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柠
从自民和民主两党向国民承诺的政策拼盘来看,国民在民生政策上的受益,应该说是切实的,其幅度远大于此前自民一党独大时代的历次选举。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两党政治这种全新的政治生态,应当说是符合国民利益最大化方向的,值得期待、呵护、培育。
8月30日的日本第45届众议院大选中,自民党遭遇了结党以来最为惨重的失败,与民主党换位,沦落为最大的在野党。这个曾独步政坛达54年的老大政党缘何衰落,导致其衰落的衰减机制何在?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有些原因本身就是多重构造,相互纠结,互为因果,殊难描述。笔者权且从远因、近因和技术原因三个层面试分析之。
“铁三角”锈蚀,派阀崩解
先谈远因。自民党成功的最大秘密有二:“铁三角”和派阀。所谓“铁三角”,即由政、官、财三界构成的特殊利权结构:财界通过官僚拉拢政客,在国会游说;政治家通过国会斗争取得公共事业的国家预算;国家预算经官僚之手流向财界。对财界来说,通过对公共事业工程的参与,不仅获得了利益,也“润滑”了与政、官两界的关系,从而确保恒久通畅的利益管道;对官僚来说,仅靠充当政界与财界之间的“黏合剂”,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且旱涝保收;而对政治家来说,通过手中的政治权力,换来大笔公共事业预算,借此扶植家乡的产业,既兴国利民、回报乡土,又能扩大自己的后援团体,兑现大笔的政治献金,何乐不为?正是这种可使政、官、财三界利益均沾的特殊利权构造,在自民党内滋生了大量被称为“族势力”的既得利益层(“道路族”、“建设族”、“邮政族”等,不一而足,连肩负国家防卫重任的自卫队系统都产生了“防卫族”),招致国民和舆论的批判声浪。这客观上也构成了自民党“金属疲劳”的原因,借用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的表达,是自民党已过了“耐用年限”。
而最早埋下党的“金属疲劳”病根的,是前首相田中角荣。这名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建筑设计师出身的政治家,其所倡导的“土建国家”,本质上是当代中国“要想富,先修路”的朴素经济发展观的“东洋版”。《日本列岛改造论》是一个旨在通过工程建设来维系国家可持续性增长的宏大叙事,理想主义色彩颇浓。但其背后,则是惊人的金权政治黑幕。田中角荣本人凭借其在建筑业上聚敛的财富,进军政界,一路畅行无阻,不仅成为“道路族”、“建设族”的靠山,而且亲手缔造并长年执掌自民党内最大的实力派系“田中派”,向首相府输送了数任总理,其影响甚至在田中身后仍不衰。
洛克希德事件被舆论曝光,日本国民得以窥视“铁三角”幕后黑金交易的规模和恐怖,田中本人也受到法律的追究,但金权政治的DNA和风土已然诞下,积重难返。1993年,自民党另一位大佬、党副总裁金丸信及其秘书官生原正久因偷税嫌疑被捕,黑金丑闻再次曝光,东京地方检察院“特搜部”检察人员从金丸宅邸搜出价值连城的金融机构有价债券和金块,令“泡沫经济”初期像工蜂一样勤勉的日本上班族惊愕不已,大开眼界。党内外对金权政治的批判,客观上也成为党分裂的动因:1993年,自民党资深议员小泽一郎和武村正义各自脱党,旋即成立了新生党和先驱新党。进而,8个在野党拥立细川护熙联合政权——自民党执政38年第一次遭遇滑铁卢。同时,以政治改革的名义,战后实行近半个世纪的中选举区的选举制度废止,实行小选举区与比例代表并立制,直至今天。
至于派阀问题,是自民党政治的一种特殊现象,對此,舆论一向褒贬不一:否定者认为它是现代民主政治的“暗部”、长老政治的遗留,是自民党尚未进化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政党的标识,同时也是金权政治在执政党内蔓延的元凶;而作积极评价者(如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则认为派阀是党内民主机制的土壤,是激发不同意见和讨论的诱发剂,是人才辈出的聚宝盆。
真正做到了使自民党延命者,是前首相小泉纯一郎。这个打着“粉碎自民党”、靠反党起家的前党总裁,在“构造改革”的名下,极大削弱了派阀的实力。此前,历代首相上台,组阁名单几乎都是与派阀大佬“协商”、“调整”的结果。只有小泉特立独行,虽然自己出身于党内最大派系“森派”(即“田中派”的继承形态),但组阁时却把自己关在小屋中,拒绝与“森派”掌门人、前首相森喜朗商量。而且,首相履新后,便正式退出了所属派系。可小泉的失败在于,削弱派阀之后,却没能建立一套取而代之的人才培养机制,乃至派阀瓦解后,党内青黄不接。
战后的自民党,凭借“1955年体制”的优势,长年以来诚不愧为政治精英的“黄埔军校”:吉田茂、鸠山一郎以降,石桥湛三、岸信介、池田勇人、佐藤荣作和其后的“三角大福中”,及再往后的“安竹宫”,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总理之器。就算1993年自民党初次下野时,尽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党内也还是有像桥本龙太郎、小渊惠三、野中广务等像模像样的实力派政治家的人才储备。但此番大选前夕,眼瞅着自民党大厦将倾,勉为其难的麻生太郎惨淡经营,在血气方刚、哀兵必胜的民主党的强大攻势下'不说别的,单从人才上看,怕也只有訇然倒地之一途了。
小泉路线的取与舍
次谈近因。对自民党的一次“回光返照”式的有效调整,是小泉政权,他开出的药方是新自由主义指向的“构造改革”。改革的成功,不仅成就了战后屈指可数的长期政权,而且确实挽救了党:2005年9月的“邮政选举”,自民党大获全胜。可随后,随着美布什政权的终结,政治上的新保守主义加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的菜单受到清算,小泉改革的负面作用也开始呈现(被称为小泉的“负面遗产”),其具体表现就是“格差”的扩大、地方经济凋敝和农业的萧条。加上老龄少子化趋势的进一步升级,各种社会矛盾呈表面化。
这种情况下,作为执政党的政治掌舵者,或将小泉开创的改革进行到底,以期以改革的深化来解决改革中出现的问题,或改弦易辙,以其他政治议题来取代改革话语,无论如何应该从理论上正本清源,指明道路。但“后小泉”时期三任领导人却采取了投机主义、鸵鸟主义的应对:并不正面否定改革路线,却在政治操作上背道而行。其结果,不仅未能矫正此前改革的负面效果,且很快输光了靠改革而重建的政权凝聚力和新道统。加上麻生之前连续两任首相关键时刻“撂挑子”,令国民失望透顶,进而对自民党的执政能力也产生了深刻的质疑和厌倦感。想当初,英国工党上台,打出的口号是“够了、够了”,准确契合了英国选民对保守党18年执政的厌倦心理。此番大选,日民主党对自民党的战术如出一辙。换句话说,是国民对自民党政治的忍耐到达了极限,民主党才“被选择”。
再谈技术原因。所谓技术原因,指选举制度方面的原因,具体地说,就是小选举区制。小选举区每区只有一人能当选,相对于可有3~5人同时胜出的中选举区制竞争更激
烈,且易受电视左右,极适合小泉那种“剧场政治”型人才演出。曾几何时的“邮政选举”,小泉发动由前美女电视主持人或风格清新的青年才俊组成的华丽刺客军团,一举夺取了大选的全胜。自民党核心层恐怕做梦都没想到,4年后的今天,如此战术会被用在自己身上:被媒体称为“小泽的孩子”(但小泽本人和民主党似乎很拒斥这个说法,以回避国民对“小泉的孩子”的联想)的刺客們,“接管”了一个个被认为是自民党“牙城”的选区。那些在“教父”小泽授意下,只提纲挈领地发表不长于3分钟演说的俊男靓女们,凭借自身包括“身体语言”在内的优势,几乎瞬间便准确地捕捉、把握民意,短、平、快地把那些满脸皱纹、啰里啰唆的老自民党政客打了下去。
通过这次大选,自民党充分领教了小选举区制的恐怖。因此,一些资深政治家、学者(如中曾根康弘和著名政治评论家、《读卖新闻》老板渡边恒雄等)力主再次改回到中选举区制。因为小选举区,受制于当选人数限制,焦点必须集中;而中选举区制,则可以设定多个焦点,深度辩论,被认为更有利于大党构筑长期稳定的政权。
一党独大的黄昏?
早在此番大选的选战阶段,从自民和民主两党向国民承诺的政策拼盘来看,未来无论是哪个党执政,国民在民生政策上的受益,应该说是切实的,其幅度远大于此前自民一党独大时代的历次选举。从这个意义上说,而党政治,这种全新的政治生态,应当说是符合国民利益最大化方向的,值得期待、呵护、培育。
一般来说,成熟的两党制,需要在意识形态和社会政策上拉开左右距离(如主张保守市场经济路线的党和主张进行利益再分配的党)。民主党的上台,虽然标志着日本政坛初呈两党政治的转机,但作为执政党来说,民主党自身还有待成熟。这一方面是由于其从前世今生到意识形态,都与自民党高度雷同;另一方面,也不失为其基于“政权更迭”的最大现实诉求而刻意打出的权宜性政策“接近战”牌(以前,社会党曾试图从政策上跟自民党打对抗牌,终被边缘化)所致。当然这一点今后有可能会发生变化。
而吃此一败的自民党,尽管暂时下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在战后日本社会根深叶茂的社会资源,在产业、农业及安保政策上的“遗产”,远未成“过去时”。视日后民主党的执政实绩,自民党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仍充分存在。
因此,对日本国民来说,此番大选最现实的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看上去很美,但却不知能否兑现,即使一时兑现,也不知能否持续的民生政策,而是初现端倪的政治转机。至于说这种转机能否做大为英美式稳健的两党政治格局,还有待于日本国民及政治家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