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舟
日子还是过下去,是啊——不过一个傻子却很快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许到世界末日也不会再碰头。
——冯尼古特《囚鸟》
1
曲兆福和曲兆禄一同来找我,这可是让我意想不到。他们一胖一瘦,仿佛哼哈二将,横在店门前,恰好塞满了门框。我的小店立刻变黑了,犹如一团乌云,遮住了本来明媚的阳光。尤其当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都飘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白翳,心头更是一惊。他们这是要干吗?
我确实被他们的到来吓住了。我们虽然是一奶同胞,但可耻的生活早已泯灭了我们之间的亲情。他们倒是经常光顾我的小店,但都是独来独往,今天来个胖的曲兆福,明天来个瘦的曲兆禄,伸出胖的或瘦的巴掌:给钱!没钱?那完蛋了,他们会抢我的货物,一块移动硬盘,一只MP3,最不济,也要搞走我几个键盘。瘦的曲兆禄真狠,有一次抢了我的移动硬盘,公然就在我的小店前转卖起来。卖多少钱?二百!这是他伸手向我要的那个数目。我哪能眼睁睁看他把一块簇新的移动硬盘就这么给贱卖了,只能上前和他讨价还价:二百?还能便宜不?不便宜了?那成,卖我吧!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我在我自己的小店前捡了个便宜。胖的曲兆福稍微温和一些,他是抢了就走,从不继续为难我。但是他的力量惊人,有一次冲进柜台,撞倒了我的店员小鸽,令小鸽的盆骨骨折。为此,我不但负担了小鸽的医疗费,而且从此也负担起了小鸽,小鸽成了老板,我成了店员。
不是我懦弱,更不是我对他们抱有温情,是我实在不愿招惹他们。我也企图抗争过:再闹!再闹喊警察了!而那时小鸽也已经举起了手机,110,多便捷的号码,我想抢下来都来不及。警察随叫随到,谁?谁抢劫?可我却直摆手,对不起,对不起,误会了。怎么误会了?显然,我们是亲兄弟,这是家务事,我的店员,喏,就是这个小鸽,误会了。我为什么敢于糊弄人民警察?是因为我看到了我两个哥哥眼里蒙生出似有似无的白翳。这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蒙生出杀机。可我宁愿他们蒙生出的是杀机,也不敢正视他们眼里那缕似有似无的白翳。当那缕似有似无的白翳飘上他们的眼珠,就预示着他们即将打出一手致命的底牌,预示着他们即将倒下,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姿态一直低下去,低低低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吃土!我惧怕这张底牌被他们亮出来,这张底牌不是大猫二猫,不是红桃A或者梅花K,它是我难以启齿的家族史,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小鸽面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生活,新生活里的新秩序,必定土崩瓦解,而我,也将必定万劫不复,重新回到我的家族的序列中去,用一双飘着白翳的眼珠去打量生活。
小鸽对此不能理解,经过无数次卑鄙的诱导,我才将她的思路引向了片面的歧路。我让她将我的妥协归根结底在“善良”上。你太善良了!这句话就成为了小鸽的口头禅。她爱我的时候,指头一戳,说;她恨我的时候,指头一戳,说;我们恩爱的时候,她充满深情地说;我们打架的时候,她无限轻蔑地说。
而此刻,曲兆福和曲兆禄眼里飘着白翳,高扬着底牌,共同驾着乌云而来,我不知道我的“善良”还有没有余地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往柜台下面缩。柜台下面是小鸽的两条美腿,那裙下的旖旎,更加滋长了我埋头钻进去的渴望。但小鸽的腿适时并拢,像一扇门,黯然关闭。我听到啪哒啪哒的拖鞋响。透过几台数码相机,再透过柜台的玻璃,我看到他们来到了我的眼前。一瞬间,我有了绝望之感,并且无比空虚。
你起来!他们喝。我听出来了,这是曲兆福的声音。
我当然不想起来。我甚至决定不惜代价,迅速打发掉他们。我的手都伸进柜台里了,抓住了两台数码相机。小鸽立刻捕捉到了我的企图,她真敏锐啊!我听见,她似乎惊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控制着我的企图。我企图什么呢?用这两台数码相机做板砖,劈头盖脸地痛击敌人?当然不是这样的!同样是损失两台数码相机,我当然选择把它们奉献出去。你太善良了!我似乎能听到小鸽肚子里幽暗的叹息。我们的手伸在柜台里,艰难地较量着:给!不给!还是给了吧!——你、太、善、良、了!
这是沉默的一刻,也是死亡和爆发概率各半的一刻。
曲兆禄不耐烦了,一拍柜台说,搞什么搞!我们找你说正事。
正事?他们哪次来搞过正事?他们的正事就是要,就是抢!我感到我恨他们。我的手在下面做着努力,目光冰冷地凝视着他们。突然,我觉得有一团东西飘进了自己的眼眶,我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块毛玻璃……
曲兆福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要慌,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是来和你商量曲兆禧的事。
曲兆禧?是谁?哦,她是我们的妹妹。我的手立刻松懈了,眼前的白雾也旋即消散。他们要和我商量曲兆禧的什么事呢?我都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这个妹妹了。
2
我和曲兆禧最后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我们家的老房子要拆迁,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一趟。说实话,对于自己的那个家,我是没什么感情的,我的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尽量避免回去了。我惧怕那些邻居的目光,他们对我们家知根知底,而我们家的根底是一笔巨大的烂账,连曲兆福和曲兆禄都避免去翻,更何况如今已经焕然一新的我。
好在我的家已不复当年,这里曾经是一所小学的校园,如今校园早已搬迁,左邻右舍也七零八落,我家的破屋现在夹在高耸的楼宇之间,十足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我暗自松了口气,趾高气扬地出现在曲兆禧面前。
但是曲兆禧的模样却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觉得,我并不是出现在了我妹妹的面前,我是出现在了我母亲的面前。这当然不可能,我母亲已死去多年。但是面前的曲兆禧宛如母亲在世。她的脸盘有一个篮球那么大,但身子却瘦成了一根竹竿,更为关键的是,她胸前那对曾经惹是生非的乳房也不翼而飞了。那曾经是一对多么激烈的乳房啊,挂在胸前,不昂首挺胸都不行!可是,如今它们去了哪里?我不禁一阵心酸,这让我意识到,毕竟,眼前这个比例失调了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我迅速猜测出在曲兆禧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乳腺癌,除了乳腺癌,还会是什么呢?乳房又不是气球,一根针就能报废掉,只有乳腺癌,才能彻底根除掉它们。这个知识我很早就掌握了,因为,我母亲就是一名乳腺癌患者。当年,乳腺癌光临了我的母亲,她只能割掉它们,据说是贴着肋骨刮,直到寸草不生,空空如也。然后,我母亲的脸盘就有一个篮球那么大了,身子却瘦成了一根竹竿,好像提前预演了曲兆禧的今天。遗传,这是遗传的力量!我首先想到了这一点,然后诸如血缘、宿命这样的观念充斥了我的脑袋。我不免悲观,本来不错的状态也消极起来。
我不敢想我的家族都发生了什么。生活宛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割裂着我们的亲情;生活又宛如皮筋,用乳腺癌这样的东西柔韧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对于曲兆禧,我同情起来,并且有些惭愧。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已经快要忘记她了,如果不是她打电话,我根本想不起她。我从肠子里决定和我的家告别,除了曲兆福和曲兆禄这两个家伙时不时地来骚扰我,这个家也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完全投身在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生活,已经开始和小鸽商量着要买一台车了。我对小鸽几乎百依百顺,与此同时,我的妹妹却迎接了乳腺癌,而我却置若罔闻,仿佛毫不相干,这样就形成了比较和落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失去了乳房的曲兆禧,我突然有了检讨的愿望。
在这种愿望的驱使下,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曲兆禧的要求。
我家的房子要拆迁了,这预示着巨大的利益。曲兆禧神情凄怨地请求我,放弃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在我看来,她的理由太充分了,她失去了一对傲然的乳房,还有比这更理直气壮的吗?何况,她还离了婚(没有了乳房的女人,天经地义地就没有了婚姻,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带着个上初中的儿子,不照顾她,简直说不过去。我心头一热,立刻表态说,没问题,哥答应你,都给你!旋即,我耳边就回响起了小鸽的叹息:你太善良了……与其说被自己感动了,毋宁说我立刻就产生了一丝悔意。我家的房子可是不小。当年疏于管理,家家都是由着自己的需求扩建住宅的。我那在小学教语文的父亲,虽然弱不禁风,但也是发了狠,努力营造了一个大宅子,连厨房带杂物间,居然弄出上百平米。想一想,如今这样的规模,又身处闹市,该值多少钱?尽管我如今已焕然一新,但并没有富裕到张狂的地步,我自己现在就没房子,之所以想先买台车,也是因为房子实在太贵。
可是话已出口,想收回来就不容易了。我试探着问曲兆禧,这事你和他们商量过没有?我指的是曲兆福和曲兆禄。这个时候,我搬出这两个瘟神,就仿佛打出了一张凶狠的牌,这的确是有些阴暗。
曲兆禧摇着篮球一样的头,愤然说,关他们什么事!爸妈活着的时候,就把他们赶出去了!何况,这么多年,是我守在这个破家的,你以为守在这儿舒服吗?哪样不要我操心?房顶漏了!闹白蚁了!电线老化了!地基塌陷了!邻居图谋侵占了,要吵架,要闹!我的病就是这样折腾出来的!
我觉得曲兆禧说得天塌地陷,基本上是说给我听的,既然这样,似乎我也不该染指这里面的利益。她还使出了杀手锏——她的病,她以一对乳房为代价,获得了毋庸置疑的权利。
她这么说,让我有些不能接受了。在我看来,如果物尽其用,她的乳房只能唤起怜悯,不应当作为筹码,当一副牌那样地摔在我面前。她的乳房只有处在弱势的时候,才能博得亲情。
我这么想是有历史依据的。想当年,曲家有女初长成,曲兆禧含苞欲放,一对好乳惹得四方恶霸垂涎三尺,终于激起了一场事件。那时候曲兆禧只有十五岁,凸凹毕现的身材助长了她的春心,她不思学业,有空就混迹于一些是非之地。离我们家不远,是省体工队的驻地,那里开风气之先,开起了全省第一家赢利性的旱冰场。曲兆禧昂首挺胸地来到旱冰场,迅速掌握了滑翔的技巧,像一只饱满的燕子,穿梭往复,时而正着滑,时而倒着滑,时而两条腿交叉成一把剪刀,频繁叠加,同时把胸脯挺得更高。这样的情景连我看到都心跳加速,会惹出多少麻烦,大家可想而知。旱冰场是什么地方?体工队里是什么人?麻烦说来就来,很快,几个练摔跤的混蛋就盯上了曲兆禧。曲兆禧实在是太夺目,她那对乳房波浪翻涌,不被人盯上简直就是荒谬的。那几个混蛋毫不掩饰自己的方向,他们说,就是冲着曲兆禧的乳房来的!曲兆禧被吓得不轻,虽然她春心萌动,但面对几个一身横肉的体工队员,她还是惊慌失措了。从此再也不溜冰了,可不溜也不行,人家追到门上来了,在上学的路上堵她。这里面最倒霉的是我,因为我和曲兆禧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上学就分在一个班里,有时候还坐同桌。我们结伴出入无可避免,于是,我的倒霉也无可避免。
我们双双被几条大汉堵在路中间。对于曲兆禧,他们还算客气,言辞轻浮,甚至言辞恳切;对于我,就是下了狠手的侮辱。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把我的头夹在胳膊里,一直把我憋得眼冒金星。或者,他们就把我挤在墙根,像床垫一样地背靠着我。他们这么做,是一种要挟,他们以我的痛苦来谋取曲兆禧的妥协,这样,我就是他们手里的一副牌了。他们幻想着用我这副牌打得曲兆禧落花流水,缴械投降。但曲兆禧不妥协,她居然因此厌恶我,仿佛她的不幸是因为我造成的。被人像一副牌似的攥在手心,我该多委屈?我知道我是在替曲兆禧受罪,是在替她的那对乳房受罪。他们渴望夹住的并不是我的头,是曲兆禧的乳房!他们渴望靠住的,也并不是我门板一样的身体,是曲兆禧的乳房!
我一度憎恨曲兆禧,憎恨她惹是生非的乳房。但是,有一天,当她的乳房被一个混蛋正面袭击了之后,我的立场迅速转变了。
那天,几个混蛋终于厌倦了拿我来过瘾,公然将曲兆禧围在当中,其中一个,于撕扯之间,骇然抓在了那对梦寐以求的乳房上。我听到了一声悲哀的呻吟。我觉得那不是曲兆禧发出来的,是她的那对乳房,是它们,像无助的婴儿一般,被侵害后,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啼哭。我的血一下子烫了,滚烫的血将我变成了一张红彤彤的锋利的红桃A,勒令我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打惨了。他们像训练一样,把我做了沙袋,前摔!后摔!抡起来摔!直到他们练累了,才扬长而去。
事情闹大了。我只剩下了半条命。我父亲找到体工队,接待他的那个教练更混蛋。我父亲说,我女儿还是个孩子。那教练一挥手说,我见过你女儿,哪儿是个孩子,孩子有那么大的胸吗?就这样,曲兆禧的胸反而成了人家手里的牌。看来是说不清了,面对一群体工队员,我父亲就好像是秀才遇到了兵。那就没办法了吗?讲理的地方总归会有吧?是我父亲不善于讲理吗?不是这样的,相反,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善于讲理的人。但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一些讲理的地方他不太敢去了,这个我以后会说明。总之,我父亲做过一些事情,从此令他面对不公时,总有些忍辱负重。
我们家愁云密布。也许,曲兆禧的乳房就是在那个时候造下了孽,于是,终究难逃被根除的恶报。但那对乳房何其无辜啊!难道,它不是美好的吗?难道,它不应当被眷顾?那段时间,我有着古怪的好恶。我厌恶曲兆禧,却怜悯她的乳房。我将这两者割裂开,提前摘除了曲兆禧的乳房。
我想,曲兆福和曲兆禄应该也是怀着和我一样的好恶才挺身而出的。他们从来不喜欢曲兆禧,曲兆禧在我们这个家掠夺了太多的资源,几乎是锦衣玉食,不如此,她也不会发育得如此完好。平日里,曲兆福和曲兆禄这两个瘟神巴不得曲兆禧倒霉,但是,这一刻,曲兆禧的乳房唤醒了他们的良知,他们决心捍卫那对乳房。
较量约在了肇事之地——旱冰场。
曲兆福和曲兆禄当然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沦为了和我一样的命运,从人,变成了沙袋。那通摔啊!摔得旁观的我都痛起来,身上像着了火,又像是罩了冰。我的心都被摔得缩紧了。我疼痛地看着曲兆福和曲兆禄最后一次挣扎着爬起来。我看到他们对视了一下,有一道白雾,像电流一样,在他们的四只眼睛中交流,劈劈啪啪,打出火花。然后,他们双双扭摆起来,那姿态,像是在翩翩起舞。当然,这很荒谬,哪有边舞蹈边翻白眼的?他们不但翻起了白眼,而且旋即訇然倒地,身体如遭电击,起伏成剧烈的波浪。这样子太吓人了,几个大脑简单的体工队员面面相觑。起初他们还在傻笑,但是他们立刻就笑不出来了。曲兆福肥胖的身躯僵直地绷住,双手痉挛地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曲兆禄紧随其后,同样往死里掐自己,并且口吐白沫,嘴唇闪电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翻阖。围观的人群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要死人啦!体工队员魂飞魄散,这个后果太严峻了,一对乳房惹出两条人命,想一想都恐怖!他们开始分别施救,用力掰曲兆福和曲兆禄的手,企图把手从他们的脖子上分开。可是曲兆福和曲兆禄的手像磐石一样不可动摇。一些气声从他们的喉咙涌上来,发出窨井下浊流堵塞般的声音。我目睹了这样惨烈的一幕,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这件事的结局是,曲兆福和曲兆禄被送进了医院,体工队领导出面慰问了他们,他们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从此,曲兆禧和她的乳房获得了安宁——这是谁呀?这么大胸?你可别招惹她!她俩哥有病!——喏,就是这样。
我回忆了曲兆禧和她乳房的往昔,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承诺。我想,如果她不用那对乳房来要挟,如果她不和我打牌,事情或许会好说一些。我敷衍她说,那你还是先跟曲兆福和曲兆禄说,他们同意了,我没二话。这么做我也是迫于无奈,她跟我打牌,我就只好回她一手牌,我们这对兄妹就只能这样,你一手我一手地打来打去。
曲兆禧瞪着我。我看得出,我令她非常失望。在她的观念里,我和她应当是同一战壕的,我们孪生嘛!而曲兆福和曲兆禄应当是我们共同的对手,他们俩孪生!要说打牌,也应当是我们俩打对家。但是,现在我这个对家背叛了她,像那对乳房一样,成为了她的异己分子。
我从我家的房子逃出来。那一番重温令我很是煎熬,我要立刻摆脱这一切,去过我的新生活。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3
我忘记了这件事。所以面对曲兆福和曲兆禄,我就不解地问,曲兆禧怎么了?
曲兆禄说,我们家要拆迁了,你知道不?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这件事。但是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曲兆禄的厌恶。相对于曲兆福,我更加反感曲兆禄。我的这位二哥像他的长相一样令人不愉快,除了眉眼相似外,他长得根本不像自己的孪生兄弟曲兆福。曲兆福肥头大耳,颇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憨态,曲兆禄却面目枯瘦,像蛇一样的阴沉。这当然和后天的喂养有关,曲兆福受到我父母的优待多些,但我毋宁相信是先天使然。
曲兆禄咝咝地说,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家要拆迁了,曲兆禧要独霸房产!他总是这样说话,发出蛇一样的声音,令人不快。
我说,怎么会,她怎么独霸法?你们俩这么厉害。
曲兆禄说,你不知道,她狠着呢!我们来就是和你商量,我们要起诉她,和她打官司!
我支吾着,不想正面回应他。我看到一旁的小鸽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这让我警惕,我不想让她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如果她总用“你太善良了”来干扰我,这件事情会更复杂的。
我说,打什么官司,还是坐下来谈谈好。
曲兆福发话了,我们和她谈过了,根本谈不拢,要不,我们一起再去谈谈?
我并不想去,但是身边的小鸽却敦促我,去谈谈,去谈谈,这么大的事!
我有些生小鸽的气,但仍然绕出柜台,和他们会合在了一起。我突然觉得,小鸽很讨厌,这只是我们家的事,她那么聚精会神做什么!
我们兄弟三人一同走出我的小店,一同走入明媚的阳光里。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厌恶我的两位哥哥,但是同他们并肩而行的这一刻,却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想一想,我们这样齐头并进,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恍若隔世啊!
我内心刚刚滋生出的一些温情,旋即便被曲兆禄抹杀了。我让他们先行一步,我自己骑摩托车随后就到。曲兆禄却不干了,他要求我用摩托车带上他们。这简直是胡扯,即使他瘦若竹竿,但加上曲兆福,也完全超过了我摩托车的承载量,何况,交警也不会允许。
我说,交警抓到怎么办?要罚款的!
曲兆禄开始和我讲条件,他说,那你给我们钱,我们打车去。
我实在是烦透了,正准备摸钱给他,却看到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左手一只涂料桶,右手一把大排刷,来到了我的小店前。这个人站在我们身边,对我们视若无睹,他端详了一下我的店面,然后跨步上前,朝着墙壁上刷了个又黑又大的“拆”字!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看来是做惯了这个差事,我根本来不及阻拦他,他就已经在那个“拆”字上又添了一个大黑圈。
我冲上去推他,喝问,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右手的排刷一扬说,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
我说,谁让你干的?啊?谁!
他说,我们头。
我说,谁是你们头?
他看了我一眼,刚要回答,却欲言又止,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看出来了,这个民工因为手里的家伙平添了某种骄傲感,他觉得他是在工作,所以对我这个看起来还算衣冠楚楚的城里人有了一种欢乐的鄙视。
我对他大喝一声,我是这个店的老板!
他好像很惊讶地看着我,说,噢噢噢,是老板。说完他就扬长而去了,好在还给我撂下了一句:老板你去问街道办事处吧。
我的头大了一圈,感觉有些不妙。我还有些惊恐,这种惊恐虽然不是很尖锐,但像鸟喙一样凌乱地啄着我,令我忐忑不安。我的这个小店是我新生活的全部依赖,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经营起它,它像一道玻璃,隔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之间,我好不容易可以透过它去展望生活了,如今却被这个家伙涂上了一个黑大笨粗的“拆”字,阻挡住我憧憬的视野。怎么会这样?街道办事处,我们不是签有合同吗?我租了整整十年啊!现在才几年?两年!曲兆禧那儿显然是不能去了,我要去街道办事处理论。
曲兆禄却拽着我不放,他说,你不去可以,把车钱给我们。
我火了,吼一声:你们进去抢吧!都抢走!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街道办事处找到了那个王主任。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很干练的样子,留着短发,穿着运动服,却不是英姿飒爽,反而有些像个男人。我的租房合同就是和她签的,我们很熟。王主任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是,是要拆。为什么?城建规划,谁也由不得!合同?喔——合同,王主任叩着脑门,像个男人一样思索了一下,给我举了个例子。她问我按揭买过房子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她有,正在还贷款,压力大着呢!可这关我什么事?王主任说明道,她借银行钱也是签了合同的,可是利息却一涨再涨,合同?合同是个什么?和国家签的合同,就要听国家的!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我不禁哑口无言。但是要我就这么认了,我显然做不到,尽管她亮出了“国家”这张大牌。何况她只代表街道办事处,并不是国家。我说,我的损失怎么办?她却不回答我,反问我,我反复多掏利息给银行,我的损失怎么办?我被这个男人婆弄糊涂了,一头雾水,好像来质问的不是我,倒是她。我说,王主任,大家要讲道理啊!她说,我是在跟你讲道理啊。我愤怒了,虚张声势地给她撂下句狠话:好,我们走着瞧!不是我火气大,毋宁说我是真的慌了手脚。我太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重新沦落到那种踩在棉花上一般虚妄的日子里去。
我回到店里,一脸的愁云。
小鸽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回来了?这么快?你家的房子当然要有你一份!
这一刻我觉得小鸽丰满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根硬邦邦的木头。她是干什么吃的?我们的小店被人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她却毫不知晓,也许我们出门那会儿,她脑子抛锚了?她脑子抛什么锚,莫不是也惦记上我家的房子了?这就让我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家的事,和小鸽无关,她没理由这么蠢蠢欲动。我不想让她渗透到我的血缘中来,讨厌她的虎视眈眈。不敲打她一下,我后患无穷。我拽起小鸽,把她拉到门外。那个黑乎乎的“拆”字,在阳光下变得蓝油油的了。看着小鸽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小鸽气愤地嚷嚷,谁!谁这么恶作剧!
我冷笑一声说,什么恶作剧,是真的要拆。
我冷笑什么呢?也许看着小鸽张皇失措,我的焦虑才能缓解一些。
弄清楚了原委后,小鸽却显得比我冷静,告他们!她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告他们,我怎么没想到呢?有困难找法律,起诉!赔偿!维护正当权益!法律这手牌就是为这种状况准备的啊。
心情糟糕得一塌糊涂,我们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关了门,回家,进一步商量对策。
目前我们住在小鸽家,说是家,不过就是间宿舍。小鸽的父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可是这个厂早破产了,他父亲以权谋私,弄了间废弃的宿舍给小鸽住。这间宿舍一定比我的岁数大,身处那种老式的筒子楼里,常年飘散着厕所的氨气。可就是这么个宿舍,居然也成了小鸽手里的牌,也让小鸽在我面前理直气壮乃至气势汹汹。有时候我不太认可,发生争执时她以此打击我,我也反驳,冷嘲热讽,说他妈的白给我住我也不住,你爹一辈子就贪污了这么个破宿舍。小鸽就让我滚蛋,滚蛋!我终究是没有滚蛋,因为我还是懂道理的。客观地说,这间宿舍真的很糟糕,但同样客观地说,小鸽跟着我也没落上多大的好。不错,她一没文凭,二没技术,曾经只是我的雇员,但是她年轻貌美,仅此一条,对于生活,她就拥有发言权。可是小鸽啊,年轻和貌美何其短暂,短暂到近乎虚无,以此对生活发言,不也是虚无的吗?我觉得我们都应当懂道理,这就是规则,我们和生活打牌,如果没了规则,还怎么打得下去呢?
我们坐在宿舍的沙发里,鼻腔中灌满了氨气,一切仿佛处于一场化学反应当中。今天回来得早了,阳光依然明媚,透过年久失修的破窗户照进来,居然令我们都有些没来由的尴尬。我们早早回来,本来是打算商量一下对策的,但是充斥着的氨气和阳光,把我们都搞得有些恍惚。生活面临变化,是好是坏当然还不能过早下结论,但我固执地觉得,好坏的比例一定不会是令人乐观的。我也没文凭,我也没技术,可谓一把的烂牌,而且我还是个男人,和世界打牌,已经天然少了一分。我背着个破包在科技街上打了十年工,终于攒起一家小店,生意稳定,前途似乎还不错,可是如今,我的店被刷上了黑大笨粗的“拆”字!我觉得那个“拆”字是刷在我心窝上的,针对的是我的明天,而我的生活,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变化,毋宁说是破产。我太悲观了吗?不,我以为我是了解生活的脆弱的。
我是觉得有些累,有些麻木。不知道小鸽的感受是什么。小鸽起来去洗黄瓜,她蹲在我的面前,那儿有两只水桶,一只是清水,一只是污水,小鸽用水瓢舀了清水,就着污水桶冲洗。我突然伤心了,这都二零多少年了,一个城市女人还这么洗黄瓜!而且,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城市女人……我觉得我对不起小鸽,也觉得自己真的是没什么了不起。
小鸽过来把一根水淋淋的黄瓜递给我。我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我的怀里。不知怎么,小鸽有些反抗,我也有些凶狠。我们无声地对抗了一会儿,当我吻住她,吮吸住她的舌头时,她一下子变得顺从了。我也一下子变得顺从了。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接吻了?做爱倒是还算频繁,可是接吻就少多了,我甚至有些讨厌和小鸽接吻,人真他妈的复杂!事后,我们躺在床上,被阳光很好地覆盖着。我睡意陡生,简直困倦得不行。小鸽却在我耳边说起话来,你家的房子你一定要去争取,这一次,你可不能再那么善良了。她的话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驱散了。但我继续装着迷糊了过去。我的脑子很清晰,但是我的心情很沮丧,典型的做爱后遗症。我不去思考我家的房子,也躲避着那个硕大的“拆”字,让思绪往遥远的地方奔逃。
4
当年有一首歌这么唱道:
人口是成倍成倍往上翻,往上翻,二十年来总人口是成倍往上翻……
这首歌节奏铿锵,有着进行曲般的感染力,它唱出了巨大的人口带给我们的压力,因此也显得不无忧患。
我的父亲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我们全家都住在学校里。有一段时间,每到清晨,学校的大喇叭就会响起这首嘹亮的歌,它“成倍成倍”地飘荡在校园的天空中,提醒送孩子上学的父母们意识无度生育带来的危害,并且强有力地暗示出大家都可意会的政策要求。每当这首歌回响起来,我们家就陷入在一种无形的尴尬与惭愧之中,仿佛在被强烈地谴责着。我的父亲,垂头丧气地喝着清晨一成不变的稀粥;我那一贯冷漠的母亲,也会因为这头顶的旋律而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怒气冲天,她不断地吆喝着,像对待一群牲畜般地催促着我们上路,该出去的都抓紧出去,上路!去上学!去玩!似乎我们迅速从她眼前消失,就会改变她眼前的处境,令她摆脱掉内心的悲愤。
应当说,这首歌的确表达出了紧迫的国情, 起码,对于我们家而言,它是非常贴切的。我始终认为,我的父母都是朴素之人,他们的一切言行乃至愿望,都建立在朴素的情怀之上(后来我父亲虽然沾染上了作风问题,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我依然觉得他犯下的只是一个朴素的错误)。譬如,在生儿育女这件事情上,他们朴素地期望养育出一儿一女,这是一种最好的搭配,一儿一女活神仙,大家都这么说,而追求大家都这么说的东西,就是一种朴素。何况,大家说得也很有道理,一儿一女这样的比例,的确体现出了一种平衡与和谐。然而事与愿违,就像所有朴素的东西都易于被捉弄一样,我朴素的父母被某种神秘的因素捉弄了。这种因素来源于他们自己的身体,但因为无法落实究竟是哪个身体起了决定性因素,便为他们其后的相互推诿埋下了无尽的祸根。在他们争吵得最残酷的时刻,他们相互将对方比喻成繁殖能力过剩的某种家畜,诋毁对方的身体,将生活的一切苦果都归咎于对方。
在我父母眼里,生活这个枝头结出的最大一枚苦果,就是我们四个小孩。正如歌中所唱,这枚苦果在他们愿望的基础上,成倍地往上翻了一番。很显然,他们的幸福却没有因此翻上一番,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反而成功地将他们的苦恼翻了一番。造成这样的局面,老实说,我的父母是有些委屈的。他们并非纵欲无度的人,也具备应有的生育常识。但是造化弄人,他们的身体有着比常人翻一番的繁衍能力,那就是,我的母亲以两次生育,却繁殖出了四个小孩。当我的两位哥哥降临人世之时,我的父母既有些惊讶的喜悦,又有些难言的失落。他们当然会觉得遗憾,如果这一胎产下的,是两个不同性别的小孩,那么对他们而言,无疑将是一次完美的丰收,他们将一劳永逸地实现最初的愿望,只用一半的成本,就成为令人羡慕的活神仙。
我那朴素的父母,像任何朴素的人一样,多少都具有一些投机与赌博的心理,他们觉得,自己距离活神仙并不遥远,那个使家庭平衡与和谐的女儿,并非遥不可及。没有实现的幸福最鼓舞人,同时也最影响人的判断力。我的父母决定再努力一次,反正下一次生育就是计划内的事情。他们忽视了自己奇特的身体,坚定地奔向心目中的幸福。于是,我和曲兆禧接踵而至。直到此刻,我的父母才如梦方醒,我的到来终于让他们醒悟,原来计划根本没有变化永恒,我,曲兆禄,我们这两个额外的家伙,已经成倍地放大了他们的目的,令叠加了的幸福走向了它的反面。
我的母亲够苦!作为四个小孩的母亲,她的艰难可想而知,因此,她有资格率先向生活开炮。不堪重负的母亲敏锐地指出,正是因为我父亲取给我两个哥哥的名字,才导致出了接连不断的额外生殖。这个发现的确惊人,似乎有着无可辩驳的说服力。我那身为小学语文教师的父亲,在给儿女们取名时,再一次表现出了他的朴素。老大曲兆福,老二曲兆禄,于是,天经地义地,我成为了曲兆寿,后面跟着个曲兆禧。是我的父亲具有先见之明吗?不知他当初是如何盘算的,福禄在前,寿禧随之而来,简直就是理所当然。沉重的生活因为我母亲的这个结论而呈现出了宿命的色彩。她甚至不无讥讽地说,如果老大叫了曲柴,那么她就一定会源源不断地生下七个,直到凑齐柴米油盐酱醋茶。父亲也为这个玄秘的斥责而深感不安,但母亲的夸大其词依然令他恼火不已。争端由此而来,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的每一次战争,最终都会集中到一个主题上,那就是,究竟是谁导致了两胎四胞的诞生,谁应该为此负责,谁?谁!他们彼此都没有科学的依据,我母亲的宿命论往往就占据了上风。
宿命论成为了我母亲最有力的武器。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于将生活中的一切归于某种叵测的因果。譬如,她会将我的感冒与数日前的某句话联系在一起,那句话本来寻常无比,在她的诠释之下,居然真的会充满了不祥之兆。在这种气氛下,我们家渐渐被一种虚无所笼罩,生活的面目在我们眼里缥缈如水,即使它巨大坚硬,也仿佛披着柔曼的轻纱。
身为一名教师,我的父亲,尝试过采用科学的实证方法,重新引导这个家的逻辑。他与一位学生家长勾搭在了一起,并且成功使其受孕。事情败露之后,父亲的人生大为改观,他从一个善于讲理的人,变得理屈词穷。但在家里,他却打出这么一手牌来为自己申辩:他要用事实说话,如果对方生下的只是一胎,那么盛产孪生的这个罪名,他就可以洗去啦!并且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这个证据降临,他就会坚决以“曲柴”为之命名,以此驳斥母亲的荒谬逻辑。父亲的狡辩当然也是强词夺理,但是这个荒谬的狡辩,却有效地平衡了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那个被扼杀在子宫里的曲柴,成为了父亲的底牌——子虚乌有的曲柴永远无法被落实,就像真理一样既实在又渺茫,只是某种更高的存在,遥遥凝视着我的母亲。
我母亲因此而变得消极、冷漠,她不再喋喋不休,开始活在沉默的宿命论中,宛如一个承受着苦难的神秘女巫,直至在沉默中消耗掉自己的两只乳房,并且,最终走向死亡。我父亲以荒谬覆盖荒谬,效果看起来还算不错,这就给我们几个小孩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并且,植根在我们的世界观里。在我们眼里,世界是不可捉摸的,生活是难以证伪的,一切都是怪异的,并且是可以被虚构的。对,虚构,它不仅仅是一种急中生智,它是一种恒久的手段与策略,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救命的底牌。
如今,我的新生活被悍然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几乎无能为力,只有被恐惧扼住喉咙。我该以怎样的“虚构”来应付危机?就是说,我该打出怎样的牌?去做一颗尖锐犀利的“钉子户”?这太难了!我经常上网,重庆那颗闻名全国的“钉子户”,对我当然有所启发,它傲然屹立于万丈沟壑之上的孤绝姿态,充满了虚构的魅力,但成就这种姿态的先决条件是什么呢?最基本的两点是:一,男主人肌肉发达,是勇猛的散打高手;二,女主人伶牙俐齿,宛如新闻发言人。仅此两点,就足以粉碎我成为一颗钉子的梦想。我非但不肌肉发达,非但不勇猛,甚至堪称单薄;小鸽呢?小鸽还是个孩子,在我眼里,她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我们根本没资格去做伟大的“钉子户”!
由于被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店里的生意就提前崩溃了。被刷了“拆”字的小店,就好像被诊断出绝症的病人,行将拆除的店铺,就好像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根本没什么信誉可言。而且,那黑乎乎的“拆”字很快就刷满了半条科技街,它威力巨大,像一阵狂风,把曾经的繁荣吹卷一空。店主们很快联合起来了,共同的灾难把曾经尔虞我诈的人们召唤在一起,谈判,抗议,组织对话,新闻呼吁,看起来都收效甚微。小小的街道办事处,强大如国家,赔偿方案丢在你眼皮下,多少?当然是杯水车薪,摊在我手里的,大约也就是五万块钱。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五万块钱,开什么玩笑!我会把我踌躇满志的新生活如此贱卖吗?那样,我的生活就会变成踟蹰不前。
告他们,打官司,运用法律武器!小鸽这样鼓励我,我也这样去鼓励其他店主。起初群情激奋,一呼百应,大家高举法律之牌。但几天后形势就急转直下。我的同盟者,那些店主们,态度突然暧昧起来,言辞含混,虚与委蛇,而这时,我已经找好了律师。显然,他们被分化瓦解了,街道办事处各个击破,无非又多承诺了几个钱。而我,作为一名煽动者,成为了街道办事处重点迫害的对象。街道办事处把我和其他群众区别对待了,根本不再搭理我。
5
已经有一些店铺关门了。他们妥协了,拉货的汽车组成一支撤退的大军,从我面前滚滚而过。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生活的落水者,我抓住到手的稻草,力争上岸,妄图换上一把扬眉吐气的好牌。而他们,都是些习以为常者,生活在他们眼里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比较容易对付。
我站在自己的小店前,眼含热泪,目送着这支撤退的队伍,与其说感到了背叛与遗弃,毋宁说感到了孤独和愤怒。
这时候,曲兆福庞大的身躯逆车流而上,出现在我面前。他来做什么?无外乎是向我伸出肥胖的巴掌!但我却错了,他是来提醒我的。也许是我眼里的泪花让他惊讶了,他把脸凑在我眼前,张开了嘴。不错,有口臭。
曲兆福说,老三,我来提醒你,咱们家的房子应该有你的份。嗯,你日子过好了,也许看不上那些房,可哥跟你说,人得留后路,说不定你哪天就破产了,那么多大老板,说完蛋就完蛋,卡的一声,就完蛋!
我的心情正是落寞的时刻,顺嘴说,我已经破产了!
曲兆福木然地看着我,他和我近距离对视,我看到了一张被生活洗涤掉所有表情的大脸。这张大脸上的五官都有些病态的浮肿,头发已经斑白了。我突然有些感动,我觉得曲兆福也是个不幸的人。我相信他的善意,他来提醒我,是没有其他用心的。他现在扮演的是我父亲的角色,他在为我的明天担忧。
曲兆福八岁的时候,发生了改变他一生的事。他和几个同龄的小孩去护城河游泳,结果一个小孩给淹死了。本来想在护城河里淹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失意的时刻曾经去试过水,结果直接走到了对岸。那条河浅得很,最深处也就是一个成人的高度,何况他们下水的地方并不在最深处。但的确是淹死人了。别的小孩跑得快,曲兆福却给那个被拖上岸的小孩施救,压肚子,捶背,摇脑袋。死小孩的父母闻讯而来时,恰好目睹了曲兆福的举动——他正运足气,猛击死小孩的肚皮。曲兆福想把死小孩鼓成皮球的肚子给捶下去,他认为肚子瘪了,人也就活了。孰料,他的野蛮行径严重刺激了那对父母。他们把丧子之痛全部发泄在曲兆福身上了。那个母亲,我父亲的同事,疯了一样地把曲兆福扑倒在地,一顿暴风骤雨般的厮打。这还没完,他们居然把死小孩的尸体抱到我们家来了。这可把我们吓坏了。那时候,我父亲刚刚经历了作风问题的洗礼,整个人的性情都一路下滑,向着卑微而去,面对一具儿童尸体,简直是如遭雷击。我母亲也是神志恍惚,根本没有足够的智力去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接受了这个现状,把那具尸体和曲兆福联系在了一起,她也像那个丧子的母亲一样,不由分说,嗷的一声,就把曲兆福扑倒在地,也是一顿厮打,也是暴风骤雨。但这样并不足以平息事件,反倒怂恿了那对父母,他们居然把那具尸体撂在我们家了。我们家成了恐怖的深渊。大家集体守灵,死小孩的尸体就平躺在我家床上,面部青紫、肿胀,鼻孔和嘴角冒出些粉红色的泡沫,一脸古怪的坏笑。大家都被死小孩的尸体俘虏了,缩成一团,觳觫不已,无暇关注无辜的曲兆福。
八岁的曲兆福蒙受了怎样的摧残啊?我想,那一夜他一定是经历了漫长的煎熬,就像坐在菩提树下的佛祖,白云苍狗,百感交集,终于,豁然开悟了。第二天,那对父母又杀上门来,正当大人们交涉的时刻,曲兆福出其不意地亮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手牌。八岁的曲兆福訇然倒下,他像一枚炸弹,掷地有声,无望地在大人们脚下翻滚,四肢痉挛,口吐白沫,像一条搁浅的鱼,扑通扑通地打挺。转机就此出现,那对父母抱起死小孩的尸体,仓皇而逃。
从此以后,曲兆福的脸就被洗涤掉了所有的表情,与其说是呆板,毋宁说是苍白,那种苍白不是指肤色,是指一种荡然无存的荒凉。他也变得越来越能吃,几乎一个人就能吃掉全家的口粮。我的父母认识到了些什么,情感的天平不自觉地向着曲兆福倾斜,很快就把他豢养成了一名肥胖儿童。曲兆福,这个肥胖儿童,孤独,沉默,面临危机时,就亮出他的底牌,口吐白沫,訇然倒地。这副底牌就像他的盒子炮,别在他的腰里,随时可以掏出来,对着生活射击。吃不上了,射击!穿不暖了,射击!考得差了,射击!打不过了,射击!于是,生活就对他网开一面了。
面对一切困难开枪射击的曲兆福,面对曲兆禧时,却无能为力了。他对我说,曲兆禧太不讲理了,他和曲兆禄想搬回家去,可是曲兆禧只留下一间她自己住的,她居然用铁条把其他房间的门窗都焊死了。
曲兆福说,我们只有一条路了,上法院告她去……
我有些同情曲兆福了。我知道,虽然他腰里别着盒子炮,但生活对于他总体上还是苛刻的,他在获得特权的同时,也被无情地剥夺。他都快四十岁了,却至今未婚,在一家合资企业做保安,基本上也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如今我的明天也摇摇欲坠,我就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何况,他还能兼顾到我的明天,跑来提醒我不要忽视自己应得的利益,要时刻准备被生活“卡”地一下,我不能不感动。我说,那就告吧。他问我,你不告吗?我?我不太拿得定主意,我正准备把街道办事处告到法院去,如今又要把自己的妹妹也告了去吗?其实,即使告街道办事处,我都有些勉强,我对生活充满怀疑,对法律的信任也很淡薄,我觉得,有时候法律都不如一把盒子炮,我只是缺乏盒子炮,才去寻找法律的武器。何况,曲兆禧毕竟是我的妹妹,不管用法律还是用盒子炮,我都有些下不了手。
曲兆福看出了我的犹豫,他说他也不想告,可是没办法,他要替自己老了打算。曲兆福痴痴地说,其实老三我已经老啦!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算是提醒你啦。说完他就走了,笨拙的身体缓慢地汇入到滚滚的车流里。
远处已经出现挖掘机了,它们巨大的铁臂正徐徐举起,分明戳痛了天空的神经。我的耳边响起一声叹息:你太善良了……
当然是小鸽,她在偷听我们说话。我瞪了她一眼,我不喜欢她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
6
我像一个孤独的斗士,举起了法律的长矛。我把街道办事处告上了法庭。得知消息后,王主任把我喊去谈了一次话。
当时十点来钟,街道办事处飘荡着广播体操的旋律,工作人员集合在院子里,敷衍了事地做着锻炼。王主任,这个像男人一样干练的女人,在她的办公室里一边做体操,一边和我谈话。这是她的特权。
她对我的执拗表示不理解,小曲啊小曲,你闹什么?搬就搬了嘛,换个地方一样做生意,会死人吗?
她当然不理解我,如果我也像她一样,有个能在办公室里做广播体操的工作干,我也不会这么拗。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确有些一根筋。我并不是一个难缠的家伙,永远只能仰视光芒四射的“钉子户”。但是现在,在王主任的眼里,我的形状却可疑起来,仿佛初具了“钉子”的形状。在她看来,这样很可笑,在我看来,这却是悲哀。她永远不会理解,一个完全自食其力,把自己的明天和今天牢牢挂起钩来的人,会多么珍视自己现有的一切,当生活突然“卡”的一声时,会做出多么忘我的挣扎。当然,搬就搬了,又不会死人,可换个地方一样做生意,说得太轻松了!有本事她换个地方试试,看还能不能在办公室里做她的广播体操,我敢打赌,现在把她赶到院子里去跳,她都会不适应。
我说我并不想闹,我打拼了十几年,刚刚稳定下来,如果不是在科技街上,我根本不会去做这个生意,如今要我换地方,等于是要我的命,我太了解这一行了,分散去做,只能坐以待毙。
王主任说,怎么会,去科技广场啊,那里都是做这种生意的。
我说,科技广场?你知道那里一年的租金是多少?说出来会吓死人的!
王主任说,别人怎么没被吓死?
我赌气说,我胆子小!别人?别人是什么人?别人的腰都比我粗,买卖都比我大,别人租得起!
王主任一边做着跳跃运动,一边气喘吁吁地笑着说,噢,我知道了,你的腰有问题,比较细!然后她开始做整理运动了,甩着手对我说,这样吧,我做主了,再给你加一万!
我考虑都没有考虑,脱口而出,不干!她以为这是做什么?在市场里卖菜?她是在和我的明天做交易,我的明天不容讨价还价!
王主任失望了,手一挥说,你告去吧——
这时候广播体操的旋律也戛然而止。我感觉她把我叫来,就是为了配合她做这套体操的。
我的律师姓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我之所以选择他,是觉得老头比较可信,天然地胸有成竹。我没料到,黄老头居然也是曲兆福和曲兆禄的律师。那天我去律师楼交代理费,正好和他们碰在一起。曲兆禄正蘸着唾沫数钱,一眼看到我,就胡乱把钱塞进口袋里。我实在是讨厌他的这副样子。
曲兆福当年口吐白沫,还有情可原,他遽然倒下,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曲兆禄,却是邯郸学步,他第一次发作,就是那次与体工队员的较量。我不太相信他是被摔出病来的,因为,之前我也被那么摔过。抛开动机不讲,我觉得这种方式猥琐,可耻,是一种伎俩。曲兆禄却尝到了甜头,他把这种伎俩发挥到了极致,频繁使用,倒在地上的次数大大赶超了曲兆福,而且花样翻新,加上了吃土的动作——把触手可得的泥土塞进嘴里,和着白沫涂得一脸污垢,以此加重他倒地的砝码。和他比起来,曲兆福每次倒地的理由都显得正当了,不过是为了一个包子,一件棉衣,顶多为一次不及格的成绩。而他,却把这个伎俩用来行恶。他偷邻居女人的内裤,被发现了,倒也!他追求女人,遭到拒绝,追上门去,倒也!他开录像馆,放三级片,被抓到派出所,倒也!就是那一次,他开始了吃土……他们让我为那个家深感耻辱。他们一次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好像把我们家的老底得意洋洋地亮出来,这当然令我周身冰凉,羞愧难当。他们用尊严做牌,打来打去,以此牟取和诓骗生活,被生活暂时豁免,我的生活却因此倍感绝望。他们逃避了的,都变本加厉地被我背负起来。他们太丢人了,毫无廉耻,不惜让整个家庭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口吐白沫就那么好?又不是口吐莲花!
当然,曲兆禄心理阴暗,应该归咎于我的父母。他是这个家的老二,他不是一个女孩,就成为他的原罪;他不但令一次完美的生育有了瑕疵,并且成为下一次生育的导火索。他和我一样,都是父母眼里多余的人。我的父母爱憎分明,厚此薄彼,直接就把我们养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这样一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莫非,我也心理阴暗,难免步曲兆禄的后尘?所幸,我及早从那个家逃了出来,用自己的双手,正面与生活去搏斗了。
曲兆禄搞清楚了我的来意,才把钱重新掏了出来。他又数了一遍,交给黄老头,同时向我声明,这是他和曲兆福的钱。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们现在去牟取的利益,与我无关。我懒得理他,把我的钱也如数交给黄老头。
黄老头乐了,他嘿嘿笑着说,这么巧这么巧啊,我早该想到了,福禄寿禧,福禄寿禧……
我用手敲一下他的桌子,我不爱听这种腔调。黄老头笑痛了我的神经,他把我们相提并论,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嘲讽。我不想多和他们纠缠,抬腿就走。
曲兆福却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说,老三,你现在签字还来得及,和我们一起做原告吧。我听出来了,他把“原告”两个字咬得特别狠,分明是把那当成了一种光荣的身份。
曲兆禄却在身后叫,你别拉他你别拉他,他是大老板,不缺房子住。
我回头瞪他一眼,他嘬嘬嘴,很幸灾乐祸的模样。我讨厌这种幸灾乐祸,一瞬间动了念头。我是个大老板吗?当然不是,我也正在挣扎。那么我也应当争取自己应得的权益,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就这么去做了,回到黄老头身边,又交了次钱,并且,在一张法律文书的上面,紧随曲兆福和曲兆禄之后,签上了曲兆寿。这样,福禄寿禧,我们家的四个孩子,在那张纸上团聚了,好像当年,我在学校填亲属关系表一样。签名的时候,我想起了曲兆禧那副比例失调的模样,心头不禁一颤。正如小鸽所言,我真的是太善良了。
我的善良让我对自己的行为耿耿于怀,从律师楼出来,我迅速甩掉了曲兆福和曲兆禄,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加大油门,冲上车水马龙的大街。阳光真是明媚,它太明媚了,和我的心情两相映照,都显得过分了。
科技街已经呈现出残垣断壁的模样。推土机,挖掘机,卡!卡!卡!效率惊人,尘土飞扬。我的小店,已经有了孤岛的雏形。小鸽还坚持在店里,这其实已经没意义了,她现在接待的不是顾客,是尘土。柜台上很快就会落上一层灰,小鸽就不厌其烦地用抹布擦。她擦什么擦啊,生活能被擦出一尘不染吗?我闷头进去,趴在电脑上上网。我现在特别关注重庆那个“钉子户”的命运,觉得我们休戚与共,我也许能从他的斗争中获得些宝贵的经验。我看到,那位肌肉发达的男主人挥舞起了一面红旗,正当我热血沸腾之际,砰的一声,电脑就黑了。显然,是断电了,我早该想到,接下来还会怎样?我也去挥舞一面红旗?不,我没有那样的魄力,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在生活这口大锅里熬到了三十多岁,基本上已经非常稀松了。
小鸽小心翼翼地问我律师的情况,他怎么说,有没有把握?最近我心情不佳,小鸽对我总是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突然胸中一酸。我觉得小鸽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蒙上一层小心翼翼,就像钻石蒙上了灰一样地不能令人释怀。我的心一下子软到了极点,冲动地说,小鸽我们不要这店了,拿上钱,买一台车,开着去周游全国!我以为小鸽会惊喜,但是她没有。她很理智,她这么漂亮却这么理智,简直是我的罪过。
小鸽皱着眉头说,你疯了,周游全国?
是啊,周游全国。其实我并非囊中羞涩,我还有些钱,即使什么也不做,这辈子吃饱穿暖,踏实地和小鸽缩在氨气密布的小宿舍,大概不是什么问题。但也仅限于吃饱穿暖和活在氨气里,应付生活中的突变,显然就捉襟见肘了,而生活一定是会突变不断的,卡卡卡,风起云涌,总是令人措手不及,把一张又一张严厉的牌摔在你眼前。我现在决定用这些钱去周游全国,似乎是真的疯了。我想我没疯,真疯了的话,我会说周游世界。可我多想疯啊,疯了就能透口气了。
小鸽却教育我说,你这是逃避,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你那样去面对生活,是虚假的。
虚假的?我从狂热中惊醒,可不是吗?虚假的!当年我从家里逃出来,就是为了摆脱狰狞的虚假,我不愿意像曲兆福和曲兆禄一样,趴在地上吃土,以此换取生活的恩惠,去过一种伪生活,而我现在却企图用另一种方式来欺瞒生活了……
我把小鸽拉在怀里,吻她。我吻得深情而专注。小鸽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旋即就投入了。我们亲吻着,亲吻多么好啊,空气都软了下来,店外机器的轰鸣,都成为旋律。
7
我的两个官司在同一天开庭。
早上是与街道办事处对簿公堂。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我期望中的王主任,我一直在猜测,她会不会仍然穿着那身运动服过堂,如果是那样,我觉得她对法律有些不尊重。而我就不同,虽然我怀疑法律,但是我尊重它,我在前一天晚上辗转反侧,并且在今天换上了整齐的西装。但是她却没来,代表办事处的只是他们的律师。他们真的无视法律?毋宁说是轻视我。作为原告,我证据确凿,我们之间的合同白纸黑字,印章彤红,不容置疑;对方并不否认,但强调这是政府行为,具有不可抗拒性。这是办事处的底牌。没什么好说的,法官问我们,愿意接受调解吗?我还没有开口,胸有成竹的黄老头就替我回答了,不!为什么不?这里面有他的利益,我的诉讼请求是赔偿五十万,这也是黄老头替我算的,如果胜诉,我要按比例分他,如果我和街道办事处调解了,就没他什么事了。这是黄老头的底牌。
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简单扼要,我觉得太快了,宛如梦中,卡的一声。
下午是和曲兆禧对簿公堂。诉讼请求很简单,要求法院判决我们共同享有我家的房子,有权力现在就搬回去住。我没有到庭,全委托给黄老头了。说实话,我害怕见到曲兆禧,见到她,说不定我的善良就会跳出来,敦促我当庭撤诉;同样是实话,我现在也很在乎我应有的权益,如果我的生活依然保持着蒸蒸日上的态势,我可以放弃和曲兆禧争夺,但我现在的生活岌岌可危了,我只有去抢,去夺!我即使为了小鸽,也要这么去做,我不能一辈子让她生活在氨气里。当生活卡卡卡地恐吓我时,我就格外珍惜起小鸽了。
幸亏我没到庭。我昨夜没睡好,回去就倒头睡下了。我做了噩梦,曲家兄妹剑拔弩张,卡卡卡,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势,不像是打牌,像是打仗。后来听黄老头说,那也真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一幕。曲兆福和曲兆禄义愤填膺,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频繁打出好牌;孰料,曲兆禧绝地反击,卡的一声,当庭出示了一份遗书。
黄老头把这份遗书的复印件拿给我看,我通读一遍,觉得非常可疑。
这份遗书是以我母亲的名义写的,上面例数了她三个儿子的劣迹,曲兆福和曲兆禄的倒是言辞凿凿,他们的劣迹本来就罄竹难书。加之于我的罪名,却有些牵强附会,指责我忤逆不孝,只知道自己发财,六亲不认,从来不管父母的死活,一走多年,音信皆无……虽然这基本上是事实,但我不相信我母亲有这样的文采。我母亲是什么人?纺织女工!如果这封遗书出自我父亲之手,倒容易令人信服,小学语文教师嘛。可那样一来,这封遗书的真伪就太好甄别了,一个小学语文教师,总会留有大量笔迹,以供对照鉴定,而一个已故纺织女工的字迹,就太难寻找了。这就留下了悬疑,法庭需要调查。
而且,我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对我有这样大的成见。我当年离开家,其实是回去过几次的,每次都是看我母亲。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割掉了她的乳房,我觉得她很可怜,每次见到她,都要偷偷塞些钱给她。我母亲已经彻底变得神叨叨的了,接了我的钱,就要给我算命。有一次她态度庄重地对我说,三儿,你前世是只蝌蚪,没变成青蛙就死了,所以这辈子你也享不到父母的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番话一下子就把我说哭了。我扑进她平坦的怀中,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这封遗书一定是伪造的。别说我母亲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即使写得出,她也会写成《周公解梦》或者《推背图》那样的玄奥之书。曲兆禧敢于伪造遗书,看来是决心要虚构生活了。
可是她没有得逞。曲兆禄很快就找到了证据。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自己的一本练习册,上面居然有我母亲的笔迹,一个拙劣的“差”字,混在我父亲的批改里面。这个“差”就像我的那个“拆”一样,立刻把曲兆禧的美梦颠覆了。法院做了司法鉴定,旋即判决就下达了,曲兆禧败诉,伪造证据,并处一万元的罚金。我觉得这样判有些重,那一万元就没什么必要。我都觉得重,曲兆禧当然就觉得更重了。她拒不履行法院的判决,一万块钱不交,房子依然用铁条焊死。
黄老头给我们出主意,要我们申请强制执行。申请强制执行要给法院交一笔费用,这笔费用就摊到我头上。曲兆禄认为官司打赢了,他的那本陈年练习册作出了重大贡献,因此要求得理直气壮。我硬着头皮掏了钱,交上去之后,我问黄老头法院会怎么收拾曲兆禧,答案让我大吃一惊。黄老头说会强行破门,而且,她拒交罚金,法院会拘留她。拘留?这可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我的头皮又硬了一次,自己掏出一万块钱,让黄老头去给曲兆禧交了。黄老头被我搞糊涂了,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们这打得是什么官司?我回答不了他,我自己也糊涂了。
然后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约好时间去执行判决。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门。我没有告诉小鸽我的去向,她一直都蒙在鼓里,并不知道我已经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善良。我还是希望永远把那个善良的形象留给她。
我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家门前时,曲兆福和曲兆禄已经到了。他们都背着一大卷铺盖,眼看就是要扎根下来的样子。曲兆禄还带着他的老婆,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脸上的肌肉似乎是铁皮,我从来没见她笑过。曲兆禧挡在门前,眼睛里一派凛然。她那上初中的儿子,我的外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吃惊地发现,几年没见,这小子活脱脱长成了我的样子,我们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这个发现令我难受,心里像塞进了一团茅草。这小子瞪着他的舅舅们,像一条瘦骨伶仃的小野狗。
福禄寿禧,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团聚了。大家当然无话可说,那气氛,简直令人窒息。我们是一奶同胞,我们曾经共同捍卫过乳房,但可耻的生活根除了一切,让世界变得平坦,胸口平坦,情感平坦。
十点整,法院的警车准时开来了。黄老头和几个法警跳下来,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嗓子眼,好像面临制裁的,不是曲兆禧,是我。法警宣读了执行书,然后上来两个,就要控制住曲兆禧。
当他们宣读执行书的时候,我就看出了曲兆禧的异样。我看到两片白翳缓慢地爬上了曲兆禧的眼珠。她的眼珠就那么大,但那两片白翳仿佛有着无限的爬升空间,就那么爬着,爬着,直到掩盖了她整个的眼珠。我心想,坏了!
果然,那两个法警刚靠近她,她就嗵地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间,她竟然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衬衣。她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两块明晃晃的伤疤,都有碗口那么大,赫然烙在她的胸前。她就这样赤裸着在地上疯狂痉挛,身体的弹跳激荡起团团尘埃。法警们被吓坏了,去摁她,去掐她的人中,场面乱作一团。曲兆福和曲兆禄目瞪口呆,他们怎能料到,曲兆禧会比他们更坚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打出的牌更加有声有色。
这是虚无与痛楚的一刻。我恐惧地发现,曲兆禄的眼珠也在隐隐发白。天啊!我几乎要失声惊叫!曲兆福却揪住了曲兆禄的衣领,把他揪了个一百八十度,吼一声,我们走!这一声是一道命令,立刻也吼醒了我。我扭头就跑。一转身,却和我的那个外甥撞在了一起。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这小子的眼底也乌云一般地升腾着两片白翳!
我跳上自己的摩托车,向着路边冲去,一棵树向我迎面撞来。为了躲避,我只能让摩托车失去了控制。我斜着飞了出去,半面身子在地面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下来。我居然还能爬起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就钻了上去。房子我不要了,摩托车我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了!
回去后我才发现右腿的裤子都磨破了,大腿外侧的皮大面积损伤,渗出血珠和肌肉的纤维。
小鸽惊呼一声,你出车祸啦?
是的是的,我出车祸啦,我胡乱应着,惊魂未定。
小鸽把我扶到床上。她又蹲到那两只水桶前了,温毛巾,然后过来给我擦伤口。她一边擦一边心痛地埋怨我说,你太不小心了,为什么不小心一点?你还不够倒霉吗?她这么埋怨,是基于一种逻辑。我回答她说,我为什么要小心?既然我已经这么倒霉了!我这么回答,也是基于另一种逻辑了。生活的逻辑就是这么混乱,其实,就是没有逻辑。
小鸽说,唉,你太善良了。
我说,胡说什么?这是哪儿跟哪儿?
8
另一份判决很快也下达了。我的诉讼请求被驳回,法院判决,街道办事处赔偿我五万块钱,诉讼费我们各承担一半。五万块钱,比王主任承诺给我的还少了一万,我还要承担一半诉讼费!没有等我开口,胸有成竹的黄老头先问起我来,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怎么会这样?我怎么知道!连小鸽也来问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仿佛我是一个掌握了所有秘密的人,我能够看穿世界最叵测的底牌。
我被他们问烦了,就躲到店里去。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张,我麻木了,随波逐流,小鸽说,就不搬!就不搬!我就决定就不搬就不搬了。我身不由己地被塑造成为了一颗钉子,而且好像还有些犀利的样子。我天天坐在店里,坐在震耳欲聋的卡卡声中,摆出一颗钉子的造型。我的腿受伤了,小鸽开始给我精心烹调起食物来。猪蹄子,羊脖子,和黄豆熬在一起,一锅一锅地送到店里来,吃得我内火旺盛,汗流浃背。她这么做,好像是暗示我什么,吃下这些东西,我更加身不由己了。我的胃口被吃开了,反倒整日处在饥饿的状态中,即使正往嘴里填东西,肚子里也会饿呀饿地乱叫。
有一天我正坐在店里喝羊汤,突然一块砖飞进来,哗啦一声落在柜台上,把玻璃砸得四分五裂。好在店里的货物已经转移了,只留下几只空盒子装模作样地摆在柜台里。我跳起来,一手端着盛羊汤的小汤锅,一手摸出台数码相机,前后左右地拍摄起柜台的惨状。我是有备而来的,我已经预计到了可能发生的迫害,我要留下证据,必要的时候这些证据就是我手里的牌。这也是我从网上搜到的经验,做一颗钉子,那是需要策略的。
但我仍然紧张了。拍完后,我就跑出店外,蹲在路对面,一边喝着羊汤,一边用手机拨给王主任。喂,王主任吗?我声明一下,我的生命刚刚受到了威胁,幸好,我暂时无恙,只是财产受到了损失,我已经拍下了证据,你要不要看一看?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挂断了。我喝了口羊汤,不知为什么,这口汤喝得我满眼泪水。
离我不远,蹲着几个民工模样的家伙,他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我。就在我和王主任通话不久,来了个头戴安全帽的人,他冲那几个家伙一挥手,他们就走了。我知道,这一仗我是打胜了。我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回去给小鸽一学,她也很感振奋。小鸽哈哈大笑,摆了个拳击动作让我欣赏。她这么开心,我很欣慰,看着她笑,我简直心痛。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勒令我三日内搬离,否则法院将强制执行。我并不感到惊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去强制执行别人,别人也来强制执行我,总归是免不了的,总归要被强制,被执行。这么看来,我母亲的宿命论还是有价值的。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鸽。我希望她永远高兴。我仍然天天坐在店里,等待小鸽给我送来美食。我真是饿啊,饿得我自己都警惕起来,我觉得我的身体有毛病了。王主任来看过我一次。我正在啃羊脖子,进来一个男人,摘下安全帽,我才发现她是王主任。她好奇地把头伸在我的碗上面说,小曲啊小曲,你吃的什么玩意?我如实告诉她是羊脖子。她喔喔了几声说,羊脖子好,我坐月子的时候就吃的是羊脖子。我还有心开她玩笑,我说王主任,你把安全帽送我吧,我更需要,而且,你戴着它,太像个男人了。她哈哈哈一阵爽朗地大笑说,你这个小曲哇你这个小曲哇!我们就这样,像拉家常一样,说了几句废话,一切看起来都蛮和谐的。
第三天来临的前夜,我和小鸽喝了些酒。我的酒量不行,小鸽更不行,所以没喝多少,我们就有了醉意。
小鸽趴在我身上,两只胳膊肘撑在我的肋骨上说,我们搬了吧,不做这生意了,改行,开个饭馆、服装店什么的,不跟他们玩了,原谅他们算了。
她顶得我肋骨生疼,但我并不说出来,由着她顶。我打着嗝附和她说,嗯,你说得对,不跟他们玩了,我们原谅他们,改行做别的去。
小鸽说,对,我们自己玩,不和他们玩。
我也说我们玩我们玩。
我们就开始接吻。我们玩,弄到很晚才睡着。
黎明的时刻我就醒来了。我在灰白的晨曦中打量身旁的小鸽。她睡得很死,趴着,赤身裸体,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着,乳房从身子下挤出来,样子不太好看,显得有些粗鲁。可我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她。我觉得,如果真的有生活这么一个东西,那么,晨曦中女人粗鲁的睡姿,就是生活。这间宿舍里依然密布着氨气,我们的货物也堆积在里面,因此显得更加逼仄,而这些,都是生活。
我跛着一条腿去了自己的小店。我把店门敞开,自己坐在柜台后面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我在等待什么?强制执行,还是小鸽的美食?好像都无所谓,我并不期待什么,也并不想排斥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病了,身体有些异样。
当警车停在门前时,我主动迎了出去。他们照例向我宣读了执行书,这并不新鲜。然后一辆推土机就吭哧吭哧地开过来。它的大铁铲朝着我的门脸挺进。
我的眼睛有些发乌,有两团絮状的白颜色爬了上来。我知道不妙,竭力抵抗着,这副底牌,我挺了多年,它们终于还是来了。可是我真的饿极了。我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向远处张望。我蒙眬地看到,小鸽从街的另一头向我走来,胸前捧着一口小汤锅。我想把她看清楚,但是我做不到,小鸽她像走在白茫茫的雾里面一样。我感到喉咙奇痒无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痒在喉咙里面,我只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来,才能管些用。我觉得有泡沫从自己的肚子里翻涌上来,顺着嘴角流了出去。我听到了轰的一声。我想那是推土机把墙推倒了。但很奇怪,那居然是我自己倒下发出的声音。我看到了好几双皮鞋。一瞬间,它们在我白茫茫的视野里都变得极富诱惑力,让我馋涎欲滴,我只有扑上去咬它们,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肉,都是肉!
弋舟 本名邹弋舟,1972年生,祖籍江苏无锡。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已有长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刊于《作家》《天涯》《花城》等文学刊物,部分作品编入若干选本,并被转载。著有长篇小说《蝌蚪》《巴格达斜阳》《跛足之年》。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文学院为其成立“弋舟工作室”。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中短篇小说一等奖。
责任编辑 王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