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1. 在141团尉官宿舍
中午的时候,我大姨就来了。她从乡下来。在我满月的时候,我妈胖丫抱着我去过一次她家。她家门前就是水稻田,院子里绿油油的,矮的是草高的是树。鸡有一群,猪有一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家的床。她家的床大,比我家的大,大许多。第二次去的时候,我6个月了,半岁。我在半岁的时候对大姨家的床有了更深刻的认识。6个月的时候,我还不能直立行走,但我能坐起来了。我经常突然往后一仰,把自己的后脑勺摔在弹簧床垫上。我被弹起来,感觉很爽。这个游戏我总在重复,不觉得单调。我发现越用力摔,弹力就越大。到大姨家后,我发现她家的床比我家的大,我期待它的弹力也能比我家的好。我用力往后一摔,砰的一声,那床比我的头还硬。硬碰了硬。我剧痛,那床也应该剧痛。我愤怒地哭了。那床没哭。这是什么床?世界上竟然有坚硬的床?让我头痛的床?拒绝跟我做游戏的床?哭完了之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两种床:一种是软的,有弹力,爱跟小孩玩;一种是硬邦邦的,一点弹力也没有,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但是,它们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摔一次,才知道。我大姨来了,手里拎着个大包包,里面装着蔬菜和鸡蛋。
午饭时,饭桌上有好几盘菜。我伸出手想把每样菜都尝尝。大姨抓住我的手说,大宝贝,咱们吃鸡蛋羹。她一勺一勺地喂我。吃了几口,我就不想吃了。我看了我妈一眼,向她伸出手去,我想吃奶,我想咕咚咕咚地吃奶。我妈妈装没看见我,只顾自己吃饭。我愤怒地又哭了。都中午了,妈妈她竟然不给我吃奶,大姨不让我吃菜,她们这是干什么啊!我长这么大——上周过完一周岁生日——还没有被这样虐待过。妈妈她总是先把我用奶水喂饱,才吃饭的。今天是怎么了?我看看窗外,阳光灿烂的。再看看妈妈的乳房,奶水已经把花衣服弄湿了。她宁让那奶——我的奶——洗了衣服也不给我吃!我愤怒地加大了哭声。大姨对妈妈说,你先吃,我抱他到外面玩。到院子里后,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院子里的一排桃树正在开花。开花的桃树下有一个悠车,船的形状。大姨把我放在悠车里,用力一推,我就不哭了。我抬头一看,天都斜过来了,树也倒下去了。我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点都不爱哭。一般的小事我从来不哭的。但我饿了不给我奶吃,这种事情发生了,我就得哭了。大姨不停地推动这个铁船,在天旋地转里,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语:断奶。我想起来了,这个词是今天才进入我的脑海的。是大姨说出来的,是大姨跟妈妈说的。她们说了许多话,说了许多个词语,为什么我只记住了断奶呢?因为断奶这个词被她们重复了很多次,并且这个词一定与我有关。她们在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总要看我一眼。
玩了一会后,大姨抱我回家了。妈妈终于肯抱我了。老远我就闻到了奶味。到了妈妈怀里后,她没有把衣服打开,像忘记了应该给我吃奶。妈妈今天太反常了。我就自己动手。从前她也这样过,让我自己打开衣服,她袖手旁观,不帮忙。现在,我的手已经很有力了,打开衣服已经很熟练了。我把衣服向上推,一直推到脖子那里。接下来的景象把我吓呆了。这太恐怖了:妈妈的乳房都突然变成了紫色!紫色是最恐怖的颜色了。这是谁干的?这是为什么?怪不得今天哪里都不对劲,今天注定要出大事。我惊恐地哭了,同时手一松,衣服门帘一样垂挂下来,挡住了那一切。我看着妈妈衣服上美丽的花朵,我知道那花朵后面是什么。床有软的有硬的,妈妈的乳房会突然改变颜色。一切都很难把握。我无奈地哭了。在世界面前,我感到无能为力,感到不知所措,感到迷茫。我哭了。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哭了。以前的那些声音,那不是哭,那是喊叫。愤怒、抗议、迷惑、吃惊等我都用哭声来表达。但是今天的哭跟哪一天都不一样了,我的心里是那么难受,我被重重地打击了。我在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会失去,我以为有的会永远有,永远在那里。现在我知道不是的,不是那样简单。
我跌入了一个低谷,伤心地哭了很久。等我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我的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希望。妈妈的乳房它也许只是在外面改变了颜色,那奶水还是在的。那奶水未必也变成紫色的。紫色可怕,但是我要克服它。想到这里,我第二次开始往上推衣服。我决定闭上眼睛,我不看它,我一口就咬住一只乳头,我使劲吸,不管它是什么颜色。只要是我妈妈的奶什么颜色我都吃,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今往后,我要适应这种可怕的颜色,我要和它妥协,和它和解,和它建立友谊。既然它无法删除,那我就接纳它,不然,我怎么活下去啊!
我的妈妈她试图阻止我,她推我,想让我和紫色的乳房拉开距离。但是我早已下定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动我了。我用闪闪发光的门齿,死死咬住乳头。谁要想把我和妈妈的乳房分开,我就咬掉它。大姨说,让他吃吧,看来这招儿不行。这孩子胆子真大,他怎么不怕呢?都用这办法的。我妈笑着说,(她还笑!)他是见奶不要命。后来,我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妈妈的奶水,变成一团一团的白云,把我托了起来,我舒服死了,飘飘欲仙。妈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睡着了。我这是睡着了?睡着的感觉真好啊!
我真的睡着了吗?可是我能听见她们说话,声音从地面烟一样飘上来。大姨说,她的声音有点哑,她说是抽烟抽的。她说要不用辣椒水?妈妈说,那太难受了,我有个好办法……说到这我就听不见了,有一阵风刮过来,把妈妈的声音吹走了。大姨的声音传上来,那能管用吗?妈妈说,我有把握。这时,大风刮来了,一切都中断了。我向上飘去,离地面远了,谁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发现我还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抱着我在走路。肯定不是白天,因为天上挂着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我把头紧紧地埋在妈妈的肩上。我怕月亮。我看出月亮就是一把弯刀。它总是悬挂在我们的头上,它不可能什么也不干。它要是突然落下来,正落到我和妈妈的身上?我看见它在天上挂得一点也不牢靠,明显地挂歪了嘛。这多危险啊!我最怕伤口了。要是那伤口还往外流血,那就能把我吓死。我紧张地问,妈妈,咱们这是上哪去啊?妈妈说,到了,马上就到了。很快,我们进了一个院子。我看见一排房子,里面灯火通明。有人在里面唱歌跳舞。进门后,两个穿白衣服的人从人群里走出来,说,怎么才来?都等半天了。然后就把我们带到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这个屋子里除了有一把椅子,什么都没有。墙上的白灰有地方掉下来了。屋顶的一个地方在往下滴水。屋角蹲着一只老鼠。我冲着老鼠笑了一笑。老鼠站立起来,给我跳了几下子舞。后来它被自己的长尾巴给绊倒了,我哈哈地大笑起来。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把我从妈妈的怀里拿走,放到屋子中央那把空椅子上,又用妈妈的围巾把我和椅子捆在了一起。别乱动,长牙的小老鼠。他管我叫长牙的小老鼠。那两个男人站在妈妈的身边,一边站一个,像两个卫兵。我看见,他们的手从衣袖里一点一点地伸了出来。在手的顶端,又长出了弯刀,像天上的月亮。他们以非常快的速度割掉了妈妈的两个乳房。他们每人割了一个。我大惊,我想尖叫,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我的嘴里塞着毛巾。我看见妈妈的胸前涌出大团大团的奶水,奶水流到了地上。妈妈的裙子都湿透了。接着,又流出了红色的血。看见血,我惊叫起来,声音穿透了毛巾。我拼命扭动,同时大叫不止。咕咚一声,我和那把椅子一同摔倒了。我可能摔昏过去了。那是个孤零零的高椅子。
等我苏醒过来,我还在妈妈的怀里。她用手摸着我的头,对大姨说,他做噩梦了。我努力把眼睛睁大,我看见了妈妈、大姨、有镜子的衣柜、灯泡边挂着的一串气球、床上我的一个绒毛小熊、门边我的小汽车……这是家里,这里没有穿白衣服的人,没有高椅子,没有小老鼠,没有弯刀。看来真是做梦了。可是刚才的一切是那么清楚啊!我希望那是梦,我不希望那是真的。这时,我看见了妈妈的衣服。她什么时候换了衣服,已经不是那件上面有小花朵的衣服了,这件衣服上是蓝色的大大小小的圆圈,像是鱼吐出的一串串气泡。只要打开这件衣服,一切就真相大白。我伸出手,想把衣服推上去,发现这衣服上有一排扣子。我的手同时向两边一用力,妈妈的衣服像两扇大门打开了。门里的景象让我惊呆了。我大叫起来,比刚才叫得还尖锐。眼前的一切证明我没做什么梦。妈妈的胸前用白纱布包着,上面还有几点红色的血迹。我哭起来。妈妈摸着我的牙齿说,咱家宝贝长牙了,这东西就没用了,让医生割掉了。以后咱们不吃奶了,吃饭。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再尖叫了,我只是流眼泪。我发现,人在最伤心的时候,是很难发出声音的,但是眼泪它能自己流出来。妈妈用一块纱布不停地给我擦眼泪,那么大的一块纱布都被我哭得湿透了。我的耳朵里也流进了眼泪,泪水停留在那里,像下雨天院子里的小水坑。我把头往外扭,我不敢看妈妈包着纱布的乳房,它们已经没有了,它们被刀割掉了。我的香甜的奶水一滴也没有了。我的世界被捣毁了。呜呜,我终于哭出了声音。
大姨拿过一瓶酸奶,把吸管放到我的嘴里。我吸了两口,味道还行。可是这吸管又细又硬,我想起妈妈热乎乎的乳头,我伤心地又哭了。大姨想把我抱过去,我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不放。我再也不敢松手了,我不知道一松手,又要失去什么。妈妈说,大姐你先睡吧,下半夜替换我。
妈妈抱着我在地上来回走着,我断断续续地哭着。我忍不住眼泪,眼泪在高处,它要往下流,我有什么办法啊?后来,妈妈可能是累了,就抱着我坐在了床上。妈妈从一大块面包上撕下一小块,放到我的嘴里,我吃了。我知道,我亲眼看见妈妈的乳房没有了,我的奶水流了一地。我用我的牙齿撕咬那块嘴里的面包,在咽的时候,它堵在那里下不去。妈妈急忙给我喝了一口水。我又难过地哭了。这东西真是难以下咽啊!以后,我每天都要吃这种食物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一次从高处向下流淌。妈妈的衣服也湿透了,脸上也是水淋淋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头很痛。我想起了昨天的那些可怕的事,我绝望地流眼泪。那些眼泪一出来,就认路似的跑到我的耳朵里去了。大姨抱起我说,妈妈上班去了,一会就回来。大姨给我穿上了新衣服,又喂我吃了点小米粥,我不想吃那个鸡蛋黄,大姨说,快吃吧,吃完了咱们好坐汽车。结果我们真的坐上了汽车。等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到了大姨家。那些小鸡、小鸭、小猪都唧唧呱呱地叫着欢迎我。我大笑着要抓住一只小鸡,一下子就摔倒了。大姨抱起我,说以后就给她当儿子了。
2. 在巴虎屯
家宝被他大姨抱走了,去了安宁、空气新鲜的乡下。他要是夜夜哭闹可怎么办,第三天打电话问,姐姐说,没闹。天一黑就睡着了。我说那他爱吃饭吗?姐姐笑着说,可好养活了,什么都吃。昨天还吃了一根小葱呢。我吃惊地说,他从来没吃过葱。姐姐得意地说,今天他还吃了两片肥肉呢。我又大惊,他从来没吃过肥肉!姐姐说,在这儿他什么都吃。我说,别给他吃肥肉。姐姐说,哪是给他的,是他自己要吃的。没事,也没拉肚子。最后姐姐总结说,放心吧,他已经把吃奶的事忘啦。
李家宝的弯转得是如此之快,让我非常意外。可是我的弯可不好转。我的乳房里积满了奶水,又像两个坚硬的石头了。疼痛难忍。我请教邻居的一位大嫂,她说能回去。过几天就好了。我说得过几天?她说三四天。
我感到我的身体是灶台,而我的乳房是奶锅。我在缓慢地给它们加热。到第二天的时候,我的乳房已经很热了,感觉有四十多度。到第三天的时候,已经疼得无法入睡。我决定通过把那些被我烧开的奶水弄出来一些的办法来给自己降温。我往杯子里挤,像挤牛奶那么挤。那些奶像是在里面凝成了块,谁也不愿意出来。费了好大劲也才挤出半杯。疼痛和灼热没有得到多少缓解。下半夜,我睡不着就看那杯人奶。上面有一层黄色的油脂。我想这层东西应该叫奶油。我对半夜从卫生间回来的李礼说,喝了吧,人奶。上面还有奶油。李连长看了一眼,看看我都要吐。小孩怎么就爱吃这东西,断奶还大哭大闹的。早上,把那杯奶倒在盆里,又加了点温水,我用它洗了脸。
几天后,乳房不那么硬了。那里的奶水真的回去了。像别人说的那样,回去了。它们回到哪里去了呢?
第一个休息日到了。就要和分开了一周的孩子见面了。我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我的心里很轻松,我渡过了一个难关,孩子也渡过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难关。现在,我们都过来了,翻过了高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
姐姐家的房子是上下两层,就是两座平房摞起来,样子古怪,不像个整体结构。有点像两个平房打起来了,一个骑到了另一个的脖子上。院子被砖墙围着。大门是铁的,漆成朱红色。从大门到房门是一条水泥路,两边是果树,树的下面是蔬菜。果树已经开过了花,果子已经有了,但是很小,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进了大门,院子里的一切都在视野里。扫了路两边果树一眼,又看那些玻璃窗,我希望一眼就能看到孩子。但是我没看到。进了屋子,姐姐在厨房做午饭。我把东屋西屋都看了一遍,我转回厨房,大姐,家宝呢?姐姐从水汽里钻出来,说,刚才还在门口玩呢,没在屋子里就在院子里。他出不了大门,也上不了楼。姐姐和我一同来到院子里,她用手一指黄瓜架,那不在那玩呢吗。家宝的衣服颜色跟黄瓜叶子有些接近,他正在里边忙呢。他把跟他胳膊一样粗的黄瓜还有跟他手指一样粗的黄瓜一同摘了下来。他把黄瓜摆在垄沟里。姐姐说,看见没,你儿子是怎么糟害人的。我说,我赔,我赔,我都赔。大姐说,家宝,看看谁来了?家宝站在他摘的黄瓜边,看着我笑,没有向我扑过来。我把手伸出去,要抱他,他却往后退。我说,妈妈来了!家宝还是往后退,没有叫妈妈。好像妈妈这个词让他很害羞。我扭头对姐姐说,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他可吃了我一年奶啊!姐姐说,他看见生人是不笑的,他笑就说明他认识你。我说,那我只是他认识的一个普通人吗?姐姐伸出手,家宝就进了姐姐的怀里。姐姐抱着他,我抱着那些黄瓜。姐姐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姐姐走路快,我一快走,那黄瓜就掉下去了。我蹲下捡,姐姐说,不用捡了,有的是。回去时你多拿点。
进屋后,我把我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小食品拿出来,在那硬邦邦的炕上摆了一片。我一边把那些东西往炕上摆放,一边偷偷看李家宝的反应。他坐在另一边,眼睛紧紧地看着那些东西。我把一包喜之郎果冻拆开,让它们像棋子一样散在那里。我把红色的荔枝也一粒一粒地摘下来。在我的面前,在我和李家宝之间,是我用他基本都没吃过的东西铺成的一条道路。我期待李家宝会一点一点向它们靠近,向我靠近。李家宝看着面前的东西笑,看着我笑,还是那种害羞的笑。姐姐说他看见生人是不笑的,那么他知道认识我,只是想不起具体的事了。他还对这果冻和荔枝笑,那么他也认识它们,孩子与好看的食物有天然的亲和力,不用熟悉过程。我摆好了我的棋子后,微笑着看着我对面的李家宝。李家宝看着它们笑,只是笑,他不拿。我说,吃吧,是给你的。他还是不拿,而且他把手放到了身后。我把一粒荔枝剥开,送到他的嘴边,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我说,甜吗?他笑了。我把他的一只手捉过来,把荔枝放里边。我说,里边硬的核不要吃,只吃外面的果肉。一会,他就把那枚闪亮褐色的核吐了出来。他伸出手拿了一只带皮的荔枝。他的手还不太灵活,剥不来荔枝的皮,我就给他剥开。这样他吃了好几个。他面前的几个都吃了,他要想再拿到荔枝就得往前移动,他一点一点移动,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担心他荔枝吃多了会上火,就打开了一个水果果冻……他离我越来越近了,近到一伸手,就能抱到他了。我把炕上所有的东西拢成一堆,家宝,这些都是给你的。我把那些东西装进小袋子里,放到他的怀里,然后我把他抱了过来。他没有反抗,专心地玩着他手里的那些东西。我看着他的头,看见了那个位于头顶的逆时针的旋儿,我又顺利地在他的右耳后找到了另一个逆时针的旋儿,这样的旋在他的后背上还有一个。
吃饭的时候,他明显地心不在焉。显然,他吃饭的注意力被我带来的食品分散走了一大部分。姐姐说,平时吃饭吃得可好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家宝面对我的被窝和他大姨的被窝。我说家宝跟妈妈睡吧。姐姐笑着说,跟大姨睡吧。家宝看着我害羞地笑了一笑就钻进了他大姨的被窝。一会他就睡着了。我把手伸进去,摸着他的后背和屁股。我搂着他睡了一年,只离开了7天,他就不认我了,也不叫妈妈了。像转世又投了胎,把7天前的一切都忘了。姐姐说,和你儿子睡一宿吧。我和姐姐就换了一下位置。
早上,我就得回城里上班了。走到门口,我抱起家宝,说,下周妈妈还来看你。说妈妈再见。家宝还是看着我笑,他不说话,更不叫妈妈。姐姐说,别惦记,你都看到了,不哭不闹的。
孩子不在身边,我有大量的业余时间。中午的时候,我去单位旁边的商店买了半斤毛线。我要给家宝织件毛衣。我会至少四种针法,最后我还是决定用最简单的平针。一是平针织得快,最重要的,平针穿着会舒服好多。下午看看单位没人了,我就开始偷偷地织。我现在不愿意写那个半年工作总结,我只想织我儿子的毛衣。我低头正织得投入的时候,听见手指指尖叩击桌子的声音,抬头一看,是赵书记高高地站在那里。他说,才6月你就织毛衣?还没下班呢你就织毛衣?我说,下午脑子乱,写不好总结。
到周六的时候,毛衣织好了,还用剩下的一团线织了一顶小帽子。除此外,我又买了一些荔枝。桃子还很小,也买了一些。一进姐姐家的院子,我就往黄瓜地里看。李家宝却正站在房门那,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我大叫,家宝,妈妈来了!家宝还是站在那里,不往前来,也不往后退。嘴里咬着左手的大拇指。我拉着他进了屋,拿出毛衣给他试穿。太大了,底边都到膝盖啦。姐姐看了看说,大点行,孩子长得快。又细看了毛衣,也不织点花?
接下来,我发现这一周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家宝已经不肯让我抱了,他也不笑了。显然,上周靠水果食物建立起来的联系,没能维系到现在。我在他眼里差不多是个陌生人了。我突然感到害怕。时间再长点,他就会彻底忘记我。等到他上学时回来,母子关系就要重新建立。那是从理性角度的建立,基本和一门功课差不多:她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儿子。
下午,姐姐到一公里外的集市上去买肉,她说晚上要包饺子。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家宝。我伸出手,想抱着他。他不肯。我拿出荔枝和果冻。在他专心地要打开那层果冻皮的时候,我把他放到了我的腿上。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我的乳房,这并没有分散他的一点注意力。等他把那只在我的帮助下打开的果冻吃下去后,我把衣服往上一撩,露出一只乳房。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乳房,我想起了医院走廊上的母乳喂养的宣传画。乳房跳了两跳,停在了那里,离家宝的脸只有几厘米。我看见家宝突然笑了,他对着那个又白又大的乳房笑了。还是刚见到我时的那种害羞的笑。这说明他认识这只乳房。只是有点模糊,想不起来具体的事了。他把自己的头往后仰,想离那只似曾相识的乳房远一点。我压低声音说,吃呀,里边有奶。家宝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乳房里真的还有一些奶,我用手指一按,乳头那里就渗出一小片奶水。奶没有多到往下滴落。我看见家宝的眼睛盯住乳头不动了,脸上的笑也消失了。那奶的气味唤起了他的记忆。但他还是那么看着,不敢往前来。我的左手在孩子的后背稍用了点力,他的嘴就贴到了乳房上。我说快吃吧,这是妈妈的奶。他终于张开嘴把那只乳头吸了进去。
晚上睡觉时,姐姐又让家宝在两个被窝面前做选择。家宝很害羞地钻进了我的被子。姐姐说,哎哟,到底想起来了。你们娘俩亲热亲热吧。今天我睡个安稳觉。半夜给他接尿啊!说完姐姐就关了灯。过了一会,我听见姐姐睡着了。就对一直在胸前拱来拱去的家宝说,吃吧吃吧,这是妈妈的奶。家宝突然说,妈妈、奶奶。
早上,吃完早饭,我就又得回城里上班了。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家宝突然明白我是要走了,他向我扑过来。他大哭起来。他拽着我的裙子不放。我看见他满脸泪水。姐姐忙把他抱起来,别哭别哭,大姨抱抱。我对家宝说,下周妈妈还来。听话!我转身快速走掉了。家宝的哭声一直在我的身后跟我走了很久。
到单位后,我很不安,我的行为,增加了姐姐的工作难度。第二天,我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说,有点闹人了。爱哭了。不知道怎么整的。开始挺好的,回生了。我说大姐,要不你到我家来,我每个月给你开支,你一周回一次家。姐姐说,也行。支不用开,又不是外人。
两天后,姐姐带着家宝就回来了。我的历尽艰辛的戒奶行动宣告失败。
接下来后患无穷。孩子一直摆脱不了对母亲乳房的依赖。一直到12岁,他需要至少是手能触到母亲的乳房才能入睡。在这期间,我与孩子展开了长达七年的分床“游戏”。说是游戏,因为每次痛下决心的行动最后都不了了之,沦为游戏。他总是半夜跑回来,我狠不下心,说,明天可不行了啊。而明天依然如此。
这让我忧虑。我无能为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分床。最后,是孩子自己解决的。12岁那年,他不再跑回我的床上,他独自睡到了天亮。
格致 满洲人。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有:散文集《转身》《从容起舞》《七个人的背叛》(合集),曾获布老虎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吉林文学奖、长白山文艺奖、骏马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王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