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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蛋的由来
“想玩一票大的吗?”我的朋友覃斯之①有一天问我。
覃斯之是我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他大学读的是建筑,研究生去了哈佛,现在在美国的建筑事务所当建筑师。他是我认识的最好学、最有执行力且生命力最旺盛的人。大部分人年近三十的时候,都不得不面对“自己是个平庸的人”的可能性,覃同学是我认识的少数依然中二地以“成为更厉害的人”为目标而生活的人。
他找我玩的“一票大的”,是合作参加一个建筑比赛,为深圳前海的地标做设计提案。
我几乎雀跃地答应了这次玩票。这几年出于对乏味生活的厌倦,我希望自己只做好玩的事情。“把小说变成建筑”是我所知道的对文字最好玩的尝试。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覃斯之。
他想到了两个蛋,一个是19世纪人们为了认知世界而做的蛋,另一个是哥伦布竖起鸡蛋的故事。这两颗蛋象征了人类为突破认知界限所做的尝试。
“好巧,我脑海中也是一个蛋。”我说。
简单聊了二十分钟,我们就讨论出了如下的故事,在海边放了一颗代表人类探索精神与勇气的巨大的“蛋”。
文明的礼物
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里的国王。
——《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人们眷恋某个地方,常常是因为城垣里藏着古老的秘密,可这个故事里的海边小镇却没有秘密,它敞开在明媚的苍穹下,每当人们有了忧愁,有了疑惑,有了要冲出胸膛的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他们就会走到镇子的尽头,在那里,大海如一块巨大的镜面,当人们看到无边世界里自己的身影是那么的渺小,一切不安都成了虚妄,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也有人没有回到镇子上,他们扬帆起航,驶向太阳沉没的彼方。他们的消失会引起短暂的混乱,可就像船在水面上留下的划痕很快消失一样,镇子上的人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不再说起和他们有关的记忆,他们就像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直到有一天,这块大石头——在弄清楚它是什么之前,姑且称它为大石头——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石头来的那一天没有太阳,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以至于第一个出海的渔夫远远地看到海陆交界处的这块大石头的时候,以为那是一团雾气。等他走近了,才发现那高耸入天的青灰色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它比镇上的任何一个建筑都要高大。渔夫想要知道它有多大,他小心地沿着它的外沿走,初冬的早晨,他走得头上冒了汗才走完一圈。
很快,全镇的人都来了,人们惊愕地绕着它,热烈地讨论。
“很明显,这是一块陨石。”镇上最有知识的智者说,“从太阳系掉下来的天体碎片,穿越大气层掉下来了。”
人们恍然大悟,称赞智者的见识。
一个调皮的孩子第一个伸手摸了它的表面,“是滑的!”他大声说。人们这才敢上前抚摸它,冰凉的触感像石头也像金属,人们开始猜测它是从哪颗星星上掉下来的。
“这不是……”人群中有个微弱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声音,声音又大了点:“这不是陨石。”
说话的人叫普修,是镇子上的怪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曾经是个水手,某一天从某一艘船上下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但他从来不提自己当水手的经历,看起来也缺乏远离故乡的探险者的那种好奇心,他过于沉默,就像被碰到触角就缩回坚硬的壳里的蜗牛。如今,他在镇上东南角打磨镜片,但镇上没几个近视眼,有人劝他改行做鞋子或者结渔网,他却不愿意,说几百年前,有个大哲学家也成天打磨镜片。
“你为什么说这不是陨石?”智者问。
“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这么大的石头,它一定会在地上砸个坑,可是你看。”普修指着地面。
海路交界的土石非常平整,这块巨大的石头不像是天上掉下来的,而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了漫长的跋涉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有人烟的镇子旁边,轻轻地睡去。
“它的确不是陨石。”镇上年纪最大的长者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说,“它是蜣螂滚出来的。”
調皮的孩子问:“蜣螂是什么?”
“就是屎壳郎。”人群中有人小声说,大家迫于长者的威严不敢发笑。
长者严肃地说:“是神话里的圣蜣螂,它力大无穷,每天的太阳就是它推上天的,它一定是迷迷糊糊地把海底的土滚成了一个大圆球,然后它又回到了海底。”
“不是,它是月亮。”镇上唯一的诗人说,“月亮本来离我们很近,后来被海浪推得很远,现在它掉下来了,又被海浪送了回来。”
诗人与长者辩论不休,诗人逐渐占了上风,那块石头的圆润与硕大确实像月亮,直到天色越来越晚,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银辉均匀地铺在黑沉沉的海面上,诗人才沉默了。
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人们咽下心中的疑问。调皮的孩子悄悄地拽普修的衣角,问:“你觉得它是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普修说:“它是礼物。”
第二天,人们再次聚集到了大石头面前,这次聚集的人群少了些,智者和诗人都没有来,讨论也显得索然无味。第三天,人更少了,他们不再讨论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有情侣想在石头的表面刻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任何尖锐的东西在它的表面着力就会立刻滑开,就像在水上写字,无法留下痕迹。
又过了几个月,人们还是没想出能拿它做什么。有人说它太大太碍事,挡住了人看海的视线,想把石头推进海里,但全镇的人无论是一起用力推,还是给它绑上绳子往海里拖,它都纹丝不动,像是牢牢地长在了地上。
几个月之后,人们几乎忘了大石头的存在,他们把大石头看作是自然现象的一种——就像风雨、老树和落日,它们独立于人赋予的意义而存在。只有普修会在每天清晨到这块大石头旁边,仔细地打量这个庞大而无瑕的存在。
一个阳光充沛但不灼人的下午,普修第无数次检视这块石头时,忽然发现它并非是无瑕的:在它背对着海的一面,大概两米的位置,有一个极小的孔,直径不到一厘米,普修踮起脚,刚好能用指尖感受到:一个浅浅的小孔,像是鸟停驻在上面的时候用它的喙不小心啄出来的。
普修飞快地取来扁头錾子,没有任何犹豫地在这个小孔处凿下去。青灰色的粉末从小孔里四溅开,这个小孔变得更大了一些。第一次,人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迹。
“你这样会带来厄运的!”当长者颤颤巍巍地赶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普修已经在石头的表面凿出了碗一样大小深浅的洞。
“圣蜣螂会诅咒你的。”长者说。
“你不能改变大自然留下的东西,它的智慧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智者沉稳地说。
“快停下!”人群迸发出尖叫,好像已经看到了普修给全镇招致的灾祸。
只有一声声錾子敲击的声音作为回应。
“普修凿了半米多深!”“他的手流了好多血!”“他半个身体都探进去了!”调皮的孩子每天从海边向镇子上的人带来消息。
“他这是要把海水装进裂了缝的麻布口袋。”长者说。
人们渐渐忘记了普修,他们把他每天敲石头的声音看作是自然现象的一种——就像风雨、老树和落日。
“他把自己装进石头里了!”有一天孩子说。
那天,全镇的人都惊诧地聚在石头旁围观,但是普修并不知道,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仅仅够他一人容身的空间,他像是被怪兽吞食之后迷失在它的身体里,他以为听到了怪兽的心跳,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他在石头里沉沉地睡去,就像滑入沼泽一样平静。
但睡眠仅仅是短暂的休战,第二天清晨,凿石头的声音又响起了。
几个月之后,镇上的人发现凿石头的声音变了,好像混合进了某种回响,他们一开始以为自己听力出现了幻觉,后来才发现海边凿石头的人变成了两个,镇上唯一的诗人也加入了。
“我在石头里睡了一晚。困扰我二十年的失眠被治好了。”诗人如此解释。
智者不相信,觉得石头那么硬,怎么可能睡着,但是当他也在石头里睡了一晚,他获得了此生最甜美平静的一觉。
“一定是因为这个石头隔绝了光,能促进人分泌松果体素。”智者如此解释。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凿石头的行列,他们都想在石头里获得一个睡觉的位置。睡眠对人们来说是一种众生平等,无论年纪、地位、贫富,在睡觉的时候,都被流放于现实之外。
石头里很快被凿空了一小半空间,镇上一大半的人都舍弃了自己的床,晚上排着队钻进石头里睡觉,睡醒之后,他们相互交谈,交换着自己的梦境。有人开始把自己的梦境凿成浮雕,一只飞鸟、一朵玫瑰、一艘船、一场暴风雨。当人用手触摸着别人的梦境,那梦中之物也来到了他们自己的梦中,有了种种奇异的演化,他再将这演化之物雕刻出来,所有人的梦如涓涓细流在石头上汇到一处,这里成了梦的庙宇。
“你也把你的梦凿出来吧。”有人对普修说。
他却依然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执着地扩大石头里的空间。
“你是要把石頭凿空吗?”有人问他。
回应的依然是敲击石头的声音。
“他每天敲石头,耳朵已经被震聋了吧。”镇上的人说。
一年之后,石头岩壁上总是游走着微弱的照明光束,人们迷上了在石头里雕刻出属于自己的空间和图案,就像是重拾了小时候用沙堆出城堡的快乐,但不同之处是石头凿出的事物不会被海浪带走。
人们在石头里待的时间渐渐多过了在石头外的时间,石头里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没有刻度,万物尚未起名,人便充当了造物主,造出了没有长满了树的海底、没有枝丫的树、没有花瓣的花和没有花的花园。
一个聪明的穷人从中看出了商机,他凿出了一个杂货铺,把水和食物搬进石头里卖,这样凿石头的人就不用每隔几个小时就回到镇子上吃饭喝水。
石头里杂货铺的生意很好,老板雇用了更多的人帮他凿出更大的空间,杂货铺越来越大。镇上最有钱的商人看着曾经的穷光蛋现在财富要超过他,非常眼红,便把自己镇上商店里的高档货也移进了石头里,高档店铺门口挂了鲜艳的霓虹灯,在黯淡如魆夜的石头里显得格外刺眼。
石头里不再是人们交换梦境的交谈,而整天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人们不堪其扰,还是智者先想出了办法,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图书馆,图书馆里每层分隔出许多正六边形的各个房间,六边形的每一边都是书架,门厅放着一个镜子,无限复制这些空间,图书馆看起来就像是蜂巢一样。无论叫卖商品的声音怎样在石壁上撞击回荡,躲在图书馆里的人都沉浸在书的包围中。
在这之后,诗人开辟出了自己游吟踱步的空间,母亲为孩子们凿出游乐场……石头里的空间似乎无穷无尽,可也有敏感的人发现彼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要小心翼翼地才能不让自己的锤子锤破别人的空间。直到有一天,当普修敲击石头的时候,他发现触感有些不对劲,原来他已经触碰到石头的边缘——这个石头被凿空了。
普修从石头的底部一层层向上走,他发现此时的石头已经像一个城市一样,一个比原来的镇子更大、更繁荣、更先进的城市,人们的劳动与欲望不断地彼此塑造形态,每个刻凿的痕迹都是那么精美,每个空间都实用而充满了想象力。
“这还不够。”普修说出了他在石头上凿出第一个痕迹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石头已经被凿空了,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啊。”镇上的人惊讶地说。
普修抬头望着石头的顶部,一片笼罩的深灰色,他说:“我要把它变成透明的。”
“你怎么把它变成透明的?”
“就像把木头变成纸一样,把里面的色素洗掉。”普修说。
“你为什么要把它变成透明的?”
普修已经开始用砂纸磨顶部的石头,就像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一开始,镇上的人很喜欢这个主意,他们相信普修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是他一开始凿石头那样。人们开始帮他把石壁磨薄,调制把石头里的色素提取出来的化学药水。
“我没法睡觉了,石头开始透光,它变亮了。”“化学药水太臭了,我受不了了。”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
逐渐有人开始回到镇子上生活,人们发现他们忘了镇子上的生活是多么宽广,多么平静,他们不再去石头里了。
依然有很多理想主义者愿意和普修一起把石头“洗”成透明的,但是把石头变成透明可不像是把石头凿空那么简单,化学药水总是出问题,有时候它会把石头变成红色,有时候它会在石头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每到这时,人们就感觉到普修散发出一种深沉的沮丧和痛苦,他依旧沉默不语,但石头里总是回响着不绝于耳的叹息。
“放弃吧,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把石头变成透明的有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更好看吗?”一起“洗”石头的人也开始劝说普修放弃,在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他们悄悄说普修成为第一个凿石头的人只是运气,他其实是个单纯的妄想狂。
和普修一起工作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石头里终于只剩下普修一个人,镇上的人一起创造出的世界就这样轻易地被遗弃了。
“石头的顶变成透明的了!”“普修的胳膊整个被灼伤了!”“他差点把石头烧出个洞!”依旧只有调皮的孩子每天向镇上的人带来新的消息。
“他这是要把沙子变成麻绳。”长者说。
人们不知道普修是怎么忍受那种困苦的,日复一日,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他始终在空洞的石头中消耗自己的生命。石头逐渐从青灰变成灰白色,像一块尚未完全溶化的药片,它依稀透出了普修的身影,他消瘦了不少,如同一个游移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摧残大地,落日余晖来了又走,老树死去之后,同样的位置长出了新的树。镇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长者去世了;第一个在石头里开杂货铺的穷人挣得盆满钵满,离开了这个小镇;诗人已经写不出新的诗,只是不断地吟诵着他二十年前的句子。
“普修把石头变成透明的了!”当调皮的孩子向镇上的人说起时,已经有很多人忘了普修是谁,而此时,传话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了壮硕的青年。
镇上的人聚到了海边,阳光照射下,石头远看像熠熠发光的一颗大钻石,走近看,所有人们雕刻过的痕迹都一清二楚。
普修站在石头前面,瘦削、虚弱,几乎赤身裸体,他做出邀请的手势,邀请大家到石头里面看看。
走进石头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当他们站在石头里往外看,他们发现远方的一切都变得大而清晰,他们可以看见海面海鸥的翅膀,可以看见远方的帆,甚至可以看见镇上某家后面晾晒的衣服被吹到了地上。
——原来普修把石头的表面打磨成了凹凸两面,把整个石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望远镜。
人们再次爱上了石头,它是视力的延伸,诗人因为看清了轻薄的海雾而获得了新的灵感,他教会了更多的人如何通过看一朵云获得灵感,镇上出了更多的诗人。智者通过望远镜看到了世界更细密的构造,看到了自己的知识体系里那些残缺的部分,他给孩子们讲这个并不神秘的世界,镇上将会多更多的智者。
而那些对艺术和知识并没有兴趣的人也喜欢在石頭里待着,他们搜寻着那些离开镇子的人,发现他们并非消失,而是在彼岸的大陆生活着,这给了其他人扬帆远行的勇气,他们去寻找新的奇迹和发现。但镇上的人口并没有锐减,为了这个巨大的望远镜而来的外来者越来越多。
而普修已经不太爱在石头里待着了,他只有在偶然的夜晚会来到石头的顶层,他看的东西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遥远的星辰。
星星的闪烁看似只有明暗之分,可其实大有不同,有的星星散发出光芒照亮周围无限空间,试图看清黑暗中的未知;而另一些星星是像海绵一样,把周围的光吸收进自己的收集器。
遥远的南十字星座就是后者,这里的行星对于照亮和探索外部世界没什么好奇,他们足够享受已有的文明,他们已经在智性和快乐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此时,其一颗行星正在庆祝他们的传统节日,在这个日子,行星的居民们要聚在一处,拿出他们一年中从别的星系收集来的好东西,当作礼物交换。
名叫罗米斯的居民确信他带来了最好的礼物,在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他在手心里变出一个透明的球。
“这有什么好看的?”其他居民说。
“你们凑近看。”罗米斯说。居民们发现球里竟然有生物在活动。
“哇!它们动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这是什么?你是怎么把它们装进去的?”居民们惊讶地问。
“它原本是我下十字棋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一颗棋子,掉到了地球上。”罗米斯说。“十字棋”是南十字星的居民发明的一种以银河为棋盘的对弈游戏,曾经是行星里的高等文明最喜欢的消遣活动,但现在已经落伍了。
罗米斯继续说:“没想到地球上的一种生物把它变成了透明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你看,它成了多生动的摆设。”
“这真是最好的礼物!”居民们大声地称赞,笑声回荡在星与星之间的每一个缝隙。
下
访谈
最近我参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把小说变成建筑。将一个关于人类与宇宙文明对话的故事,变成了海边一颗巨大的蛋。把蛋做出来的建筑师是我高中和大学本科的同学覃斯之,他从清华建筑系毕业之后去了哈佛读书,现在在美国一家知名的建筑事务所当建筑师。
我一直认为有两种学霸:一种“学习好、学历高”仅仅是因为顺从,一路去最好的学府读书,因为那是最顺理成章、最不容易被质疑的人生选择;另一种是真的浑身散发着“我爱学习,学习让我快乐”的可怕正能量。
覃同学就是后者。他是我最羡慕的那一类同龄人:去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虽然我们认识已经十四五年了,但自从他去了美国,我们几乎就没再见过。
平常交流都是在网上,聊得多了,发现我们除了朋友圈相互点赞、情感答疑、讨论新一季的《权力的游戏》之外,还可以一起做些好玩的事。
于是,一颗蛋就这样诞生了。
我也想借着这次合作的机会,和覃同学深入地聊聊:文字是怎么变成建筑的;设计一个建筑需要多少不同领域的人参与;什么是好建筑、什么是好城市、什么是好生活。
关于蛋
蒋方舟(后简称“蒋”):先说说为什么想找我跨界做建筑设计吧。
覃斯之(后简称“覃”):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哈!我叫覃斯之,目前在纽约做建筑设计师。建筑师的天性呢,是去挑战人们习以为常的惯例。
我们日常的工作少有能逃脱这个宿命的循环:
1. 勾画出大胆超前的概念方案,静静期待各种质疑:“这样行不通的。”“就算行得通吧,但没人这么干过啊。”“就算……你这样做会招(fēng)来(shǔi)厄(bù)运(hǎo)的!”
2. 紧接着,漂亮地回击来自各方的质疑;
3. 最后按各方意见做个循规蹈矩的设计。
可能是因為害怕长大后自己就变成了说这些话的人,年轻建筑师们往往利用业余时间,约上三观相符、能力相当的小伙伴们,报名参加感兴趣的设计竞赛——在少有约束的条件下去天马行空,描绘出自己心中认定的蓝图。
这次很特别,约上了你以及一票很厉害的小伙伴们,尝试由文学开始进行建筑创作。
为什么选择和文学跨界呢?我们都知道,建筑师通过图纸来想象、描绘和展示脑海中的建筑空间。图虽然直观,但它所能承载的思想交流的深度非常有限。
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酷炫造型的建筑效果图像越来越使人眼花缭乱;可是你身处的城市环境,却变得越来越让人没有兴致去探索。手机上屏幕大小的趣味,放大到成百上千倍的建筑和城市尺度上,可能就是灾难性的乏味。即便是已经赫赫有名的建筑师如Frank Gehry,都会抱怨那些找上门来的甲方脑子里只有Gehry的标志性设计手法,“强迫”他重复自己二十年来的套路,即便这些手法有的情况下明显不适合场地和使用的需求。
我开始工作后也一直在反思自己。
从设计师的角度,怎样才能在贯彻一个设计理念的情况下,让我所创造的建筑空间富有层次感——让人们愿意放松地打开自己的大脑,去深度探索和解读空间。
这正是文学——特别是小说的创作过程让我非常好奇的地方:作家是如何做到在构建清晰的世界观架构的同时,让自己所构建的世界充满趣味性,让读者愿意自己进入其中探索,甚至想一直待在里面不愿意出来?出来后会有思考,成为不一样的人?
蒋:那你是怎么理解我写的《文明的礼物》的?我还挺好奇,从建筑师的角度是如何理解文学建构的世界。
覃:首先我很惊喜的是“望远镜”的设定。中国的补天、射日、治水、移山,讲的是苦干;西方的柏拉图的穴居人、普罗米修斯盗火种,讲的是求索。将海边巨石建设成“望远镜”,联系起了不同的文学传统中的“苦干”和“求索”两个概念,为过程赋予了目的感。
人狠话不多的普修身上融合了这两种特质,可能是一位“实想家”。
蒋:“实想家”是什么?
覃:“Grounded Visionaries”是哈佛设计学院用来募集捐款时给自己的美称。有可能是为了和“只会耍嘴皮子”的“其他学院”和“只会埋头苦干”的“其他学校”划清界限。我自己翻译成“实想家”,和“空想家”对应。融合了“苦干”和“求索”。抒情一点说:不寻常的视野须经不轻松的实干来获得,所预见之物也须经年累月的实践来印证。
蒋:感觉你很代入主角普修的角色哇!那小说里其他人呢?你怎么看小说里其他不那么可爱的人?
覃:小镇上的居民都有自己的认知局限和自私的考量。这也不是一个“万众一心实现伟大蓝图”的故事。我喜欢他们的不完美,也因为“望远镜”建设过程的不完美而感到亲切。
一座城市伟大的梦想,是由每个个体不那么伟大的梦想组成的。
没有人“全知全能”,也没有人是“无知无能”的。
“无知”并不可怕,只要“探索精神”和“好奇心”不被磨灭,也能成就人类的独特和珍贵。
蒋:但小说的结尾很幻灭吧?人类自认为那么珍贵的求索,在宇宙其他高等文明看来,只是人类把自己装进一个容器,成为高等文明的摆设。
覃:也没有啊。我们在聊小说构思的时候,都说不想构建一个“黑暗森林”,或者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宇宙,而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好奇心友好型”宇宙——已经发展到最高点的“南十字星”文明,对这个宇宙里其他成员里的“普修”们依然报以善意,无意间赠予他们“文明的礼物”。
而且关于“南十字星”很有意思的是,中国人有“北斗七星”的说法,我询问了身边朋友,波兰人也有“Wielki Wóz”(大汤勺星座)、乌拉圭人则有“La Cruz del Sur”(南十字星座),在追寻星星寻找远方这事上,地球上的居民竟有如此相通的文化解读。
从南半球广阔的大洋上能看见的“南十字星座”:在很多个世纪里指示着南天极的位置,为面对完全茫然征途的航行者坚定了发现远方的信心。
蒋:说了文学,下面是关于建筑的问题。在一开始,你就很坚定地想要做个蛋,在你的脑海里,这个蛋的原型是什么?
覃:我觉得寓言和我想做的建筑主要想传达两个概念:一个是文明之间的“看”与“被看”,另一个是把人类文明当作一个整体,用一个建筑来表现整个人类文明的探索和求知。
我想到的著名的人类“往外看”的例子有这些:
场景原型1:藏珍阁(Canibet of Curiosities)
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人们在家中建设藏珍阁,在其中陈列、观察和讨论探险家们从远方带回的矿物、标本和工艺品。这激发后人去探索世间更难抵达的角落。
场景原型2:地球博览厅(Wylds Great Globe)
那么到了十九世纪,近代科学、人文地理学科都建立起了相当完整的体系,人们普遍相信世界几乎已经被探索到边界了。此时,我们看到了一种新建筑类型——展现人类的探索成果和知识体系的“巨型地球仪”。
场景原型3:法国魔法部穹顶
影视作品《神奇的动物:格林德沃之罪》中,法国魔法部大厅的穹顶设计便参考了这个地球状(Globe)博览厅原型,将全世界的神奇动物标绘在经纬线明晰的玻璃穹顶上。此时的纽特(Newt Scamander)已经通过满世界的实地考察编纂完成了《神奇动物在哪里》一书,以此可以窥见那个年代的魔法师们对世界的看法。
我想到的著名的人类“被看”的例子有这些:
场景原型1:哥伦布之蛋(Egg of Columbus)
十五世纪,一场轰轰烈烈的探索的起点。“站立的蛋”,特指哥伦布打脸质疑新大陆的众人时,摁在桌上的那枚蛋。哥倫布要质疑的是这场争论的设定本身——跳出既定的视角,才能看到新的可能。
场景原型2:埃舍尔凝视水晶球里的埃舍尔
埃舍尔在水晶球外,通过观察水晶球内的自己,审视水晶球外的自己和身处的这个世界。
场景原型3:装在水晶工艺品里的银河系
把一个星系装在水晶工艺品里。这里面会不会装着别的文明?
蒋:有了基本的原型,如何能构思出建筑空间呢?
覃:让我们把十五世纪“探索的起点”和十九世纪“探索的终点”两个场景对调一下,对应到了小说的世界观设定内核:在“无知小镇”的居民看来,“望远镜”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视野——世界的秘密被清晰地收纳在精密的空间坐标系内。而从真正的全知者“南十字星”人看来,人类把自己局限在“水晶蛋”内——自以为“全知”的“无知者”既可笑,又可爱。
构思的初期,我从蛋出发,勾画了各种草图来尝试如何使这个蛋更为特别(博人眼球):长满有机爬藤、从中间裂开、被编织起来、被丝带缠绕、悬浮脱离地面、从各种角度观察形体略有微差等等。但我直观感觉它们都太“奇形怪状”了。这些外来引入的手法都过于廉价,使得设计的深化缺乏思维的连续性。后来我想,为什么不从小说的情节里来给设计找到设计的依据?
水晶蛋以“降临”的姿态来到前海湾。激起的“涟漪”串联起周边的码头、道路、广场与公园。“巨石”如天外来物一般悬浮于水面,启迪了小镇人们去探索尚未被认知的世界。
水晶蛋里,空间被雕琢成形的过程正是城市与文明发展过程的隐喻:在这里遮风避雨,在这里雕琢梦境;在这里交易物品,交换知识;在这里形成城市,在这里探索宇宙。
于是,这颗蛋就成了这样:
蒋:这“于是”得也太突然了。感觉建筑设计比文学构思难多了啊。
覃:小说里,读者在单一维度的时间线上去探索故事空间。作家摆脱了实际空间的种种限制,反而能畅快地构想各种夸张的场景,并根据叙事的需要自如地在其间切换。
实际中,建筑设计必须考虑的因素很多,要把小说里构想的场景关系剪辑、拼贴、交叠在三维空间里,供人去发掘出自己的故事线。
蒋:说到故事线,当故事写完,你的建筑设计还没做出来的时候,插图就已经基本画完了。我当时就震惊了。
覃:当时读完蒋老师写的《文明的礼物》,我和插图师姜慎微①共同的感受是阅读文字时需要不停地去脑补作者没有交代的部分。这样的阅读体验正好符合我们创作的出发点——激发人们的“想象力”与“好奇心”,把想象的权力交还给读者。因此我试着只给姜同学提供了信息量非常有限的故事画板(Story Board)。
插画的创作上,我们决定遵循以下两个原则:1. 关闭全局视角,插画场景只紧跟“巨石”;2. 人物的刻画上,普修占据视觉中心。
下面我们来完整欣赏姜大师精彩的发挥(见下图):
慎微的成图采用了极为夸张的、只有在舞台上才能见到的环境光,营造出深邃的虚空感;赋予了故事空间以“上古启示录”般的哲思感。
细看每幅画面中的普修,普修一直是以孤独的剪影的形式呈现,尽可能隐去了相貌,很容易产生代入感。画面充满了耐人寻味的小笔触,好像是普修内心感受的表达。
蒋:嗯!插图画完之后,你蛋的设计也就差不多做出来了。但当时我看到之后,就有个很大的疑问:它那么大,还是透明的,还是个倒立的蛋。要怎么做出来啊?
覃:这就涉及“水晶蛋”的结构选型问题。我首先想到用空间网架体系来支撑隐框的曲面玻璃幕墙。结构轻质,也可以保证晶莹剔透的视觉效果。然后,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蒋:欸?
覃:我当时觉得是时候找马昭①了,这个“犯罪团伙”出现的第四个成员!马昭是我能找到的最懂建筑的结构工程师,最懂结构的建筑师。最初在北京认识时,马昭学的是航空动力,后来在美国学习建筑和结构工程,现在去了瑞士深山里,研究怎么用机器人进行“建筑和结构一体化”的建造。他肯定能搞定这个蛋。
马昭问我:“这个蛋非得倒立着吗?”“对呀,否则无法充分表达我们的设计理念。”“那它就不是一个蛋,是一个气球,”马昭补充道,“被一个大钉子钉在地面上的气球。”马昭说的是海边经常出现的强风会使“水晶蛋”受到强大的侧向压力,受力状态会非常接近于一个将要被风刮走的气球。我们讨论排除了各种方式,让球壳的受力(看上去)比较合理。
接着,经过各种结构形式的比较筛选,我们决定让蛋壳单独脱开,使其表面受力相对均匀的方式。“真要建了,我再给你建模和做受力模拟。”马昭简单撂下一句话,接着研究他的机器人。
蒋:人是怎么在蛋里面走来走去的?
覃:我设想的是在观景台的球体表面设置一圈一圈的步道,在这个步道上,人们可以透过半透明的互动显示屏观看外面的景观,球状互动屏幕上可以有变换主题的艺术展,人们通过和球面的互动,与其他参观者,甚至地球上其他角落的人打招呼。
让水晶蛋成为人与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产生连接的地方。
关于好建筑
蒋:看“蛋”的设计图确实觉得很惊艳。但我有个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体会:当人们看到建筑设计的时候,很容易觉得:“哇!厉害!”但是好像真的身处在一个建筑中的时候,很难去主动欣赏。你觉得该如何去欣赏一座建筑?跟欣赏美术、音乐有什么不一样?
覃:这我只能给出非常个人的理解了。
记得你有一天说:“所谓文学大师,是穷尽了一种工具(文字)的所有可能。”那什么特质是仅仅属于建筑这种“工具”的?在类似看“厉害的建筑”展览的时候,我们“欣赏建筑”和“看画展”“听音乐会”类似,我们是“观众”,我们意识到建筑是一件被创作出来的“作品”。而我最着迷于建筑这种艺术形式的地方,却在于建筑可以潜伏在生活中——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深刻地影响你的行为和观念。故称作“意识不到有建筑师存在的建筑”。
你可以看看目前在我心中地表排名前三(另两位是Antoni Gaudí和Louis Kahn)的神级建筑师Frank Lloyd Wright的作品,感受一下。
空间里一切可以感知到的事物——规划布局、建筑立面、雕刻细节、室内设计、窗框图案、台灯沙发,甚至管风琴与植物摆设,都被创造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赖特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家的住宅或者社区中心。参观时我就忍不住去设想,作为无神论者的我,如果在这些建筑里生活久了,难免接受这样的观念——这个世界,包括世界里的人,是在一个先于万物而存在的思想的指引下自然生长而成的。
能够创造出这些惊为天人的作品,赖特自己必然深信世间万物的这种内在联系。事实上,这种观念和他对几何线条敏感的操控力源自赖特童年玩的一款益智玩具——Froebel Gifts(意为:作为某种“恩赐”给小朋友、启迪小朋友的“礼物”)。有兴趣可以去深入了解一下。
我最近去大都会歌剧厅看了《尼伯龙根的指环》。我很惊讶,老爷爷、老奶奶级的观众们几十年来每场巡演必看,早已互相熟识。对他们来说这是重访一个在他们心中真实存在的世界。《指环》的作者瓦格纳终生的目标是创造“Total Work of Art”(當然,他谈论的是“乐剧”的创作)。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洞悉所有的创作工具并化用作一个整体,终极目的是创造一个令人信服的新世界。我认为这是创作追求的最高境界。
蒋:说到好建筑,我前两年专门去看了你推荐的丰岛美术馆,我记得你当时形容它是“忘乎所以”。
覃:是。丰岛美术馆由西泽立卫设计,位于濑户内海。当时我去参观时,远远就看见水滴一样躺在稻田间的美术馆。进入后发现它仅仅是一块水滴形状微微起伏的薄壳。有两个可以看向天空的开口。建筑空间没有墙壁、门窗,静坐其中,会丧失对时间的判断力。
展品是什么呢?细心留意,会发现小水滴从地面上渗透出来,缓缓向有开口的地方挪动,最后汇聚在一起,消失掉。
水滴来于自然,归于自然。
原来水滴就是展品。
建筑与艺术互相成就和表达彼此。人在水滴里审视水滴。
更巧妙的是建造方式,浇制薄壳的磨具就是天然土堆。建造好以后再挖走,留下白色的混凝土薄壳。
建筑也来于自然,融入自然。
关于公共空间
蒋:我看到这次除了“蛋”的建筑本身,你还和景观设计师提出一起做“自然元素花园”,景观不就是自然吗?为什么还要设计?
覃:广义地来看,建筑和景观都可以看作人类对空间的再塑造。
所以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之前就读的哈佛大学设计学院会在学科和课程设置上,鼓励跨学科的学习和合作。因此,这次找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的同学闫筱荻①来一起合作。因为她是我知道的最懂建筑的景观设计师。让她来解释吧。
闫筱荻(后简称“闫”):俞孔坚老师的论文中曾经总结:“有学者把天然的山水、森林等称为第一自然,把农业的田野与果园称为第二自然,把园林称为第三自然,而把后工业的、城市废弃地上的自然景观称为第四自然。”
对自然不断的索取和改变才诞生了农田、村落、花园和我们现在高度密集的城市。这个过程对应的空间尺度之广阔、时间跨度之久远,对于我们这些生长在都市的人来说是无从认知的。所以,我们设想在场地上设置几个局部的小花园,对应不同的更为原始和纯粹的自然地貌特征,唤起人们对“自己从哪里来”失去已久的记忆。
蒋:我还以为景观设计就是种树,哪种是不自然的景观?
闫:1978年后小区的设计由单位大院模式逐渐转变为房地产开发,之后我们常常能看到试图模仿西方国家的某某风情小区。看着这样的景观,也许暂时会有对异国情调的兴奋,但也会产生一种审美上的不适和媚俗感。这是因为脱离了文化、历史和土地所有权模式的景观,就只剩下形态上的模仿,而不能够引起人们真正的共鸣。
蒋:也介绍一下你所认可的景观设计?
闫:法国景观师Michel Desvigne将景观设计理解为“过程的设计”,他的多个项目需要数十年完成。他的许多作品中采用了“树网”这个概念,因为在欧洲,这是一种常见的景观类型,并融入到了城市的演变中。
甲方曾经对他几何式的设计方案提出质疑,认为曲线才能够代表自然,但事实上现代森林都有人工的痕迹。“有机的”种植并不一定等于人们对自然累积的感知。
在意大利普拉托中央公园的设计竞赛中,设计师从古罗马时期发展的网格状空间结构中汲取灵感,将空间抽象、再创造,以现代语言重新解读文艺复兴时期的花园。
而中国的景观应该是怎样的,这一代的设计师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蒋:理想的城市空间应该长什么样呢?
闫:好的公共空间没有具体的形状。一个经过设计、造价高的广场可能无人问津,一个流浪歌手也可以把拥挤的街道变成真正的公共空间。广场是最常见的城市公共空间,它产生时最早的功能就是为不同意见的人们提供聚集讨论的地方。不能交流和争吵,空间便会失去意义。
所以公共空间是随着人的精神、城市的精神而流动的,它可以暂时发生在一个场所,甚至是一个事件本身。
覃:我很同意筱荻的说法。我就拿我生活的纽约,来讲讲纽约最打动我的一些城市公共空间吧: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很多个本不相识的家庭一起席地而睡;小朋友们可以仰望着恐龙化石或巨鲸标本入睡;在大都会历史博物馆里,在若干个世纪前创作的雕像和油画人物的注视下摇摆身体;在时代广场上,每年都会在夏至日封锁交通,在广场道路上进行集体瑜伽,姑娘们锻炼的身姿也可以化作城市的一道风景;每当我不得不走进噪声难耐、恶臭难闻的纽约地铁站时,突然看到纽约人自我调侃的小艺术品,苦恼感骤降(骤降之后依然苦恼)。
我们当然可以选择这样一种模式:放学、下班以后,大家纷纷缩回到自己的小盒子里。像现在这样,通过手机屏幕,选择安全无风险的模式与人产生连接。
可在上面举的例子里,通过在同一个空间里偶遇、做同一件事、对同一个事物分享看法,本不相识的人可以成为好朋友;本会有隔阂的人可以发现彼此的相似点其实远多于不同点。这种亲身体验对于人观念塑造的作用,是虚拟空间所无法替代的。我觉得在解决了健康和温饱问题后,人最重要的需求就是与人联系。
蒋:那具体在这个蛋里,你设计了什么样的公共生活把人联系起来?
覃:我找到了在布鲁克林运营着自己创立的FOU画廊的好朋友何雨①。我问何雨:“有没有可能,找到观念、体验上都能呼应‘拓展认知边界的艺术作品,结合建筑设计,作为我们提案的一部分?”
何雨迅速找到了苗晶、Mattia Casalegno(意大利)、Anne Katrine Senstad(挪威)三位艺术家朋友的作品,从视听、味觉、沉浸式灯光雕塑三种不同的体验上去“挑战人们对既有认知的理解”。但我们刚刚说的这些公共空间的设想,都是从“使用者”的角度出发,其实还需要从“城市管理者”的宏观视角来考量。
于是,我找到了正在印度尼西亚为当地城市提供产业发展咨询的周显坤②。显坤和我是本科建筑专业的同学。但他认为,我们面对的问题,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城市的运作机制,因而他选择了攻读城市规划专业的博士学位。
还记得在他就读博士期间,为了弄明白政府制定的宏观的城市规划和产业政策究竟会如何影响每个普通人的就业、消费、迁移,显坤曾经自己递交求职申请,到武汉富士康的工厂里去当产业工人,在车间流水线和职工宿舍里实地调查。
对于这个“蛋”,他指出城市管理者通常会希望看到地标代表了城市形象。在“粵港澳大湾区”的政策背景下,城市间彼此需要互通互联、分工合作,最具创新精神的深圳应该起到“引领”的作用。
另外,人才是城市的主体。我们可以借此机会,提出一个“地标”设计的新思路——将市民的活动作为纪念和表现的对象。更加凸显一座城市的开放姿态。每圈涟漪可以分别是象征自然地貌的小花园,也可以是进行室外演出、溜冰或者广场舞的小广场。不同背景和兴趣爱好的人群都能在其中找到归属感。
蒋:没有想到你原来想了这么多,而且这么快就组建了团队。
其实整个项目结束之后,我特别感谢你创造了和大家这次合作的机会,一方面是让我近距离观察了一个建筑设计是怎么成型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合作经历很奇特。
小伙伴们以前并不互相熟知,而且大家散落在世界上各个角落——中国、东南亚、美国到欧洲,以至于找一个所有人都醒着一起讨论的时间都很困难。
所有的沟通和磨合都通过网络完成。虽然身处不同时区,来自不同专业,但是,每个人都能完美地领会他人,并且高效地执行出来。
所以我后来跟你感慨:“千金难买沟通成本低。”
整个合作的过程,感觉也呼应了故事里地球上的普修与南十字星里的罗米斯之间跨越光年的默契。
覃:人类穷极想象力,目前所能组建的专业复杂度最高的创意团队应该是“迪士尼幻想工程师”(“Disney Imagineering”)吧。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能统筹一百四十余个工种的协同创作呢?
是故事。大家都愿意去相信的故事。我认为这是文学永恒的生命力所在。
我和小伙伴们从事的工作都是塑造我们的环境。
其实建筑、景观设计、城市规划这些专业也没有那么神秘啦。作为创作者,我们都希望打破学科间的壁垒,探索更多可能,互相激发创意。
创造一件新东西就像普修凿石头,没有全知者,也没有无知者。我希望有更多人,在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引导下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结语
雨果当年出版《巴黎圣母院》时,曾经惊世骇俗的一章叫作“文学杀死建筑”。它的意思是说人们在文学中就可以获得足够的精神满足与灵魂净化,而不必去教堂。
今年四月,巴黎圣母院被烧,无数人悼念它的时候,想起的却是其中的爱情。这样说起来,文学并没有杀死建筑,它反而成就了建筑。
世界上最有名的文学与建筑的结合大概是土耳其的“纯真博物馆”——把帕慕克同名小说里的场景搬到了伊斯坦布尔的一座建筑中,博物馆复原了小说中的场景,甚至展出了男主人公搜集的女主人公吸过的四千多个烟头。我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开,仿佛徘徊在一个虚实交缠的梦里。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建筑是空间的魔法。
在小说里作家获得了掌控时间快慢与长短的特权;建筑则是将情感经验雕刻成具象的砖墙。建筑赋形文学,文学使建筑不朽。
难怪帕慕克说:
“真正的博物馆是时间变成空间的地方。”
责任编辑 胡百慧
蒋方舟,1989年出生于湖北襄阳。7岁开始写作,9岁出版散文集。2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次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散文《审判童年》,“将戏谑的口吻与犀利的质问、游戏的精神与坦诚的剖析熔于一炉”,获得“人民文学奖散文奖”。2012年大学毕业后任《新周刊》副主编。代表作有杂文集《正在发育》《邪童正史》《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东京一年》,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等。其写作展示了对自身和“被时代绑架的一代年轻人”的关切。写作以外,蒋方舟还活跃于电视、主持、视频访谈等领域,是年轻一代具有公众影响力的意见领袖。
① 覃斯之: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建筑系,纽约Laguarda Low Architects建筑设计师。
① 姜慎微:毕业于清华美院视觉传达系,现为Ginger&Pepper独立工作室(瑞士/北京)创始人、设计师。
① 马昭:麻省理工学院建筑学与土木工程双硕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博士生,迪士尼研究院博士研究员。
① 闫筱荻: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景观系、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景观系,现为纽约 HMWhite事务所资深景观设计师。
① 何雨:毕业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与纽约大学艺术管理系,现为佩斯画廊(纽约)研究员、否画廊(纽约)创始人、总监。
② 周显坤:清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博士,波士顿咨询公司(上海)城市发展咨询顾问,微信公众号“城市周看”作者“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