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2009-09-30 07:16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分馆表弟贵阳

戴 冰

1987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毫不意外地落了榜。在普定县父亲的一个朋友处补习了近一个学期之后(父亲的这个朋友对高考研究颇深,曾经让许多落榜学生考上了大学),来年又考了一次,仍是没有考上,于是只得在家无所事事地待着。几个月后,父亲的一个同事在贵阳市图书馆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市图书馆市委党校分馆图书管理员。市委党校设在城郊森林公园,距市区有一段路程,所以我平时都住在那里,周末才回家。那段日子从某种角度说,算得上十分惬意,因为复考再次落榜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变得相当紧张,他一见我就烦,我只得成天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敢弹吉他,不敢听音乐,总之杜绝一切娱乐活动,甚至不敢读武侠小说,不敢睡懒觉,免得父亲撞见,以为我是个“白胆猪”,毫无一点自责之心忏悔之意。在这种情况下,独自一人在党校图书馆的生活就变得犹如天堂了:上班时间,如果无人借书(大多数情况都是如此),我就在书架林立的书库里找一个角落,大看特看想看的书,《高卢战纪》、《西德尼·谢尔顿全集》、《战争与回忆》、《漫长的一天》、《第三帝国的兴亡》、《众神之车》……都是那时读的。我还带去了吉他,工作之余就在寝室或附近的山坡上自弹自唱。当时的党校食堂为了提高服务质量,让两组人分别承包,相互竞争,于是两组人使出浑身解数,一天两顿竞相拿出各自最好最便宜的菜肴以取悦职工,所以那段时间我除了精神得到大解放外,还吃到差不多脑满肠肥的程度。但我和图书馆分馆领导的关系却处得比和我父亲还要紧张。原因是业余时间无人管束,所以经常熬夜看书,甚至通宵不睡,这样一来,早上下午就很难准时上班。市图书馆党校分馆其实就两个人,我和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正式职务是不是就是分馆的馆长,反正我归她管。那是个脾气相当急躁的女人,十分看不惯我这类好吃懒做没有责任心的人,时不时会皮里阳秋打击我一番。某次我去党校澡堂洗澡,待的时间稍长,手脸被热水泡得白里透红,很有些细皮嫩肉的味道,她就做出吃惊的样子,说,哟,一看这皮肤,就知道是个一点儿事不会做的人。有一次我把她气得够戗:因为头天晚上没睡,早上又硬撑着上班,午睡时就怎么也醒不过来,等我猛然惊醒,已是下午四点。我急匆匆赶到分馆,她冷眉冷眼不理我。情急之下,我竟然先发制人,对她吼道:都四点了,你怎不叫醒我?气得她当场面色焦黄,嘴唇乌紫。如此种种,渐渐传到父亲耳里,于是周末回家时,免不了父亲的一顿严厉喝斥。终于有一天,我和父亲的忍耐都到了尽头。记得当时正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又为了什么事惹得他极不高兴,他突然咬紧牙关,用一种极其厌恶的口吻说:滚!

据父亲后来说,他当时的意思是让我离开他的书房,回我自己的房间去。但我理解成他要把我赶出家门。我立即转身就走,回到房间,拿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蓝色布包离开了家。事实上,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预感,在此之前差不多半个月,我莫名其妙地已经开始为我的离家出走做准备了:我把我的全部诗歌手稿(它们抄录在一个很厚的笔记本和一个英语作业本里)、一把朋友自制的匕首(有黑色人造革的套子和可以将之系在腰间的细皮带)、几件换洗衣服、一支圆珠笔和一个空白笔记本装进了母亲平时买菜用的一个蓝色布包里。在父亲命令我滚出他的房间之前,蓝色布包一直就藏在我的床底下。许多年后我回想当时的一幕,不排除我在潜意识里有意曲解了父亲的话。

我背着布包,站在相宝山文联宿舍的院子里想了一会儿(当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拿定主意叫上表弟和我一起出走之后,我就坐上公交车直奔省花灯剧团。记得当时为了躲避父母可能的追赶,我有意倒着走了一站路才坐上公交车。来到花灯剧团,刚进大门,就看到在一盏昏黄路灯的照耀下,表弟正跟几个花灯剧团的子弟坐在花架旁的水泥条凳上聊天。我招手让他过来,简单说明了原因,就怂恿他和我一起出走。表弟从小顽皮淘气,中学时就常常聚众斗殴,而姑妈又是个家教极严的人,打骂之余,实在管不住了,就把他赶出家门,所以离家出走对表弟来说是家常便饭轻车熟路的事;他在外面东家吃一顿,西家睡一觉,少则数天,多则半月,全无任何障碍,不仅吃得好,睡得好,穿得还比在家里讲究。有时我邋遢不讲卫生,母亲就常常以他为榜样骂我,说你看人家小涛,在外流浪都比你干净。我之所以撺掇他和我一起出走,就是因为他社会经验丰富,可以给我壮胆儿。

表弟听完我的来意,只对不远处水泥凳上的几个朋友随意挥挥手,毫不迟疑就跟我离开了花灯剧团的大院。来到大街上,他突然转过身来,用略带威胁的口气说,先说清楚了,不在外面干一番事业出来,我们是绝不回来的。看他毅然绝然的模样,我自然大喜,说那是当然,否则好没面子。

当天时间已晚,哪儿也去不了,于是我们决定到表哥一个朋友处借宿,翌日一早再决定去向。半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云南作家李必雨李叔叔,他和父亲是贵阳清华中学的同学,“文化大革命”期间曾偷渡缅甸参加了缅共,当过区武工队的队长,回国后以此经历为素材,写了好几部极好看的长篇小说,其中《野玫瑰与黑郡主》、《红衣女》等当时我都看过。他为人豪爽,某年来贵阳探亲,和几个同学到我家做客,听父亲抱怨我学习不好,估计考不上大学,他就挥挥手,说真考不上就让他到昆明来找我,我负责给他找工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从此记住了他的话。这时想起,不啻黑暗中的一丝曙光,立即把这个想法告诉表弟:我们到昆明找李叔叔去。表弟当然没有异议。但我们身上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买一张到昆明的火车票,怎么办呢?于是我又想起了我在普定补课时寄宿其家的一个水利工程师董哥,董哥单身,嗜好象棋,当年和我处得挺好,我就是他给教会下象棋的。我觉得这种情况下向他开口借钱,他是会借给我的。

当晚,我和表弟在表哥的朋友处睡了一夜(表弟和他睡床,我则伏在书桌上凑合,差不多每两个小时就醒来一次,原因是那种睡姿很不舒服,还有就是心里止不住莫名的焦虑)。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乘车赶到安顺,再转车到了普定。果不其然,董哥虽推说没有现金,却送了我三十元国库券。我们返回安顺,在火车站就把国库券一比一换了三十元钱,买了火车票,当天晚上就上了去昆明的列车。在安顺火车站,有个小插曲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卖馄饨的小贩,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体魄看起来相当壮实,和一个顾客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来,互不相让,局势迅速恶化,小贩突然脱去上衣,露出身上肌肉,高举右手,绕场一周,大声说:练了五年的黑砂掌,还未开过张呢,看来今天是不得不露出来了。周围人群忍俊不禁,好几个失声笑了出来。

我们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出的昆明站。因为没吃中午饭,下车时已是饥肠辘辘,而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不敢大吃,只得到面馆去吃面条。贵阳的面馆是论碗不论两,每碗均是二两;而昆明却是论两不论碗,所以当卖面馆小妹问我们要几两时,我很觉新鲜,有一种真正远离家乡的感觉。

吃完面条,我们开始打听李必雨李叔叔的住处。离

开贵阳之前,我只知道他在昆明市文联工作,好像还是副主席,于是想当然认为他家跟我家一样,也住单位宿舍,只要找到昆明市文联,自然也就找到了他。没想找到昆明文联,才知道他并不住文联宿舍,而是住他妻子董阿姨工作的学校宿舍,而那个学校又不在市区。我们人生地不熟,不是坐错了车,就是找错了地方,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人家却又告诉我们:学校宿舍并不跟学校在一处……我开始隐隐地惶然起来。其时天色已黑透,刚到昆明时的那股子兴奋劲固然已经荡然无存,而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把口袋里的钱摸出来数数,只有不到四元……晚上十一点,我们又一次来到一处宿舍,一级一级楼梯爬到不知四楼还是六楼,我抬手敲门,不敢用力,轻轻地,每三次一组,敲了三组。终于有了响动,响动越来越近,突然从木门后面传来沉重的喘气声,我立即转头对表弟说,这次绝对是了!李叔叔是个大胖子,记得他刚从缅甸回国,第一次来我家,从头至尾就听他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门开了,果然是。

李叔叔对我们的不期而至表现得并不如我预想的那样惊讶。听完我的来意(我特别暗示他,正是他几年前的承诺驱使我们来到了昆明),他微微一笑,像当年那样豪迈地挥挥手,说先吃东西,然后睡觉,明天开始在昆明城里四处转转,别的事以后再说。第二天一早,我和表弟一人趿了双拖鞋,揣着李叔叔给我们的三十元钱,开始在昆明城里到处游逛。走在阳光刺目的昆明街头,呷着汽水,再回想头天晚上的狼狈惶然,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几天我们玩了昆明的许多景点,我们特别喜爱翠湖公园的茶馆。我和表弟在昆明待了差不多十天,有一多半时间都是在翠湖公园的茶馆里度过的。记得茶馆里有许多票友唱京剧,我们也要两杯茶坐在一旁跷脚欣赏。父亲喜欢京剧,我听他放磁带唱片听得多了,大略也知道些好坏,于是听到略好的,或者看唱者唱得声音大,就带头鼓掌叫好,惹得几个老头大欢喜。听我们口音是外地人,就问是哪儿的,做什么的。我胡扯,说我们是贵阳市京剧团的学员,我学须生的,他……我指指一旁的表弟,是学小花脸的。老头们听了更加欢喜,非要我也来一段。我于是作谦虚藏拙状,说刚进团,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学呢。最终没唱,只和他们东拉西扯说些四大老生,余派马派的(常听父亲说,顺口拿出来敷衍),竟然没怎么露馅……要露馅也不怕,刚进团的学员嘛,能懂多少?

除了去翠湖公园喝茶听戏,日常就是听李叔叔掰在缅甸打仗的事情。我因为事前看过他的好几本书,所以话题常常就从书中的某处细节开始。据李叔叔说,有个时期,缅共几乎占据国土的十之八九,缅共中央已经开始筹划开国事宜,甚至某某人任某某职务都已确定……说到这儿,李叔叔的妻子董阿姨进房间拿东西,李叔叔于是指着董阿姨对我说,当年董阿姨就是粮食部副部长的人选。我大感敬佩,转头看董阿姨。董阿姨微微笑笑,一句没说就又出去了。那神态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李叔叔酒量极大,记得那年来我家,和另一个同学斗酒,俩人喝了多少瓶已不可知,但他们端着茶杯杯杯见底的形象倒还记忆犹新。于是有一次和他聊天时就提到了喝酒,提到几年前他和同学斗酒的细节。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他只能喝一斤,他儿子能喝两斤,但他儿子如果跟景颇人相比,就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景颇人能喝多少他没说,更给我深不见底的印象。

在昆明一待十多天,一直等着李叔叔给我们找工作呢,没料想忽一日,李叔叔把我们叫到他的书房,开口就说,你们明天回贵阳吧,票都给你们买好了。我们不禁目瞪口呆。事后才知道,就在我们到昆明的当天晚上(估计距我们睡着之后不到十分钟),李叔叔就和父亲通了电话。父亲听说我们在他那里,放下心来,说那就玩几天,然后叫他们回来吧。

我和表弟的昆明之行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回贵阳的途中,表弟显得非常沮丧,一再埋怨我虎头蛇尾,竟然同意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我也委屈,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表弟不服,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要到成都去。他说到做到,到了贵阳,站都没出,买了去成都的火车票就又走了。他到成都去找谁呢?实际只能去找我的九姑妈,所以没几天,我又在家庭聚会上看到了他。虽然我们一个五十步,一个一百步,但他毕竟比我多坚持了几天,所以这么多年来,只要提到当年的出走,他就要嘲笑我,说我是个“夹屎鬼”。

图书馆的工作自然是不可能再干了,我不仅不辞而别,而且还带走了库房的钥匙。这让当初介绍我进去的那个长辈颜面全无,不愿再开口让图书馆继续聘用我了。我到党校分馆的寝室收拾衣物,发现有个没吃过的枕头面包还摆在书桌上,早已变质发霉了……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突然在办公室接到表哥的电话,说八姑爹因病去世了。八姑爹姓李,河南人,从小我们都叫他李叔叔。下班后急匆匆回家,刚进家门,父亲就说,两个李叔叔都去了。还有哪个李叔叔?我问。李必雨李叔叔,父亲说。

算算时间,两个李叔叔相隔仅一夜。

父亲当天即写了挽联,托赴昆明吊唁的老同学给董阿姨带去。上联是:“笔耕君独健,书剑远游,归来述异百万字。”下联是:“莹雪吾与共,管弦应答,总角论交六十年。”

董阿姨想把挽联刻在碑上,父亲觉得不妥,说那完全是他个人角度的抒发。于是又重写了寄过去:“干戈赴殊方,轻生忘死八千里。笔砚归故土,志异标新百万言。”

我的姑姑们听到李叔叔去世的消息,回忆说,他少年时身材瘦长,眉清目秀,几十年后从缅甸回来,她们都吃了一惊,说一个英俊少年,怎么就成了个大黑胖子?简直认不出来了。

当年在昆明时,有一次和李叔叔聊天,曾给他透露过我以后想从事文学的想法。他默然半晌,缓缓道,很难!他说到他当初学习写作时所下的苦功:“我把上百篇经典小说像拆零件一样拆散了,再组装起来。”

这话我记了二十多年。

作者简介:

戴冰,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讨班,中国作协会员。1968年11月生于贵州省贵阳市,1986年开始诗歌创作,1989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已在《钟山》、《作家》、《上海文学》、《山花》、《当代小说》、《鸭绿江》、《长江文艺》、《文汇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等80余万字。有作品被《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文汇笔会年度精选》等转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心域钩沉》、《惊虹》3部。曾获贵州省首届政府文学奖,首届“山花”小说奖,第四、第五届贵阳“金筑文艺奖”,第二届“尹珍文学奖”。现为《花溪》杂志副主编、贵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艺文四季》文化季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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