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民间援台观察

章剑锋

近10亿元捐款，是大陆有史以来对台做出的最大一笔慈善援助。来自民间的捐助，尽管与官方捐助相比数额未必很大，但对于促进两岸交流和统—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因为这能突破政治樊篱。

一切都是因为捐助；一切也不全是因为捐助。

南台湾地区遭受一场50年未遇的“莫拉克”台风袭击，大陆出手襄助逾8亿现金，这其中来自民间的自发捐助占有相当比例。但是，在已经过去的一个月内，夹在“两岸关系”这一特定语境之下，纯粹的民间捐助终于也不可避免显现出其局限性。

“我们还在传统的一个套路里面来做这件事。”陈功仰靠在他那张老板椅上说道，“民间这块还是特别有心无力。”

陈功是咨询公司安邦集团的董事长，也是大陆唯一一位就台湾“8·8水灾”连续公开发表意见的社会知名人士。8月12日，他在个人博客里贴出第一篇有关台湾水灾的文字，呼吁“摒弃政治歧见”，“立即行动起来，援助我们的同胞”。

也就是在这一天，以海协会18家理事单位响应号召统一捐钱为起点，大陆的捐助行动由官方和民间两个层面先后拉开。但陈功对大陆企业界和其他各界在水灾一周后援助步调上的“非常缓慢”持批评态度。他认为，8月19日国台办召开新闻发布会之前，大陆这边基本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企業准备采取援助行动。

“国台办新闻发布会召开时，我们也看到，当时能够提供和愿意提供救援的企业数量相当少，实际捐助金额也是相对比较小的。”

两岸关系的不确定和敏感性，使得对台捐助运作渠道在固有的政策环境下显得过窄。当缺少足够窗口释放的时候，像陈功这样的人的感受就是，在自己身边基本上看不到公开募捐活动。

民间在行动

事实上，大陆民间的对台捐助不乏热情。中民慈善捐助信息中心副主任刘佑平估算，本次大陆对台捐助将超过8亿元。如果加上一些尚未全面统计入内的物资性援助，这个金额可能会达到10亿。

刘佑平所在的中民慈善捐助信息中心受民政部管辖，正着手进行对台援助的信息采集。他认为，这笔10亿捐助值得肯定。因为去年汶川地震，大陆民间自愿捐助汹涌奔流，慈善资源相对而言已被透支，民众伤了一些元气。

此外，持续一年多的金融危机横扫中国，影响了大陆企业的生产以及普通居民的就业，经济不景气，收入下滑。可谓是另一种压力。

双重压力下，还能够出现这样一笔历史上最大的援助支出，已经是非常不容易。

考虑到大陆只有3亿人上网，而且主流媒体并未对本次台湾灾情予以现场直击或大篇幅报道，起码有2队群的信息接收有所局限，否则热情和捐助额度应该会被进一步放大。

“我感觉，这是民间自发向台湾捐赠要求最强烈，人又最多，而且是最真诚的一次。”全国侨联办公厅副主任、中国华侨经济文化基金会秘书长刘奇对本刊记者说，“发动对台同胞捐款，大陆人是不会吝啬的。台湾同胞去年在汶川地震时捐助了那么多，现在到我们还情的时候了。”

台南水灾之后，很多大陆网民拥挤在网络上寻求捐助渠道，抱怨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华侨基金会由此开始与一些网站合作发出募捐倡议，以响应网民的迫切心情。

华侨基金会是少数几家本次参与对台捐助的公募基金会之一。由于他们此前已经与台湾财团法人爱心第二春文教基金会进行了长期合作，拥有自己的捐助快速通道，可以直接透过这家基金会将大陆捐助输入台湾。捐助倡议甫一发出，捐助回馈立时膨胀。8月18日，他们向台湾爱基会账户划出第一笔20万元捐助。接受采访当天，他们准备再划出一笔50万元捐助。

“我们有敏感性，比如什么时候捐助，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业。”刘奇说。虽然他们是全国侨联主管的公募基金，需要听主管单位的意见，但若每件事情都请示领导同意，根本来不及。在发起捐助这件事情上，他们是一边操作一边报告领导。

据他们统计，来自网络的捐助绝大部分属于年轻人。此外，在地域分布上，沿海一带如广东、福建、江苏、上海等地的捐助较为集中。这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台资密集度较高的省份。相对来说，中国中、西部地区地域偏僻且信息传递不够紧密，捐助幅度不大。

这些来自民间的捐助，尽管与官方捐助相比数额未必很大，但一些民间组织工作者认为，这对于促进两岸交流和统一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因为这能突破政治樊篱。

刘佑平说，民间慈善往往可以超越政治意识形态，这是一种自然融合，而非强制。“我们不要去一味强调统战或一味反对统战，自然而然地让大家私下之间进行交流，走动多了，变得亲切了，你就搞不清楚谁是谁了。什么事情就都好解决了。”

政治化困扰

这种最初因出于还情需要和顾念同胞而发起的纯粹民间自发捐助，到底还是没有摆脱政治工具化束缚。在经过各种版本的诠注之后，逐渐变得不纯粹起来。即便不是这样，它也极易因为两岸之间一些偶发性事件而出现摇摆。

8月18日，大陆首批捐赠台湾的100套板房运抵台南。结果几个乡都不愿意接收，有人质疑板房甲醛超标，当地媒体亦介入进来大肆炒作。此事一经爆出，即对大陆民间捐助造成挫伤。

以华侨基金会的捐助为例。在18日之前，透过手机短信捐助的金额据称每天达到八九千元，但当板房事件披露出来后，短信捐助立刻下滑，跌到每天两三千元。一些捐助人直接打电话找到基金会，要求退回之前的捐助，认为台湾方面太不像话。

刘奇说，“大陆民间热情最高的时候，来了这么一条消息，大家心冷了。”

达赖喇嘛30日抵达台湾，并在台南举行救灾祈福法会，两岸一时间口水四溅，此事对于大陆民间捐助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陈功显然是失望的。

他抱持的宗旨是人性超越一切，援助就是援助，仅仅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关系，而不用去考虑政治、族群等因素。他说，要知道有些东西是超越政治的。

从他公开呼吁大陆应向台湾施以援手时起，大陆的确向台湾不断伸出了友善双手。但很多与政治不搭界的事情亦随之发生。8月19日，国台办主任王毅在北京会见刚刚冲击日本靖国神社成功的台湾原住民代表高金索梅，并提出将专门募集的2000万元人民币交由高金等人，用于专项援助台湾原住民受灾家庭。此事亦在台湾引起非议，一些人指责高金是来北京领赏。

“台湾是一种很原始的政治，可以把什么都政治化。”陈功说，“政治家系统是从上面一直扎到很基层的乡村的，比如乡长一级，就有很大的政治色彩。”

这种时候，大陆官方层面的任何援助举动都将被视为心怀不轨。大陆民间人士随即也要求官方不要大张旗鼓冲在捐助最前面，免得引起更多误会。他们认为，在对台援助事务上，完全可以交给民间机构来操办，还慈善以本来面目，政府行为不要混迹其中。

“政府一夹进来以后，完全就走调了，变样了，人家就感觉是个政治任务。”刘佑平说，“要有一种处理艺术，政府在这种事情上反应滞后一点，不出面，是好事。”

他认为，政府唯一要做的事情是为民间搭台，做好服务。在政策层面上，营造环境，允许民间机构展开捐助活动，并为此提供一应便利。

渠道抑制

然而，民间对台沟通援助缺少渠道，首先制约了人们的热情。大陆目前对台援助差不多都需要在国台办或海协会的平台上进行，它们几乎是唯一对台通道。如此一来，所有民间捐助最终可能都会被视为由官方管道输出的“官银”。

即使是像华侨基金会这样的组织，之所以能够顺利与台湾实现对接，其通道也是属于半官方性质的。除了华侨基金会本身的全国侨联背景，与之合作对接的台湾爱基会也是由台湾现任“监察院长”王建煊创办。若不是这次情况非常，按照以往的对台交流惯例，许多大陆资金一般都是要转道美国或香港等第三地才能再行进入台湾。

“通过国台办这么一个机构在既有框架下去组织操作，这种援助的政治色彩就过于浓厚了。”陈功说，“我想通过你们再次呼吁，应该拓宽非官方通道，利用这种通道加强两岸关系。”

有意思的是，陈功自己及企业没有进行捐助。他只是选择给在台友人去电话致以关切。

陈功否认自己没有捐助意念。他是因為找不到渠道。他反问本刊记者，“你想捐赠给台湾，想做些志愿者活动，找谁去啊?地震的时候，我们看到很多募捐活动，知道有很多渠道可以做事，现在看不到渠道。”

渠道并不是没有。李连杰创立的壹基金总部向本刊记者表示，对于关心台湾风灾的国内同胞来说，可以通过中国红十字会壹基金账号进行善款的捐助。这些善款将通过中国红十字会捐赠给台湾红十字会，用于台湾灾区的救灾和灾后重建。中华慈善总会、中国扶贫基金会，及中国青少年基金会也都设立了各自的捐赠账户。

但在陈功看来，已有的公开募捐，不是太商业化，就是太政治化了。所以他完全置之不理，“我知道那些基金会是怎么回事儿。我不会捐给他们。捐给他们100元，他起码要留下50元。”

汶川地震时，对公募机构不放心的陈功亲自跑到四川去做这些事情。他不愉快地回忆起在成都亲睹一些基金会人员胸挂标牌大吃大喝的情形，“我们需要一些值得信赖的慈善机构。”

敏感甩不脱

李连杰和他创立的壹基金可被视为是稍微超脱一点的大陆民间援助力量。8月12日，在大陆开始响应台湾水灾救援的时候，李连杰已经同步进入台湾灾区。他是以中国红十字会“博爱大使”、世界卫生组织“亲善大使”以及壹基金台湾工作人员等多重身份介入的。无疑，新加坡国籍和演艺人身份也帮助他免去了诸多政治猜忌，得以顺利成行。

虽为公益机构，在某些方面他们也是鞭长莫及，比如他们捐助台湾的资金似乎并不能直接带过去。

壹基金执行主席周惟彦向本刊记者介绍，他们在明12日紧急拨付给台湾的30万救灾款是经过中国红十字会带给台湾人民的。此外，李连杰在台湾的灾区行进也是在整个红十字会的框架内展开。“能够顺利进入台湾，也是通过中国红十字总会与台湾红十字会取得了联系。”

在事涉台湾问题上，壹基金显然也有所顾虑。他们没有接受本刊记者面对面采访，只给出了一份措辞简略且官方的书面回复。

壹基金创立于2004年东南亚海啸之后，是与中国红十字总会合作成立的一个慈善专案。中国红十字总会是一个具有极强官方背景的机构。

“这些机构因有业务主管单位，有时不得不官僚，凡是涉及台湾的事情，是要请示并走一些程序的。”刘佑平说，“由于涉及两岸问题，大家都是动作谨慎。包括一些基金会，也在低调行事，多做少说。”

也许是基于这样一些原因，本次大陆对台捐助的8亿之多资金，民营企业家(慈善家)的捐赠积极性没有得到体现。据中民信息中心的消息，企业(国企居多)是绝对主体，此外是社会个人。

善款流向

还不清楚这些资金进入台湾之后将如何分流。李连杰在拨出资金的同时，可以奔赴台湾亲力亲为，直接打理物资派发和赈济落实工作，但更多大陆捐助人并不享有这种优势。

大陆民间对善款接收基金会的顾虑不少。以华侨基金会为例，捐助人不仅要求就他们的善款能否落实到位予以保证，其中一些通过手机短信捐助一元钱的大陆年轻人甚至直接打电话到台湾爱基会去，问他们是否真能保证将资金落到实处，而不会骗人。

“就问你们怎么落实?你们真能做到吗?不要骗我们啊。”刘奇说，“这些话都是很生硬的。他们很关心我们这些机构是不是撒谎了。”

华侨基金会先行给了承诺。他们已将一些金额予以公示，并表示本次对台捐助一定每笔如数转到台湾，用到项目上去。刘奇对于资金的使用有一个初步想法，就是希望台湾方面能用于社会公益事业建设，比如修建学校或卫生院。他们认为民居工程当地政府会出面解决，慈善资源要大家共享，如用于建设民居，是一户独享，这是不行的。

8月20日，台湾爱基会也公开发出承诺，表示将“专款专用、决不挪作他用、决不浪费”，并会在最快时间内拟定支助计划。但是鉴于两岸关系以及达赖抵台等原因，爱基会没有接受本刊记者访问，他们只表示“我们用心做事，尽量低调”。华侨基金会相关人士的解释则更为明确，因为爱基会创办人王建煊现在身为台当局“监察院长”，他们需要维护其免涉政治风险。

不过，华侨基金会向本刊记者转交了爱基会一个关于大陆捐助资金分配的简略列表，大陆的资金未来将可能用于助学、孤儿孩童生活补助、校舍修缮重建、教材设备捐助、认养乡镇图书馆等项目。

“这种公益事业。往往是细节决定成败。”刘奇说，他们正力求做到公开透明，将转账台湾的汇票和收据通过网络公布，但现在只能做到这一步。台湾爱基会方面向他们表示，今后每有支出，各项预算都会录入网上，接受各界检查。

壹基金总部向本刊记者披露，截至9月2日晚间，他们共募集善款384万元，个人捐款达到184万。初步计划是会在灾区先修建一所小学。

事实上，隔一海如隔天涯，对于大陆捐助者来说，就本次捐助流向的后续追踪根本就是一件无力完成的事情，这一切都有赖于相关机构的职业操守和专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