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饶恕的父亲

金春植（朝鲜族）　金莲华（朝鲜族）　译

那一年那一天的那一件事,永远都不会在我的脑海中消失,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尽管我的家境并不富裕,但是父母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凡事都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家里也充满了融融暖意。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我认认真真用心读书。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那时,悲剧的火种落到我们家里……

新千年前夕,母亲打算置办一些年货,顺便给我买新衣服,就到附近的储蓄所去取钱。可是,没过多久,母亲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跑回家里。

“喂、孩子他爸,出了大……大事了。存折里的钱都不见了,究竟是谁……哪个坏蛋……”

母亲突然遇到这样意外的事情,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是真的吗?”

父亲也显得很吃惊。

“确实是真的。快到派出所,要不打110报警吧。”

“可是……”

“什么可是?你还愣着干什么,发什么呆啊?快点、电……拿电话来……”

看到父亲还在犹豫,母亲不顾一切地拿起了话筒。

“喂,是北山派出所吗?是这样……我们家里……”

没等母亲把具体情况说出来,突然有一只大手紧紧地堵住了母亲的嘴。我看见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也瞪大了眼睛。

“爸爸,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报案呢?快报案才能抓到小偷啊?!可想想,除了咱家人,还有谁能知道咱家存折的密码呢?”

“这不是小孩子该管的事,你快进屋学习吧。”

这时,只见母亲突然转过身来冲向父亲,用我从未见过的锐利的目光怒视着父亲。

“这么说,是你……这钱是你……”

“对,我是有点急事才花的,你就别问了。”

“你太过分了吧!你怎么能这样,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你究竟把3万元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

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怒不可遏地举起拳头捶打着父亲的胸脯。

“这钱是给你父母了,还是给你弟弟妹妹了?你说实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不再追究了。”

母亲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爸爸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从来不抽烟也不喝酒,看他平时连出租车也舍不得打……)

在母亲大声吵闹的时候,我的心在哭泣,我强忍着泪水,浮想联翩。

(难道那笔钱会自己长腿跑了?还是身上长了翅膀飞走了?)

在冷冰冰的气氛中,过去了一周时间。那天,我放学回家走进屋里,发现母亲在厨房里暗自流泪。见到她红肿的眼眶,我知道她已经哭了很久。

“妈妈,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孩子,我们完了,彻底完了……”

妈妈像烂了根的树枝,一下子栽倒了。

“为了供你上学,整整6年时间,妈妈咬紧牙关,没日没夜地做豆腐。虽说这段时间,你爸爸也很辛苦,没过上什么宽松的日子,可是我们受的苦转眼间就化为了泡影。你爸爸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吸毒了。你爸爸那么善良、那么正直,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真的没法相信……”

母亲没等说完,眼泪就簌簌而下。

“妈妈,什么是吸毒啊?”

“就是注射了毒品。我们生活的希望没了。是你爸爸毁了我们这个家,毁了你的前程!”

“这是真的吗?”

这时我依稀想起:有一天,说那天是世界禁毒日,我们班同学都到时代广场,在宣传横幅上签名的事情。还有,我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吸毒人员在痛苦中挣扎和死去的可怕场面。此时,所有这些都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件事发生以后,母亲经常对付三餐,有时还呆呆地站在窗前默默地流着泪。母亲很快消瘦下去。

当我看到日渐憔悴的母亲,心里也暗暗地怨恨起父亲来。

(爸爸怎么偏偏就干这种事情呢?爸爸压根儿就不爱妈妈,也不爱我这个儿子。)

过了一段时间,气愤不已的母亲也逐渐恢复了冷静。

“和医院商量好了,送你去医院戒毒。你明天就走吧。”

“不去,我自己可以戒毒。”

“不行。如果戒不了毒,你只能去死。”

“你就别管我了,让我自己戒掉毒瘾吧。我最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笑柄。”

最后,母亲作出让步,但附加了一个条件。

“你得发誓以后再也不干那种傻事,好吗?”

“如果我再做这样的傻事,我就不是人。”

也许,母亲想原谅父亲。她像往常一样,又精心地照顾起父亲来。母亲细心地在黏大米里放进蜂蜜、鸡蛋,调制成保健品给父亲吃。

但是母亲的一片诚心没能感化父亲。有一天,母亲在打扫房间时,在父亲的床底下发现了用过的注射器。

“你真的想一条道走到黑吗?我再也不想给你联系什么医院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能因为你,毁了我们寿峰。我们马上离婚。”

“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会怕吗?我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我要一个人出去,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该这么做,该那么做,这种生活我已经过够了。”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父亲这么大声地嚷嚷。

(父亲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我原以为父亲会醒悟过来,逐渐好起来的,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此后,一看见父亲,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十分讨厌父亲。于是,我从学校放学回来,走进自己的房间,紧紧地关上房门,一个人窝在屋里。

母亲有时引导父亲,有时规劝父亲,有时指责父亲,她想方设法去改变父亲。可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父亲不但不服软,反而脾气越来越大,专找母亲的茬,无缘无故地和她吵闹,好像他干了什么光彩的事。甚至胆大妄为,只要听到一两句不合他心意的话,他就提离婚。

“你真不知好歹,你知道你是借了谁的光才过好日子吗?”

“你也别自以为是。你以为我养活不了我自己?是你束缚了我的手脚,所以我像笼里的鸟一样生活。”

一开始我对父亲的举动大惑不解,渐渐地我讨厌起父亲,甚至疏远起父亲来。

“妈妈,让爸爸出去租房住,咱俩一起过安静日子吧。等爸爸吸取教训反省自己了,再和他一起过。”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当然母亲也有她自己的想法),父母终于离婚了……母亲此时是不是像拔掉了虫牙一样轻松自在呢?

三四天后,在上学的路上,我感觉有人跟在身后,回头一看是父亲。

“爸爸……”好像我从来也没有憎恨过父亲一样,我拼命地喊着跑近父亲。

跑到父亲的跟前,我才发现,几天不见父亲的模样完全变了。毛毛糙糙的胡子,乱蓬蓬的头发,憔悴的脸庞。

“爸爸,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

“你妈妈给付了一年的房租,就这么对付着过。昨天你姑姑给邮来了生活费……”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零花钱,闪电般地塞进爸爸的口袋里。

“孩子,你这样今天中午不就挨饿了吗?我是太想你了……孩子,这个……”

不管父亲怎么喊我,我装作没听见,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晚上,看到狼吞虎咽的我,母亲不解地问。

“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饭,只喝了饮料什么的?啧啧,以后千万别饿肚子,知道了吗?”

“知道了。”

因为不能对母亲说实话,我的心里有些不安,就像吃了大蒜之后焦心的感觉。

人心真是一个难解的谜啊。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他恨得要死。可是见到父亲憔悴不堪的样子、胡子拉碴的脸庞,听到父亲略显沙哑的声音,闻到他臭脚丫子味,顿生怜悯之心,对他的恨也烟消云散了。

此后,我瞒着母亲,偷偷地打开父亲住的房子的窗户,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压在碗下。有一天,我的举动终于被父亲发现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干的。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爸爸,你就那么讨厌我到你这儿吗?”

“我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和你妈妈说过我的事吗?”

“没有,我……”

“那你妈妈怎么知道的,给送来辣白菜还有其他小菜呢?”

“这……妈妈真的不知道。也许跟踪我了?”

“我很熟悉你妈妈的手艺,只要看一眼,只要闻一下,我就能辨别出来是你妈妈做的饭菜……现在没有时间和你磨嘴皮子,马上给我回去。”

爸爸一再催我走,可我想把心里话倒出来之后再走。

“爸爸,你不会再吸毒吧?”

“不吸我怎么活下去?我把一半房租费要回来了,现在还在吸……”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我更觉得母亲对父亲的一片爱心有多么可贵啊。

我回到家里,看见母亲正在洗父亲的脏衣服。我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母亲吃了一惊,好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人抓个正着。她在嘴里反复地嘟囔:

“咳,被你爸爸骗了好几回,烦死你爸爸了。可你姑姑扔下这些衣服就走了。”

“妈妈,我都知道了。”

“什么?”

“妈妈腌了白菜……要是爸爸能恢复原样,我们还是一起过吧。那时我也就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

“我不想听。那是白日做梦。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爸爸的毒瘾是戒不掉的。他改不了。”

几天后,我正在教室里装书包的时候,有个同学告诉我,外面有个叔叔在找我。

在学校门口,羸弱的父亲站在那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

“爸爸……”我慌忙跑过去,把脸埋在父亲的怀里。

“孩子,我很快就要去养老院了。”

“为接受治疗?”

“对。医生说要是治疗的话会有希望。这不是什么病,只要我自己注意……在那里只要我的身体恢复了,我到利比亚呆一段时间,边疗养边挣钱。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一辈子呆在家里?”

父亲呵呵地笑了,一扫往日消沉憔悴的神情。

“这是退回来的房租费,我也用不着,你就用它买学习用品吧。”

“治疗费呢?”

“和我要好的一个朋友说,要给我交纳一年的费用。不愧是好朋友啊……”

父亲在我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

“爸爸——到那儿以后写封信,或者来电话……”我对着父亲的背影,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在泪眼朦胧中,父亲的背影逐渐变成一个小点,随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是星期日。我和母亲为了解父亲的行踪,到父亲的住处打听情况。父亲的房间空无一人。

“你爸爸的倔脾气是改不掉的。什么治疗,分明是有意躲避我们。”

母亲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泪流雨下。

“妈妈,不用担心。如果爸爸能够有个新的开始,有一天会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不知道当时我说这些是为了安慰母亲,还是为了安慰自己。

自从父亲销声匿迹后,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荡荡的。我的眼前总是闪现出在校门口望着我的父亲憔悴的脸庞。

(没有妈妈和我,爸爸肯定活不下去。 我不再恨爸爸了。现在您到底在哪里呢?)

我时常有种预感,蓦然间在某个胡同里会遇见父亲,这种想法让我异常兴奋。

另一方面,我母亲给附近能联系的疗养院都打了电话,打听父亲的行踪。

过了四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失魂落魄地躺在灶台边,手里握着一张纸……

“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我 ,我在造孽啊……看来今生今世我也难以赎罪了。”

捡起母亲手里的纸,看到父亲熟悉的字迹,上面有眼泪打湿的痕迹。

老婆,还有我可爱的儿子寿峰:

这段时间,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丈夫和爸爸,你们伤透了心吧?

去年春天,我总觉得消化不良,肠胃常有火辣辣的疼痛感,就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肠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即使治疗也不可能好转。那,何必花冤枉钱呢?那3万元钱,我们是怎么积攒下来的……我们夫妻俩不是为了供孩子上学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吗?我想来想去,在家里人知道真相之前,把这些钱转存到其他银行里了。存折在我们家椅子的海绵垫下面……我为了隐瞒病情,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想起了用吸毒来骗你们。这样做,可以让你们憎恨我,和我的感情也逐渐变得淡薄。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也不会给你和儿子留下任何恐惧感和悲哀。可是没想到,要想割断活生生的亲情谈何容易啊……

最初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可以干点活,挣一些钱。后来随着病情恶化,再也干不动活了。对不起啊,我本来应该守在你们的身边,给你们带来幸福,可现在却要撒手离开你们……这段日子让你们伤透了心。

这里是陌生的他乡。现在,我遥望故乡双手合十,为你的幸福,为我们儿子的顺利成长祈祷着。再过几分钟,我将会变成水中的孤魂,从剧烈的痛苦中彻底地解脱出来。此后,我就可以过上太平的日子了。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保佑你们,祝福你们!

我本来打算把这一切都带到坟墓里去,可又担心你和儿子一直苦苦地寻找我,所以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你们。而且也把你对我的一切憎恨都一起带走。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这个人,为什么在弥留之际,总是想给你们多留一份爱而不是恨呢……你们能原谅我吗?

寿峰啊,我的儿子,我会永远陪伴着你。不要为爸爸的离开而悲伤,要加油,像男子汉一样生活……

第二天,母亲和我胸前戴着白花坐上了北上的列车。一夜之间,母亲好像又瘦了一圈。父亲,当初您只想到其一,却没有想到其二。您知道吗,如果您不选择这条路,而是用银行的存款加紧治疗……难道您的面前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父亲,您活着的时候,带着愚蠢的想法活着;现在,您又带着愚蠢的想法,给自己38岁的生命画上了句号。父亲,您这么做,叫我如何饶恕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