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笑
日头高高的懒懒的。有些不在意的往地上喷洒着光辉,水银一样钻进了刚刚挖出来的泥土。于是,刘家老坟里蒸腾起一股股淡淡的潮气,散发出一种乡下人最喜欢的气味儿。坟地里忙活的人似乎有些醉了,在几大口吸气声过后两个正在填坟的老人凑到了一起:“歇下”?“歇下”。高一些的老人抻过干活儿热了脱下来的褂子,摸索着拿出一盒廉价的香烟,先是自己叼上一支再递给矮一些的老人一支,几声打火机摩擦的声音过后,两团淡青色的烟雾飘向半空,然后渐渐地散了。融化在那慵懒的阳光里,跟着,就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累不?”
“不累是瞎话。”
“几年了,清明填坟都是咱俩?”
“好几年了吧,你那小子也没回来?”
“说回不来,忙。”
“公家的事是忙。”
“不知道要是没了我们以后,这坟还有人填不?”
“那就不好说了。”
“唉——”
“唉——”
几声叹息过后,高一些的老人踢开滚落到脚边儿的一块泥土站起来,一抬手,已经抽到把儿的烟屁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飞了出去,再顺手捋一把鼻涕就近抹在一棵小树上,拖着有些踢踏的步子在坟圈儿里转。矮一些的老人看看日头,见还早,就跟了过去。
“转什么?”
“看看哪儿是我躺的地方。”
“想这个干什么?”
“你不想?”
“我不想,早呢,管他呢?”
“想不想早晚也是那么回事,活着咱在一起做伴儿,死了还是咱在一起。”
“是。可你说到那个时候我们还知道吗?”
“知道个屁。”
“就这么躺着?”
“就这么躺着。”
“那倒也清闲。”
“再不用你操什么心了。”
“你就在这儿?”
“就这儿,你应该在那儿。”
高一些的老人说着用手指一指稍远一些的地方。几棵头年留下来干枯的笮蓬在那里无力地摇着,有些无奈。矮一些的老人扭转了身子,立刻,两双眼睛被定格在还有些荒芜的土地上,高一些的老人神情依旧是很淡然,矮一些老人的脸上突然爬上去很多皱纹,像是那些没有填土的干枯坟头,明显挂满了风霜雨雪的痕迹。少顷。矮一些的老人突然喊了声“干活”。于是,微微吹过的风在两道闪亮的弧光里扬起了些微的沙尘。
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叫声传过来,两个老人抬了头。擦着汗远远地看着汽车停在那座孤零零的土堆前。一个衣着整齐的人从汽车上下来。很有气派的黑色轿车挂满了灰尘,衣着整齐的男人却有些瘸,看那走路的样子也有些吃力。一块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日头,田野里突然柔和了。远处的柳梢显得苍翠了许多。
瘸腿男人围着孤零零的土堆愣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绕着土堆转,像是散步,也像是查看着什么。然后,他在土堆上压了一绺白纸后,又点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冥纸,用根棍子挑动着,翻腾着,一团青烟斜斜地飘散开去,带起许多黑色的纸屑,蝴蝶一样飘舞着,缓慢地升上了天际。很静,只有挂在土堆上的白纸偶尔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瘸了的男人蹲在火堆旁,看着那堆纸燃烧,直到花花绿绿的冥纸一点点儿变黑,再变白。白亮亮的火苗儿喘息着瘫软了,银色的灰烬跳动着,他才掏出来一支烟点着,却仍旧是蹲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还是那人?”
“还是那人,”
“有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
声音有些小,像是不想叫那个瘸了腿的男人听见。两个人说着,再看一眼那人,两把铁锨又开始朝着坟头扬土,却有些慵懒,显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盖住日头的云彩很不情愿地挪开了,地皮上的亮度突然又增加了许多。
许久,不知道那个男人抽了几支烟,终于站起来朝汽车走去。他拉开了车门,但犹豫了一下又关上了,竟瘸着腿向两个填坟的老人走过来。
气氛有了些许的紧张,甚至还伴随着些好奇。瘸腿的男人走过来叫了两声老哥,分别对两个人笑笑,又掏出来两支烟散了,立刻,就像一阵风,把那些许的紧张吹跑了,接着就是三个人掏打火机点烟的声音,刘家老坟里增加了一股高档香烟的味道。
来人的脸有些发红,两道眉毛黑黑的密密的,刷子一样贴在眼睛的上方,让人看了就知道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来人说老哥能不能借用一下铁锨,两个老人异口同声说行,高一些的老人抢先把自己的铁锨递了过去,两个人就远远地看着那人往孤零零的坟头上撩土,
“唉——”
“唉——”
随着两声叹息,高一些的老人说过去帮帮他?矮一些的老人说算了吧,那是一份心意,高一些的老人再叹口气,说是心意。于是,两个人挨着旁边新鲜的泥土蹲了下去,两双眼睛再也不离开那个挥动铁锨的人。
劳动着的瘸男人有些吃力,干了一会儿后明显是热了,就索性把铁锨插在地上。脱下外衣走过去放进汽车,再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接着填土。
“是建国打的?”
“是。”
“那一年?”
“是那一年。”
一顿饭的工夫,原来有些低矮荒凉的土堆变成了一座高高大大的新坟,仿佛是拔地而起。瘸腿的男人用铁锨在新鲜的泥土表面上拍打,阳光随着他的动作在坟头上跳跃。一闪一闪的,划出了许多弧线。终于,瘸腿的男人直起腰,长长地出一口气,用深紫色的袖子抹了抹脸,把铁锨交了回来,又说声谢谢,掏出来两支烟,然后走回那座孤坟,又围着坟头转了一圈儿后,开着汽车走了,扬起一股冲天的烟尘。
“这人发达了。”
“是,多好的汽车。”
“其实是秋子没福。”
“这谁长着前后眼呢?”
两个人说着话把那个人给的烟夹在耳朵上,又开始干活儿。
高一些的老人说是叫老根儿逼的,矮一些的老人说你不知道,就怨这个人。高一些的老人说要不是老根儿死活不愿意,秋子能喝了药?矮一些的老人说你就不知道,就是老根儿不逼秋子也会出这事。高一些的老人说就你能耐,我就不信没人逼会出两条人命,不就是秋子叫这个人给睡了吗?放到现在这叫什么?哪家的闺女不是没过门就上婆婆家去住?矮一些的老人说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整天的瞎白话。高一些的老人说就你知道,你说。
空气平白的有了些紧张,两个老人出气的声音都明显加粗。动作着的四只手也全都停了下来。好长时间,矮一些的老人终于又打破了寂寞。
“真不知道?”
“你说。”
“不是过了这么多年真不能和你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
“建国——”,矮一些的老人放低了声音,还四下看看,发现田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接着说:“秋子在这个人之前,早是建国的人了。”
“啊?真的?”
“真的。”
两个老人沉默了,整个刘家老坟里只有呼啦啦白纸抖动的声音和偶尔的一两声叹息。一只喜鹊飞过来,正正儿的落在那座刚填好的孤坟上,长长的尾巴一翘一翘的,仿佛是在和谁打着招呼,也像是在挑逗着人的好奇心。高一些的老人说你怎么知道?矮一些的老人说我就是知道,你信就得了。两个人再一次沉默,高一些的老人索性又开始干活儿。
“其实秋子是个好闺女。”
“是。”
“好像那时候咱村的闺女再没有比他好看的。”
“是。”
“糟嚓了。”
“唉——”
随着叹息声,仿佛在两个老人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丫头的影子,爱说,爱笑,两条粗大的辫子永远那么一甩一甩的。在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后生看着眼馋,正是黄花盛开的时候就落了,怪可惜的。
高一些的老人突然说其实老根儿也是想秋子好,要不的话怎么会拧着秋子非把她嫁到城里去?矮一些的老人说是想叫秋子好,谁不想自己个儿的孩子好?可话又说回来,我总觉得老根儿是知道了秋子和建国有了事了,不的话不会那么着急。
“你说建国也是,忍了就忍了吧,非打折人家一条腿。”
“那分明是两个人都不想活了,肯定是商量好了的,就那么一碗药要了两个人的命。”
“烈。”
“真烈。”
两个人说着,干着,眼见的一座座干巴巴的坟头都换了新,两张已经苍老的脸上爬出了细碎的汗珠。高一些的老人说建国的坟总也不见有人填,快要平了。矮一些的老人说秋子这坟要不是这个人管也是没人管的。高一些的老人说这个人有良心,矮一些的老人说是。
一抹云彩又把日头挡住了,两个老人终于干完了活儿。站在那里拄着铁锨喘气,刘家老坟里传出了粗重的喘息声。
“收拾?”
“收拾。”
“你说其实这人都傻。”
“怎么傻?”
“当初秋子要是跟了这个男人,不是好好儿的吗?说不定也是一大堆孩子了,那样话的怕是连建国也好好儿的呢。”
“你这是废话。”
“这人跟了谁不是跟?”
“可秋子早就是建国的人了,没见和你说?”
“是又怎么样?有什么区别?没看到如今那个人还来给秋子填坟吗?”
“那人不知道在他之前秋子是建国的人。”
“谁那么傻?”
“说不好。”
“反正要是秋子顺从了他,现在都好好儿的。”
“唉——”
“唉——”
两个老人推起单车走了,背后留下刘家老坟里的一群挂满新土的坟头。日头又出来了,白白的,亮亮的,照在刘家老坟的新鲜泥土上,也照在那座孤零零的单个儿坟头上,把新鲜的泥土扬起了阵阵的土香,在微微的风里飘散着,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会融化到这馨香里,大自然是不管你的过去和未来的。
日头还是那么亮,风也还是那么柔,两个老人的身影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