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程
梁漱溟曾经在他晚年的回忆作品《忆往谈旧录》中说到:“今天的新中国必以新民主主义革命为其造端,而新民主主义革命则肇启于五四运动。但若没有当时的北京大学,就不会有五四运动的出现;而若非蔡先生掌校,亦即不可能有当时的北京大学。直截了当地说,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1924年孙中山先生改组中国国民党,国共第一次合作,都是从五四运动所开出的社会思想新潮流而来的。”
五四运动直接或者间接地导致了共产党和共和国的诞生,梁漱溟对于五四运动的评价不可谓不高。其实,这样的评价也并非言过其实——在中学课本中,五四运动也被看做是中国现代史的开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
不过,除此之外,关于“五四”还是有一些反省的声音。即使推崇五四运动的梁漱溟,同样做过深刻的反思。
法治意识的失落?
5月9日,蔡元培悄悄南下后,北京大学已经没有蔡元培这个遮风避雨的“大树”了。当时,被学生们殴打的章宗祥仍然处在危险中,据当时的传闻,章还是有死亡的可能。而且,时时还有谣言传来,说章宗祥已经死亡。
当章宗祥还在挣扎的时候,学生们都非常紧张。因为一旦章宗祥死亡,参与五四的学生就有故意杀人的罪名。为了避免受到章宗祥的牵连,学生们颇费一番心思,想出了一个策略:说谎。他们宣称也有一名学生死亡,如果这样的话,即使章宗祥真的死了,最起码也可以扯平。
据罗家伦的回忆:“刚巧北大有一位同学叫郭钦光,在这个时候死了,他本来是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约因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当时大家怕章宗祥和我们打官司,所以订下一个策略(这个策略之最初主动者便是狄君武)硬说郭钦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佣人打死的。于是郭钦光遂成为‘五四运动中惟一烈士,受各处追悼会之无数鲜花美酒吊祭,和挽章哀辞的追悼。在上海还有一位女士,当众痛哭郭烈士。”
在当时的学生领袖们看来,通过撒谎的策略来为自己的激烈行为辩解,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罗家伦也是到后来才对这一行为做出反思。
这一行为也反映了“五四”中的一种心态: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或者说,为了正义、正当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们是为了“救国”才痛打“卖国贼”,才“惹祸上身”,所以撒谎也不是问题。
对这种做法,梁漱溟就不以为然。在梁漱溟看来,所有的行为,都必须以法律作为依据。
1917年进入北大担任教师的粱漱溟,对佛学有很深入的研究,因此,和那些激进的同事、学生相比,他更冷静。他说,学生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的做法,不管动机是否正确,行为本身无可置疑地触犯了法律。对于被捕的学生,梁漱溟也不主张保释,而提议应该交给法庭审理,由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审判厅审理判罪,学生尊判服罪。
按照梁漱溟的说法,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中国的损失会更大。“我们没有法律、司法的意念,这是我们民族的弊病。”如果不判决,会失落法治意识。
因为从道理上来说,章宗祥等人即使真的是卖国贼,在法庭审理之前,也应该有自己的权利和自由,更不能对他们施暴。他进上步提到:中国要永远走上安定的道路,必须要遵守法律,不能用任何理由超越法律之上,只有这样,-公民的基本权利才能得到保证。
“街头政治”的流行
五四运动几乎席卷了当时所有的学生,比如正在清华大学潜心学习的梁实秋,也卷入了“五四”的洪流。不过,他后来也对“五四”进行过潦刻的反思。他常提到的一个词汇就是“群众心理”。
梁实秋回忆,当同学们聚集在前门外珠市口演讲的时候,聚集在一起的学生与民众阻碍了交通。为了能通过这个街道,路上有汽车按喇叭,这引起听众的愤怒,于是大家一起动手,顿时就捣毁了—部汽车。
梁实秋反思道:“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
梁实秋还回忆到同一宿舍的一位室友——章宗祥的儿子。当五四运动爆发后,这位同学就赶紧离开学校。但他留在清华的床铺还是被同学砸烂,衣箱私人物品被四处乱扔。
梁实秋由此感叹:“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可怕的。我们在短短期间内驱逐的三位校长,其中一位根本未曾到校,他的名字是罗忠诒,不知道什么人传出了消息说他吸食鸦片烟,于是喧嚷开来,舆论哗然,吓得他未敢到任。”
在“群众心理”的支配下,发展起来了另一种政治规则:街头政治。人们要表达自己意愿、提出自己诉求的时候,不再经过正规的法治途径,也不通过民主的方式来表达,而是一窝蜂涌上街头,通过街头的游行示威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当“街头政治”成为流行的时候,民主的方式、法治的框架,都已经被抛到脑后了。此后中国的政局,就经常受到这种“街头政治”的影响。
学生运动的异化
7月,由于各界的挽留,蔡元培答应继续担任北大校长,让蒋梦麟代表自己到学校顶职办差。不过没多久,“讲义费风波”再一次让蔡元培失望。
1922年10月,北大教务会议决定,需要讲义的学生必须买讲义券,才能得到老师的讲义。收费标准是每门课讲义费一元,平均每学期每位学生负担大约六七元。
但当时的北大,已经不好管理。对此,蒋梦麟描述道:“他们(学生)沉醉于权力,自私到极点。有人一提到‘校规,他们就会瞪起眼睛,噘起嘴巴,咬牙切齿,随时预备揍人。”
果然,校方提出收取讲义费后,几百名学生开始了抗议,并包围总务长蒋梦麟的办公室,要求收回成命。即使蔡元培赶到现场进行劝说,依然有学生不肯散去,甚至还声称要找制订这条“可恶规定”的人算账。
忍无可忍的蔡元培挽起袖子,挥舞着拳头:“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
看到谦谦君子蔡元培的反常行为,学生们吓着了,最终慢慢散去。这件事让蔡元培非常失望,在自述中,蔡元培把这一事件称为“少数学生暴动”。
当时,学生们罢课已经成为常态。也开始变质:“罢课曾经是赢得伟大胜利的手段,到后来成了惹人厌的荒唐行为。”
学生的“街头政治”不仅仅停留在社会与政治领域,还延伸到学校内部。台湾研究“五四”的专家吕方上先生曾经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说的就是这一转变:学生从运动中得到了甜头,一次偶然的学生运动,促使学生成为搞运动的高手——运动学生。“运动学生”加上“群众心理”,一旦被利用,也是可怕的力量。
“五四”与启蒙
我们今天常常说,五四运动是一场启蒙运动。但什么是启蒙?
启蒙,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敢知”,也就是说,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认识这个世界。因为以前人们不敢这样做,他们遵循长官、习俗和文化的意愿,不敢思考,启蒙就是让人们敢于思考。
五四运动冲破了传统的束缚,而且,学生也开始积极地干预政治,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掀起了一个新的时代。但启蒙中的学生,有的时候还是迷失在“群众心理”之中,忽视了启蒙的一些其他要素:对法律、对民主的尊重,对他人的尊重,对程序正义的重视……
90年后,当我们再次说到“五四”的时候,这些反省比起肯定而言,或许更能让我们前进。
(摘自《都市》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