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维
教室里很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赵贤吓了一跳。他看见那人的八字胡像两条蜗牛从鼻孔里钻出来,翘首以待。八字胡给他递来一根香烟。替他点上火,把另一根烟压在其中的一条蜗牛底下,点上。很快。在他们的头两边形成一股白雾。
这会儿,他已经适应了教室里的光线。几个中年妇女坐在座位上织毛线。她们一边织毛衣,一边嗑瓜子。瓜子摆在书的封面上,书脏兮兮的,看得出是他教的这门课。练习簿上盛着瓜子壳。瓜子壳上沾着唾液,像一堆狗屎。妇女们齐刷刷地斜着眼睛打量他。教室后边的几个男生团在一块,在打扑克。还有几个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像是等待什么人。赵贤猜,如果他没有走错地方,他们等的人就是他。他退到教室门口,看了看门上的牌子,红字写着“02物管班”。看来不会错。这就是他这学期要上课的班级。
赵贤看了看表,已经是上课时间。门口操场上,几个男孩正在踢足球。操场北边是一个不大的土堆,叫桃花山。按理说现在是桃红柳绿的季节,可是山上依然灰蒙蒙的。他教的这个班级是一排简易平房。学校校舍紧张,临时把二类生班摆在这儿。
两年前,他也在这儿上过课,不过,那是另一个班级。他记得上课时,站在讲台上可以看见桃花山上的桃花。为此他写过一篇散文叫《桃花盛开的地方》,歌颂教师职业的,刊登在市报三版中缝。去年,学校忙基建,计划在桃花山上建一个化工厂。他们弄来的几辆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在山上闹了半个月。后来好像执照没领到,也不知是投资方改变主意,化工厂没建成。就这样,山上留下几个大口子,像是挨了人几刀,现在他看不见桃花了。
讲台上积了一层粉笔灰。他尽量将身子离讲台远点,把教案放在讲台一个角上,用两只手推着讲台,像是用力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抬起两眼看着天花板,六盏日光灯吊在半空中,竟没有一盏亮。有一盏歪斜着,像随时会掉下来。不过,即使掉下来也不会砸到人,因为这盏灯周围的三张桌子全空着。靠门口一个大眼睛女生递一张纸条到讲台上,纸上盛着一把瓜子。他看着瓜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怔在那儿,发了好长时间的愣。
八字胡坐在最前一排,靠讲台底下。他桌子上放一只黑色的老板包,一包红中华香烟,一只高筒保温杯和一本教务处发的《课堂记录》。他见赵贤发愣,就咳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老师来上课了。”后边的男生把扑克收了起来,纷纷回到座位上。女生把毛衣和瓜子往桌肚里收。有的一边收,还从桌肚里捡出一颗来,扔进嘴里,“噼叭”一响。
过了一会儿,教室里安静下来。赵贤数了一下人数,只有十来个人。
赵贤问:“谁是班长?”
所有的人全指着八字胡,笑。
“你们班就这么一些人?”
八字胡站起来,打开面前的《课堂记录》,说:“今天实到人数21人,一部分人生病,一部分人回家,一部分人事假,还有一部分人没有接到来上课通知,主要是联系不上……”
大眼睛女生补充说:“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没来。”
“你是谁?”赵贤问大眼睛。
“副班长。文娱委员。”众人的声音。
“谁是你们班主任?”
“光蛋。”教室里扬起一阵欢乐的笑声。
“光蛋?”赵贤感到有点不快。他不明白学校为什么总让光蛋当二类生班主任。几年前。光蛋当二类生班主任,跟一个女生搞上。他把女学生摆在课桌上,一阵吭噗吭噗。这样他就落了个把二类生摆平的光荣称号。或许是因为这一段历史,学校就总让光蛋来当二类生班主任。赵贤扬起脸对着天花板眨了一阵眼睛,心想,把女学生摆在课桌上并不能算摆平二类生,因为二类生不全是女学生。
二类生又叫回锅肉,是社会在职工作人员来学校重新回锅煨。当然。这只是冠冕堂皇说法,而实际情况是花钱买文凭。现在是市场经济,有了买方市场,就有卖方市场。学校卖文凭的同时,也卖党票,卖先进。这几年学校招生困难,只要有人肯花钱来上学,一个个像宝贝似的供着。学校对学生管理百般迁就,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当然,赵贤只是一名普通教师。他挡不住学校创收,也挡不住学校给他发奖金。
赵贤一向反对二类生这种称呼,有点儿像过去的四类分子。他觉得学生不该分类,学生就是学生,在教师眼里一视同仁。所以,赵贤一上课就说:“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同学们以这样的高龄来求学,精神可贵。据说同学们来上学花了许多钱,虽然有些钱是单位出的,但钱还是钱,并不因为单位出的就是大便纸。如果大家不利用回炉的机会学点儿东西,那么就等于花费双倍的钱。因为时间也是金钱……”
很快,赵贤就感到学生们对他的这番话兴趣不大。有的眼睛望着窗外,有的伏在桌上,有的嘴张得很大,在打哈欠。他明显地感到学生们的兴趣不及刚才打牌和嗑瓜子。他怀疑有其他老师在这之前已经讲过同样的话。他稍稍改变一下策略,接着就要学生们写纸条交上来,说说对他所教的这门课有什么要求。看得出学生们对让他们写纸条很踊跃。底下一阵叽叽喳喳,人头晃动。撕纸片的声音,揿圆珠笔的声音,嘀咕声,不一会儿,讲台上就堆起一座小纸山。
赵贤拨弄起讲台上的这堆纸山。他首先发现什么样的纸质都有,有信纸。有单位财务计账表,有废报纸一角,有卫生纸。纸条上的字迹各不相同,但内容却大同小异,无非是要求学一种实用的东西。学员们用了一些“靠船下篙”。“急抓”,“速效救心”等词汇。还有学生希望得到像《九阴真经》类的东西,只要背熟口诀,立马成为武林第一高手。
赵贤受了这一堆纸条的影响,决定给学生谈谈治学之道。他说:“我们的教室为什么能盛下同学们?教室实用价值在哪里?就是在于‘虚。如果教室里‘实得全是砖头,同学们能坐到里边吗?王小波的数学老师对他说过,我教给你们的知识也许你们一辈子都用不上,但是我还是要教,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虚是‘实的基础,两者相互依存。实用主义和急功近利是治学的敌人……”
赵贤讲得兴起,忘记了下课,直到大眼睛女生提醒他。大眼睛不像他从前遇到的小女生那么羞羞答答,而是径直站起,说了一句。“老师,我要屙巴巴啦。”就单手提了裤子跑出门去。其他的女生也跟着单手提裤子跑出了门。
学生们认为他讲的问题与他所教的《应用文写作》关系不大。云里雾里听不明白。什么教室啊,砖头啊。大家来也不是学瓦工的,真学瓦工也不用向他学。有人在家就当过瓦工,砌过锅灶和猪圈。他们既不知道王小波。就更不知道王小波的数学老师。
下课时,赵贤站在走廊上,看操场上几个学生踢球。球落在地上。弹得很高,像有生命似的。而他脑子里空空的,像是抽空里边的空气。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有人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朝他走来,把他围在中央。他神经过敏地问:“你们要干什么?”他双手本能地护住脸,因为脸上有他吃饭的家伙——嘴。
为首的八字胡说:“老师,你讲课累了,先吸根烟。”一支红中华塞到指缝间。他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多红中华。他拿着烟望着围住他的一圈人,这才发现大家脸上都有笑意,有的甚至憨态可掬。这会儿,他放心大胆地吸烟了。
八字胡说:“老师。应用文就是讲究实用,和其他文体不
同。”
“难到说其他文体就不实用吗?”赵贤问。
“我小时候背了五十多首情诗,到现在一首还没用上呢。”
“其实应用文也没实用价值,至少说对我们是这样。我在单位当会计,只要会打算盘。会做账就行。”
“那,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赵贤问。
“转干。我们现在是工人编制。当初说的,学好可以转干部编制。”
这时,从厕所方向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中年妇女。她站在赵贤面前系好裤子,将衣服下摆往下拉了拉,说:“老师,你上课说好的坏的知识,我不懂。什么理想啊!我只想混口饭吃,把老公侍候好,把孩子带带好。你有空去我们那儿玩,我家里条件很好,有三层楼的楼房。吃住都很方便……”
赵贤打量这位老大姐。耳朵上套着金耳环,戴着金戒指,身体有点肥胖,表情从容安详,一副乐天安命的样子。有人告诉他。这位是村妇女主任。
“老师,考试怎么考?不能有记忆题。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人,你不能让我们像小学生一样背书。”
“老师,你结婚了吗?你家孩子多大?上几年级?嫂夫人在哪儿上班?……”
“老师,我们这个班不简单,有老党员,有农经站站长,有广电站站长,有老板,有老公是县长的……老师。我们班上许多同学岁数比你大……”
大眼睛从人丛中挤了进来,手里端了只茶杯,递到赵贤手上。“老师喝茶。”声音甜甜的。
“老师,我们班文娱委员漂亮吗?她很会体贴人。她跳舞跳得好啦。赵老师要主动约她,她晚上很寂寞呢……”有人把大眼睛往赵贤身边推。人群变得嘻嘻哈哈起来。赵贤看见大眼睛两个大乳房离自己很近,就一个拳头距离,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局促不安,好在远处上课铃响了,算是给他解了围。
赵贤本来想利用第一节课谈谈学好公文写作的重要性,但是效果不理想,让一句“老师。我要屙巴巴”这样的话破坏了气氛。二类生不同与一类生,不像那些十六七岁处于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赵贤口才好,善于对付那些孩子,这为他在学校赢得好口碑。他讲的话对多梦的少年们有诱惑,也就是能诱导学生做梦。他还会向学生描述学生们很模糊的将来社会,好像他是从那个社会旅行归来。可是二类生就很现实,根本不听他空洞的说教,除非他能证实学好公文写作给他们带来多少钱。他从学生们嘲讽的眼神里看出,学生们心里在说,写作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教写作的吗?我们桌子上摆的中华烟,你兜里装的是五亭烟。那些局长、县长有几个搞写作?我不写作,我老公是老板……
所以。赵贤第二节课改变了策略。他首先搬出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姐姐。他说他姐姐在美国留学。是研究《比较语言学》。他还没说几句,就看见班上有一半同学张着嘴打哈欠。算是一种抗议。他就又搬出了他心目中的第二位英雄——老婆小米。他说小米因为文章写得好,两次招聘都名列前茅。第一次选拔科级,她作文得了高分,施政纲领得了高分,面试演说也得了高分,最后以第一名身份走上领导岗位。第二次县处级考试同样得高分,名列前茅。总之。这一切得益于学好写作……
教室里扬起一片笑声。众人的声音:“除非你老婆考试的地方不在中国,傻瓜都知道招聘考试是暗箱操作。哈哈哈,老师的玩笑开得太大了。”
赵贤愣在讲台上。确切地说,使他发愣的原因并不是学生们的嘲笑,而是他在讲小米时隐瞒了一些事实。小米第一次考第一时,其实并没有用她,而是用了第二名。他们托人找关系,半年后才给了她一个相应的职务,条件是让她每天上下班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小米第二次名列前茅,只是得到组织部门注意,说白了,只是出了个风头。没有谁会真的按考试章程办事的。
他一愣就是好长时间,直到放学。他仿佛听见底下有人说:“别蒙我们,我们可不是小学生。”
赵贤可怜兮兮地站在讲台上,以往他上完课。多多少少能赢得些掌声,可这一回没有。学生拿着饭盒一哄而散,甚至没人与他招呼。
他是最后离开教室的。离开前,他还在教室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他点上一支“五亭烟”,五元钱一包的。他刚才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来。他一边吸烟、一边看教室四周墙壁上一圈人物画像,有孔夫子,鲁迅,爱因斯坦,马克思,托尔斯泰……这些全是伟大的人物,不过这会儿,谁也帮不了他。他想起了教务处长。他接手二类生班课时,处长说,给二类生上课,你只管读教材。他们都是成年人。会给你面子。他们在底下忙他们的事,相互不干扰。事实上,第一堂课。赵贤干扰了学生们。这样就破坏了和谐。现在,在赵贤眼里。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教务处长比墙上任何伟人都要伟大,
后来,赵贤就按教务处长吩咐的,上课时埋着头读教材,从教材出版说明读起,一直读到书后边练习题。他读教材时尽可能不抬头,像是做了愧疚事,又像是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二类生还是挺尊敬教师。大家静悄悄地在底下干各自的事。偶尔他的余光一扫,可以看见底下人有的在写信,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用扑克摆长龙,有的在钩袜子……班上上课的学生面孔总在换,就像衣服不停地洗一样。人数保持在十人左右,而花名册上的人数却是六十多人。这就说明无论底下学生干什么,与那些根本不来上课的学生比,他们都应当是好学生。你还有什么理由去刁难他们呢?
赵贤给二类生上课时间一长,发现有许多小好处。譬如,有烟抽,有茶喝,有瓜子嗑,还不时地有学生邀他去校门口小饭店喝酒。学生们对他的要求也有限,无非是试卷别太难,考试前能透露点儿。赵贤发现他们挺可爱。除了学习有点困难,其他方面懂得并不少。赵贤从他们那儿了解到许多社会上匪夷所思的事。总之。他这个做老师的也觉得有收获,学到不少东西。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就是他的肩总是挨拍。通常两节课上下来,肩膀红一大片。有一趟。赵贤去乡下岳父家,他特地向岳母要了一副垫肩。这垫肩是岳母“农业学大寨”挑河用的。他把垫肩塞在西服里就不怕学生拍肩。他甚至还主动走到学生跟前去引诱他们拍他的肩。学生拍得他很开心,像是给他捶背。
有一天,光蛋来找赵贤。当时赵贤正夹着书往02物管班教室走。在走廊上,光蛋拦住了他,像是早已守候着。光蛋两根指头央着一根白色的棍子,向赵贤头部扔了过来。赵贤下意识手一接,手上就多了一支中华烟。光蛋扔来的烟让赵贤很紧张,看手法有点像扔暗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夹在耳朵上。光蛋问:“学生怎样?”
赵贤看着光蛋,见他脸上有一种从未见过的诚恳,反而让他警惕起来。光蛋这种人特别爱面子,说他班上“好”和“坏”都不妥。他就望着光蛋哈哈一笑,说:“主任这套西服不错吗?什么品牌?”
光蛋掸掸西服上的灰说:“皮尔卡丹。”光蛋见他不正面回答他的话题。知道这小子肚子里有想法。他就搂着赵贤的肩,显出亲密的样子说:“有什么好坏你告诉我。我们内部消化处理。学校马上要申报中级职称了,你外语过了吗?”
赵贤听出味道。光蛋这句貌似关心的话,其实含着威胁。你如果说他班上不好。评职称时就少了他一票。光蛋这
样的人还是少得罪为妙。他就说:“你带的班还会差?”
“赵老师,你客气。二类生有特殊性。考试时候放一马,题目要早早告诉他们。你就是早早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记得,有的抄还抄错呢。你也知道。二类生班是学校创收的需要。你太较真。人家不来。我是逼上梁山,谁愿意带二类生班?”
赵贤看看表,快到上课时间,就说:“有数。”
哈哈哈。光蛋笑着也说了一句:“有数。”
这几天,赵贤发现班上人数悄悄多了起来,教室里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这让他明白,这学期总算熬过来了。那天,赵贤上课时,心绪不宁。他作为这门课的教师,怎么出卷还得受光蛋之流支配,试卷还得早早透露给学生,一句“有数”。像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一笔交易,一笔肮脏的交易。
学校这两年搞什么教育产业化。说白就是教育商品化。教育商品化实施起来就是卖文凭。既是卖文凭又何必作秀呢?让他们这些教师假模假式地来讲课,干脆一手交钱、一手交文凭不就得啦?
二类生班主任并不像光蛋说的,逼上梁山,而是块大肥肉。肥在何处?据说收入每月增加好几千。怎么增加法?他不太清楚。光蛋哪里会把赵贤摆在眼里?赵贤想到这些,不知不觉地犯了嘴病,嘴里嘀咕起来。说什么教育的良知和法律的公正是这个社会要坚守的最后底线。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些人在金钱面前,给灵魂打小工的资格都丧失……教室里本来乱糟糟。他一犯嘴病,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从未有过的寂静。这反而让赵贤吓了一跳。他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底下的人。教室里的同学也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双方就这么对峙着,时间一直持续到下课铃响。
下课后。赵贤去走廊抽烟。许多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拍打着他的肩。有人说:“不错,很好,就这样讲……”赵贤分不清讲话的人是谁?他一直抱以微笑、点头。忽然,他朦胧中发现有人朝他招手。他就走过去。教室门口站着一个大胖子,戴着副墨镜,胳膊弯里夹着一只黑包,操着一口里下河腔,正用手机和什么人通话。他站着,一直等那人通话结束。那人张口就问,某某你知道吗?赵贤想,某某肯定是个名人。他就点头笑笑,不置可否。那人看他点头笑,以为他认识,说某某是我姨姐夫。我想跟你讲两件事:一,我是单位主要领导人,最近单位事情多。我上课要接手机;二,你上课别东扯西拉,讲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你就告诉我们:考试考什么。好吧,你去上课吧。我要去团委处理事情,班上几位同学正申请入党……
大胖子说完话,夹着老板包就走。赵贤呆若木鸡。待他缓过神来,远远的看见大胖子扬着脑袋走到操场尽头,双手大幅摆动,像一只扑打翅膀的公鹅。
上课时,赵贤眼望着屋顶纳闷。那人是谁?新来的校长?教务处督导?八字胡悄悄跑上讲台,套着他耳朵说:“赵老师。我忘了介绍,刚才跟你说话的胖子是班上团支书。他叫王胡。他是团委书记老肥的老乡。他一定向你介绍过他姨姐夫吧。他姨姐夫是里下河地区著名农民企业家。”
赵贤骂了句“老卵”。他骂“老卵”声音很大。前几排同学都听见了。
老师骂脏话在同学们听来还是比较新鲜,教室里气氛变得肃穆起来。他看见大眼睛紧张而又激动地望着他。这似乎激发了他的阳刚之气。他想骂人。他站在讲台,巡视着底下的人,想找一个挨骂的目标。可能学生预感到什么,静悄悄的,一双双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第二节课。赵贤正在讲课。王胡夹着皮包大大咧咧地走进教室,走到后排一个同学跟前,叽叽咕咕说着一通话。因为他的里下河腔很高,赵贤就停下来,等他说完。王胡说完,与几个学生点点头,又发了个什么通知,然后往教室门口走去。他始终没有正眼看赵贤。当他快出教室门时,赵贤喊住了他:“喂,王胡,你进教室为何不喊报告?”
王胡一怔,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望着赵贤说:“我不习惯喊报告。我在处理班上几个同学入党的事。”
“你就是处理两伊战争,进出教室也要喊报告。这是规矩。”
王胡哈哈一笑,转瞬间脸一沉,说:“什么规矩?我压根儿瞧不起教师!”说完,扬长而去。
赵贤现在变得冷静起来。因为在他喊住王胡时,已经有了精神准备。他微笑着把讲台上教课书往胳膊里一夹,平静地说:“我不管他是什么人,有什么后台。他必须在教室里向我道歉。在没有得到他道歉之前,我不会再走上这个讲台。”赵贤说完,也扬长而去。他在走廊上,听见教室里像炸了锅似的人声鼎沸。
赵贤很兴奋,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意义不仅是为他个人,而是为了全体教师的荣誉。他在教室里最后讲的几句话。证明他对赢得这场战争充满信心。
事实证明。赵贤过于乐观了。就是说,他在教室里说了过头话。他先去团委找老肥。老肥是中专留校生,先是留在学生处管理学生档案。据说学生入党、参军、当学生干部、评先进都得经过她手。老肥听了赵贤的汇报,笑容可掬给他沏茶水,然后以一种婆婆妈妈腔调劝他不要生气,说王胡是农机站站长。人家是成年人。你让人家检讨不妥。老肥答应私底下找王胡谈谈,批评教育他。赵贤对老肥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很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怏怏离去。
赵贤虽说是普通教师,可也不是书呆子。他想起一件事,校门口烟酒店老板一直以为老肥是贩烟酒的,经常去她家进货。有一回,为了几条假烟,退货退到了办公室。这件事一传开,大家才知道老肥收学生若干烟酒。但是,老肥很会做人。拉得下脸面。逢年过节校长家没少送烟酒。这件事虽说影响很坏,也没人较真。对这类寡廉鲜耻的人有什么可说呢?赵贤决定去教务处。
教务处长比较赏识赵贤。有几次教学评比,让他得了优秀。还全校开过他一堂公开课。可是,这回教务处长回答很干脆。学生做的不对,应当批评。但是正常教学不能影响。也就是说,王胡道歉与否先放在边上,你得正常上课。赵贤心想,教务处长是老教师,怎么碰上大是大非犯糊涂?是老糊涂了?
赵贤最后找到班主任光蛋。光蛋说已经有学生向他反映了,王胡的确做的不对,在这儿,他替王胡向赵贤道歉。光蛋拍拍赵贤肩,以老前辈腔调说,年轻教师不要感情用事,快考试啦,你不能因为某个人影响全班同学学习。赵贤说,他不要主任道歉,而是要王胡道歉。光蛋打着哈欠说,我道歉还不是一个样吗?现在,赵贤感到了孤独。
赵贤的行动得不到任何一方支持。是我错了吗?他问自己。他想,如果不能让王胡为说的“瞧不起教师”的话道歉,那么他就真的有理由瞧不起教师:如果教师被王胡瞧不起,那么当教师还有什么意思?
赵贤在班上说了过头话,泼水难收。小知识分子都爱个面子。他是进退两难。他估计王胡不会向他这种普通教师低头,但是他也无路可退了。每天上课,他只在讲台上站十分钟。做出等待道歉的姿态。十分钟一到,就夹着课本离开。因为要考试,学生们纷纷挽留,而他做出很坚决果断的样子。
赵贤想想,这件事要设法得到多数同学理解。有一天,他在黑板上写下:“校纪面前人人平等!!!”在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事情出乎他意料,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像一阵温柔而细密的雨打在他的脸上。他很感动,眼睛湿润。他向
鼓掌的学生点头致谢。有几个同学冲动起来,竟喊起口号:“打倒学生贵族!”“打倒光蛋!”……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能收到学生递的纸条:有的署名,有的匿名。
赵老师,你就放弃要王胡道歉的要求吧。你不了解我们班,王胡早就把班主任摆平。他们一道喝酒,一道去休闲中心找小姐。他们是弟兄,平常都不喊老师而喊老哥……
赵老师,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可不能因为和王胡的矛盾影响我们的入党。我们可是付出了很大代价的……
……你惩治王胡,我们都暗地里高兴,但又替你担心。他可是有着黑社会背景。他以入党为名,在班上公开敲诈,扬言每人给他两千,把入党的事全部摆平。
我是班长。王胡说,只要我们俩联手,要班上谁请客谁就得请客,要谁孝敬我们谁就得孝敬。他还把一个海员的妻子带来公开嫖宿。我们班文娱委员也遭到了他奸污……
赵老师,我明明知道在学校学不到东西,可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呢?班主任准假最多十天。可我们班为什么有人到考试时才到校呢?真正的原故是我经济困难。没钱请假。请假是要花钱的……
“我是班上生活委员。我们班费很少用于班级开支,多数用于给学校团委老肥送礼。你看,像我们这种根本没什么人来上课的班级,还获得了文明班级。班主任竟然还是优秀班主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
赵贤每天收到许多这种信。同时。他夜里还接到骚扰电话,搅得他睡不好觉。整夜失眠,做噩梦。他有点身心疲惫。虽然他没有把握战胜这股邪恶势力,但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把学生递来的信收集起来。这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呐喊,是对教育商品化的控诉。
王胡不给赵贤道歉,也不来上课,消失了。学校也不关心赵贤是否上课。赵贤主动让八字胡去教务处反映罢课的情况,可是大家对此漠不关心。人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赵贤等校领导来找他,可是没有。他陷入两难境地。说实在的,二类生绝大多数同学是好的。要考试了。他不能刁难大多数同学。
赵贤没有办法,只得又去向教务处长请教。赵贤说:“我罢课不是为我个人。是为全体教师。你是教师的头儿,你得站出来说公道话。”
教务处长说:“王胡的话不全错。现在有些教师就是让学生瞧不起。你为这句话作什么闲气?教师动不动就罢课,学校要乱成什么样?你回去好好学习吧。”教务处长把一本《学籍管理实施细则》扔到了赵贤面前。
赵贤总觉得教务处长话中有话。晚上,他就把《学籍管理实施细则》翻来覆去地细看,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国舅看皇帝从宫中传出的血诏。他看到下半夜,终于在学生考试一栏发现有红笔框着一句话:“学生该门课旷课达三分之一课时,任课教师有权取消该生考试资格。”赵贤把《细则》一扔,骂了句:“老滑头!”
赵贤记得后来让王胡参加了考试。考试时,王胡很得意,第一个交卷,嘴里哼着小曲出了考场。赵贤在王胡试卷上用红笔注明“废卷”。学生毕业时,王胡傻了。
第二学期开学,王胡来补考,拎了一包螃蟹,找赵贤道歉。赵贤说,我是你的老师,有责任教你怎么做人!王胡为了得到毕业证书。头像鸡啄米似的。王胡邀请赵贤去里下河洗澡……他还把家乡的土特产从头至尾报了一遍。赵贤心肠软,就给了他一个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