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柿树(小说)

2009-09-29 08:16殷志扬
翠苑 2009年4期
关键词:淘米柿树老三

殷志扬

这也能算是庭院吗?J临街平屋后面接起的楼房,两层,呈L形状,揽着个小小天井,二十几平米。那空缺一角是城建局办公楼,高墙遮挡住阳光,小天井终年阴暗潮湿。简直就是一口黑咕隆咚的井!

这不成样的楼房,这巴掌大的庭院,淘米巷八号才落成就引来众人的讥嘲:“楼不像楼,园不像园。这种房子只有疯子才会造。”“放着阳关道不走,这种人不是疯子也是傻子,”疯子傻子无疑是楼房主人卞汉葆,上世纪50年代的建筑工人,因为创造了砌砖双手挤浆法。事迹和照片上了头版头条,老建筑公司一面红旗。偏偏,卞汉葆放着现成的劳模不当,却一味痴迷于自己的梦想:给自己盖一栋楼,带庭院的小楼。为这梦想,他偷着去地下包工队挣黑钱,后来又和一个破落营造厂商的女儿结婚,就这样拼死拼活才置下淘米巷8号这份房产。地皮本是城建局废弃球场,局领导念他曾为城建系统做过贡献,特予以批准,这也就成了文革中走资派的罪行一条。那时候,卞汉葆作为准阶级异己分子,被造反派拉去陪斗。和挂黑牌的城建局长一起低头弯腰,一起聆听山呼口号。

尽管让淘米巷8号压得喘不过气。可卞汉葆照样死乞白赖地活着,照样做他的苦工,喝他的小酒。照样生他的孩子。出身营造厂商家庭的汉葆女人,不像有些人想的那种娇小姐,这都亏了她那独具惹眼的父亲预测未来自家的命运,鼓励女儿早早走向社会,去当一名自食其力的纺织女工。好在她性格爽朗,又有一副赤热心肠,她和卞汉葆的结合是因为他的苦干好强,更喜欢他那一身蛮牛力气。婚后两人心投意合,如燕子衔泥般一点点垒着,这才有了今天的淘米巷8号。其实,汉葆女人最大的成就却还是一口气给他生下三个儿子。许是有人见老卞家品种不全,一日,淘米巷8号门口阶沿上有个“蜡烛包”,一纸留条说此女家贫难养,今送与卞家为女云云。“蜡烛包”打开,一张嫩红小脸朝汉葆女人咧嘴笑,旋又哇哇哭了。汉葆女人心里一酸。忙把孩子捂在自己怀里。“蜡烛包”是一条绒被子,百蝶纷飞的美丽图案,这就引出巷子里一个文化人的灵感,当场给女婴取名卞蝶衣。不过十余年光景,那女婴果然化作一只美丽蝴蝶,翩翩舞在淘米巷8号,舞在这缤纷世界。

卞汉葆总说他有五个孩子。那第五个其实是棵树,一棵柿树。文革年代里。卞汉葆无事逛街时,拾到一棵树苗,就手种在小天井,围上篱芭。不许孩子们碰它。树苗竟然成活了,茂绿枝叶一年年伸向蓝天,越过高高的墙头,火红肥大的柿子点缀着旧楼秋色,这当口卞汉葆心花开放,常常绕着柿树走动,抬头看了又看,觉得它确实也是自己孩子,一个脚踏实地只知奉献却不会开口的孩子。

正当城市改造中。有一日,老二卞更生骑着电动车,急火火赶回家来,这时卞汉葆刚泡了杯雨花茶,端坐在临街平屋的客堂里,见到神色惊慌的老二,不由吃惊道:“是不是你哥出了什么事?”

父亲一直看重老大网生,视老大为老卞家的骄傲。对此卞更生并不嫉妒,只是父亲那种神经过度紧张让他觉得好笑,便说:“大哥连家都不回,人家现在是堂堂金鼎的大老板,工商界的大红人,你这栋破楼早就不在他心里了。”

40多年风霜磨掉卞汉葆一身力气,却不曾磨掉他的倔犟,听老二这么说,卞汉葆反倒气往上冲道:“管他回来不回来,人家卞网生就是比你们都强。”

原来的汉葆女人如今的卞奶奶,闻声走出厢房来:“别理他,更生你快说,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卞更生这才把墙上的拆迁通告淘米巷8号正在范围内的事说了一遍。卞汉葆听得心头火起,骂道:“狗日的,当真看中我卞汉葆的房子,哪天来我哪天跟他们拼命。”

卞奶奶道:“这种事靠拼命管用吗?现在又不是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依我看,更生你去找网生,他是老卞家长子,见的世面多眼界宽,还有老三和小四,这事也有他们的份。”

卞更生把电动车推出小天井,然后蹬蹬蹬上楼来了。照卞奶奶当初谋划,L形楼南底楼给了老大一家,西边楼上楼下由老二和老三分住,小四的房间则在东边楼上,和卞汉葆夫妇只隔一层楼板。只是,卞蝶衣经常演出在外,老大一家又搬出去另住,理由是为了照顾孩子上学方便。其实是卞网生自己买了新房子。至于老三卞宛生,到现在仍是光棍,这个龙风阁的大堂经理。忙得平时照面都很难。这样一来,老卞家不免有些寂寥。唯独卞汉葆成天守在客堂里,把关门神似的,吃茶抽烟喝小酒。前两年,老大为表孝心送回家一台彩电,大屏幕,长虹牌,于是看电视便成了卞汉葆又一样爱好,客堂间从此回响着戏曲频道的京剧锣鼓,淘米巷8号平添几分热闹。

最人气的是老二家。卞更生结婚三年了,女人田玉纹爱说爱笑爱谋算,甚至有些狡狯。当卞更生走进房间时,同样厂休在家的田玉纹刚刚拖完地板,她昕罢男人关于拆迁的一番话后,一言不发自顾去水龙头冲洗拖把,绞干晾好,这才转过身来,冷冷道:“这是你们老卞家的事,我不便多嘴,况且你母亲已经让你去找老大他们了。”自己女人一直对老卞家心存隔阂,起因在卞奶奶身上。那是婚礼前夜,卞奶奶悄然闯入新房,把新娘子的新嫁衣挪到底下。上面平放着卞更生的穿戴,这样婚后的男人据说能管住女人。这事却让田玉纹一眼看破,加上卞奶奶怪媳妇婚后好几年屁都不曾放一个,日长时久两代人便有了嫌隙。

卞更生没再多话,趁田玉纹下楼他忙佝下身撅着屁股去床底下掏摸着。刚拖过的地板光亮可鉴,床头床尾都找过,却并元他要找的东西。这时候,有人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一脚,卞更生忙起身回头,见是田玉纹又回来了,他不由嗫嚅道:“那双旧皮鞋呢?万一天落雨我还能穿。”田玉纹说:“让我给扔了。”卞更生哎呀一声,又马上就不介意道:“扔了就扔了,我也该买双新的了。”

“算你钱多!”田玉纹笑骂他一句。

不知怎的一天都不顺。

卞蝶衣去外地演出,歌舞团传达室老头稀里糊涂,卞更生费尽口舌连个联系电话都没弄到手。

古怪的还是卞网生。好几天没去金鼎,装饰公司不知道卞总人在哪里,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老大这个人从不和家里联系,尽管同在一个城市。兄弟间却少有往来。极其难得的一次是,大约前年某日。卞网生突然自己开车来了。一路按响喇叭,一条不大的淘米巷为之轰动。从车上走下来的卞网生显然发福了。嘴里叼支雪茄,一副骄横气派,只说是偶然想起家里两老,并随车带来一台大彩电,又送给老二一件皮夹克,棕色。真羊皮的。卞更生正想和大哥寒暄一番,还让田玉纹格外置办几色酒菜。只是卞网生一直没完没了地接电话,末了声称自己事务应酬实在多,一时脱不开身,说罢起身上车,小车又一溜烟驶出淘米巷。来去何其匆匆,难怪田玉纹很不高兴,把酒菜折进泔水桶,还把男人狠狠数落了一顿,说卞更生牵线给老大介绍那么大项目,回扣少说也得几万,可如今区区一件皮夹克就打发了,要是换了她田玉纹,非得把皮夹克摔到卞老大脸上不可……公司开在闹市。楼顶上金鼎装饰四个金字,在阳光里气派非凡。在公司尽管逗留的时间不长,可卞更生却感觉到了紧张不安,一伙人吵吵嚷嚷,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情绪更是激动,非要卞总出

面不可。听口气是为了工资的事,像金鼎这样知名大公司居然也有这种事情。一时间卞更生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说来也巧,金鼎和龙凤阁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过三四百米,在家不照面的老三和老大常常在这里碰头。龙凤阁是市里大饭店之一,终日高朋满座灯红酒绿,也不知赤手空拳的老三怎会混到这里来的,还当上了大堂经理。难道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怀着老三待产时,做梦失手打碎一只金边饭碗,这才取名碗生,后来老三自己将碗字的偏傍搬掉,改名卞宛生。改名也罢,不改名也罢,长大后的卞宛生相貌英俊。是老卞家的帅哥,几乎是法国影星阿兰,德龙的中国版。为这,卞宛生把《佐罗》一口气看了七八遍,又找剧团朋友借来面具牛仔帽和黑披风,装模作样拍了好些照片,挂在房间里天天欣赏着。只不过,卞宛生现在也不在龙凤阁,也无人知道他的去向,这就正应了无独有偶那句话。卞更生摸着脑袋神色沮丧时,一个小保安忽露了点口风,和卞宛生一起开车出去的,还有一个人,白煤。关于龙凤阁女老板白嫌。卞更生多少知道一点,丈夫死后留下一大笔遗产,加上这座豪华富丽的大饭店,市里颇为兜得转的人物。只是她怎会和老三有瓜葛,她究竟看中老三哪一点?尽管外面流言,卞更生不信,也不敢信,以后电视里凡有她的镜头,他便如避开女鬼似的,马上伸手切换频道。

难道就这样一事无成空手而归?卞更生自然不甘心,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床底下旧鞋肚里的钱,本来打算给父母买一台录放像机。现在落入田玉纹手里,明摆着的肉包子打狗,再说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又何止这几百元钱呢。忽然,他有了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停下电动车,就近走进一家小额典当铺,把自己身上那件皮夹克脱下来。放到估价台上。皮夹克是老大送的,特等超薄,手感好极了,做工也不错,典当铺自然识货,张口就给了个好价……

黄昏时分,卞更生回家,把一台簇新录放像机重重地放在桌上。还有两盒带子,《射雕英雄传》,1983年香港版,黄日华的靖哥哥和翁美玲的黄蓉,卞汉葆想看了很久的,他走了好几家音像店才淘到手。不过,卞汉葆并元半点高兴,脸色始终难看,一个劲地抽烟,弄得客堂里烟雾腾腾。卞更生咳了两声。不由问道:“爸,怎么回事,家里出了什么事?”

卞奶奶这才告诉他,下午拆迁办上门来动迁,来人讲了一通拆迁政策,动员老卞家带头,这样还可以得一笔数目不大不小的奖金。在卞奶奶目光告诫下,卞汉葆以沉默和蔑视对付,由着来人口若悬河。也许来人以为马到成功,又起身去小天井转转,仰望那棵枝干如铁的柿树,口气轻慢地说它将来只能锯倒,分几段当柴火了事。这下,卞汉葆爆发了,瞪圆眼睛,大骂道:“滚,都给我滚!这房子有我卞汉葆的血汗,轮不到你们来指手划脚。什么狗屁拆迁办,老子就是不搬,看你们啃老子的鸡巴卵蛋!”来人指责他不该出口伤人,一切行为要负法律责任,卞汉葆不买账,又骂:“老子不杀人不放火,老子没犯国法,有种叫人来抓我,姓卞的马上跟你们走,乐得省了家里开销。”来人哭笑不得,再要分辩时,卞汉葆顺手抄起墙角落里的竹扫帚,连打带骂硬是把来人赶出门去。

卞汉葆终于回嗔作喜,把新录放像机摸了个遍,也不问老二花多少钱买的,非得立时就看,但卞更生还得有事回厂,于是卞汉葆让老二这就教会他怎样操作,好在放录像带并不费事,无非开机关机倒带子这一套,不消片刻全学会了,这样一来,卞汉葆又变了个人,好像孩子见到眼红很久的玩物,心里生出满满的喜悦,嘴里哼着从戏曲频道学来的京剧;“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卞奶奶说他这是返老还童。卞汉葆哈哈大笑,说自己就是个老顽。气氛变了,卞奶奶看他难得的高兴,从柜里拿出一瓶五粮液,是老大那回回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瓶子打开,一缕醇香。卞汉葆一个劲吸着鼻子,又装模作样学《霸王别姬》的花脸。声腔苍凉地念道:“如此有劳妃子,呛呛呛得儿呛,酒来!”

尽管儿女们不在家,田玉纹又不下楼,老俩口还是按时吃他们的晚饭。只是卞汉葆今晚兴致高,不让卞奶奶饭后就回厢房休息,拽着她仍留在客堂里陪自己喝小酒,一边看录像。和卞汉葆戏迷不一样,卞奶奶却是连续剧迷,家庭戏公案戏爱情戏,不知看过多少,这回的《射雕英雄传》,情节格外生动,演员讨人喜欢,香港出品到底不同凡响,看着看着便忘记了倦怠。卞汉葆中意的,是来去无踪的矫健侠影,是刀光剑影的绝地厮杀,一招一式都令他沉迷其中。夜深了,关掉电灯的客堂里只有厮杀声、对白声、兵刃声,构成一个神秘又刺激的小世界。也不知过多久,气氛突然一变,阴风四起,飞砂走石,一个形同鬼魅的女魔头出现了。梅超风长发披散,像一口撒开的网。周身缭绕妖气寒光,面目狰狞可怖,-活脱脱的午夜凶灵!那长长利爪猛伸向观众,卞汉葆不由得激灵一下,心跳加速着。更吓人的场面接连而来。女魔头周边蓦地窜出来黑黢黢的东西,八九十来口—自材!它们伴同梅超风上下狂舞,一起飞行疾驰,闪烁不定,忽明忽暗,一时间浓浓黑暗中生出无数小凶灵。无数小利爪,撞击和撕裂人的神经,说真的,连卞汉葆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

一声令人心悸的惊叫!

卞汉葆拉亮电灯,见卞奶奶已经半躺半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手捂胸,昏迷不醒。这情景,卞汉葆自然吓得不轻,他扯着喉咙喊道:“来人,来人啊!你妈她犯病了!”

叫声在空荡荡的楼房里回响着。

卞奶奶走了。

卞奶奶年轻时过度操劳,体质本就不好,白天的疲累和烦恼,加上录像的极度恐怖,引起她心脏病突发,送医院抢救又不够及时,终于不治。一盘录像带,一个女魔头幻像,竟成了杀人元凶,这简直是祸起萧墙!更令人不安的是。老大和老三至今一直联系不上,倒是小四接到歌舞团传达老头的电话,连夜赶回来,一进门就跪倒地上,哭晕过去了。

和小四同来的,还有一个警察。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警察。说熟悉,他是巷子里老邻居聂耶的儿子,卞汉葆亲眼看他长大的:说陌生,现在的聂海豹已是个结实小伙子,一身整洁警服,见面就给卞汉葆行了个军礼。只是,卞汉葆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给小四取过名字的聂耶,卞汉葆一直疑心他曾向小四透露那身世之谜。只是如今当着小四的面,却什么都不便多说。“我说海豹,过一会你回局里值你的班去,这里有老二和小四,千万别耽误了你的公务。”卞汉葆信口应付着。

聂海豹说:“不要紧,我向领导请了假的,何况我还是个人民警察,帮助群众是我的职责。”

卞汉葆这下无话可说,只得由着聂海豹忙前忙后打点一切,看他俨然就是老卞家的人。这样一来,卞汉葆越发焦躁不安,当地风俗死者火化不出三天。但老大老三人影不见,难道他们不是卞奶奶的亲生?卞更生电动车一再出发打探,金鼎回说卞总的行踪从来就深藏不露,连网生女人也一问三不知。至于卞宛生,龙风阁说他和白嫌双双外出度假,大饭店有事也在寻找。

不能再等了。一片举哀声中,卞汉葆忽晕倒在老二怀里,小四成了泪人儿,火化场却通知必须有一家属亲临炉前,以便监看火化经过,一时间竟然无人可去。

一人挺身而出,神色肃然:“让我去行吗?”

又是聂海豹。事情有点出人意料,还在犹豫间,刚醒过来的卞汉葆看看聂海豹,又看了看小四。点点头。

于是聂海豹以一丝不苟的准军人姿式,皮鞋在大理石地上踏得脆响,他正步走过长长的回廊,走过火化房那道门,走向那火光隐隐的炉子。立正,向后转,再立正。然后他右手举齐帽檐,行军礼,自始至终的军礼。就在这时候,眼泪悄悄自他的赭色面颊滚落,滚落。一个用一生辅佐丈夫养育儿女的女性走了,平常无奇朴实无华,却有一个人民警察为她庄敬守卫到最后,好人卞奶奶该暝目了吧,

白事过后两天,老大老三仍未露面。

白事过后三天,被哀痛笼罩的淘米巷8号走进一个人来。一片薄暗中,卞宛生帽檐遮脸,踏着满阶落叶,吃力地走进门,低低叫一声:“爸,我回来了。”

卞汉葆正在亡妻灵前上香。闻声回头,他终于看清楚灯影里的老三,他一言不发自顾去门角落里抄起那柄大竹帚,吼着朝向老三使劲抽打,连珠炮似的骂:“畜牲畜牲,你还算是个人吗?!亲娘死了不回来奔丧。你这个只认荣华不认人的畜牲!”

声响惊动了全家,卞更生和田玉纹。还有卞蝶衣都下楼来了。卞汉葆气怒交加,手里的竹扫帚让老二抢走,他又端起一盆水要泼老三,却被卞蝶衣挡住,劝道:“爸,你就不怕邻居出来看热闹?让三哥先回家来,关上门说话不行吗々”

卞汉葆总算听劝,喝令卞宛生跪倒在卞奶奶灵前。他点燃香烛,一边呜咽着:“好好看看你的三儿吧,你心里的金边碗,现在可成了人家手里的玩物,一个没皮没脸的东西,靠着女人身体吃软饭……”

卞宛生大声分辩:“没有的事,我根本没要白媾的钱,我卞宛生不是那种人!况且现在我和她已经一刀两断……”

卞汉葆给儿子一个嘴巴子:“你还敢嘴硬?”什么白娥黑娥,专拣嫩的吃,和梅超风一样的老妖精,我和你妈耳朵里早就有风了,

客堂里正热闹时,古怪事忽出现了,几乎失踪的卞网生跟屁虫似的也回来了,不过他选择黄昏过后,巷子里夜深入已静,还由着他女人和孩子伴送,这就显得老大比老三有心计。小车停在巷口,三人悄立在淘米巷8号门前,开门的卞蝶衣不知怎的吓一跳,结巴道:“你真的是大哥吗?这些天你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女孩子说:“妈妈知道一点,可她死活不肯说。”

“人死了说了也没用,谁叫他是我老卞家的金菩萨,”卞汉葆举着竹扫帚冲过来,“现在我就是要亲手打倒这尊金菩萨!”

也许还是头一回见到父亲这般暴怒吧,卞汉葆简直成了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白发纷披,口沫飞溅,很可怕的样子。

一时间大家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卞网生索性垂下胳膊,直挺挺跪在地上,由着竹扫帚和叱骂雨点似的落在自己身上,丝毫不躲闪,更不敢有半点抗拒。眼镜跌落了,衣服撕破了,脸划出血痕了,依然不躲不闪,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解他内心无穷的悔恨和愧疚……倒是女孩子,一个初中学生,她实在看不过去,冒着“牵连”的风险,噗的跪倒在气吼如牛的卞汉葆眼前,使劲攀住竹扫帚。求告道:“别打了,别打了,这样会把我爸打死的,爷爷你也会让他气坏身子的。”

网生女人也跟着求情:“爸,你就歇手吧,网生其实不是有意这样的。再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现在一家人该一起商量正事才是。”

卞汉葆这才罢手,气咻咻坐下来,接过小四递过来的茶。这时候,卞更生伸手去搀扶老大起身,趁势在老大耳边悄声道:“今天爸饶了你,以后就看你怎样将功赎罪。”

卞网生好不容易才起身。眼前金星乱舞着,他就找把椅子坐下,喘了口大气说:“相信我,我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

卞汉葆放下茶杯:“卞网生,亲娘死了不回家,究竟怎么回事,你说。”

卞网生还没作答应,女孩子却抢着回答:“公司亏了一大笔钱,周转不过来,人家逼债逼得凶,我爸他只得去上海躲避,借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和谁也不联系……”

网生女人拧女孩子一把:“算你嘴快,爷爷明天赏你吃麦当劳。”

卞汉葆又问:“我说老大,实情是这样吗?”

卞网生点了点头。

卞汉葆说:“如果真是这样,这台大彩电你拿回去,好赖也能抵点债。”说完从椅子上起身,吃力地独自走进厢房去。

一天星斗就这样散了。说真的。不仅老大,就连老二老三他们都不敢相信,可他们却明明白白看到了父亲的心,客堂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大家听到彼此的心跳。

这以后,再无人敢提拆迁的事,拆迁二字似乎成了禁忌。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形中淘米巷8号被视作钉子户,卞汉葆也就变作了一个又冷又硬的孤老头。成天把自己锁闭在家,给亡妻灵前焚香、插花、换供果。一边喃喃自语着。仍然收看戏曲频道,但多半是青衣戏,《荒山泪》《春闺梦》《锁麟囊》,程派,凄惋幽咽。如泣如诉。

那年的冬天漫长,寒冷而多雪。卞汉葆总是半夜就醒了,在枕上听风声,听树枝抽打窗户声,听运河里夜航船声。再有,因为无人采摘的柿子,由着它们在枝头熟透,自行掉落下来,噗塔噗塔,清晰可闻。到次日清早那小天井苔痕深浅的青砖地上,开出了一朵朵红花,碗口大小。红得耀眼,一种血肉狼藉的感觉。

僵局却在第二年的春深不期而破。有一天,也许受天气感染,卞汉葆难得去公园转转,周一公园里人不多,那边传来京胡清唱声。他正要走过去时,不料和一个人迎面相遇,不由得相互叫出声来。那人脸色红润精神矍烁,抓着他手不放道:“卞汉葆,这些年你躲哪去了?”

卞汉葆道:“我还住老地方,老样子。那老局长你呢?”

老局长道:“儿女在国外,我去加拿大住了两年多,总觉得不习惯。又回来了。”

老局长姓石。城建局离休干部,曾经是卞汉葆的顶头上司,L形楼地皮批准者,难怪卞汉葆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两人在公园茶室坐了半天,谈异国。谈儿女,谈京剧,杂七杂八,率性而言,分手时由卞汉葆买单。回到家。卞汉葆心里暖流不断,让田玉纹炒两个菜,独自嚼了点小酒,然后收看空中剧院的新版《红楼梦》,越剧,这是卞奶奶生前最喜欢可他却从来就不看的。

过几天。有人上门来,是老局长。

老局长向卞奶奶遗像拈香,毕恭毕敬三鞠躬,又献上一捧黄白菊花。再次见面,越发不拘形迹,卞汉葆把老二叫下楼来,见过老局长,又让老二和田玉纹打点酒菜,留老局长吃便饭。老局长一再辞谢。说家里有事等自己回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卞更生并朱撒手,他总觉得来人气度不凡,似乎不像是纯属“随便走走”,便拿了本小说,躲在半楼梯上,支起耳朵充当起监听人来了。

那老局长果然有些坐不住。呷两口茶。起身转了两圈,又去小天井看看,见柿树已经满枝新绿,不由感慨道:“见到它,我就想起文革当中我打成走资派的事。我被拉去工地上游斗,挂黑牌,挨拳脚,半人半鬼地回到城建局大楼。仍旧关在办公室,心里只想一死了之。可当时连自杀都无门。裤带鞋带都没收掉。想跳楼窗户也钉得死死的,只能从玻璃后面看这小天井。看这棵小柿树竟然一年年长高,追着阳光长高。也真怪,我心里又不想死了,我不信我石某人连一棵小

树都不如!”

尽管那年代渐行渐远,可卞汉葆这代人却记忆犹新,尤其那回挂黑牌陪斗,他和老局长肩并肩,眼对眼,呼吸连着呼吸。于是他同样生出一点感慨来:“当时说我不是工人阶级,是什么阶级异己分子,我不懂我卞汉葆砌了半辈子砖,到头来会异在哪里,他们说异就异在这栋不像样子的楼房上。”

老局长说:“还说它是我的一大罪状。其实,我是看你和别的建筑工人有些不一样,你比他们多了点梦想,也就是野心。加上你几次三番死乞白赖的申请,我这才把地皮批给了你。没想到后来竞引出一场大祸来。只不过,你不该在批斗会上倒打一耙,说是我的批条才让你决心盖楼的,好像你卞汉葆反倒成了我石某人的受害者,这简直是胡说八道造谣可耻!”

卞汉葆笑道:“别生气,别生气。那年月谁没说过几句违心话?其实你心里比我还清楚,不这样他们就会把我一家子赶出去,当其时我女人正怀着大孩子,总不能让孩子落生在荒山野庙里吧?”

老局长说:“我可不记得你有几个孩子。倒是我的办公室朝这边的窗子一直不敢开,下面小天井孩子的吵闹声让人吃不消。”

卞汉葆说:“四个孩子。三男一女。”

老局长说:“那你怎么对人家说你有五个孩子呢?”

卞汉葆忙道:“那第五个其实不是孩子,是天井里那棵柿树,它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

老局长有些恍然:“这就对了,世上哪有父母忍心看自己孩子粉身碎骨的?我不能,谅你也不能。”

卞汉葆一时听不明白。犹犹豫豫,看着老局长正要问时,老局长又道:“人挪活,树挪也能活,我让他们把你的柿树挪个地方,比如未来的小区庭院,或是别的园林……”

卞汉葆脑袋里闪了一下,突然,他几乎大声喊道:“你是什么人?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的?”

老局长泰然道:“我是石某人,石某人就是我,难道你连这点都并不清楚?”

卞汉葆气呼呼道:“不对,你刚才的口气不对,你怎会知道柿树的事情?”

老局长说:“好吧,既然你问,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我确实是受人之托而来,他们不知怎的知道了这栋楼房的来历,知道了我和你的这层关系,转弯抹角把我约来请你考虑一下拆迁问题。现在,你用不着马上去拿竹扫帚。等把话说完了再赶我也不迟……大道理小道理你都听过,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解铃也许还须系铃人,既然当年我不该亲手批了这块地,造了这栋楼,害你吃了许多苦头,那么我今天就更加有责任不让你固守在这空巷绝谷里。你知道吗?堂堂的城建局办公楼照样拆,何况你这个小小L形楼,城市改造大势所趋,聪明人应当顺着潮流走。如今周边环境宽松,一切都可以商量,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对于你只求别把大门关死,至于对他们的要求那就不同了。”

卞汉葆头不抬问:“你快说说有什么不同?”

老局长不紧不慢道:“你想想,一个人的青春、热血、梦想、磨难和欢乐,既然统统浇注在这里,那这栋楼就不再是冷冰冰无血肉的混凝土,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便有着太多的留恋和回忆。如今。哪怕一点不当都会引起对主人的挫伤和损害,于是作为担当具体任务的他们。必须要十分细心加耐心,尽力去帮助主人从那种心理和感情的压力下走出来。就拿小天井里的柿树来说吧,它也是你自己的孩子,和你一直痛痒相关,那怎么能随心所欲轻率地锯掉?依我看,园林工人完全有能耐把它移栽挪到小区庭院,你曾梦想过的那种宽大漂亮的庭院,这件事我是可以向你保证做到的。”

再次停顿,还是呷茶。卞汉葆这回并无什么反应,只是抬头看一眼墙上的全家福照片。老局长便马上开口:“请你记住,儿女自有儿女福,自有他们自己飞翔的天空,你卞汉葆其实早就应当在乎你自己,应当去找回你自己生活的阳光。完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去拿竹扫帚了,我正在这里等着你赶呢。”

楼梯上,卞更生听得心惊肉跳,他真担心堂屋里马上响起全武行的锣鼓。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卞汉葆并无一点动静,竹扫帚仍静立在墙角落里。

那老局长忽扬起头叫一声:“卞老二你出来吧!我现在改变主意,留下来陪你爸吃过饭再走,你这就给我们张罗去。”

说完,变魔术似的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来一瓶茅台酒。

人的事说不清,谁会想得到,拆迁办茫然无绪的难题,却在一夕之间迎刃而解了。解决得那么举重若轻,难怪有人说是“四两拔千斤”,“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有人甚至提高到“人性拆迁”来看,说老局长是这方面的一个范例云云。总之,后来的事情顺当得多,老卞家派出卞更生为代表,加以老大从旁指点,几次来回磋商,终于达成协议,并签字生效。关于柿树,正如老局长所说。由迁方无偿赠与,拆方确保稳妥移栽,并一一写人协议中,以示郑重其事。

按照协议,过了立夏就搬家,于是“五一”午宴便成了老卞家在淘米巷8号的最后聚会。到了那一天,尽管卞更生和田玉纹连日来出入超市,卞蝶衣有空也来帮忙,菜肴酒水一应俱全,可谁也没有了往常那种好心情。

卞网生一家早早来了,女孩子进门就把一条大红绸巾给柿树系上。柿树上已经有了好几条,红的,黄的,蓝的,纱的,绸的,在风中飘飘扬扬。也不知谁系的,互相不问,只当不曾看见。

卞蝶衣也回来了,带着她的人民警察。不过今天的聂海豹换了便衣。英俊挺拔。和小四越发显得般配。

老三卞宛生最后才来到。

饭桌上气氛并不好,不知谁提及卞奶奶的死,网生女人便放下碗筷。手指卞更生道:“你们问他,这是他做的好事。”

大家不由得看着卞更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这引起了田玉纹的不满,她眉毛掀动。冷冷道:“卞更生怎么了,他偷你抢你卞老板家的金银财宝了?”

网生女人说:“比偷抢更加糟糕,老卞家的晦气哪来的?喏,就是他带来的!明明有了大彩电,偏又去买什么录放像机,半夜三更看女鬼。把好端端的妈吓了个灵魂出窍,你们说他该不该?”

卞更生愣住了,他从未想到网生女人如此消息灵通,简直就是窃取淘米巷8号情报的女间谍。更没想到的却还是田玉纹。这个平时有点傲气,从旧皮鞋里找钱的女人,马上披挂上阵为自己男人而战。不过田玉纹不像网生女人那样风风火火,她凭着自己那点小聪明,先讲了个迷信害人的小故事,然后不动声色说卞更生如何孝顺,尽管父亲一直偏向老大。可卞更生仍然想方设法让父亲高兴,贴时间贴力气还贴钱财,这台录放像机就是他对父亲承诺的兑现,把自己身上的皮夹克当掉才有钱去买来的。说到这。田玉纹看出她的话已起到作用。这才故作委屈叹道:“我不懂他错在哪里。兄弟姐妹都不在家,我看只有他总是把父亲装在心里,像他这样的傻儿子天底下有几个?”

网生女人还想再辩时,让卞网生夹一块鸡肉塞住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却仍不甘心地嘟囔:“什么兄弟姐妹,反正这淘米巷8号马上改样,树倒猢狲散。各走各的路,以后想呕气斗嘴还凑不到一块呢。”

小四和聂海豹同敬卞汉葆一杯,卞汉葆一口气干了,还向聂海豹照了照杯底。卞汉葆脸红红,有点微醺的样子。却推开别人扶他的手。站起身来,正色道:“你们大家听我一

句,从今天起老卞家要散了,现在,这卖房子的钱已经到手,我把它平分作五份,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和我这个孤老头,各得一份,这样谁也不吃亏。从今往后就照老大家里说的。各走各的路,要想呕气斗嘴还得约时间才行。”

女孩子接口:“爷爷。我爸买了新房子,我们家的一份就不要了吧,”

网生女人忙道:“小孩子懂个屁!小有小的难处。大有大的难处,卞网生如今一屁股债,日子比谁都难过。我说网生你怎么不开口?”

卞网生只顾给自己斟酒。装作没听见。别人一时难插话,一片难堪的静默中。有卞宛生的自语:“看来他比我卞老三还不如,老卞家今天出了天大新闻。”

无人接应。

卞汉葆继续说道:“楼房拆了,柿树挪了,你们各奔前程了。那我的去处又在哪里?我倒有个想法。我就带着我那一份去……”

又是网生女人抢话:“我们那里不行。房子小。孩子吵,爸你会住不惯的。依我看还是另外租房子。”

田玉纹也不甘落后:“我这里也不行,我得先找地方过渡。再说,我妈早就讲好和我们住一起。我在家是个独女。我不答应能行吗?”

卞更生张了张口,却被桌子底下的脚狠踩一下,他分明看到了田玉纹脸上有一双“白果”。

卞宛生低头不语,一个劲吃他的鸡腿。

卞汉葆心里一酸,养老院三个字已经到了他嘴边,却不料卞蝶衣猛地站了起来,清明温婉的目光投向卞汉葆。朗声道:“爸,你跟我去过。这里我宣布一下,我和聂海豹今年国庆结婚,我们已经买了房子。爸你就和我们一起住,我和海豹会照顾你这辈子的,你放心。”

卞汉葆有些结巴道:“我不跟你们去……”

卞蝶衣侃侃道:“我知道你对聂家有些看法。其实那全是误会,聂老师什么都没对我说过。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是没有记忆的,我的身世之谜是我妈告诉我的。尽管之前有人在我耳朵里吹过风,我总是不信,二哥结婚那年。也许妈看出我有些情绪,便把我叫进她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那条百蝶纷飞图案的绒被子。还有那个旧信封……不说了,不说了,不管事情怎么样。我记忆里的父母只有你们,我卞蝶衣永永远远是你们的女儿小四!

卞汉葆不由得老泪纵横。

一两年过去,那移栽后的柿树长势很不错,一年年的绿,一年年的红,成了小区庭院里最美丽的一棵树。树底下。常常有人喝茶、下棋,玩脾,偶而也有京胡和锣鼓,好赖作为票房一员的白发老人卞汉葆,每回唱的几乎都是他终身一贯制的《四郎探母,坐宫》: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当年事中多少人和事都过去了,老局长却一直没有再出现。有人说他又出国了。也有人说他远去四川为人调停纠纷,像老局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清闲的。只是,卞汉葆仍然铭记他,仍留着那半瓶茅台,等着他回来一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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