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香柏洼

2009-09-30 07:55吉·清河乐王玉丽吉·清河乐
民族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喇嘛巴拉爷爷

吉·清河乐(蒙古族) 王玉丽(蒙古族) 吉·清河乐(蒙古族) 译

吉·清河乐,本名青格勒,蒙古族。1973年生,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蒙文诗集《勇士的马镫》、中篇小说集《孤舟烟雾》等。

王玉丽,女,蒙古族。1973年生,现任教于通辽市蒙古族中学,译作有《孤舟烟雾》、《额尔古涅昆的传说》等。

第一次遇见巴拉仓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拂晓时分。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懂得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的世界会因为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而有所不同。

东边的天空泛起一抹红晕,勒勒车轮子般圆的太阳从远处重重叠叠的沙丘上冉冉升了起来,颜色由淡红变成橘红,越变越浓,渐渐地把大地染成一片鲜红。朝霞中,在那座毫不起眼的沙丘上,面对面地站着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巴拉仓和我。

太阳缓缓上升,渐渐远离了地平线。

我们每个人一手拿着一把用来刺跳鼠的钢叉,另一只手则拎着猎物——十几只肥肥的跳鼠。

我们是从沙丘的两边跑上来的时候偶然碰见的。他的个子比我略高一些,也壮实一些。

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朝霞映在他稚嫩的脸上,凸显出来的凹凸轮廓看似祖母讲过的故事中出现的花脸的蟒古斯(蒙古族英雄史诗中对恶魔的统称)一般。

远处隐约可见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

“你叫什么名字?”

“巴拉仓。”

“哪个村子的?”

“布鲁克村。”

“这座沙坨子可是属于我们敖包村的!”

巴拉仓和我之间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生活不会总如人所愿。人一辈子总能遇见这样或那样的人,但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寥寥无几。或许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从我懂事起这座沙坨子上除了几棵骆驼刺之外再也没有长过任何植物,可以说是完全沙化了。对于这像旱獭挖洞的时候遗留下的沙堆般大小的沙坨子是何时因何原因出现的,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了。然而敖包村的人们把这座沙坨子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部分:靠村子南边的那一部分叫“南坨子”,靠村子西边的叫“西坨子”,既普通又亲切。从家家户户的院落逐渐铺展开的草场,穿过“南坨子”和“西坨子”之间窄窄的“走廊”,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四面八方,人们自豪地称之为“草原”。而映衬在碧绿草地上的这两座矮矮的沙丘,从远处看上去就好像少女坚挺的乳房,柔美而诱人。也许是“物以稀为贵”的原因吧,这里的人们竟如此热爱这两座小小的沙丘。

“南坨子”的最高点被叫做“斯吉故日查干”,南坡很陡峭,而北坡稍稍倾斜一些。就在这座沙丘的最高点,我以只有主人才有的口吻对巴拉仓说那些话时,发现他的嘴角在不停地抽动着,不过不一会儿就不那样了。然后他毅然将手中的猎物抛在我的脚下,转身飞快地跑下沙丘去了。

巴拉仓和我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就这样结束。毫无疑问,我是绝不会轻易让他那样跑掉的。如果那个时候我真的就那样让他走了的话,我的童年岁月、我的理想、情窦初开时的感动,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也许会是另一番情景了。我当即叫住了他,同时把自己的猎物扔到他的脚下。那时孩童的脸般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脸上,用母亲般的温暖爱抚着我们。接着我们一起捡来一些干柴,在沙丘的低洼处烤跳鼠吃了。诱人的烤跳鼠的味道着实让我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

“世界上再没有比跳鼠肉好吃的美味了!”我说道。

“你只是不知道,其实还有呢!”

“真的吗?那会是什么呢?”

“香柏洼的羊肉!”

“呸!比咱们这儿的羊肉还好吃?不都是羊肉吗,有什么不一样的!”

“味道真的不一样。听说吃过香柏的羊的肉是咱们翁牛特的三宝之一呢!”

“你听谁说的?”

“是我的喇嘛爷爷告诉我的呀!”

“那你说,香柏洼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应该在很远的地方吧!”

“哼!你根本就不知道香柏洼在哪儿,还敢……”

“可是喇嘛爷爷知道啊!喇嘛爷爷什么都知道。他说香柏洼是个风水宝地,还说要带我去呢!”

“那你能不能求求你的喇嘛爷爷,让我也跟着去,好吗?”

“应该可以吧。你去我们家,喇嘛爷爷非常喜欢小孩子,还会讲很多故事。到时候你自己对他说!”

“……”

我生平第一次隐约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比我们敖包村还要美的地方,第一次有了去看看遥远的香柏洼、去远方走走的冲动,而让我拥有这样美好愿望的人就是巴拉仓。

我们敖包村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草地。我的家乡没有山,夏天远处出现雾霭的时候,孩子们总是相互追逐,想要抓住它。草地上虽有很多纵横交错、通向远方的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从这些路走向远方。如果说有,也是那些赶着勒勒车去远方的驮运队的人们。对那时候的牧民们来说,那些个去远方的驮运队的人们是无所不知的智者。黄昏将至,随着那些满载着牧民们希望的勒勒车队由远而近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会满怀欣喜地走出家门去迎接受大家爱戴的人们的归来。他们给沉寂的草原带来惊喜与欢乐的同时也给草原人们带来对另一个世界的无尽遐想。那一次次的远游不仅仅是对稀罕物件的渴求,也是人们对冥冥中美好愿望的追求的写照。而今敖包村的人们再也不像往常那样赶着勒勒车去远游了,敖包村的人们站在家门口,可以一眼望到天地相接处,而呈现在视野里的无非是那些放弃了游牧生活,远离牧场而居的村落。那些村落中的一个就是布鲁克村。布鲁克村曾经真的有过一口泉眼,但现在干涸了。布鲁克村和敖包村的牧场是相连的,在那里就住着我的好伙伴巴拉仓,他的喇嘛爷爷非常喜欢小孩子,还会讲很多故事。

我和巴拉仓经常在一起抓跳鼠玩。我们知道了跳鼠有每天早晨都要挖一个新洞穴的习惯后,等到它挖到一半的时候就用钢叉刺死它,然后烤着吃。而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会不由得想起香柏洼的羊肉,常常是边聊边向往:香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香柏也像我们草场里的草一样枝繁叶茂吗?或者长得很高,或者还会开花吧?我问着。巴拉仓说,也许像树。如果像树的话,羊怎么吃呢?我又问。那就像草吧!不过肯定和我们牧场里的草不一样,他说道。有关香柏洼的讨论从来没有结束过。在我童年的世界里,香柏洼就像挂在天边的北斗星一样,时时照耀着我。许多年以后,读过许多书,我才渐渐明白,北斗星虽然被黑暗笼罩,它所指的方向却始终都不会改变。

巴拉仓的喇嘛爷爷用和蔼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头顶光秃秃的,也许苍蝇落在那儿也会滑下来吧?我被自己的这一想法给逗乐了。喇嘛爷爷满脸红光,丝毫看不出他已经是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听到开门声,喇嘛爷爷急忙将那串镶着珊瑚珠子的佛珠揣进怀里,当他认出是我们,又接着念念有词了。

“喇嘛爷爷,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好吗?”巴拉仓央求着。

“一定要讲香柏洼的故事哦!”我补充了一句。喇嘛爷爷的目光变得格外明亮起来。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地刚刚形成,昼夜仍然混沌的远古时期,虽没有战争与杀戮,人类却因为疾病和瘟疫缠身很少能够长寿。这时,突然来了一个十二头蟒古斯,施法残害人间万物,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从此,人类无尽的痛苦遮住了佛祖的慧眼。

“喇嘛爷爷,如来佛祖和释迦牟尼哪一个更厉害?连孙悟空都怕如来佛祖,他翻了好几个筋斗都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巴拉仓边抠鼻子边问。

“哼!如果不是因为那泡尿,孙悟空肯定能逃出他的手掌心。”我辩解道。

“都一样!都一样!哈哈哈……”喇嘛爷爷开心地大声笑了起来。

……听佛祖要到人间为民除害的消息后,蟒古斯便逃走了。在途中他首先遇到了太阳,他对太阳喊道:“太阳,你听着!如来佛祖在追我,如果你敢告诉他我的行踪,我就一口吞了你!”太阳听后连忙说:“不会!不会!”没走多远蟒古斯又碰上了月亮,他怕月亮暴露了他的行迹,于是又对月亮重复了一遍对太阳所说的话,月亮也答应不会告诉佛祖。

“喇嘛爷爷,太阳和月亮也都会说话吗?”巴拉仓又插了一句。

“巴拉仓,住嘴!爷爷继续讲啊!”我狠狠地瞪了巴拉仓一眼。巴拉仓向我吐了吐舌头,同时把快要流到嘴边的鼻涕吸了回去。

……佛祖一直紧追十二头蟒古斯,到第八十一天的时候遇到了太阳,太阳见佛祖后如实地告诉了蟒古斯的踪迹。没走多久佛祖又见到了月亮,于是佛祖就问月亮:“你可曾见过一个蟒古斯从这里经过?”“刚刚从这里经过。”月亮说道。佛祖快追到蟒古斯时便开始念咒语,又将手中的金刚杵抛向空中。那金刚杵射出万道金光在半空中回旋着,突然闪着七彩光芒飞向那蟒古斯,将它拦腰截断……

“佛祖的金刚杵可真神奇,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要厉害呢!如果我有那么一个金刚杵,别说是跳鼠,狮子老虎我都敢捕!”巴拉仓得意地笑着。

“哼!佛祖的金刚杵是用珍宝做的,可孙悟空的金箍棒是用钢做的,当然比他的厉害了。”我很不服气地回了一句。

喇嘛爷爷眯着眼睛笑着说:“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蟒古斯被打成两截的身体里冒出了黑色臭气。当佛祖取出净水壶将圣水洒向臭气,臭气不仅立即消失,天空也顿时变得晴朗,清香洒满了大地。圣水滴在了松、柏和麻黄这三种植物上,使它们变成四季常青、清香四溢的植物。传说,人们闻到它们的清香,不仅可以延年益寿,还能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从此,人类远离了疾病和痛苦,过上了健康长寿的生活。

喇嘛爷爷的脸越发红润起来,就像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幸福写满了脸。

“喇嘛爷爷,你去过香柏洼吗?”

“还没有去过。喇嘛爷爷从小一直就在庙里诵经念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你说要带巴拉仓去香柏洼,把我也带上,好吗,爷爷?”

“当然可以了。”

“要说话算数!”

“肯定说话算数。不然也会像太阳和月亮一样遭殃的。”

“他们怎么会遭殃呢?”

“蟒古斯的上半身掉在西北方向变成了火山,下半身掉在东南方向变成了冰山。据说,太阳和月亮西沉的原因就是因为蟒古斯仇恨太阳和月亮,轮流吞噬所造成的。从此,人间便有了黑夜与白昼。也因为蟒古斯的身体被截成两半,太阳和月亮每天仍然可以从蟒古斯的腹部溜出来。因此,做人一定要说到做到,而说谎是十大罪恶之一。”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那么威严。他是位朴实、憨厚、善良、不苟言笑的普通牧民,但说起话来掷地有声,所以我非常敬重他。有时,父亲还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就因为那一年他见了那个队长,说了那样的一句话,我被送到该死的学校了。如果父亲没有说那样的一句话,我也许不会去那个像牢笼一样的地方受罪了。我不喜欢那里,那里没有“斯吉故日查干”,没有跳鼠,没有鸟语,也没有花香,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在草地上奔跑,再不能折来树枝当马骑了。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喜欢让我们小孩子去做那样枯燥的事情呢?

巴拉仓也和我一样被送到了学校。我们再不能像往常一样每天在一起玩耍了,可我们依旧是好朋友,偶尔也会逃出学校,跑到“斯吉故日查干”抓跳鼠吃,或者跑到草场里抓住一匹马儿来练习骑术。因为喇嘛爷爷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匹好马的话,走上一天就能到香柏洼,香柏洼也总使我们魂牵梦绕。有时候会被父亲发现,父亲就会用柳条鞭抽打我的屁股。虽然会吃尽苦头,但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一次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逃学。有时候我们还会跑到喇嘛爷爷那儿,让他给我们讲故事听。喇嘛爷爷虽然会责备我们,但不会打我们。他总会对我们说:“就讲一个故事,听完了就去上学!没有学问的人就像盲人摸象一样,会愚昧无知的。”“哈哈,喇嘛爷爷,我们可不是瞎子,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斯吉故日查干,都能看见老远老远的齐巴嘎山呢!”“出去!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只有掌握知识的人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没有知识就像井底之蛙。等你们掌握了知识,不用爷爷领着,你们自己就能去香柏洼了。”喇嘛爷爷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

“你不是在庙里学了一辈子吗?那怎么还住在这儿呀?”

“哼!爷爷早就走遍世界了!”

“哈哈!喇嘛爷爷撒谎!喇嘛爷爷也会说谎喽!”

“出去!你们两个小东西!回学校去!”

这时喇嘛爷爷总会抓起他的佛珠吓唬我们。“喇嘛爷爷骗人,喇嘛爷爷骗人!”我们一边喊着一边往外逃。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哟,像那遥远的香柏洼常驻在我的记忆中。

香柏洼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么神秘,它满满地占据了我幼小的心灵。我对生活的认识也来源于它。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童年的梦想竟会遭受到如狂风骤雨般的摧残。

记得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被密密的云遮住了。父亲去参加队里的会议,而母亲正盘腿坐在炕沿纳鞋底。看着母亲和蔼可亲的面孔,我不由得把内心的秘密倒了出来。

“阿妈,你知道香柏洼吗?它离我们这儿有多远?”

“阿妈不太清楚,虽然听老人说过,可是从来没有去过。”

“香柏一年四季真的总是绿绿的吗?”

“你姥姥那样说来着,可阿妈却从没有见过,也许是吧!”

阿妈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正在纳着的鞋底,一只手握着千层底,另一只手正忙着穿针引线,动作非常娴熟。

“姥姥知道很多关于香柏洼的事情吗?”

“知道。姥姥还说过香柏有好多种类呢。不同的牲口喜欢吃不同的种类,其中羊爱吃的是最芳香、最稀有的品种,而这种香柏只有香柏洼才有,它的芳香经常会飘到北京哩!”

“阿妈,那香柏洼大吗?”

“当然大喽,不然它的香气怎么能飘到遥远的北京去呢?”

“比我们敖包村还要大吗?”

母亲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轻轻地亲了亲我的额头,说:“我的宝贝,不睡觉了吗?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去呢,闭上眼睛赶快睡觉!那香柏洼又不会飞走,以后再问吧,好吗?”

“阿妈”听喇嘛爷爷说香柏洼的羊肉非常好吃,是真的吗?”

“香柏入药,能医治很多疾病,吃了香柏的羊从来不会生病,它的肉当然好吃了。你姥姥从前有一个用香柏做的木盆来的,搁在那里面的牛奶放上几天都不会酸。听话,宝贝,快睡觉!阿妈等会儿你阿爸。”

毫无睡意的我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就好像看到了香柏洼一样。这时突然想起了喇嘛爷爷说过的话。

“阿妈,您知道人们为什么总在自己的佛龛前燃香柏吗?”

“不知道,不知道!这孩子你怎么不听话呢?快睡觉!”母亲敷衍道。

“据说,香柏的清香能驱逐人的心魔,使人们内心深处的恶念、怨恨、忌妒变成善良和仁慈。也由于世上人多佛少,为了不被世间的黑暗阻挠,人们总在自己的佛龛前燃香柏。因此佛永远有一颗仁慈的心,用此来庇护人间万物。”

母亲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凝视了我很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的那种眼神。我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阿妈,我没有说谎!”我胆怯地说道。

“是谁告诉你香柏洼的事情的?”母亲问道,态度很严肃,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是喇嘛爷爷说的,他给我们讲了很多关于香柏洼的故事,还答应带我们去香柏洼呢!阿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难以懂得的神情,放下手中的针线,呆呆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阿妈的内心似乎久久不能平静,被一种无形的痛苦折磨一般,变得格外沉重。看着这一切,我似懂非懂,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在半梦半醒中,我隐约感觉到父亲已经回来了,好像在和母亲说着什么。“……我怕孩子多想,就没说太多。”这是母亲在说。“那样可不好,不好好学习,净想着些没用的事情。再说,这世道这么乱,不注意可不行……”父亲轻声地说着。我听着听着,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发现父亲的脸阴沉着,我知道事情不妙,急急忙忙收拾起书包就出门。父亲叫住我说:

“听着!从今天起再不能去喇嘛爷爷那儿,如果再去的话我会打断你的腿!再也不能想着香柏洼的事,要好好学习,听见了没有?”父亲的话掷地有声,句句震撼着我的心灵。听着父亲的话,我在心里憎恨起他来。

“香柏洼是个神圣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凡人是没有福分看到它的,它早已沙化了,变成一片白茫茫的沙地了。都是那些邻村牧民们干的好事,他们说香柏是迷信的产物,所以就在那里乱放牧,最后将它给毁了。你成天不好好学习,净想着那寸草不生的荒芜地方,成何体统!”父亲严厉地说着,眼神中露出淡淡的哀伤。

“可不要对你喇嘛爷爷说香柏洼已经消失的事情啊!可不要乱说话,不然会惹祸的!你喇嘛爷爷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知道了他会很伤心的。唉,这世道……你喇嘛爷爷可真可怜!”母亲悄声对我说。

那天我又逃学了……

喇嘛爷爷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气色很差,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目光呆滞。

“喇嘛爷爷!”我哽咽着喊道。

喇嘛爷爷微微地抬起了眼帘:“没去上学吗?唉,只有你们还肯到我身边来。”喇嘛爷爷说话的声音依然那样,既庄严又神圣,让人肃然起敬。

“学校放假了。”我回答。

“哦……”喇嘛爷爷微闭着双眼休息片刻后问道,“巴拉仓说的那些话可属实?”那时喇嘛爷爷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好像要点亮整个世界,可我那时并没有懂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爸那样说的。”我看到喇嘛爷爷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脸色变得死灰,呆呆地望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喇嘛爷爷,喝口水吧!”我来之前巴拉仓告诉我说,喇嘛爷爷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喇嘛爷爷端起水喝了一口,用他那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

“爷爷再也没有任何留恋的了。佛道使人忘却痛苦。只有忘却苦恼,驱除心魔,无怨无悔,无牵无挂,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等喇嘛爷爷到了西天极乐世界,就会获得这样的自由的。死亡并不痛苦!对于一个人来说,死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即使人的肉身消失了,但灵魂还是会存在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爷爷说的这些话了。”

“喇嘛爷爷,我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逃学了。”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喇嘛爷爷不能带你们去香柏洼了,而且也没有必要了。唉,我不相信香柏洼就这样消失了,它会永远那样郁郁葱葱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也一样会永远留在你们心中的。佛说有始必有终,结束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始。现在的人们的心灵不再像从前那样纯洁了,所以香柏就消失了,去找另一片净土去了。我相信它一定会永久地留在心存善良的人们的心中的,只要时刻注意自身的修养就能转祸为福,获得吉祥。好孩子,不要哭,喇嘛爷爷死而无憾了。一定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香柏的……”

喇嘛爷爷无力地仰躺在床榻上,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我坐在旁边呜咽着。我并没有懂得喇嘛爷爷所说的真正含义,可那天发生的一切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即便过了好多年我依然记忆犹新。在我茫然的时候,喇嘛爷爷的那些话就像远处指引着我的灯塔一般,一直照亮着我前进的方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喇嘛爷爷牵着马儿向草原深处走去。草原上洒满了马兰花,周围一片淡蓝色。喇嘛爷爷从容地走着,而我和巴拉仓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去香柏洼了。”喇嘛爷爷回过头来招了招手便骑上了马儿。“喇嘛爷爷,要带我们去啊!你说话不算数!”我喊着。“好好学习,长大了自己去香柏洼!”这时我看到满地的马兰花都飘了起来,淡蓝色的花儿飘浮在空中,覆盖住了周围的一切,而喇嘛爷爷消失在那片花海中。“巴拉仓!”我发现巴拉仓也不见了。一眼望去,发现一片茫茫的沙漠替代了刚才还是葱绿的草原和那些美丽的花朵。恍惚中无法辨认是日出还是日落,天边变得通红。横亘在眼前的沙漠像海浪般波涛汹涌着,远处天地交界处出现了一条玉带般银白色的河流,河流的彼岸,蔓延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喇嘛爷爷!”我跑了起来,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没有树,没有花朵,甚至没有一棵草,整片沙漠荒芜得让人恐惧。如果在这样的沙漠里能长出植物的话,那可真是神奇了。我想着。跑着跑着我摔在了地上,于是我就躺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顿时感觉浑身畅快起来,忘却了所有的劳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眼前出现了一片海市蜃楼般奇妙的景象:一片绿洲神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像远飞的雁群,孤独却不失高傲;像皎洁的月光,寂寞却不失矜持……被那片似水似雾般的沙海包围着,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一缕一缕的金光。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走进我的视野,像是喇嘛爷爷牵着马儿向我走来……

“喇嘛爷爷……”我从梦中惊醒了。朝霞穿过窗棂照在我的脸上,炉灶上飘着奶茶诱人的清香。我依然沉浸在梦境中,留在那片沙海中的那片绿洲。骑着马儿由远而近的喇嘛爷爷的身影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

太阳还像往常那样从东边缓缓地升起来了。一切依旧还是从前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安详、平和。在晚霞照耀下的“斯吉故日查干”的最高处站着两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那便是巴拉仓和我。

夕阳西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晚霞又一次映在他稚嫩的侧脸上,显出的凹凸轮廓,看似像祖母讲过的故事中出现的花脸的蟒古斯一般。

远处隐约可以看到袅袅炊烟,还能听见牧人们吆喝牲口进圈的声音和汪汪的犬吠声。

“喇嘛爷爷去西天了。”我说。

“走了,去遥远的西天极乐世界了!”巴拉仓加了一句。

“谁叫你对喇嘛爷爷说香柏洼的事情来着?你不是发誓不对他说的吗?”

“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怎么说了呢?”

“说漏嘴了。”

“你不是男子汉。喇嘛爷爷说过,蟒古斯会吞掉说话不算数的人的。”

我小小的拳头狠狠地打在巴拉仓的鼻子上。再后来,我也以同样的手法打过嘎乐吐一拳。

鲜血从巴拉仓的鼻子里喷了出来,他用手捂住了鼻子,可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巴拉仓没有说话,也没有还手,用食指和中指捏着鼻子跑下沙坨子。

“这沙坨子是我们敖包村的,你再也不能来这里抓跳鼠了!”我大声地喊着。

生活中无论谁都会遇到挫折,但挫折是暂时的。每个人的一生就像是只觅食的鸟儿,无论严冬酷暑,都在不停地寻觅着,飞翔着。

我的命运也像平常人那样遇到了一次挫折,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高考失意后的我又一次来到了盟蒙古族中学的校园,重新拾起荒废了一个暑假的学业。周围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感觉无形中一直有一双手牵着我,漫无目的,却很执著地开始了复读生涯。苦恼、失意、彷徨是我最初的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受慢慢消失了,我便逐渐习惯起这全新的生活方式,像只鸟儿能够自由地飞翔在那片蔚蓝的天空里了。

应届班的学弟学妹们说我们是“老爷学生”。日子一天天被我们挨过,像秋日里那片片飘落的叶子,有一种难舍难分的凄凉。每每听到复读班有些同学偶尔的轻叹声,那些学弟学妹们会报以惊异的眼神。

复读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是怀揣着远大理想的人,虽然高考失意,但绝没有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是偶尔会有一些自卑感。复读班的同学往往不喜欢和邻班的同学交往,且在校园里碰见某一位老师的时候经常会低着头,假装没有看见似的匆匆地溜掉。每天早操和间操时间他们都会很不情愿地站在操场上,活脱脱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晚上不按时就寝而被舍务老师训斥,有时还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去看电影,而此时的他们是那么快乐,会完全忘掉现实中的种种不安与烦恼。可每当他们捧着书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心情变得沉重无比,寂寥、失落、彷徨随之而来。而唯一能使他们感到安慰的就是即将要到来的又一次的高考,因为高考能让他们实现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复读班里有一些同学家境不是很好,对于他们来说这一次的学习机会是来之不易的,因此他们就成了那些无论什么时候都留在教室里努力学习的好学生。而另有一些则是被父母强行拖到这里来复读的学生,由于不是心甘情愿,他们经常逃课,瞒着老师吸烟、酗酒,以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一切。还有一些更无聊的同学,他们度日如年,偶尔清醒起来,便给某一个女孩儿写情书,称对方为“你是我的太阳”。哎,我可爱的青春岁月!日子就这样匆匆地流逝着,来不及挽留,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人生更是如此,短暂,稍纵即逝。

无论周围发生什么变化都阻挡不了我对遥远的香柏洼的向往与期待,香柏那沁人心扉的芳香永久地烙在了心底。让我魂牵梦绕的香柏洼指引着我,让我愈加勤奋起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会随着认知的提高而有所不同。我刻苦学习的动力就是对知识的渴求。“知识就是力量”,只有掌握了知识的人才能够完善自我,才能懂得享受生活中物质与精神上的快乐。可是,因为一次愚昧的冲动我几乎失掉这样的机会。

那一天学校扩音喇叭的声音格外大,而且清晰,真该死!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德育教育处那名教师用男高音似的嗓音严肃认真地讲着,真希望他的慢性咽炎犯了讲不出话来。他的面孔扭曲着,平时和蔼可亲的他今天看来就像戴了假面具似的,冷酷无情,像列宁在“十月革命”取得胜利时跳到坦克上面给人民群众演讲般激昂地在讲台上面宣布了对我的处分决定,要“留校察看”!听到这一切,我心如刀绞,周围所有的一切变得暗淡起来,世界没有了任何颜色。

那一扇窗户,确切地说是那扇窗子的那片玻璃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了。凄凉的秋雨瑟瑟地飘落着,雨滴敲打在玻璃上,顺着玻璃漫无边际地缓缓流淌。外面的世界如我内心世界般茫然。由于是午休时间,走廊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变得很无助。听大人们说“生活就像一团麻,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即便生活很复杂,人总该继续生活下去呀!我违反了校规,受到了处分,因此我的学习生活会变得很艰难。同学们会在背后议论我,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这一切我都能忍受,可是他们会说我和别人抢女朋友,抢不过便打人这类的话,这样我就有口难辩了。背着行李回家吧,这样一切就会结束的。只要我消失了,这一切就不再有人谈起了。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唉生活总是不能让每一个人都如愿以偿的。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而且付出有时候要比回报更有价值,因为在付出的过程中你会真正懂得人生的真谛。当你懂得这一道理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付出是如此幸福,有价值。在不断的付出与回报的过程中人才会逐渐成熟起来,即使历尽艰辛,痛苦难耐都无所谓了。有时候不能为了满足自身的某种需要而背信弃义,丢失生活的原则,更不能违背信仰。为了更远大的目标可以放弃该放弃的一切。

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影,是嘎乐吐。我们都默默地站在那儿,没有说一句话,两双眼睛盯着窗外,雨水顺着玻璃一直往下流着。“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嘎乐吐自言自语着,脸上毫无表情。我在余光中瞟见他的鼻子比从前大了不少,因为昨晚我的拳头无情地落在了他那只鼻子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昨晚我以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般的气势冲上前去,解决掉了我的“敌人”。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鼻子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听到吵闹声的值班老师急忙跑了过来,很有礼貌地敲门进来,然后很不礼貌地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宿舍管理处。

说实话,实在是不得已,不然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打人的,何况嘎乐吐还是我的好朋友。“你和萨仁朵娜丽两个怎么总是在传小纸条?不会是在玩过家家呢吧?”昨晚下了晚自习后他径直走到我的床边对我说了这句话,说完他把腋下的书本扔到上铺就去洗漱了。“真是个无聊的家伙!”听了他的这句话我很气恼。我和萨仁朵娜丽是邻桌,虽然我们是从同一个旗来的,但从来没有聊过任何闲话,因此我并不知道她是哪个苏木的。无论是萨仁朵娜丽还是我都在争分夺秒地努力着,都不想让落榜的悲剧重演。偶尔她向我借政治、历史或者是地理课的笔记拿去抄,这是很正常的同学间的交往吧?同属于一个班级,更何况我们是同一个旗来的,又是邻桌,那又有什么好奇的?晚自习的时候萨仁朵娜丽在还我历史笔记的同时递给我一张小纸条:“请把您的诗词摘抄本借给我读一读,好吗?”看到这张小纸条我想起了前些天学校举办的“诗歌朗诵比赛”,我参加并朗读了自己写的诗“遥远的香柏洼”,还获了奖。“想必她也欣赏我的那首诗呢!”我沾沾自喜,把诗抄本借给了她。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喜悦与幸福。也许这一切被嘎乐吐瞧见了,所以他才可能说那样的话。那时我们男生总是对女生们的一切感到好奇,尤其是我们复读班的男生,每晚都不按时就寝,议论班里漂亮的女生,并给她们打分评比。每个人都想给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最高分,而最后得最高分的总是萨仁朵娜丽。她真的那么漂亮吗?也许是吧!如果不是那样我怎么会总想着看她呢?有时还会偷偷地看上一眼,而后便沉浸在那种幸福的感动中,久久不能平静。可我这样其貌不扬的家伙不能奢望什么,也只是想想而已。据说刚开学不久,我们班有四名同学同时给萨仁朵娜丽写情书,后来其他同学称他们为“复读班四大金刚”,嘎乐吐是他们当中的“老大”。现在“四大金刚”又添一员,变成“五虎猛将”了,声势甚是浩荡。正在这时嘎乐吐回来了,“喂,你们旗里可出了个美女,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啊!”他说道。在白炽灯光的照耀下,他的双眼像夜间的猫眼睛一样泛着恐怖的绿光。我被他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急得从床铺上跳了起来。该死的嘎乐吐,你算什么东西?你可以污蔑我,可以说我们家乡的某一个人不好,可你为何要说我的家乡是“淤泥”呢!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的鼻子上。

雨渐渐停了。嘎乐吐的喘息声更加急促了。他的嘴唇在抖动着,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可以遗忘过去,但过去的一切并不会因为我们的遗忘而消失。“你不用太自责了,我不会怪你的,我们都是男子汉!”我对他说。嘎乐吐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行李,不争气的眼泪总想掉下来。同舍的其他同学都极力劝说我,尤其是嘎乐吐。“如果你走了,我也不复习了。”“你不肯原谅我,或者说真的有必要让一个人离开的话,最应该走的人是我。就我这个样明年肯定考不上大学的,而你不一样,你肯定能考上。你可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己的前途!受过处分又算什么?谁都会犯错误的,又没有犯不可弥补的罪恶。等你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时候就到德育处老师家里和他一起喝酒,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嘎乐吐说着。

六点半,晚自习铃声响了起来,同学们纷纷不舍地离开我去上晚自习,空荡荡的宿舍里只留下我一个人,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我悄悄擦去泪水,泪光中我好像看到了父亲威严的面孔和母亲那和蔼的目光。

我呆呆地站在床边望着室外,漆黑的夜空中闪着点点星光。那晚的星星格外多,在遥远的天边一闪一闪的。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想起了喇嘛爷爷讲过的香柏洼,想起了和儿时伙伴巴拉仓一起吃烤跳鼠的日子。那个时候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最美丽、最神奇的香柏洼像夜里引航的灯塔般照亮着我们。后来我们长大了,虽然我们都还没有去过香柏洼,可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去看香柏洼。可是我……就要这么轻易地放弃我童年的梦想了,大学生活也变得遥遥无期……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的夜晚。一定是班主任老师来了,宿舍的同学肯定对班主任说了我要走的事情。无论谁都不能让我改变主意,我已经决定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很不情愿地打开了门。啊!竟然是萨仁朵娜丽!生活中人总会遇到很多挫折,可也会有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值得纪念的时刻。

那道门隔着我们两个,她在外边,我在里边。走廊淡雅的灯光照在我们身上,看着萨仁朵娜丽那漂亮的脸庞,我不由得想起月宫中那美丽的仙子。

“你已经决定走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

“嘎乐吐告诉我的。”

“多管闲事!”

“说到你的时候他几乎要哭了。”

“那你怎么……”

“给!我是来还你的诗词摘抄本的。”

她转身走了,再没有说一句话。踏着走廊那昏暗的灯光,可爱的萨仁朵娜丽走了,越走越远,走出了我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中。然而她的背影像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在我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淡淡的,却是难以忘怀的。

送走萨仁朵娜丽后,我慢慢地打开了那本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纸,哦不!不是一张纸,是一封信,整整齐齐叠着的一封信。走廊里的灯光淡淡地照在那封信上,同时也照亮着我的心。

天生我材必有用,

若我不能去(上大学)

又有谁能去?

为了理想

决心要破釜沉舟。

我就是一名

复读班的学生。

是她娟秀的笔迹,是我那首“遥远的香柏洼”中的一段。“大学校园见!我等你!永远!香柏洼的姑娘——萨仁朵娜丽。”

当一个人做到了一直想要做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一些人即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却不会觉得幸福,这确实是一件不幸的事。甚至有些人在得到幸福的时候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喜悦,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真是最不幸的事情。

我乖乖地回到了我的“阵地”,复读班往昔沉闷、无味而且让人厌烦的生活变得格外明朗,心情也随之逐渐开朗起来,学着大人的模样让自己变得深沉,去体会,去追求,去幻想。也许命运之神故意做这样的安排,让我有机会遇见这个可爱的女孩——萨仁朵娜丽,以此来考验我,让我变得更加完美、坚强。一个人的一生就像在汪洋大海上扬帆起航的船舶,经历过暴风骤雨后一定还能迎来风平浪静的时刻,对此我坚信不疑。每一个被长生天眷顾着的人们一定要把握每一个难得的机会,并且加倍珍惜,不然会成为生活中彻底的失败者。因此,无论是萨仁朵娜丽还是我自己都该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都应该发奋努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去体会生活给我们带来的更深切的美好,才能够活出最闪亮的自我。对于刚刚二十出头的我来说,要走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未能实现的美好愿望。是那遥远的香柏洼,还有那可爱的姑娘萨仁朵娜丽,像是一种无形的神奇的力量,在冥冥中时时鞭策着我,召唤着我勇往直前。这种力量甚至会让你变成另一个样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内心对美好的信仰所致。

复读班里已经有几对开始恋爱。在那个岁月里,中学生恋爱是被禁止的,所以恋爱的人们就像打“游击战”一样,至于将来结果会怎么样,谁都不愿意去想,或都不敢去想。他们都无忧无虑地恋爱着,陶醉在恋爱所带来的精神满足、感动与忧伤之中,在那样枯燥的岁月里他们需要的也只有这些。新一代的年轻人不再喜欢父辈们那过于沉稳、严谨、任劳任怨的生活态度。而且他们不时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因此经常会受到某个长辈的批评与指导。好像年轻人与长辈之间总有很多隔阂,这也许就是时代进步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吧,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我虽然没有对萨仁朵娜丽做任何许诺,但我留下来的事实足以说明一切。我们需要彼此沟通,需要确定一下我们的关系,也应该考虑会不会对学习带来负面影响等问题。老师们总是在说精神力量是无穷的,但一旦他们听说学生们恋爱的事情就会马上“谈虎色变”。现在的学生,尤其是复读班的学生,对老师的这些劝告,更是不放在心上。无论如何我要见萨仁朵娜丽一面。这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远处山峦静默。

在缓和的山坡上萨仁朵娜丽和我并肩坐着,因为羞涩彼此保持着一段距离。萨仁朵娜丽的脚不停地在地上蹭来蹭去,手里玩弄着草叶,脸颊微微发红,双眼注视着远方。远处隐约传来机动车发动机声,偶尔还能听见火车汽笛声。

山峰若隐若现,懒洋洋地静卧在那里。枫叶色的太阳斜斜地照着。

“你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有什么事吗?”萨仁朵娜丽柔声问道,清脆甜美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我的心间。

“没,没什么,……我……因为今天是周末嘛……”

萨仁朵娜丽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我更紧张了。

“你不是说要回家吗?怎么没有回去?”

“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

“不是你不让我走的吗?”

“我可没有说什么啊!”

“那你什么也没说吗?”

“谁知道呢!反正没说过要让你留下的话。”

我们俩又开始沉默。不过和刚开始的时候相比较,熟悉了不少,自在了很多。我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感动,是一种用语言难以形容的甜蜜。

“我说不让你走你就真的不走了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确实没走啊!”

“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就不走了呢?”

“谁厉害了?”

“就是你呗!”

“哼,我可没有你厉害!”

再一次的片刻的沉默。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列火车驶向站台。

“没想到你是从香柏洼来的,读了你的信才知道的。”

“我也没有想到你那么喜欢香柏洼,读了你的诗才知道的。”

我们两个开始聊起童年,无论谁都会有很多童年趣事。哎!我的人生,我的青春岁月呀,真像是一个大舞台。恋爱中的年轻人总是喜欢谈论各自的童年往事,就像在舞台上演出的演员。他们为能长久地在一起,总会找一些共同的话题。“你们男生可真是狠心,为了一点点的事情竟然吵起来,还会大打出手。”萨仁朵娜丽说着,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乌黑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着,散发着迷人的清香,不由得让人遐想。“现在跳鼠很少见了。”我叹声说道。“香柏也消失很久了,”她继续说着,“在我很小的时候香柏洼还很茂盛,年长者因为崇拜香柏洼,总是将最好的食物敬献给苍天。每次大雨过后,家乡的天空变得格外晴朗,到处弥漫着柏树的香气,听老人们说,柏香的香味能传到遥远的北京呢!闻到香柏芳香的人,心灵应该是最纯洁,最善良的,绝不会有害人之心。那里可真是一片圣地,能够净化人的心灵,从而让人们变得更加完美。但最终人们的贪婪、嫉妒和私心毁掉了香柏洼。人类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到现在我才明白,只有在灵魂深处保持纯洁善良的人,并且能永久保持这种品质的人才是最崇高的。我们需要这样的品质。香柏洼用自己的兴衰史告诫着我们。我们都深爱着香柏洼,这让我们走得更近,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信仰和追求是不是很难得?”萨仁朵娜丽望着远处的山头和更远的天边说了这些话。她的善良、朴实和直率的性格更加吸引我。我想只有在香柏洼成长的女孩子才会有如此高尚的品质。萨仁朵娜丽的声音是那么婉转动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清澈的水滴,融化在我内心深处……

正午过后,我们起身返校,世界上最灿烂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把手插在裤兜里,昂首挺胸,假装自己是最高傲,最庄严的先生。萨仁朵娜丽时不时地瞟我一眼,或调皮地踢着草尖,欢快地在我旁边走着。

“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萨仁朵娜丽突然说道。我吃了一惊,警觉地看了她一眼问:“你一定饿了吧?已经过了中午了,咱们快些走吧,在路上找个餐馆简单吃一顿饭,好吗?”

“有一块是一个男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虽然没有戴帽子,但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都是在饼子朝上的那一面,好让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至于弄错。男子的左边有一颗苦味的杏仁——这就是他的心;而姑娘的全身都是美味的姜饼。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产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

我听得有点糊涂了。“很可惜我没有戴礼帽啊!”我尴尬地对她说。

“他是一个男子,他应该先开口。但他的想法却有点过分——男子一般都这样。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男孩儿,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

“男子通常都会这么想的。”我急忙回答说。萨仁朵娜丽开心地笑了,脸上的酒窝更加明显,更加迷人了。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干了。女孩儿的思想却变得越来越温柔,充满女子气。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男孩儿想。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感觉有点悲伤,但故事情节深深地打动了我。萨仁朵娜丽的眼眶湿润了。我的心此起彼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究竟是怎样的感动,怎样的甜蜜,怎样的觉悟啊!让我的情感最受震撼的下午,竟是如此可爱!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是我人生的目标,是我生命中不悔的抉择,也是我一生必经的驿站。为了实现人生更高的梦想,我们必须要有更多的热情,更执著的心去面对一切。给予我去远方的梦想的香柏洼,还有那位让我心动的香柏洼的姑娘,是我一切的动力。我一定要与萨仁朵娜丽相约在大学校园。她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不顾一切去追求。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肩膀因感动而微微颤抖。萨仁朵娜丽婀娜地在身旁走着,也许是被刚才的那个故事深深吸引住了,眼神中显现出一丝忧伤,默默地走着。

“其实那个故事并没有结束,”萨仁朵娜丽幽幽地说着,“你如果考上大学,就会读到那本书。”

我真的好想紧紧地拥她入怀!午后金灿灿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远处又传来一列列火车的汽笛声,城市里喧闹的声音也不时传到耳朵里……

每一条江河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最终流入大海,这是段很艰难的过程,人生也犹如这一条条江河,更是充满着坎坷与挑战。一个人可以很平凡,但他的一生绝不会是平凡的。人生与江河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江河虽会历经万水千山,它仍然会保持原来的面貌,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的方向,而人生却不一样,每个人经历过一次次的磨炼之后,可能会彻底改变,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时光匆匆,岁月从不会因为什么人或什么事而停留脚步。在日升日落间,世间万物在不断变化着,面对这匆匆的岁月,一个人显得那么渺小,然而还在人生这条大河里不由自主地挣扎着,失去了该失去的,得到了该得到的,珍惜着拥有的一切,转眼间我也已过而立之年,然而我仍然保持着年轻旺盛的精力。我现在是一个报社小有名气的记者,是可爱少年阿尔查的父亲,一位退休老干部女儿的丈夫……有了较好的社交圈。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除了有一些很难改掉的小毛病以外,算是一位很优秀的男人了,我对此感到很满足。家庭、事业、朋友……我得到了很多。而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牧民的儿子来说,确实是来之不易。我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从敖包村那条条小径走向了远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做了一名有知识的人,这一切都归功于儿时那段难忘的经历,都归功于喇嘛爷爷的教诲,他说过“长生天只保佑那些心中有远大理想的人”。

人总会有不如意的时候,也会遇到一些不尽人意的事情,这就是人生。悲与喜、得与失、欢笑与失落。人生有五味,五味皆人生。今年夏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格外烦躁起来,变得愈加伤感,这一切都源于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当然不是萨仁朵娜丽。“从某种角度来说,看一个男人成功与否要看他娶的女人如何;看一个女人成功与否要看她养的孩子如何;而孩子成功与否则要看他是否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有一位作家曾说过这样一段很有哲理性的话。我突然想到这句话,并不是想说我的妻子不好。在别人面前说自己妻子坏话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男人,更不会得到其他人的同情。可是我和妻子之间在认知、理性、人生观、信仰等方面的确有着一定的差距,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差距渐渐变成了难以克服的矛盾。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儿子阿尔查已经十几岁了。我不想说太多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而我也知道说这一切是很无聊的事,再说这只是我自己的家事,只有无知愚昧的人才会喜欢说长道短。最终我们再不能忍受这种僵局,一周前的某一天,我可爱的妻子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完“我要和你离婚!”就摔门而去——按我们乡下人的说法,就是回娘家了。

妻子走了。夜晚哄儿子入睡后,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发呆,从没有过的空虚与失落感油然而生。少年时的我,辛勤养育我的父母亲,喇嘛爷爷,那遥远的香柏洼,还有那来自香柏洼的姑娘萨仁朵娜丽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与妻子吵架我都会想起萨仁朵娜丽,而每当想到她,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萨仁朵娜丽十几年前的那个模样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占据着我的心灵。在漆黑的夜晚,就连她脸上那一对深深的酒窝也清晰可见……

因为整晚失眠的原因,来到办公室后非常不精神,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才开始工作。

咚、咚、咚……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老社长。

我给老社长沏了一杯茶。顺手给老社长递过去一支烟时,他却拒绝了。“怎么了?身体还好吗?看上去好像没睡好似的!”老社长关心地问着。“还好还好,只是昨晚修改稿件到很晚。”我胡编了一个理由。“年轻人应该努力工作,可是一定要注意身体!”老人家又说道。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呢,老社长竟亲自来找我?我暗自想着。我们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就进入主题了。

“你已经多少年没有回家乡了?”

“结婚以后就回过一次。后来有了孩子就没再回去过,都有十年了。”

“实在是太远了,再说报社的工作也太忙,真的是没办法!”

“没什么的!”

“你的家乡是否有一个叫香柏洼的地方?”

我吃了一惊:“是的,有!”

“你们盟的日报上前些日子报道了有关那个地方的一个访谈,据说香柏洼又恢复了,真是一则难得的好消息。今年你回一趟家吧,社里给你几天的假。哎,都十年了,真不容易呀!顺便再去香柏洼做一次采访!”

列车缓缓开动了,站台上送站的人们挥着手越来越远。我领着儿子阿尔查,带着对美好的憧憬,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与困惑交织的情绪踏上了归乡的旅途。对我而言,每一次长途跋涉都是一次对心灵的磨炼过程。站台上送别的人群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为我们而挥手的,我和儿子默默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阿尔查好奇地望着车窗外。车窗外翠绿的树木,高耸的楼宇,还有那远处层叠的山峦像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士兵匆匆地飞过来,又快速地向后倒退。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人们都找到了各自的座位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情。有的凑够四个人玩扑克;有的沏上一杯茶读报纸或者杂志;还有的干脆和邻座的攀谈起来。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音乐,用她那双白皙的双手不紧不慢地剥开橘子皮,然后将一颗颗橘瓣准确无误地投进嘴里。世界可真奇妙,还有这样吃橘子的?我暗自想着,阿尔查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这位女子绝妙的“功夫”。我从背包里拿出装着各种水果和零食的袋子递给儿子。我看得出,最近儿子开始特别想念他的母亲。由于两个很重要的原因我把儿子带了出来:一方面是不放心留下他一个人在家,毕竟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找一个熟人照顾又很不方便,更不能把他送到他母亲那里,如果那样,今后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抬起头了。另一方面,我想让儿子见识见识香柏洼,这是我的主要目的。因为,我一直相信,只有在那里,人的心灵才能得到更彻底的净化,才能使灵魂达到更高的境界。虽说世事变幻莫测,总不如人所愿,但纯真的心灵却总是引导我们走向光明。美不是永恒的,但永恒却是非常美丽的。在社会越发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陌生的时代,让儿子知道纯真的可贵是很必要的。而我也确信,香柏洼一定能给他留下某种不可磨灭的印象。

“爸爸小的时候经常去一个叫斯吉故日查干的沙坨子上面看日出呢。”我对儿子这样说。“你说的那个沙坨子,是不是也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无边无际呢?刮大风的时候会不会把人都埋起来?”儿子好奇地问道。“没有,没有那么大,我说的那个沙坨子是一大片草原中间的两座小小的,像扣着的锅盖那么大的沙堆。”儿子接着问:“那么它也像锅一样黑黑的吗?黑黑的沙坨子真难看!”我被他的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我这样的形容可能不是很确切。“哪里有什么黑色的沙坨子呀!那么就说它像馒头吧!明白了吗?儿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可不能对儿子说那两座沙坨子就像少女坚挺的乳房吧!接着我对儿子说起了有关沙坨子和喇嘛爷爷的事情。

“喇嘛爷爷一辈子都想着有一天能够亲自去看香柏洼,可是还没等他看到香柏洼就去世了。”

“香柏洼究竟是什么样子?喇嘛爷爷的爷爷奶奶也住在那里吗?”

“阿爸才可以叫他喇嘛爷爷,你可不能那样叫他……”

我满怀欣喜地给儿子讲起在我的心中依然郁郁葱葱的香柏洼。讲着讲着我感觉到那天堂般的香柏洼出现在眼前一样——翠绿色的植物蔓延着,盖满了整个戈壁……

“阿爸!香柏是不是也像松树一样四季都是绿绿的?”

“是的,我刚才不是说过,佛祖的圣水滴在了松、柏和麻黄这三种植物上的吗。”

“阿爸!香柏洼很大吗?”

“很大很大,比我们居住的城市还要大呢!那里四季常青,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那个地方现在还存在呢?”

“当然,不然还会长了腿跑了呀!”

我没敢对儿子说香柏洼变成荒芜的沙漠的事实。虽然家乡的报纸上刊登了香柏洼又恢复了的消息,我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仍然不敢确定这条消息的真伪。

“阿爸!这一次你要带我去看香柏洼吗?”

“是的,去看香柏洼!”

“到了香柏洼,闻到香柏的香味,就真的能变成善良、崇高的人了吗?”

“嗯,能!”我回避了儿子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车窗外隐隐约约的山头。哎!多么纯真、可爱的童年啊!不是因为香柏洼人们才变得善良、纯洁的,而是因为人们心灵的丑陋,香柏洼才变成荒漠的。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就是人性的贪婪和私心。翠绿的香柏不应该只生长在遥远的戈壁,而更应该永久地驻留在我们心灵深处,因为只有这样心灵才能变得更加善良,更加崇高,香柏才能永远郁郁葱葱地生长在那里。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喇嘛爷爷以及长者们所信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我多么希望儿子快快长大,早一点懂得这些道理。

列车就像大海里畅游着的蓝鲸般在夜色里继续行进着。儿子还在睡。车窗外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景物。我毫无目标地望着窗外,虽然有一点点睡意,却无心入眠,难以抚平此刻激动的心情,又开始莫名地忧伤起来。在那遥远的天边,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草原深处有两座像少女的双乳般洁白的沙丘——那里就是我的家乡。从那里骑上一匹骏马,走一天的路程就能到达香柏洼,而那里有我心爱的姑娘萨仁朵娜丽。无论安逸的生活还是艰苦的岁月都无法将萨仁朵娜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是她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得到最纯真,最珍贵的爱情;是她让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生命的真谛。生命中永远难以忘怀的就是那遥远的香柏洼,以及心爱的姑娘萨仁朵娜丽。因为有了对香柏洼的向往,对萨仁朵娜丽的思念,生活变得更加充实,心灵得到了净化。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忘记了对香柏洼的向往,忘记了萨仁朵娜丽,我的灵魂就变得不再纯真,情感变得不再圣洁。对于一个人来说,甚至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如果失去了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心灵变得不再纯真,就意味着逐渐走向死亡。

萨仁朵娜丽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此刻萨仁朵娜丽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仍然是多年前的那个模样,对着我嫣然一笑,仍然那么美丽,优雅,浑身散发着年轻的活力。可我知道,她也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成熟女人,也就是说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模样,岁月留痕。我不敢再想,也不肯接受这一事实。

列车飞快地行进着。虽然来不及看清星空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可我知道它们会永久地闪耀在我的心中,就像萨仁朵娜丽,无论什么都不能遮挡。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见萨仁朵娜丽,我暗自下定了决心。因为离别是我们心灵深处的约定。

阿尔查依然香甜地睡着。我闭上眼睛想休息片刻,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思绪万千,无法入睡,感觉更加疲劳了。

……火热的太阳烤着大地,空气燥热难耐。没有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凝固了。我骑着的马浑身湿透了,喘着粗气不肯再向前多走一步。我跳下马背,牵着马在滚烫的沙土里走,鞋子里装满了沙子。我艰难地走着,突然脚底下的沙地变成沼泽地一样松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变得越来越沉重,身体慢慢地陷了下去……我拼命挣扎,身后的马儿已不知去向,想要呼救时,喉咙干得连一句话都喊不出来。我疲乏了,没有力气再挣扎……我完全绝望了……我闭上双眼,任由身体继续沉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睁开眼睛时看见我那匹马正拽着我的衣服向前走,周围一片葱绿,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顿时觉得身体轻快了很多,此刻我再次听见有一个人呼唤我的名字。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上生长着一种说不出名字,但似曾相识的翠绿的植物。绿丛中走来一个姑娘,活脱像一位神话中的仙女,越走越近,双颊上那对迷人的酒窝突然变成了两块姜饼。而那些植物也像长了翅膀一样升上了天空。周围的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而在那片荒漠的中央突然冒出来一棵老柳树……

我惊醒了。腕上的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午夜。口渴得很,索性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茶水,回想起梦中的一切便又开始失眠。身边儿子睡得正香,孩子还是孩子,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他都能安然入睡。车厢里格外肃静,旅客们都已入睡。对面的女孩儿不见了,换成一个乡下人模样的五十多岁的老人,头缩在衣领里打着盹。我裹紧衣服,整理好座位,开始喝起茶来。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变成姜饼的女孩和升到天空化作一颗颗星星的香柏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姜饼的故事。那个故事真的没有结束,对于我和萨仁朵娜丽来说故事当然也没有结束。就像萨仁朵娜丽说的那样,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了那本书:糕饼店的老板把那个还完整的男子送给约翰妮,把那个碎裂了的姑娘送给克努得。约翰妮和克努得经常去却格城一座花园里,在一棵老柳树旁玩耍,他们是邻居。尽管这柳树长在溪流的近旁,很容易使他们落到水里去,不过上帝的眼睛在留意着他们,否则他们就可能出乱子。小姑娘的妈妈去世后,她的爸爸迁到哥本哈根去生活,因此两个孩子就流着眼泪分别了。后来克努得当了一名皮鞋匠,约翰妮成了一名歌唱家。克努得每天都在思念着远方的约翰妮,所以在他十九岁那年,他背上行囊在微微的细雨中动身离开了生养他的小城。他下了决心不要像那对姜饼一样,扮演一个哑巴恋人的角色,他从那个故事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教训:沉默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克努得到哥本哈根见到了约翰妮,当他对约翰妮表达爱意时,她已经决定去法国,他们又一次痛苦地分离了。不久冬天就到来了,水都结了冰。不过当春天到来,第一艘轮船启航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远行的渴望,远行到辽远的世界里去,但是他不愿意去法国。因此他把他的背包打好,流浪到德国去。他从这个城走到那个城,一刻都不想停留下来。当他来到那个美丽的古城纽伦堡的时候,他不安的情绪才开始稳定,他决定住下来。可是他的老板家附近有一棵老柳树,这棵树总是让他想起很多,所以他告别老板,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他走着走着就到了米兰,他在这儿住了一年,这时他离开家已经三年过去了。有一天他的老板带他到城里的一个大歌剧院,因此他无意间欣赏到了著名歌唱家约翰妮的表演——一位胸前戴有勋章的绅士伸出他的手臂来扶她——大家都说,他们已经订婚了。克努得回到家来,收拾好他的背包,他决定回到他的老家去,回到那棵老柳树旁。谁也不能体会他心中的悲哀——一个人的心中所能感觉到的,最深的悲哀。他跋山涉水,历尽艰难,终于在一个黄昏来到了那棵老柳树旁,他在柳树下坐了下来,他感到非常疲倦。第二天天明的时候,落了一场雪。村里人到教堂去做礼拜的时候发现路旁坐着一个手艺人。他已经死了,在这棵柳树下冻死了……

旅客们忙着洗漱。人们无情地践踏着从车窗里照射进来的那一缕缕阳光。车厢内沸腾起来,夹杂着各种嘈杂声。列车员开始打扫卫生,餐车已经推了进来。

列车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快地前进着,我和儿子打算吃一顿便餐。

“阿爸,还要坐多久?”

“马上就到了!”

“爷爷奶奶来接站吗?”

“我们俩先到盟里,然后再坐一整天的客车才能到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都老了,所以不能从那么远来接我们了。再说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要去的事情呢!”

“那么什么时候带我去香柏洼?”

“你喜欢去香柏洼吗?”

“喜欢,我一定要去!”

“那么我们先去香柏洼,还是先去爷爷奶奶家?”

“我不知道,阿爸说了算!”

“爸爸是名记者,这一次的采访任务就是去香柏洼。那咱们就先去香柏洼,等结束了采访任务就去爷爷奶奶家,那样咱们就可以安心地在那儿住上几天,你认为怎么样?”

“还是阿爸最了解我的心思……”

这时车厢另一头一个女列车员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吵了起来,这件事情成为了焦点。阿尔查放下手中的碗筷,跪在座位上张望着。我推了推儿子,用下巴指了指餐盒,示意他坐下继续吃饭。儿子调皮地摆正了我的脸继续观察着她们。

“罚款五元!”女列车员说着。

“我再也不随地吐痰了,还不可以吗?”小伙子说道。哎!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懒散,太疏忽。公共场所怎么可以那样!

“不可以!这是规定!”

“三元,可以吗?”

“不可以,这是规定!”女列车员坚持说。

拿到五元钱的罚金,女列车员甩着头发满意地撅起了嘴。

“注意,以后再不准随地吐痰!”听到女列车员这句话,羞得满脸通红的小伙子连忙揣起剩下的钱,脱下一只鞋子,在鞋底上接连吐了好几口痰。伴着人们起哄的声音小伙子悠然地走了。

“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变成这样……”我轻叹道。

从盟汽车站出发,我们赶了一天的路程,终于在下午的时候到达终点站。奔着香柏洼而来的我们俩在苏木政府门口下了车,这时那一轮红红的太阳依旧照着我们。

我敲了敲写着“办公室”字样的门走了进去,在那间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桌子上放着一台发旧的电话。当听到我的来意后,年轻的秘书变得很勤快,又给我沏了一杯茶,然后说了一些客套话。

“记者先生,真不好意思,巴书记和苏木大(乡长)去旗里了,其他领导们也都下乡去了。我马上给巴书记打电话。”说完他拿起了电话。

秘书给我们安排好休息室,打来热水后就匆匆离开了,显然是去准备晚餐了,我这样想着,因为我确实有点饿了。虽然坐了几天的火车,赶了几千里的路,我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这也许就是精神力量的支撑。“可现在的年轻人几乎意识不到这一点了。”我边想着边洗了脸。

晚餐既不奢侈也不简单,只有秘书一个人陪我一起吃饭。“巴书记说明天一早就回来给您接风呢!为了让您好好休息,今天就简单地安排了,真是不好意思!”秘书敷衍地说。

晚饭后我回到休息室,黄昏时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个亮亮的棱形。

我领着儿子出去散步,苏木政府院内出奇地安静。晚霞中,地平线好像在慢慢移动,一切变得更加安详,平和。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出,缓缓地向天空散去。

“这里就是萨仁朵娜丽的家乡。”我自言自语道。萨仁朵娜丽一定是最幸福的,像萨仁朵娜丽那样纯真善良的姑娘得不到幸福,又有谁会拥有幸福呢!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永远。这份爱是世界上最懵懂,最圣洁的爱,也是所有人都应拥有的最朴实无华,最简单的爱。只有这种爱才能给予你无穷的生命力,促使你奔向更光明的前方。为了一切的美好,我们一起努力着。为了不影响学业,我们压抑着内心真切的情感,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上,可是这样做实在很难,我们倍受煎熬。夹着小纸条的笔记本,某一个课本,即使是一道让人头疼的代数列式都及时地传递着浓浓的爱意。七月到来了,我永远都不能忘记那一年的七月。临近高考的时候,教室里的黑板上开始写“距离高考还有十五天”、“距离高考还有十四天”的信息,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突然有一天换成“距离放假还有七天”,这样的字句变得更具挑战性。而第二天有人在黑板上悄悄地写上“距离分离只有六天”,这让很多女孩子潸然落泪。然而苍天竟无情地剥夺了我和萨仁朵娜丽在一起的仅剩的六天。那天早晨萨仁朵娜丽没来上课,也没有看到黑板上所写的内容。命运有时真的很不公平,她患了急性盲肠炎住进了医院,让我再一次陷入窘境。

因此萨仁朵娜丽没能参加那一年的高考。当她完全灰心,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乡香柏洼的时候我没能去陪她,为了自己的梦想做着最后的冲刺。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我勇气,让我重新面对挑战的一个蒙古族姑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

不知不觉我已到了大门口。大门右侧两间平房的外门台阶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身边放着暖壶和茶杯纳凉。老人穿着一件窄肩的汗衫,露出微微发福的肚子。我们家乡的人们管这种人叫“门卫老头”,他们的职责不只是守卫大门,而且在所在单位里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门卫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他总是很了解所在单位大大小小的琐事,为了更进一步了解苏木的情况我走近了他。

太阳落山后,蚊蝇开始肆虐起来,我和老人也开始聊了起来。

“秘书说从自治区来了一名大记者。这个小家伙是你的儿子吧?今年几岁了?”

“十岁了,听说香柏洼恢复了,所以带儿子来看看。”

“记者们来了又走,走了之后随便在某个报纸上写一些就算了事,真不知道受益的是谁。乌日图可是受尽了苦头,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为了香柏反而变得更加苍老了。”

“乌日图?他就是发现第一株香柏的那个人吗?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是1986年,乌日图在放牛回家的路上偶然间在沙坡上发现了一株小小的绿色植物,那就是在‘文革期间被当作‘迷信的象征物而遭受到灭顶之灾,消失了二十多年的香柏。”

我发现当谈论起香柏的时候,门卫老头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起来,夜色更加浓了。

“乌日图先生的生活还好吧?”

“该怎么说呢,他住在附近的一个傲特尔,位于一个远离他的家四十多里的沙丘中央,只有骆驼才能进入。十多年来他靠自己的双手,悉心培育那株香柏,让它覆盖了几亩地。就这样香柏洼开始恢复了,但要想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现在接连几年的干旱造成的沙漠化现象,正威胁着香柏,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香柏会再一次被沙漠覆盖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资金和人力,乌日图正愁着这事呢!”

“对这么严重的状况,相关政府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吗?”

“谁知道呢。巴书记主管这件事,他一直在向上级反映,听说旗里面拨了一批救助款,可是谁知道那些钱到底有多少是用在正途上的呢。还听说巴书记要让乌日图搬到村里住,还要把那些香柏移植到交通方便的塔拉(平原)村呢。香柏本来是生长于沙漠里的植物,哪儿的东西就应该在哪儿才对,离开了根就不能再旺盛。命中注定的无论谁都无法改变,植物也好,人也好,都是这样的!”

老人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的哀伤,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随即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手微微地抖着。多年前儿时做过的梦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微乎其微的一片绿洲,从那里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赶了一天的路,一定累了吧?早点休息吧!”

“还好,还好。这么美丽的夜晚坐在这里真是一种享受。”我急忙说,这情景让我不由得想起甜蜜快乐的童年傍晚,那时和父母坐在院子里边聊边吃晚饭。

“以前来过这里吗?有没有熟人?”

“我第一次来,但这儿有我的一个同学。”

“叫什么名字啊?”

“她叫萨仁朵娜丽。”

“哦,认识认识!你说的是萨仁老师,很好的一个姑娘,原先是民办教师,现在已经转正了。”

“他爱人在哪儿工作呢?”

“她是我们巴书记的爱人,可是听说他们要离婚了,还有人说已经离婚了,可是谁知道呢,人们的嘴总是闲不住。萨仁老师的一个同事曾关心地问过她,可萨仁老师说,‘孩子的心像香柏一样圣洁,绝不能沾染一点点的污秽,我是道听途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人又点了一锅烟吸了一口后继续说道:“哎,大伙说巴书记还挪用了一些旗里用来建设香柏洼的公款,更何况他打算要把那些香柏移植到塔拉村,萨仁老师特别不赞成他的这种做法,因此他们之间就有了矛盾。清官难断家务事,具体的事情谁都不知道,都只是在瞎猜测。他们就住在苏木政府东南角,就是那三间砖瓦房,看见了吧?他们的女儿好像在读小学二年级。”

听到这些,我的心里涌起一丝久违的冲动,一种似喜似悲的惆怅感袭上心头,我呆呆地望向老人指的那间房屋。唉,生活竟如此难以捉摸,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梦里,占据着我的心灵的那个人,竟然就在咫尺,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时刻!等待是一种美好,对于我来说这漫长的等待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既然你是萨仁老师的同学,你的老家那一定就在附近吧?”老人打破了沉闷的局面又开始和我聊了起来。

“是啊,我是敖包村的。”

“敖包村?离布鲁克村近吗?”

“就隔着一片草场。”

“那么你应该认识我们巴书记,他叫巴拉仓——巴拉仓书记,和你年龄相仿,据说是参加少数民族干部选拔,竞选上任的。”

“巴拉仓?!”

我道别门卫老头,回到了休息室。儿子不久就入睡了,也许在路上太累了。我躺下后依然没有睡意,淡淡的月光洒在我床前,让我变得更加哀伤起来。

我坐了起来,走向门外,香柏洼独有的徐徐晚风阵阵袭来。苏木政府的院落和周围的一切都安详平和,和我此刻的心情截然不同,我默默地向前踱着步。

我再一次想起了巴拉仓和萨仁朵娜丽。让我懂得了生活的真谛,留给我最美好回忆的那两个人,一直左右着我。巴拉仓和我初次在“斯吉故日查干”那座沙坨子上面见面的情景依稀可见,那时的一切从没有褪色。那天早晨,草原深处的朝霞是那么明亮。就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向往那遥远的香柏洼,从那一天起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去远方。是巴拉仓让我遇见了喇嘛爷爷。因为巴拉仓我才开始向往现实中的香柏洼,曾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亲眼目睹香柏洼。而更因为喇嘛爷爷,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生命因信仰而存在,香柏可能会消失,而它给予我们的精神信仰,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我在多年求学的道路上见证了这一道理。就因为世上有了很多心存善意,渴望美好的人,香柏洼才能永久茂盛地生长在那些人们心中,而他们也为此奋斗着,努力着。巴拉仓却忘却了做人的誓言,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忘记了对我许下的诺言,把香柏洼消失的消息告诉了喇嘛爷爷。我一直认为那一次的事情给了我很沉重的打击,是一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大事。有的人志趣高,不屑于物质享受,与此相反,有些人只懂得追求功名利禄,把亲情,友情或爱情置之不理。对物质的需求越高,人会变得越贪婪,逐渐走向毁灭。喇嘛爷爷因为他的一句话伤心地离开了这个尘世,而他丝毫没有悔改地继续着,他对香柏的生长无动于衷,做过很多破坏香柏洼建设的勾当,也许还会继续做下去。我从与门卫老头交谈中得知了这些事情,我的心隐隐作痛。是他亲手毁掉了给了我们希望,促使我们发奋读书的香柏洼,遗忘了心中神圣的信仰,走出了我们的世界,走向堕落,违背了做人的原则。出卖了灵魂的人,终归逃不脱良心的谴责。

我不知不觉走出了苏木政府大院,来到了萨仁朵娜丽的房门前。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奇怪,多少年来萨仁朵娜丽就像香柏一样一直在我的心中,郁郁葱葱的,从来没有消失过。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用语言难以形容的内心世界,就因为这样生活才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也只有在这里,我还可以是原原本本的自我,逃离现实生活中种种不快与痛楚,可我却不敢奢求太多,这一切似乎已经足够了。

那一轮明月柔柔地照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头,皎洁的月光洒在老哈河两畔,又照亮了眼前这一所房屋——心爱的萨仁朵娜丽就在这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萨仁朵娜丽!你可曾知道我已来到你的身旁?无论我身处何方,一直在牵挂着你,一直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见到你。每当想起你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依然那样纯洁,优雅。即使岁月的风霜改变了你的容颜,却无法改变我对你的思念,对于我,你依然是那一轮最圣洁的月光,那一朵永不凋谢的花朵。我们没能如约在大学校门相见,我只身孤影地挨着漫长而枯燥的日子,给你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你却杳无音讯,完全失去了联系。后来我被分配到自治区首府工作,成了家。现在的你也已是别人的妻子,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千千万万个伟大的母亲之一。我多么希望你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可你怎么成为了巴拉仓那个家伙的妻子了呢?哎,命运竟如此捉弄人!

我走到了萨仁朵娜丽的窗户旁。柔柔的灯光透过窗帘,融入到月色中。我望着泛着灯光的窗棂,仿佛我的内心也被照亮着,身体不禁颤抖着。此时我多么希望能够去叩响那扇门,多么希望看一看萨仁朵娜丽!可当一直盼望着的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却退缩了,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感觉窗户上的花帘不时微微颤动着。我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帘后面,用手抚了抚头发。看样子窗户旁好像放着一张桌子,那个人影像是在往一个茶杯或者什么容器里倒水的时候,暖水瓶的影子映在窗帘上面。这么晚了,她的女儿是不是已经睡了?我这样想着,随即想到了独自在休息室睡着的儿子。阿尔查会不会从梦中惊醒?大概没事,今天的旅途太累了,他一定没醒。可还是早点回去吧!虽然这样想着,但双腿依然没有挪出半步。这时我看到坐在桌子旁,手里握着一支笔的萨仁朵娜丽的身影,她好像在批改着学生作业。“萨仁朵娜丽!萨仁朵娜丽!……”我在心中默默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整夜没有合眼。朝霞开始映红大地的时候我领着儿子来到了汽车站。我没去看香柏洼,没见萨仁朵娜丽,也没等巴书记。即使没能亲眼目睹香柏洼的现状,我已用心感受到了它的一切。“孩子的心灵像香柏一样圣洁,绝不能沾染一点点的污秽!”是啊,萨仁朵娜丽的这句话再一次给我指明了方向,让我不再徘徊。我们都应该珍视内心最美好的回忆,让它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圣洁。这就是我没有去看香柏洼,没去见萨仁朵娜丽的原因。我愿萨仁朵娜丽永远都是从前的那个模样,香柏洼依然会郁郁葱葱地生长在我的心间。我更希望儿子心中的香柏洼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因此我没有带着儿子去看现在的香柏洼。有朝一日,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那时候我要带着儿子和妻子一起来,萨仁朵娜丽说过“孩子的心灵像香柏一样圣洁,绝不能沾染一点点的污秽!”我已经明白回去之后该怎样处理生活和工作上的事情,写有关香柏洼的报道了。香柏只能生长在心存善念,对未来有着美好愿望的人们心中。

客车迎着朝霞奔向远方。在这寂静的尘世上,如此漫长而遥远的旅程,悄无声息地延续着。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无论谁都无法想象。善良纯洁的心及灵魂深处的信念是实现一切梦想的动力……

(译自《花的原野》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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