若是小姐对在下的手艺信得过,我可以为你打一个最精美的面具。
游游只是笑,眼光又在其他铜器上浏览。和和介绍,我这里还做铜人铜马铜鸟。又不无自豪地说,本城原先的州守大人就是在我这里定做了一对铜鹤和一辆铜马车,然后戴着青铜面具去了京城,据说他是要把铜鹤和铜马车作为礼物敬献给皇上。
我不要那些无用的东西。游游说,你还是给我打一把青铜短剑吧!
小姐斯文优雅,又生得如此美貌,要打这男人用的东西干什么?铜匠和和深为不解,他说,何况丞相已颁下了禁武令,没收天下兵器,我这小店早也不干那营生了,店名也改成了和字号,只求和和气气,不再做打打杀杀的东西了。
游游眼睫一眨,哦,你改得好快呀!想必你原先也不叫铜匠和和了?
小姐冰雪聪明,在下原来只叫铜佬。和和说。
铜佬,这名字好,游游说,这才是男人的名字。
和和苦笑,那岂是名字,只不过一诨号。游游眉毛一挑,有这诨号也不错,强似叫别扭的和和。
和和双手一摊,老实地说,其实在下就是一个铜佬。
好的,铜佬,游游说,我多付你两倍的价钱,你给我打把铜剑吧。
哎呀小姐,你看看我这里有的是铜鸟、铜马、铜面具,还有铜灯具、铜壶、铜马镫,我甚至还可以为你做铜首饰,你再看看,这里头做哪一样为好!
铜匠和和一脸为难地对游游说。
游游不改口,我只需要一把上好的铜剑。铜匠和和说,小姐若是做剑,别说是我这里,就是别的铺子也不敢做这种生意,我劝小姐还是打消做剑念头。
哈,游游也来了千金小姐的脾气,在椅子上坐下来,撂下话说,本小姐就看中了你的手艺,还非在这做把剑不可了!
铜匠和和转转眼珠,揣摩游游的来头,出语小心道,敢问一句,小姐做剑干什么用?
游游头一扬,防身。
防身?这天下太平了,朗朗乾坤,连男人也用不着剑了,一个小姐要用剑防什么身呐!怕是寻仇吧?
好,那我就要你为我做一把寻仇的剑。
恕在下嘴笨,小姐笑话铜匠了,和和左手轻轻在嘴上扇了一下,右手从货架上取下一张太阳形面具,有意转移话题地说,我可以为你做一个新颖的月亮面具,你看,刚好和这个太阳面具配成一对,你带上月亮面具,就可以把这个太阳面具送给一个你喜欢的男人。
游游安静了,看着铜匠和和手拿的面具,像是有些动心,重复他说的后一句话,把太阳面具送给喜欢的男人?
对,铜匠和和鼓励说,把这个金光闪闪的太阳面具送给他!
你怎知道有我喜欢的男人?游游忽然问,脸上有些不高兴。铜匠和和说,小姐这么美,天下喜欢小姐的男人该要排长队了……
你是说喜欢我的男人,不是说我喜欢的男人!
我是说天下喜欢小姐的男人那么多,小姐一定能从里面挑到一个自己喜欢的。
铜匠可曾成过亲?游游又忽然问。
和和像刺到了痛处,一直缺乏表情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说,铜匠这辈子怕是只能跟这些铜人铜鸟铜面具成亲了。
怪不得你的面具做得这么出色了!游游出人意料地说。
铜匠和和赶紧接过她的话说,是的小姐,没有比我的铺子里做得再好的面具了,你戴上它,面具可以保护你的,它比一把剑防身更有用。
你是说一个人要靠面具的保护吗?
噢,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有些时候还是需要面具的,比如说在帽州,在这座城市里,你不认识谁,也不想让别人认出你,或者不愿让别人看出你的内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戴一副面具。
你的这张脸就是一副最好的面具,看不出你的表情,游游说,又举起手中没有放下的寡脸面具,这是你的脸吗?
铜匠和和说,在下是为所有人做脸。
我看见对面也有一家面具铺呢?游游的眼光穿过琳琅满目的青铜面具,投向对门一家店铺。
这条街有二十一间铜器铺,每一家都做铜面具。铜匠和和说到这,稍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只有对面的那家铺子是专为死人做面具的。
死人?
对,死去的人。
死人还要戴面具吗?
要的,死去的人样子会很难看,所以要戴上一个面具,这样活人看见死人就不害怕了。据说死人戴着面具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不害怕。
死人的面具,一定很吓人吧?
恰恰相反,死人的面具是最好看的面具。
这是怎么回事?
活人以死人的面具吓人,死人以活人的面具吓鬼。据说鬼是最怕好看的面具的。
咯咯咯咯,游游不由让铜匠和和说得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倒真有意思!她笑着说。和和的脸也略微动了动,说,是啊!这是帽州的风俗。
古怪的风俗,游游说,太古怪了,你不觉得古怪吗?
你说得对,这风俗又悠久又古老,并且还将延续下去。铜匠和和说。
我答应订一对面具,同时你也要答应为我做一把青铜短剑,就算我没白白到你的铜器铺来一趟。
我答应你。可是,小姐,我只能暗里偷偷为你做一把剑,时间可能要长些,这可是做违禁的事,违禁就是犯法,犯法就得杀头……
不必多说了,我会多付你钱的。
嗯嗯!铜匠和和允诺,抬头,见一个军官从马上下来,径直往他铺里走,便有些做贼心虚地犯疑——怎就有官兵来了呢?
小姐,府里的人正找您呢,年轻斥候过来恭恭敬敬行个礼,说,不想小姐到了这里。蒙校尉,你是来找我的吗?游游单刀直入地说,本小姐对京城厌了,出来散散心,不行吗?
哪里哪里,我们是例行公务来帽州,不想与小姐不期而遇,实在是太巧了。斥候蒙嘉说得阳光灿烂,且掩饰不住意外的兴奋。
蒙嘉,我还以为你是奉命来拿我呢!游游半是玩笑半是不屑地说。她的嘴角有一道笑靥,很深的笑靥,像刀割的,美得惊心。
就是给我豹子胆,也不敢拿你,蒙嘉说,何况,我也决不会那样做!游游听出了蒙嘉的表白,她说,那你们是来执行什么公务呀?
我们是——蒙嘉欲言又止,只说,小姐,这事跟你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是办点急事,完了就回京。
很急吗?游游说,你们斥候总是急如星火且又神神秘秘的,我是说你们的事办得还顺利吗?蒙嘉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怎么说呢,我们也刚到不久,事才刚刚有点线索,哦,不说了。我过来是和你打个招呼,我是想告诉你,在这里能见到你,我感到意外的惊喜。
意外吗?
是呀!我觉得太意外了,你是一个人吗?
是我一个人。
那你要当心,这里很乱。
乱?我倒觉得挺好,好像比京城还安全。
好,不说这些了,我得赶上队伍,说不定我们在这里还能遇上。
说不定?
是,说不定!
我想——可能也是。
看着蒙嘉匆匆而去的背影,游游有意朝在街口向这边探头探脑的褚哮放大声音喊:嘿,我说蒙校尉,别忘了替我问候褚将军!
褚哮赶忙转过头,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眼望别的地方,那里一个身背药篓的老汉在矮墙边走过,他篓中的新鲜药材山花烂漫,郁郁葱葱。
你小小子,是不不是看看上她她她了,犬嘴斥候对回来的蒙嘉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人家是相府千金呐!蒙嘉说,我怎敢想人家。
她还差点成了我们的王后呢!另一个斥候说。就是嘛!蒙嘉托一句,好像以此表明自己不会作非分之想。
犬嘴斥候却说,现在她她,她,什么也不不,不是!
你们都扯什么?褚哮黑着脸发怒,难道忘了我们的使命么!又对蒙嘉道,问了她来帽州干什么吗?
她说是散散心。
散心,这是个散心之地吗?褚哮沉思道,我看或许是另有他心。
将军!蒙嘉请示,吹箫人没找到,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找不到吹箫人,我想帽州府衙总是可以找到的。褚哮因没找到吹箫人心有不甘而对这座古怪的城市满腹怨气,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个城市任找谁都像大海捞针,但唯有一个人是容易找到的——那就是地方官。他要坐地吃粮,一找准一个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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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紫捷与赵国亡命之将牧聚饮帽州天香楼时,他的一位早年合伙做杀人勾当的哥们老轲,正拉着书生张草从千里之外赶到了帽州城下。
二人下马,张草是个瘸子,腿脚有毛病,走路时身体不平衡,一拐一拐的。陌生的帽州城池引起书生张草的好奇,他东张西望,打量上百号身穿黑衣的工匠正在忙忙碌碌扩建城墙。工匠们表情诡异,夸张的号子和叮叮当当的锤打石头的声音混成一片,空旷而嘹亮,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改变什么,或严格实现城池设计者的意图。老轲猛揪他一把衣袖,道:
瞅个屁呀,进城啊!
张草身子一趔趄,绊到石头,险些栽倒。老轲笑,脚迈得却急。
张草无奈,叹口气,被他拽入了帽州城门。帽州城里皆是狗屎色的房子,空气中满是臭烘烘的味道,张草打了个响亮且清脆的喷嚏,两匹马跟在身后,一匹白,一匹黑。黑的边走边屙出一坨屎来。
紫捷从座上起身一步跨过去,不知是想为牧加酒,还是以示朋友的亲热。总之他这个动作尚未完成,大腿却将搁在凳子上的刀呛啷一下碰落到地上。牧欠身,仿佛要去拾。紫捷抢前,手摸到地上的刀柄。两人欠身在桌下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接着又不约而同地爆出一阵大笑。
牧兄,你胆子变小喽!紫捷开玩笑似的说。
是啊,久不用刀,胆子反而小了,牧自嘲道,刀就是人的胆呐!
紫捷摸着刀说,我不知刀是不是人的胆,可这刀是我讨食的家伙。
牧满脸是笑,向紫捷伸手,让我看看你们刀客的刀,到底是什么样的,若是我以后死在这样的刀下,也明明白白。
面对一脸客气伸手过来要刀的手,紫捷怔住了,说:刀客的刀,一般是绝不会给人看的。说罢,他还是大大方方将刀递过去,不无豪爽地,你是我朋友,例外。
牧接过刀,眼盯着紫捷缓慢而又认真地抽出刀,刀的身子在抽出的过程中,紫捷只看着那刀,一脸心满意足的憨笑,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然而一把杀人的刀绝不是孩子,它一经出鞘,空气顿时变得寒冷。牧拎着这把杀人不眨眼的刀,仍盯着紫捷。紫捷的笑好像僵在脸上。
牧熟练地将刀在空中做了个漂亮的劈杀动作,刀就不见了,像是活的,自动收回了刀鞘。牧笑吟吟将刀还给紫捷,嘴里说,好刀。
紫捷反而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回自己的刀。牧诚心诚意地向他递过去,说,不知谁有幸成为最后一个让这把刀杀了的人。
紫捷噢一声,如梦方醒,接过刀,仿佛找回了刀客的身份和感觉。刀在他手上如同婴儿被捧在怀里,显得格外爱抚又唯恐再让人夺去。他长满络腮胡的脸上恢复了自然,也恢复了自信。他冷冷地甚至是很不客气地抛出一句,那一大笔金子要最后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是个名将。
名将?
对,一位国破身存、逃亡在外的名将。
这样的亡国之将,在当今至少有上百个。牧慢条斯理地说,这把刀要杀的,会是哪一个呢?
紫捷眉毛一扬,——最有名的一个!
刀客紫捷的一对眼是吊的,像白额吊睛的老虎,两处上眼泡虚浮,好似撑开的伞,大而张扬,眼皮似要把眼睛遮住,但他说话时总努力扬起眉毛,将眼睁大,那两把伞就时时像顶着劲风。
谁?牧盯住他的上眼泡道。
你——不认识——,紫捷的眼皮往下一搭。
我?不认识?
你,知道!
不——哪儿会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和你一样。
没人和我一样,没有。
他不可能不和你一样。
嘿嘿,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哪怕是孪生兄弟,也不一样。
他不是孪生兄弟。他、和、你,就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你是说——
窗外有男子瓮声瓮气故意放大的嗓门在唤一个女人,玉豆,玉豆——婆,——玉——豆!就有女人哎的急忙一声回应,尖细而悠扬。两个声音都似从烧开的茶壶里冒出来的。——女人就是梭叶子,紫捷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梭叶子,什么梭叶子?牧摸不着头脑。紫捷就笑,答非所问地话入正题。
对,所以我说你知道他是你也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想杀他,又不得不杀了他。
哈,你是在说梭叶子,这是一个玩笑吧!
玩笑?不,我不是在说梭叶子,对一个刀客来说从来没有玩笑,刀客压根就不明白玩笑是什么东西。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考虑了很久,面对雇主付的那一大笔酬金,我不能不动心。
我想你是对的。付你酬金的人,肯定是秦王。
不错,这可是当今世上最大的主顾了,算他看得起我。
你杀人很有名。
惭愧,只是一直没有富起来,否则早就洗手了。
洗得干净那双杀人的手吗?
天下最大的杀手洗手之后都可以当皇帝,天下最小的杀手为什么不可以洗手做财主。紫捷理直气壮说过这句话后把头扬得很高,仿佛他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理由。
牧击掌,一下、两下、三下,口里说:好,说得好!
B2
陆陆续续逃入帽州的六国流亡贵族日渐增多,虽然他们费尽心机隐瞒身份,乔装打扮,变易姓名,但曾经的颐指气使,和非同草民的气质,以及无法掩饰的落寞与感伤,使他们与这座城市难以混同,甚至一望而知。帽州的州守一度认为这里是处藏污纳垢之地,复杂与凶险并存,曾数次试图清查藏身于此的身份不明者,以除大秦隐患。但帽州本身就是一座原本归属不明的城市,由流民所建。秦制以前,与任何国家既搭界又不相关,天下归秦了,所设三十六郡,帽州也很难说归属于哪一郡属辖,仿佛它在三十六郡之外,朝廷委派了州守,却不强行推以秦律,便带有明显自治色彩。因此州守清查整顿的想法屡屡难以实施。据说有一位叫葛的幕僚,他给帽州州守老鱼出谋划策,说,既然进入帽州的身份不明者络绎不绝,他们也多是逃入其间以避祸,寻求一种安全感,那么索性就将城扩建,用不断增加的繁复曲折的街道把来者困住在里面,让他们安安心心在里面避世,也就无法出来作乱,威胁到大秦的安全了。州守老鱼在无计可寻之下采用了此策。幕僚葛随后献上了一张曲折如迷局般的城市街道改造扩建设计图。州守老鱼看了半天,眼里只是一团乱麻,摇头说不好,这个设计没头没脑,不气派,一点也不像大秦帝国治辖的城市。幕僚葛却笑眯眯道,大人哪,这个设计心思就花在这个乱字上,要让所有居住在帽州的城民都被纷乱如麻的街道困住手脚,他们哪也去不了,啥也做不成,就只有老老实实呆在里面自生自灭。你看,这一条条看似乱七八糟的街道,像不像一条条绳子……州守老鱼闻听此言,方才称妙。幕僚葛便被任命帽州城永久的设计师。因为外来人好像永远在增加,于是城市街道也就永远在改造扩建,城市不停地改建,也隐约使一座内部弥漫着亡国气息的帽州城外部却看似充满了活力。为此州守老鱼也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提拔,成为了大秦帝国三十六郡中一郡的郡守。他把帽州州守的位置留给了他身为城市设计师的幕僚葛,此时葛已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将自己的斜眼三妹嫁给了小葛,作为对其城市扩建设计与工程的最大奖赏。令业已荣升州守的小葛喜出望外的是,他娶的斜眼夫人在洞房之夜向他出示了暗中带来的陪嫁之物,一件江湖上传扬已久的精致名剑春梦无痕。
新任的州守小葛所住的半边楼里藏着繁复的城市设计图,那张图既有预示着城市未来更为繁复且迷局重重的街道扩建方向,又有州守小葛亲自用红笔线条标明的步出迷局般街道的机关秘密。然而在这之后,还藏着一把叫春梦无痕的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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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以后牧都没弄懂,想得那么清楚的刀客紫捷当时为什么还那么多废话,为什么不早早趁他不备,动手一刀结果了他。为什么,想急了的时候他甚至会犯糊涂。也许牧确实是将到处杀人作案的刀客紫捷看简单了。但他清楚地记得紫捷临死之前跟他说过的话。
那天在帽州酒楼里,当刀客紫捷喝完第二坛酒时,浑身都散发出酒气。像一个从酒坛里拎出来的人,可他没醉,酒跟他的关系,就像女人,他说,越喝越亲,酒就成了他的老婆。紫捷行走江湖,也他妈的就不是一条光棍。
紫捷喝酒,难免会说些混话,但那回他的话,句句说得明白,牧倒糊涂了。牧明明意识到紫捷是秦王遣来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杀手,自己反而一身轻松起来。而紫捷却在犹疑与挣扎。他将抱在胸前的刀重新支放到凳脚上。说,当我好不容易面对那个杀了可以让我发财的人,我他妈的竟没出息般地下不了手。
你怕他,还是杀不了他。或者是怕自己杀不了他?牧说,他的话几乎不动声色。好像他们完全在谈一个不在场的人,甚至两个人有商有量地在为杀害他们中的一个而出主意。——你可以下手的,牧仿佛是用不无鼓励的口吻对刀客紫捷说:你可以杀了他,最好在他不知情之前。
可我还是说破了,这样对我要杀的人更公平,紫捷坦然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自己不是个做黑道生意的杀手,而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侠客。
为什么要说破?
因为他有恩于我。
恩?这世道,人还记得“恩”这个字。
记得,我在赵国杀人,受到他的帮助。
哦,你还记着呢!
所以我要把一切都说破,这样就是为了公平一些,如果他杀了我,也认命。
杂沓的脚步声从楼下升上来,升到一定高度,就停在窗外。乱七八糟的脚步像是从不同角落相约而至,错落纷繁。它们停在一起,偶尔有几声挪移,男人脚大,步沉。女人金莲三寸,落足小心,透着轻微的谨慎。谁踢到一枚石子,吾操,骂。
看来你没有杀他的底气,牧说。眼光一直没有从紫捷的脸上移开。他伸手去抓对方的碗,准备为之添酒。手指挨到碗沿之际,被紫捷突然按住。牧双眉一扬,眼色凌厉。紫捷出乎意外地问:兄,你是不是觉得我紫捷不够义气,是个小人?
没有,牧笑着、细声细气地说,你不是挺讲义气的一个人嘛!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脏,只认钱?
人生于世,许多事都不能按常理论,比如人命,生生死死恐怕是这世上最寻常之事。一个人活着也够不容易,文士靠嘴皮子游说四方蹭饭吃,武人只能刀口舔血混日子了。谈不上脏不脏的。
兄,你真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身为人臣,本当国破之日就该死的,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为那桩复仇的大事未了,否则这颗头随时可以让人拿去,也绝不怜惜。牧说着在酒楼凭栏远望,他的神思也随目光飞去。你看到那座山了吗?——远处那座山就是当年秦王杀人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国人受死之地。秦王所杀的人的尸体堆起来如山头环绕的白云一样多。秦王的宫殿是尸体堆砌而成的,他的王城是由无数死者搭建的,那笙歌宴舞的繁华宫殿下铺的是死难者的累累骸骨。死者的亡魂却被排斥在宫殿之外,胜利者在里面狂欢浪舞,失败者的游魂在外面哭泣哀号……说到这里,牧黯然神伤。
紫捷听着牧一番话,有些不知所措,面部表情竟然变得尴尴尬尬地僵在那儿。还是牧先缓过神,伸左手从后颈部掏出一支黑亮的铁箫来,右手无限怜惜地抚摸着,幽幽地说:要不要听我为你吹一曲?
紫捷恍若自梦中惊醒,摇头晃脑只说——又是《梅花破》吧!不要吹。他将手势晃得很零乱,说,你的箫声会引来很多鬼魂的。
牧不语,把铁箫默默插回背上,转过身,背朝紫捷。
惭愧呀!紫捷大声道,萤虫真不能与明月相比,烛焰怎可与太阳争辉呢!兄,我很惭愧,我早就说过这条命是你的,现在我给你了。
窗外一家肉铺里,屠户曹喝饱了黄汤,正挥舞油腻腻的蒲扇大的巴掌,在酣畅淋漓地将自家妇人——那被他有事没事大呼小叫的玉豆——按在长凳上打屁股。玉豆年方三十,真个生得肤色似玉,腰窄如握,而臀大如鼓,热切起来散发出一种肉欲气息。屠户曹每在巴掌使向老婆如鼓般翘起的臀上前,必朝掌心狠啐两口白唾沫,用劲搓,直搓得掌上鲜红,便撸开老婆圆鼓鼓的白屁股,嘴里唤一声——玉豆婆,看你还听我使唤啵!巴掌就啪地落下,肥硕的屁股便活泼地摆动,由白而红,煞是好看。妇人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引来三五小儿闲观。屠户曹便将巴掌舞得呼呼生响,屁股上愈发有了一种快活节奏,他嘴里还哼歌般念念有词。仿佛这是他酒后的余兴或每日必做的功课。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屠夫曹那么一张圆圆的小嘴竟喂养出自己那么肥大的身子,其实看似高大威猛的屠户曹鸡巴无能已是街坊四邻的不宣之秘。屠户的妇人玉豆每日必被蒲扇大手拍打一通。时间久了,人不见屠户打老婆,或听不到妇人玉豆杀猪般的号叫,反觉得不正常。生活的猥琐与庸碌,如那猪宰了又卖,卖了又宰,几乎是冗长而了无尽期的重复,令屠户曹感到日子寡淡如水。只有那手掌在玉豆丰硕的屁股上灵动有加时,偶尔才使他体会到生命的质量。妇人玉豆挨了揍,隔三差五,便会没事似的在黄昏溜入天香楼老板方头屋里厮混几个时辰出来。屠户曹明知,也不计较。好像妇人的屁股归他巴掌所有就足够了,至于其他,跟自己不相干。屠户曹每日打妇人屁股,就如同在宣告,玉豆那肥滚滚的屁股的所有权还在他手里,由他掌握,他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屠户曹打得威风八面,妇人玉豆号叫得也就既夸张又欢畅,仿佛给男人挣足了面子。
屠户曹揍完妇人,总会扔下一句话,作结束语——狗日的让狗——日去吧!
这话既像将妇人从手中放生般饶过,又似是一种公开的准许,让妇人玉豆可以跟别人去搞。若此时恰好临近黄昏,妇人玉豆从长凳上爬起来,眼睛斜睨到酒楼的一扇窗牖,朝站在那帘后的人影抛一个暧昧而得意的眼神,像发暗号,人影旋即从窗口消失,像是为接下来发生的好事,进入稍许的等待。妇人玉豆便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见屠户一身油汗,还会递把小扇给他——那是妇人的团扇,妇人玉豆仿佛甚是怜惜他刚才所花的力气,还搬张竹椅来让男人坐下歇息,显得煞是温柔体贴。
屠户曹扇着汗,坐在椅上,俨然心满意足、功成名就。将右手举到眼前,仔仔细细欣赏玩味着那只刚才打过老婆屁股的手——妇人玉豆的屁股白里生出粉红、滑腻而柔软,极富弹性,是一处操练巴掌的好地方。屠户每次打老婆总是敞开毛茸茸的黑色胸脯,环眼圆睁,煞是威猛的样子,脸上两块肉帮子,随每一次打下的手掌与妇人的屁股同时有力地抖动。屠户的巴掌往往在老婆的屁股上打得回环往复、得心应手,使那肉与肉的碰响极有韵致。妇人的哼叫也日见婉转而悠扬,令人不知不觉、见怪不怪当作了一种不必付银子的享受,甚至有人在家里听到屠户打老婆的声音,也会和着那节拍摇头晃脑地嘴里哼唱起来。
屠户曹用每回都有新发现的眼光端详自己的手,那的的确确是只比常人要大得多的手掌,不似他肥厚的肉身,竟然很薄,他为自己的身子居然生出这么副巴掌来而感到不可思议。屠户曹得意的是,这副巴掌扇起来呼呼带响,仿佛里面藏着扇不尽的风,稍许一挥,风就噌噌地窜出来,往妇人屁股上跑,好像那是风儿比赛的操场。屠夫曹每次观看自己这副非同小可的巴掌,眼里都会由衷露出敬意。他感觉手从妇人屁股上凯旋般收回来,十根手指上都有在猪油搅过、插过的鸡巴感觉,逍遥快意。就在屠户曹端详那副伟大的手而陶醉得不能自拔时,妇人玉豆已到屋里打了一转出来,鹅蛋形的脸上敷了层薄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雀斑——生活的疲惫仍掩抑不住妇人胸部一样丰满的性欲渴望。她换了一身桃红挂绿的裙子,满脸笑吟吟,屁股扭幅极大地从屠户跟前走过。屠户曹仿佛视而不见,只对那传奇般的巴掌啧啧赞叹不已。
忽一日,朝廷丞相斯制定了不准男人欺侮女人的律令,那是包括不能打老婆在内的,而且很是严厉。有违者以杀人论处,重则斩首,轻则罚三十年修长城的苦役。男人不能打老婆,屠户曹认为这很没道理。心有不满和怨气,又不敢发作,每日杀猪卖肉完事之后,便无甚可做,荒废了一双天生打老婆的好手,既为之惋惜又觉得不习惯。生活一时也味同嚼蜡,妇人也感到颇不自在。两人相对,竟是无限落寞。某日,屠户曹对妇人玉豆感叹一声,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便挟一把厚重锋快的剁肉刀出走了。——据说他是寻找一个可以打妇人屁股的世外桃源去了,又说屠户做了侠客,后来干了一桩极其轰动的事——就是把天香楼老板方头杀了,并将人家的鸡巴单割下来油焖了下酒,方扬长而去。再后来,人就发现他死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猪圈里,这自然是更后来发生的事。
天香楼主人生得方头大脸,表皮白白净净的,一副官相。干的竟是个开店卖酒的营生,人也就叫他方头,叫着叫着反忘了真实姓名。方头阔鼻大眼,貌虽不雅,也是长身而立,似乎不乏倜傥,有些轩昂之气。只是方头老婆却一味的冷淡,冷到床头被窝里,令天香楼主人感到兴味索然,难得强行同房一次,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很不来事。屠户娘子不同,身子肥而不胖,水蜜桃般丰润,不想一惹就得了手,就似前世的冤家一般,屡试不爽。就这么七弄八弄谁料竟好端端弄丢了性命。——这都是后话。
牧自窗牖前转过身来,哦也一声,见紫捷坐在地上,身子软耷耷靠着桌脚,那把刀,开了主人的膛,像一个屠夫熟练地剖开了猪腹。紫捷的嘴是歪的,嘴角似笑非笑,仿佛带着一丝歉意。一把满是鲜血的刀横在肚子上,一伙苍蝇趴在上面快活有加地宴饮。纵是见过无数杀戮场面的牧,也觉得奇惨无比。他将紫捷的身子放平,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地包住他上身,不让其血创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并将自己的棕笠取下,盖住死者面孔。
几乎在刀客紫捷饮刀自尽的同时,距天香楼四条小巷前后不足二里的帽州甚为有名的雁寺,一个疾病缠身而又不得超度苦海的老和尚释然——将自杀演化为了一种高雅的阴谋。
释然从雁寺最高处纵身而下之际,在欲落未落的半空,未忘牢牢按捂住胸口。他尘土飞扬地摔死在黄土地上面容安详,枯枝般的左手仍摆在右胸,人们打开他的衣服,在右胸襟里掏出了一本经册《金刚》,是他用针尖般细的笔画,仔仔细细工工整整写在一沓黄卷上的。
《金刚》对老僧自身行为的暗喻不言自明,他遗容上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是对金刚不坏之意的肯定,而他摔得骨断腰折又仿佛成为一种悖论。
释然的弟子问休笃信金刚的意志,是个练就一身不坏金刚之躯的武僧,他不像师父一副病弱之身,常年咳声不断,喉咙里就像有泡永远咳不出的痰。正相反,和尚问休在严冬的雪地上光膀打坐,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只是雁寺臭不可闻的茅厕,偶尔会呛得他发出数声干咳。
帽州的人说,在雁寺释然和尚自杀的一瞬,有只灰色的大鸟从城上空掠过,发出一两声哀鸣。而且其正是在飞经天香楼和雁寺两处时哀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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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吗?一个女子问,很熟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置疑。
你找谁!男人半是问半是答。
你可能是别人,但那个我要找的人似乎失约了,你就成了我要找的人。女子说,这个城市很奇怪,我一来就迷路了,你能不能领我去你落脚的地方?至少不使我迷路。
我是个流浪者,没有固定的落脚之处。男人说,但你跟着我走,至少比你在这座城市里瞎碰乱撞要好。
你要把我带向哪里?是一处客栈,还是一个熟人家里?女子问。她把手摸索似的伸向男人,男人没接她的手,只是说,我没有熟人,他们都死了。你跟我去的地方也许是一处废寺,也许是一个客栈。那好像是专为你我这样的人准备的。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女子说。
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男人说,你也只当我是个陌生人,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每时每刻,不。女子说,我遇到过的似乎都是熟人,包括你。我想我是认识你的,你却故意装成陌生人。
你见过我吗?还是我们在前世是熟人?男人说。
前世太远,我想不起前世的事情,我只记得今生,你爱我,我们很早就认识,确实很早,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姐,你一定记错了。男人打断她的话,你若要我做你的向导,就跟我走。千万别说你认识我,这座城里的很多人谁也不认识谁,所以他们得以生存。
我不属于这座城市,是你约我来见面的,女子说,我千里迢迢而来,你怎么把我当作陌生人?
小姐,你迷路了,只是想找一个识路之人,可我也是个迷路者。我们即使同是迷路者,也还是彼此陌生的人。
我熟悉你的声音,气味,还有你的眼神,你的外貌和一切都可以改变,但我还是认出了你。我要叫出你的名字。
不!不要叫,我没有家国,也没有名字!或许你认识的记忆中的人早就死了。男人说。
我知道你很痛苦,女子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找你!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你只是想象我是个记忆中的人,你只是在想象里和一个记忆中的人见面。可我要再一次对你说,我不是,我只是你在一个陌生城市里遇到的一个陌生人。
那么好,女子说,我可以不叫出你的名字,只当你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并不熟悉,从一开始就是陌生的。男人说。
你可以不认我,但我心里还是把你当作我熟悉的人,我甚至可以叫你陌生人,可以这样叫你吗?
你就叫我陌生人吧!男人说。
陌生人,我跟着你,你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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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刀客身死的左靖,其实是个打着紫捷包袱歪主意跟了他一路的小贼。当他口干舌燥向张草叙述完自己藏身天香楼房梁上的所见之后,坦然道明了自己极不体面的身份。张草似乎明白就里地一笑,问他,要多少钱?左靖仰天大笑两声,像是要趁机狮子大开口,狠诈一笔。谁想他笑声收住,没事般说,什么也不要。
仿佛大笑中他仰头所见的空气中已经有了更大的获得,弄得书生张草很过意不去,这怎么行,钱一定要给的,我这还有几个刀币,一定要给。
左靖将头晃得像货郎鼓,别烦我,我什么时候说了要你刀币了?!
张草看着他,愣了一下,只不解而又轻快地见他离去。
天香楼无意瞥见的一幕彻底改变了小贼左靖的初衷,他向张草主动陈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之后,便一走了之,从此杳无踪迹,世上仿佛从此少了一号贼。其实他仅是改变了行窃方向,由直接盗人财物,转为专攻偷香窃玉。成了不少闺妇的枕边情人,他的鸡巴也就忙得频繁。不少闺妇与他春宵过后,发现室内金银细软不见了,因是偷奸的结果,便不敢报官,于是左靖由小贼成了大盗,频频得手。人称夜留香或了无痕之类的艳侠情圣的传奇,多与左靖有关。过去他就厌倦了小贼行径,更鄙夷杀人越货的勾当,他认为那是最没本事和出息的所为,见不得人的手段。而今女人们都暗里叫他梦遗香,或:春梦无痕。左靖便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个拥有好手段的人。他最为得意的是,在他云雨所过之处,一些官员至为懊恼。因为比他们头上的官帽更沉的,是市井纷传的他头上还扣着一顶绿帽子。或许正是在这官儿荣升之际,老婆却与一个小贼在偷欢——据说有一把很有名的剑,在江湖上口耳相传着,也是叫春梦无痕。或许男人做梦都想得到那把剑,女人都想得到与他的一宿之欢,即便醒来,珠宝尽失,果如春梦无痕,也甚是心甘。
紫捷死了,仇也没得报,这使一心来找他的老轲悲从中来,他给足了让天香楼伙计不吃亏的钱用以料理朋友后事。突然蹲下身子,像个耍赖的小儿,抱着自己金光闪烁的脑袋哭得稀里哗啦,似个泪人。张草手足无措,他没想到粗糙的老轲竟有妇人般柔软的一面,想安慰几句,见老轲哭得那么专心致志,知道任何屁话此刻说出来都等于零。只有显出同样悲伤状,寻个椅子坐下,歇歇瘸脚,并打算从天香楼下去就跟老轲脱手,分道扬镳。
老轲好一阵抽抽噎噎过后,抬起头来说,快活。张草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他,他却有些厚颜无耻地笑着说,从没这么哭过,哭原来是很痛快的事。见张草一本正经坐在那儿,反问,你怎么没哭?
你朋友死了,我若哭得比你还难过,不是别有用心吗!张草理直气壮道。
哎也,我倒弄错了,老轲说,原来你们不认识。这么说也不对,你们不也见了面吗,可惜他死了,哎也也,这恐怕就叫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这话说得张草烦,见老轲不难过了样子挺好,知道他纯粹性情中人一个,打算赶紧道明了一拍两散,便说,你叽叽歪歪胡搅蛮缠什么,我又不是干杀人买卖的,跟一个刀客有什么相见恨晚的,何况我见到他,人已经死了,这不乱扯淡么!
老轲只是笑,显得既厚道,脾气也好,心里却在打张草的主意。
轲是负有使命赶来帽州的。他不远千里而来是打算约刀客紫捷赴秦合伙行刺秦王,然后将一位亡国太子所付的酬金一分为二。他知道紫捷急需一笔钱,这笔钱将使他唯一的妹妹紫姜不被官家征去充当塞妇——供长年守塞的兵士作营妓。她的丈夫在初婚之日,未入洞房便被拉去服了修长城的徭役,一直没有音讯。所以这笔钱对落魄潦倒的刀客紫捷极为重要。谁料到,紫捷在老轲赶到前一脚竟死了。这使他感到有些孤掌难鸣。同伴张草虽有大志,却是个书生。当时正怀揣一篇精心炮制的《富秦策》,打算献给斯丞相,以谋个出身,获取国相的重用。张草原拟邀当年穿开裆裤一块儿玩到大的哥们老轲一道赴秦,意在将轲的武术与自己的文采共同献于秦相。不想老轲这狗杀才已先然诺了某亡国臭屁太子而谋刺秦王,这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那篇揣在怀里用缎子包了几层的东西,也不敢拿给轲看,恐老轲见了上火,把辛辛苦苦抽筋剥皮般好不容易弄出的文章给撕了。但张草还是从兄弟的角度,苦口婆心地为轲分析了当前形势,一针见血地指出,跟那个臭屁太子干是死路一条,只有跟我走,投效秦王才有出息。到时候地位、名誉、美女一样都不会少,钱那玩意,更是不消说。天下之富皆属于秦,秦之富,乃富天下。他甚至引用了怀里文章的句子来劝说、打动轲。可这光头金轲的脑袋像浸了水,就是糊涂得不开窍。口口声声说,壮士一诺千金,我已允诺太子,是不能变卦的。张草狠狠道,太子太子,你的太子太他妈不要脸,太他妈不是东西,你的太子,是他妈一坨屎!
书生张草是轻易不说脏话的,一说脏话,说明问题很严重。轲乍听张草说出这等话,觉得特别刺耳,换过别人而不是张草这么说,他会不以为然。此话出自文绉绉的张草之口,就等于分明在骂他。老轲不由怪眼圆睁,额上爆起青筋。他几乎是满带威胁地重复道,太子是一坨屎?你说太子是一坨屎!你竟敢说太子是一坨屎?!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像由不相信,到信,到怒不可遏地责问,你再说一次试试,再说!他吼。
张草幽幽地瞥他一眼,说,有什么不敢说嘛,太子就一坨没用的屎。他说的声音放轻了,似乎还是有所忌惮。
哈,哈哈,他娘的,老轲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好!说得好!太子是一坨屎,我老轲是一坨屎,你叽叽歪歪狗屁文人一个,更是一坨没用的狗屎,哈哈!都是屎。这是个狗屎的世界,到处都在发臭,到处都臭不可闻!哈哈哈……老轲抱着光头又笑得稀里哗啦。
这,这这这,张草让老轲笑糊涂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吗?
老轲脸一抹,突然就换了个人似的,严肃地说,现在我死活也得拉你跟我一块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