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田田,荷花正艳。我身处的位置是湖南娄底双峰县荷叶镇天坪村,听这地名,若没有荷花,倒有些不美了。这片荷塘的主人是谁?您猜对了,他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国藩。
从半月塘的拱桥上放眼望去,那迎风猎猎的湘军帅旗下掩映着的,就是曾国藩故居——富厚堂了。据说“富厚”一词出自《汉书·功臣表》:“列侯大者三四万户,小国自倍,富厚如之”,与曾国藩父辈所建白玉堂、黄金堂的名称相比,内涵稍微丰富了些,但也绝对是让皇上听了放心的宅号。他如果起名“思明堂”、“乾清宫”之类,恐怕会有很大麻烦的。青砖、粉墙、黛瓦,于群山环抱之中,占地4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万平方米,端的好一座乡间侯府。到得府前,大门上方悬巨匾“毅勇侯第”,那是曾国藩同治四年(1865年)七月率部攻陷天京,打败太平军而获得的奖赏,皇上除给他封了个一等毅勇侯,还加封他太子太保衔。这在满清,是一个汉族官员所能获得的极高的荣誉了。
富厚堂是四合院布局。进得大门,是一片相当开阔的庭院,有多开阔?数一下房前走廊的廊柱,共12根,你就可以想象得出它的气派了。由曾国藩手书的“富厚堂”三个大字端庄富贵,悬挂中央,两旁是他的儿子、外交家曾纪泽的篆书联“清芬世家,盛德日新”。进入正厅,才发现建筑的内墙一律是土砖,门板上只有简单的雕刻,方梁圆柱则是素面朝天,毫无雕梁画栋的感觉。中厅悬匾“八本堂”,由曾纪泽手书,上面抄录了曾国藩当年制定的八条准则:“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涵盖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堪称仁人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本纲要。
要说富厚堂的独特之处,我以为有二:一是它的三个藏书楼,分别是曾国藩的求阙斋、曾纪泽的归朴斋、曾纪鸿夫妇的艺芳馆,曾收藏各类中外图书30万卷。用今天的话说,曾国藩绝对是一个学者型官员,他的学问是相当扎实的,当年曾不无自诩地说:“若如此做去,不做外官,将来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第二个特色是它的匾联文化。作为儒生的曾国藩,他的先祖和他本人制定的很多家箴都被写成匾联悬挂在富厚堂中,如曾国藩手书其父曾麟书的箴言“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曾国藩亲撰的“万卷藏书宜子弟,一尊满意说桑麻”,“看读写作一日无闲,勤俭敬信终身可行”,“每日清晨一炷香,谢天谢地谢三光。所求处处田禾熟,但愿人人寿命长。国有贤臣安社稷,家无逆子恼爹娘。四方平静干戈息,我若贫时也不妨。”还有巨匾“笃亲锡祜”,都是谈耕读文化,谈如何持家的。也有讲为人处世的:“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取为人善,与人为善;忧以终身,乐以终身”,完全符合曾国藩一贯主张的慎独、谦抑、忍让的人生哲学。
从藏书楼下来,绕过后山的林荫路,发现在富厚堂主体建筑之外,还有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它就是思云馆。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的父亲去世,他从江西军中奔丧回家。此时,他已父母双亡。为了纪念双亲,取古人“望云思亲”之意,在鳌鱼山下亲筑思云馆,在此居住了一年零四个月。从这个角度来说,是先有思云馆,后有富厚堂。富厚堂始建于同治四年(1865年),是由曾纪泽商同曾国潢、曾国荃两个叔叔设计建造的。当时曾国荃刚刚打败太平军,从南京掳掠大量金银财宝回湘,在老家建起由曾府家庙、奖善堂、敦德堂三部分组成的庞大的建筑群“大夫第”,据说有九进十八厅,共148间房屋,是当时湘乡境内最豪华的官僚别墅。之后协助曾纪泽营建富厚堂,一直到光绪元年(1875)富厚堂在曾纪泽手中最后完工,前后近二十年时间。富厚堂建成后,曾国藩的夫人和儿子均在此居住,而曾国藩本人仕宦于外,从未回籍住过一天,于是,思云馆就成为曾国藩在富厚堂内唯一居住过的地方了。正是在这里,曾国藩完成了他人生思想的又一次转变。曾国藩的思想一生有三变,做京官时他的学问初为翰林辞赋,后为六书之学,以程朱理学为依归;咸丰二年因母丧回乡丁忧到咸丰三年出办团练事务,主张申韩(申不害、韩非子)之术,以《挺经》中宣扬的倔犟刚强之精神,打造出一支当时最富生气和战斗力的湘军。咸丰七年在思云馆居住的这段时期,曾国藩反思几年来抗击太平军遭遇的种种挫折和失败,这位在战场上曾数次欲溺水自杀的湘军统帅领悟到不能太自信、太强悍、太霸蛮,更不能一人尽享天下功劳美名,从残酷的现实中接受了老庄关于人生必须顺应自然的道理,懂得了以柔克刚的深远含义。咸丰八年复出时,他运用黄老之术,无人不拜,无信不回,与左宗棠捐弃前嫌,重修旧好,知雄守雌,在政治、军事方面均步入顺境,年余后即署理两江总督,日后终于成为“中兴第一名臣”。由此看来,思云馆是曾国藩圆满自己思想的地方,是他由儒而法而道,最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的重要转折点。赏读思云馆的对联“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净;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人高”,果然有很多老庄的味道了。
从建筑学上的意义来说,富厚堂不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可是作为一种文化精神的富厚堂,却让我沉吟良久。
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赞的是曾国藩制服太平天国的武功,参观完富厚堂,我所感慨的则是他的文治、他的家教、他的智慧。无论从立德、立功、立言的哪一个方面说,曾国藩都是一个成功的人。富厚堂屹立一百多年而不败,固然有“文革”期间被用作乡政府才得以妥善保护的因素,其简朴无华的建筑风格也是它长寿的重要原因。当年,曾国藩听说族人为修缮富厚堂花费七千串钱(约合5000两白银),极为生气,信中大大痛斥了一番:“不知何以耗费如此,深为骇叹!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其实,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富厚堂也算不得豪华,顶多称得上气派而已;在他的劝说下,曾国荃的“大夫第”也有所收敛,终于没有修成金銮殿。一百多年过去了,富厚堂基本完好,而大夫第却残破支离,除敦德堂主体部分保存较好外,奖善堂和曾府家庙均面目全非,很多精雕细刻的门窗被当地百姓拆走。这不正是道家“守拙”、“不争”处世哲学的胜利吗?
曾国藩的成功还在于他对子孙后代的教育,这是比富厚堂要富厚万倍的精神财富,是任何有形的固定资产都无法比拟的文化遗产。在富厚堂,萦绕在我脑中的一直是那副老掉牙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常言说:“富不过三代”,可是曾家却“君子之泽,五世未斩”,这和曾国藩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富厚堂内没有什么藏宝密室,却有三个藏书楼,加上后来曾宝荪将思云馆也辟为藏书楼,就是四个,这样的书香门第没有制造一个纨绔子弟,而是培养出二百多位成名成家的人物,他们很少做官,却在教育、科学、艺术方面卓有建树,像女诗人曾广珊,教育家曾约农、曾宝荪,翻译家曾宝葹,高教部副部长、化学家曾昭抡,考古学家、博物馆学家曾昭燏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这和曾国藩“吾不望代代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之种子也,世家之招牌,礼仪之旗帜也”,“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苦习劳,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等家训是有密切联系的。另一方面,曾国藩重视读,却不鄙视耕,这又是他高于普通儒生的地方。他在祖父星冈公的基础上总结提炼的“八字家法”——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即敬奉祖先、亲仁善邻、早起、打扫、读书、种菜、养鱼、喂猪)就突出了勤俭、力行的重要性。他在信中多次叮嘱几个弟弟:“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看展板上所列曾国藩后人中出类拔萃的一串长名单,徜徉富厚堂内朴实无华的每一个角落,回味曾国藩那一番番苦口婆心的教谕,谁能不折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再对比如今很多家长只知道留给儿女金钱、别墅、豪车,其间的差距何啻霄壤之别!
富厚堂果然富厚,但指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思想、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说,读懂富厚堂,就读懂了曾国藩;读懂曾国藩,就读懂了大半部中国文化。娄底之行,让我见识了娄底端的不是“楼底”,而是一个聚宝盆,它聚的是钱财,更是人才,而曾国藩无疑是其中最为闪亮的一个。
徐怀谦 1968年生于山东高密。现任《人民日报》副刊主编。作品曾获“鲁迅杯”杂文征文大赛二等奖,并入选《新华文摘》《杂文选刊》《中国记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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