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本加(藏族) 万玛才旦(藏族) 译
很多个难耐的失眠夜过后,很多次离奇的失窃之后,甲贝靠着敏捷的身手和灵活的头脑,终于把那条狡猾的老狗给彻底消灭了。
说实话,那条老狗也是不见阎王爷不死心。按理说甲贝家在纳夏村的正中间,那条狗是根本没办法靠近的,但是那条老狗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小偷,趁着夜色潜入他家的帐篷周围,开始自己习以为常的勾当。开始时,甲贝发现家里那口铜锅不翼而飞了。接着,刚宰的那只羊的一只后腿也不见了。后来,盒子里的酥油包也不在了。再后来,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吃饭前,他把煮好的肉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出去解个手回来时,盘子里竟是空的了。皮袋里的饼子也只剩下一半了。准备过年用的酥油糕点也只剩下一些残渣了。甚至他叠好的皮袄也被弄乱了。扎得很紧的袋口也被解开了。因此,甲贝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拿着老爹留下的那把锋利的藏刀警觉地藏在了白天也显得有点诡异的帐篷的某个角落里。突然间他看见帐篷边上的湿地上印着那只狡猾的老狗的爪印。
老狗也可能觉察到自己被发现了,就变得异常谨慎。甲贝藏在袋子后面拿着那把锋利的藏刀不合眼地等到了后半夜,那只老狗也一直没有出现。后来,甲贝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就闭着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可是恰恰在这时候,那只老狗又钻进来,把晚上吃剩的一点剩饭给吃掉了。后来,甲贝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用,就从外面找来毒狐狸的药,包在一块肉里放在显眼的地方。那只老狗似乎也不傻,知道自己的命要比这一疙瘩肉重要,就一直没有吃它。但是后来,更离奇的事发生了,几次丢的肉都不见了,但里面的毒药都留在了原地。甲贝给气坏了,把那几粒毒药都丢到了外面的垃圾里,借来一个铁夹,在门口挖了一个坑,打开放在里面,用草和土轻轻地盖上。但是这也失策了,那只老狗很敏感,骨子里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逃生的本能。甲贝三番五次煞费苦心地设计的一些计谋都化为泡影。甲贝在一次次的无可奈何之后,终于昏沉沉地睡去。半夜时分,一声狗的惨叫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赶紧拿起那把锋利的刀往外跑。外面,那头犄角很长的牦牛旁边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到近前一看,才发现是那只让人讨厌的狗,它被牦牛长长的犄角给顶死了。甲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这几天耗费的脑力和体力总算有个结果了。的确,今晚的收获对他来说是让人安心,让人高兴,而且最让人感到光荣的了。
甲贝再次看着自己锋利的刀下的死狗,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啊!”之后,一把抓住死狗的尾巴,狠狠地拖着,扔到了草场。草场里白天有很多的牛羊,到了晚上就被寒风赶回了家里,现在只有死狗和甲贝像两个大小不一的黑点,谁也不会注意到。但是没过一天,关于那具狗尸的事就像被寒风吹到了人们的耳朵里似的,在草场里一下子传开了。
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村长,第一个追究这件事的人也是村长。上午,几个老头聚在村长家里开会时,村长一个人蹲在一边不说话。快要结束时,村长悄悄叫了一个老头出来,对他说了不少话。老头进去对着另一个老头的耳朵嘀咕了一番。另一个老头就看了一眼甲贝出去到了村长跟前。其他几个老头也那样依次出去了,最后只剩下甲贝在屋里。但是甲贝没被叫出来。过了一会儿,村长慢吞吞地回到屋里坐在原来的地方,看着甲贝笑了一下。甲贝本来就局促不安,村长进来时就突然间更紧张了。心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事呢?这样想着就马上想到了那只死狗的事。村长进门时,甲贝的心开始咚咚地跳了起来。甲贝不由低下了头,思谋着到时该怎样回答村长的提问才好。但是奇怪的是村长只是微微笑着,没对他说什么,开完会就先走了。
留下来的老头们又围坐在了村长家的火塘边上。突然,一个老头清了清嗓门说起了什么。
甲贝虽然没在意听,但是马上知道他在说什么了。脑子里一下子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浑身发热,鼻梁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嗓子眼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看见许多片嘴唇蠕动着,更多的眼珠子在猜测着对方的意思,各种各样的声音淹没了甲贝的视觉和听觉,最后变得神志不清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甲贝听到的只是很多老狗、死狗,老狗、死狗之类的字眼。恰恰在这时,他旁边的一个老头伸长脖子说:“喂,甲贝,你不知道这件事吗?前面听村长说他家的那只流浪狗被什么人打死扔在草场的门口了。你家不是离那里很近吗?确实是个没脑子的家伙!干吗要把狗尸扔在人们经过的地方呢?实在是俗话说的杀了牦牛还炫耀牦牛尾巴啊。要是你,你也会生气吧?”
“啊?是吗?这……这几天我没出过门……”甲贝在慌张之际撒了这样一个谎,好像那些老头也相信了他说的话。但是,他的心里反而更加紧张了,好像那些目光已经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他觉得人们已经知道这件事是他干的,就不由自主地走出来赶快回了家。
一整天纳夏村的人们谈论的话题都是那只死狗。不论留在家里的还是出去放羊的,谈论的只有这一件事。甚至桑培大叔家的那个新媳妇被两个人送回来时,她对两个客人说了这句话:“啊啧,你俩不知道吧,我们村长家的老狗被什么人打死扔在草场门口了。”还有几个小孩听到这话,赶快跑回家里告诉家人,然后又争先恐后地跑到其他人家说。等所有人知道之后,才不停地喘着气回家。这天对甲贝来说是最最可怕的一天,似乎困在了布满毒气的环境之中,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决定要把老狗的尸体扔到其他的地方。
难熬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甲贝藏在野外眼巴巴地等着每家每户的烟囱里不再冒烟。最后,他拿着一只口袋准备去搬老狗的尸体。白天他就想好要把老狗的尸体扔到哪里了——学校围墙的后面有几个很深的坑,随便扔到一个坑里就是了。这样过往的行人就不会看到了。一切都像他预想的那样顺利。把老狗尸体扔进坑里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甩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回到家里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知不觉地,他走在一条非常干净的街道上,左顾右盼地找一个可以解手的地方。这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好像就是他以前去卖羊皮的那个县城的街道。那天晚上他还在那里看了一部外国枪战片。他跑来跑去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解手的地方,就非常着急。他实在忍不住了,在感到无可奈何的同时,又对自己很生气。突然看到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跑过去刚蹲下来时,旁边的一扇门里出来一个小孩大喊着说:“有贼!有贼!”他惊慌失措地提起裤子就跑。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许多警车拉响警报追他。这情景就跟以前在录像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无路可逃,哭了起来。这时,他从梦中醒来了。
早晨的太阳已经高挂在东山顶上,几个已经毕业的学生把自家的牦牛赶向草场。甲贝把牛群赶到山沟里往回走时,看见学校所有师生都在校园外面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几个调皮的学生还站在墙头上一边喊一边骂着什么。从每个学生的骂声里可以看出每个家庭的不同的骂人方式。这些小孩学着大人骂人的方式谁听了都会特别刺耳,特别不自在。甲贝看着他们,慢慢听出他们骂的就是自己时就低下了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他们旁边。
“这不是污染学校的空气环境吗?” 那个新来的校长愤怒而威严地在师生们前面走来走去说,“我们学校……不,学校是高尚的,洁净的,美好的,培养下一代的地方。现在这个样子,是高尚的吗?美好的吗?那么我们该怎样培育下一代?这件事必须要往上报,让乡政府解决这件事,再不行就上报县政府……”校长真的生气了。事情是这样的,为了搞好学生的早自习,校长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已经成了习惯了。他起来后,慢吞吞地绕着学校的围墙到外面的某个坑里解手也成了习惯。今早,他走到那个坑沿就立刻跑了回去。离那几个坑有一些距离时,他才直直地站住又回过头往那个方向看。他在那儿站了有一个小时。最后,他拿起几个土块扔过去也没见什么动静。
他没办法了,回去让学生们拿着石头和棍子像决堤的河水涌向那些坑洞。师生们喝叫着毫不犹豫地跑到坑边时,他们一下子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大伙儿笑着对校长说:“是一条老狗的尸体。”校长不相信地靠近坑沿仔细看了一眼,突然间火冒三丈,这件事也就变得很严重了。这时,村里的几个人也来了。甲贝听了校长的一番话就一下子惊呆了。啊啧,我都干了什么了?难道就犯下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吗?看他们的样子,这件事如果报上去了,就算不砍头也会把你弄成个缺胳膊短腿的残废。啊卡卡,他不敢继续再听下去,也不敢靠近别人,一溜烟似的跑回了家里。到了家里又坐立不安了,有时看见有人向这边走来心会陡然跳起来。心想:“这下完了,肯定是有人知道我做的事了,现在怎么办?”那人离开他家很远之后,又强迫自己安下心来。想到会不会再来什么人,他的心头又像是被手指头挠着似的隐隐作痛。不管怎样,都会有一个可怕的结果在等着自己。必须得想其他的办法。这样,他又决定晚上把老狗的尸体搬到别的地方。
这次,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村头山沟的尽头有一块黑乎乎的地方,平常别说是没事干的人,就是放牧的也很少去那里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这样,趁着晚上人畜都睡着的当儿,甲贝又一次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把这事给办妥了。
上师加持!和昨晚一样,今晚甲贝的心里也很踏实。第二天上午没有什么动静,下午也在平静中度过了。第三天早上,大家也没什么异常。大概快到中午时,突然间闹腾起来,整个纳夏村都闹腾起来了。大家都说着一件可怕的、以前闻所未闻的事情。甲贝听到这些,突然间脑子里是乱糟糟一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实是这样吗?甲贝一整天呆在家里不敢出来。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在家里躲着时,突然邻居寡妇吉吉到了他们家。她坐在门口,带着暧昧的表情看着甲贝说:“听说了吗?埋葬法师母亲的地方扔着一具狗尸。这不太可能吧?听说法师已经咒了那个人。啊啧啧,是谁这么无耻啊?你听说了吗?”
“不,不是我……”甲贝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嘴里胡乱说话。
“不会的,不会的,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你干的呢?这会是谁干的呢?”
“我不知道……”
甲贝一下子变得含糊不清了,随便拿起什么工具装作干活的样子。寡妇吉吉也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左顾右盼地走了。甲贝把手里的工具扔到一边,感觉好长时间呼不出气来。这一切就像是被什么人精心设计过似的不可思议。这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一整天,甲贝都没咽下一口饭。像是在等待什么可怕的结果似的小心地藏匿在家里。法师要是真的念了咒语,就是不堕入地狱,这辈子也不会有好下场,万一弄成个哑巴什么的也很可怕。这样他一边从心底里向法师祷告,一边又想着该怎样搬掉狗尸的事。现在往哪里搬?就是搬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不算保险,所以该搬到哪里都不知道了。长久放在那里肯定不是办法,甲贝又一次从心底里向法师忏悔。他坐立不安地等着天黑。天一黑,他就跑到沟里把老狗的尸体挖出来仓促地拖回到家里。路上,他的心里像是装了一只小羊羔,狂跳不止。回到家里也没找到个藏的地方。半夜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大灰堆。现在只有将狗尸埋在灰堆下面了。可是哪天人们从灰堆里挖出了狗尸怎么办?再不谨慎就会犯比以前更可怕的错误。现在怎么办?他想不出任何办法,就把狗尸扔到了羊粪堆的旁边。
奇怪的是从第二天开始村里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对甲贝来说,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老狗的尸体吗?实在是奇怪。从那以后,甲贝的心态也渐渐平和起来,经常出去和人们聊天。晚上回来在门后支上铁夹,进入甜美的梦乡。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甲贝像以前一样睡着了,什么东西被铁夹夹住的声音突然间把他给惊醒了。
“这老狗……”甲贝光着身子从被窝里出来,拿上那把锋利的藏刀,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不,不,是我,啊,我,我是会计。”
被铁夹夹住的那个人是村里的会计。
甲贝吃惊地说:“啊啧,是你啊,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会计连忙说:“没事,没事。”
“你从外面喊我不行吗?”甲贝帮着会计很快解开了夹在脚上的铁夹,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会计等一拿下脚上的铁夹就连蹦带跳地进屋看着甲贝的脸说,“不是。我,我是担心会被你家的狗发觉。”
“?!”
(译自《岗尖梅朵》199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