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慧
背尸体的女人从北方来。
她走得很慢,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摔上一跤,驮着尸体爬起来,再继续走。破烂的长裤上沾满了灰尘。
女人的头发已經大半花白,脸上皱纹沟壑纵横,表情愁苦不堪。
由于频繁地跌倒,她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青肿和划伤,但她好像对此毫无感觉,喃喃自语着什么,没人听得懂,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在寻找道路的尽头。
她背着的那具尸体,倒是非常光鲜亮丽,衣料挺括,颜色新鲜,用金线描了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明明是死了,却显得如此富态。
背尸体的女人走呀,走呀,尸体在她背上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但她始终都背得很牢。
在路边,她遇到了一个闲人,那闲人大为惊骇,扯着她叫道:“天老爷呀,你莫不是背了一具尸体?”
“是的呀。”女人答道,“你看这尸体,是如此重,我的脊梁都要被它压断了。”
那闲人就说:“你何不把它抛下呢?”
女人就连连摇头,说:“抛不得哩,抛不得。”
闲人迷惑不已,说:“却是为什么呢?莫不是因为他是你的亲人,所以你不能抛下他吗?”
“正是哩,”女人说,“正是哩。”
闲人叹口气,跟女人一同流了几滴泪,然后走开了。
女人背着尸体,继续向前走着。
一个路人看到了背着尸体的女人,便跑过来,大叫道:“你快快将那腌臜之物抛下!大好生活在前方等着你哪!”
“但是,这尸体是我的亲人哪。”女人说,“他曾经与我共同生活,待我如此温暖,如今虽然死了,但也不忍心将他抛下呢。”
路人愣了一下,点点头:“唉,正是这个道理,正是这个道理。”
他安慰了女人一会儿,便离开了。
女人背着尸体,继续向前走着。
没过多久,她遇到一个刻薄的人,将她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路边对她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女人。”刻薄的人说,“竟然背着一具尸体。想必是有什么人许了她天大的好处,或是一大笔财钱,否则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女人就憨憨地笑说:“正是哩,正是哩。”
刻薄的人愈发得意起来,感叹着自己的料事如神,愉快地走开了。
女人低下头,继续背着尸体走着。
又走了一会,她遇到了一个与人为善的人。那人看到她背着尸体,便大惊失色地跑来,说:“哎呀,你莫不是背了一具尸体?看你如此狼狈,快快放下这尸体,随我去那边的屋子里,有热水和热饭,我很乐意帮助你。”
女人就摇头,说:“谢谢你呀,但我不能放下这尸体,有人许了一大笔钱,要我背着它回乡。若是放下,便没得钱拿了。”
与人为善的人听了,啐了她一口,转身回去了。
女人继续往前走着。
她背上的尸体摇摇晃晃的,重得很,坠得沉。走一步,摔一跤,爬起来,再走一步,再摔一跤。在道路的岔口,一个乐观的人看不过眼,上来扶了她一把,后开口说:“你何不把这尸体抛下呢?”
女人就摇着头,说:“放不得哩。”
那乐观的人就大为不解,说:“这尸体莫不是你的好友?但就算是连心至交,也不会愿意看你这个样子呢。”
女人便不说话了,只是摇着头。
那乐观的人无奈地叹着气,说:“我不知道这尸体是你的什么人,或者你遇到了什么事,但看你的样子,竟是比这尸体还要凄惨了呀。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让自己快乐起来,想想看,这人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而且你背着这富丽堂皇的尸体,确实是非常地引人注目呢,不然的话,以你这平凡的模样,却是不会有谁多看你一眼,这也是件好事。这尸体背得倒也是值得的。”
背尸体的女人就点头说:“正是哩,正是哩。”
乐观的人很满意地走了。
女人背着尸体,继续往前走着。
一个悲观的人看到了女人,跑过来,说:“哎呀,我将来莫不是会落到你这等地步吗?”
女人托了托背上的尸体,抬头看着他,说:“其实我背着这尸体也是件好事呀,走在路上,有了这尸体,人们便把我当回事了。”
那悲观的人说:“呸,他们只是当你好玩罢了。我可不是。见到你这可怜的样子,我便忧心忡忡,若是不能让你卸下这重负,我便忧心将来我也会遇到此等困局呀。”
女人说:“那你为我背着便好了呀。”
悲观的人吓了一跳,尖叫着跑掉了。
女人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低下头,背着尸体,继续走路。
路旁一个精明的人看到了女人,便指指点点,说:“看那蠢货,好不晓事。干吗不扒了那光鲜的衣裳,穿在自己的身上。绫罗绸缎的,暖和了,也轻松了,也富态了,人家也把你当个人了。”
那女人听到这话,抬起头笑了,笑容很老,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又散开,眼睛很冷,冷得像是黑色的冰。
精明的人打了个寒战,走开了,小声对同行的人说:“那多半是她的爱人哩,看那不舍的样子呀。”
女人看了看他,低头继续走下去。
走着,走着,一个疯子看到了女人,他就嘻嘻哈哈地跑过来,问女人:“喂,你背着的是尸体吗?”
“是哩。”女人说道。
“你为什么要背着它呀?”
“因为他曾是我的爱人哪,虽然是死了,终究是不舍的。”女人说。
那疯子不肯放过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边,跟那尸体说话:“喂,尸体,你爱这个女人吗?”
尸体,自然是不说话的。
女人沉默地走着,疯子跟着她,又问,“喂,你背着的是尸体吗?”
“是哩。”
“你为什么要背着他呀?”
“因为他让我引人注目呢。”女人说道,“有了他,人们就会在意我了。”
“喂,尸体,”疯子问,“你在意这个女人吗?”
尸体,自然是不说话的。
疯子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一半走路,一半跳舞。女人背着尸体,一步一跤,一跤一步,两人的节拍倒也相合。过了一会,疯子又问起来:
“喂,你背着的是尸体吗?”
“是哩。”
“你为什么要背着他呀?”
“因为有人许了我一大笔钱财,要我背他上路。”
“喂,尸体,你很值钱吗?”
尸体,自然是不说话的。
疯子唱起歌来,没什么调门,却引得路边的鸟也开始鸣唱了。唱完了几支歌,疯子就又问了起来:
“喂,你背着的是尸体吗?”
“是哩。”
“你为什么要背着他呀?”
“因为他是我的亲人呀,曾经待我甚好,如今不忍把他抛下呢。”
“喂,尸体,你很疼爱这女人吗?”
尸体,自然是不说话的。
那疯子一边走,一边哼歌,突然一拍手,说:“是了,是了,这哪里是一具尸体呢。你看,他既是你的亲人,又是你的爱人;既能令你与众不同,又能令你获得钱财,这分明是你的神啊!”
女人就点头,说:“是哩,是哩。”
那疯子仍不肯放过她,围着她转来转去,突然说:“嘿,你的神发芽了。”
“啊?”
她背着的尸体年月已经很久了,有尘土落在脸上,有种子落在皮肤的皱褶和空洞的眼窝里,一些发出了芽来,另一些已经长成了小树。但她一直是背着的,所以看不见,也不知道。
“你的神发芽了。”疯子拍着手,大声唱着歌,“你的神发芽了,你的神长草了,你的神头顶有棵灌木,你的神开花结果了。”
一边说着,疯子便伸手去摘那小小的浆果,想要尝上一口。
女人连忙回头看了一眼,不小心直起了背來,尸体便滑下去,掉在了地上。
女人看着。
“你为什么要背着他呀?”疯子问。
“我不知道。”女人说,“自我记事起,事情便是这样了。我不知道如何在背上没有东西的情况下走路。如今要怎么办呢?”
“你或许可以把我背上。”疯子说,“但是我不想当一具尸体。”
“是哩。”
他们看着彼此,坐下来,唱了些歌,在路边挖了个坑,把尸体埋进去。黄的花红的果实鲜嫩的绿叶,就那样蓬勃生长,在风里摇曳着。
太阳缓缓地落下去,云霭如同狭长的火线,在天边被次第点燃。
疯子点起篝火,女人和他分享了身上的干粮。然后他们就在篝火边蜷缩成两个小小的逗号,睡着了。
大地无垠,道路伸展向四面八方,尘埃漫卷而去,又漫卷而来。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