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夫
A、被男人玩弄的耻辱诱她轻生
她心灰意冷,决定洗灭不洁的身体,洗灭耻辱和痛苦。洗灭鲜活活的生命之火。
需要多少盆哺育人类的乳水,才可以洗灭那无法洗灭的现在和过去呢?
她想到了公园的湖——那片爱一样柔嫩轻滑的、梦一样活蹦乱跳的、充满了憧憬和微笑的、少女般文静而娴雅的湖水——那哺育花红、葱茏的乳汁;那托着青春、托着微笑和歌声、亲吻和拥抱,托着爱情和希望的圣水:那片可以载舟又可以覆舟的绿的湖水。
现在,她就站在这片在月色下显得神秘莫测的湖水的岸上。一闪一闪的不光是嬉闹在银色月光下的波头,也有她那双噙满了泪水的眼睛。
月光像镀银器似的给湖水镀上了一层闪光的薄膜,正如泪水给她的绝望镶上了一道凄苦的花边一样。腥红的唇、颤栗的睫毛、黑夜一样浓密的秀发、细嫩的肌肤和每一束充满活性的肌肉纤维,在这具健美女性的骨骼上勾勒出青春的曲线,充满魅力,值得夸耀。
毁灭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不可思议的,是有罪的。湖水吃惊了,每一个波头都在窃窃私议。它们认出了:这就是那位往日间经常光顾的姑娘,只不知那位苏格兰王子一样英俊的男子何以没有来?细碎的波纹还记得姑娘用纤纤的十指逗弄它,掬起一捧幸福的幻想却因没有抓牢而漏掉了。她斜靠在那位苏格兰王子的怀里。像一个美丽而又傲慢的公主,很随便地把双脚给了湖水,正如很随便地把自个儿给了那个苏格兰王子一样。
那天,湖水慷慨地托着她和那位苏格兰王子遨游。她慵懒而妩媚地呕吐了。
“哦,青青,你怎么啦?”“没,没什么……苏明,我们快点儿结婚吧!”
“趁年轻不多玩几年,会后悔一辈子……”“可我,我有了……”
“是我的吗?……谁知道是那个男人的野种?想赖我吗?”
她有了……可她那位英俊的苏格兰王子没了,失落了自由诗一样漫无边际的幻想,却收获了一个蠕动着的、嫩红色不断生长着的耻辱。她欲哭无泪。
湖水,在银色的月光下波动。远远的湖面上,有一艘小船自由自在地漂,打转儿。一个像她一样美的姑娘,乘着夜色划破了清园后的寂静,划破了湖面上那层银色的薄膜,划出了一连串忙乱而又紧张的涟漪……湖水害羞了。发出了哗哗的抗议。
生命的颤动凝结成现在失落和耻辱。她盯着自己的过去,心跳得像一只喝醉了酒的猴子。她见过动物园里的一头公猴子恬不知耻地冲一个小姑娘撒尿。
“你其实是个婊子!”苏格兰王子冷冷的说,“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从一开始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只不过没有拆穿你罢了!你还想栽赃我,做你的梦去吧!”
她痴痴呆呆地在船码头上站立了许久。许久。她萌生了死的念头。她一向是轻率的,轻率得有些慷慨和傻气。只要有一张可意的男人的脸和一堆甜蜜的情话,她便会像一头母羊那样驯顺地卧下,接受那种粗野的爱抚……是第几次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对女伴们不止一次这么说过:“爱情只是一种冲动,冲动得久了,形成了习惯就变成了所谓的爱情。没有冲动便不会有爱情,没有冲动便不会有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只有冲动是神圣的。我要向世俗的观念挑战。公开向世人宣称:我追求个性解放……”
她跳迪斯科,跳扭摆舞,穿最裸露的服装,与一大堆异性的朋友周旋。她和最好的几个男友一同爬华山,在莲花峰上,吟诵她的现代诗,其中有两句是:
裸露着的少女的胴体
是人间最美的律吕……
眼前是沸汤般升腾着白雾的山谷。肃穆的群山绿森森的。像一枚枚尖利的牙齿。她解开上衣的纽扣,脱掉上衣。迅速地解下乳罩丢在脚下,然后飞快地一下子拉下了裙子,像蛇褪掉一层皮那样,赤裸裸地……静极了,静极了,她看见一双双惊恐的男人的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燃烧着的诱惑,一个怪物,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这原本只是一个不公开的秘密……”她胜利的说,“你们的姐妹和母亲,脱光了衣服和我没有什么两样儿,想多看几眼,回去慢慢看她们吧!”
然后她迅速地穿起衣服,谁也不理睬,独个儿下山去了。她觉得自己很伟大,一个可以让男人们瞠目结舌的女性,难道还不够伟大吗?但她从男人们的眼里读出了一些不安。是你自个儿把自个儿逼上悬崖的,是你自己要跳那个深不可测的、升腾着沸汤般白雾的山谷。
当她有一天堕入爱河,想要和苏格兰王子结婚时,苏格兰王子吃惊的望着她,像望着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我们不是随便玩玩的吗?你这种女人,难道也想结婚?
她的思想如同湖水一样波动着,挤压着圈着它的堤岸,想从那冷峻而坚实中挤出一个可供解脱的缺口。但她失望了。她不是为了躯体而想到死,而是为了崩溃的思想而轻生。
她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地向湖水中走去。
冰凉的湖水浸没了她穿凉鞋的脚踝,接着是裸露的小腿和圆圆的膝盖。
垂在膝盖上的裙子漂起来,像一堆花花绿绿的海藻。
她想: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吗?
B、死神吻着她青春的胴体
小猫小狗最终把心肝宝贝横咬竖啃了个净光。拉了一堆尿,溜走了。
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被小猫小狗像对待一根啃光了的骨头那样丢落了。但这次的丢弃却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一直以为,只要自个儿开口说:“喂,我们结婚吧!”不论是哪一个崇拜者都会乐得屁颠屁颠,为她肝脑涂地,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恰恰相反。
“哼。那个青青,谁找了她谁倒霉,一辈子戴不完的绿头巾……”
“人家是在嘴上说着玩的,她真干……自个儿毁自个儿……没救了!”
她冷笑,不屑一顾,照旧我行我素。她走得很远,人们远远地离开了她。
现在。她终于走到湖边来了。湖水带着点寒意,浸湿了她的大腿和裙子。
微风从湖面吹过来,弄乱了她的头发,吹动着浮在湖面上的裙子。裙子伞一样张开,像亭亭睡莲的叶子。她呢?像不像逸出叶子之上的那颤巍巍的花朵呢?
她还年轻,还有四个月零八天才满27,死亡似乎离她还很遥远,很遥远!
湖面上,那只船儿还在漂……船上的人儿没有看见站在水里的她,她却看见那只船儿上的她和他了。也许她开放的还不彻底吧?一个小小的未成型的鬼东西竟把她吓成这样儿!
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妇产科不是每天都要接待几起在未婚先孕战役中光荣负伤的“女英雄”们吗?对这种时髦病何必大惊小怪!躺到那张白色的手术床上……只是一个小手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手术,有什么了不起!
可她偏偏做不到这一点。手术不能解决那个植根在思想中的妊娠。她在阵痛。并最终分娩出一个绝望的婴儿,这个婴儿的名字叫——死亡!
她抬起手腕,瞧瞧手表,呀,已经凌晨三点了,不能再犹豫了。
她继续向湖水中走去,湖水更高地托起了她的裙子。水淹没了她的腰——很柔软、很细腻的蜂腰。湖水“啵啵”地叫着,轻轻推她,拍打她,啮咬她的皮肤,想让她返回岸上。
她不听劝告,又下了一级台阶,水淹到了她的胸口。
裙子没有束腰。宽宽的胀满了空气,圆圆地张开,浮在她的腋窝下。她感到一阵寒颤从胸部那个最丰满、最敏感、最细腻的部位传开去,传遍了四肢和嘴唇。她发抖了。
她不会游泳,从来也没有打算要学会游泳。她习惯了坐在船上,在歌声和笑语中由英武有力的男友划着桨,在男人的呵护下,风平浪静地玩儿、游戏、做爱。
她以外露的粗野和刁蛮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怯弱。她可以在甜蜜的欺骗中无数次为心爱的男人英勇就义,却无法在一次被揭穿的骗局中充当“好汉”!
这是她性格上的悲剧因素。公然的怀疑和抵赖,轻蔑和不信任……一次可以这样,两次可以这样……也许一辈子都会这样……她觉得自己输了,输得精光。
她咬破了嘴唇,血,从她的嘴唇上淌下来,滴落湖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真想命令血小板围剿湖水,像凝结伤口上的血痂一样凝结这片湖水,同时也把自己凝结在湖水中。
也是这样一个月夜,18岁的她和另一个18岁的男孩子,偷了一条小船,划到湖上玩儿。很漫不经心地,很无所谓地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分手。同样是漫不经心的,她并不懂她失去了什么。超脱和轻蔑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却是自由!”
一只大鸟嘎嘎地飞鸣着,带着“呼呼”的翅响掠过她的头顶。没人在夜色中。
湖水拍打着湖岸,将喧闹白昼的残骸——冰棒纸、糖纸、水果皮。还有半页泡烂了的歌谱推送到岸边。波头啮咬着粗俗和浅薄。一张糖纸,半页歌谱,一圈水果……太轻的东西被抛到岸上。太重的东西又会沉入水底,只有水与水才能拥抱在一起。
她忘了自己也是一滴水。
她又向下走了一级台阶,湖水淹到了她天鹅一样骄傲的脖颈,柔嫩的下巴壳儿触到一跳一跳的波澜,圆圆的裙子更阔大地漂开,并渐渐下沉、下沉……连湖水都好色,她感到湖水欣喜若狂的牢牢抓住她,一份不用买单就可以渲泻欲念的礼物。湖水急于把她纳入怀抱。
湖水猥亵地摇撼着她的脚跟,揉搓着她的每一束神经和肌肉,挤压和渗透入她的内脏和灵魂。她感到自己变轻了,变薄了,变小了,变得像卵虫一样透明和迫不及待了。
生命确乎是一只卵子或日一头精虫,而大地是卵子和精虫生死交媾的宫殿,一只迷失了本性的卵子被无数头精虫进入和穿透,它孕育的不再是一个胎儿。而是一个大同世界了。
好色的湖水。就这样迫不及待拥住她,进入了她的身体。
C、本能拯救了她鲜活活的生命
她本能地划动四肢,湖水被弹动得“哗哗”作响,极不情愿地将她吐出来。
她喘息着,吸了一口气,又被湖水死死地抱住。使劲往下拉。她胸口憋得像要爆炸,湖面上冒起一串水泡,咕咕地响,像一条大鱼。她吸气,吸入了一大口冰凉的水,“咕嘟”咽下去。她将水当成空气一样吸下去,起先还有点痛苦和抗拒,后来连痛苦和抗拒也不再有,只一味喝下去。喝得肚子胀鼓鼓的,像一只口小肚大的输液瓶子。
耳边嗡嗡地发着怪响,像孕育着沉雷的天空:眼前是黑沉沉的一片,带着点厚玻璃的透明,微弱极了。她有一种凭空凌虚的感觉。仿佛一堆泡沫,被湖水推举着,雾一样升起在高空,又迅速地被凝结成雨滴,翻卷着落下去,在坚硬的地面或是湖面上撞的粉碎。
她感到一阵极度的轻松,厚玻璃似的水渐渐变透明了,变湛蓝了,像浑浊的水中撒了明矾。耳边的嗡嗡声渐渐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神奇的寂寥,神奇的空明,神奇的洁净笼罩了她。她突然明白:死亡,原本就是一种生命的极端形式,如同男欢女爱,达到的那种欲仙欲死的高潮。
像一头刮干净毛的死猪那样,她的肿胀的身体极其不雅地浮上水面。她分明看见那只在银色湖上漂着的小船中,那个少女和那个少男,睁着见了鬼似的大眼看她。
她脸色苍白披散着水漉漉的头发,嘴角上挂一丝自嘲的冷笑。
人们用惊恐的目光和长长的竹竿、船桨,七手八脚地把她拖上岸来。
戴大檐帽的警察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将她的身体随意翻来翻去……法医以职业的冷峻和麻木检查她身体的每一个隐秘的部位,以便判断阴道内有没有活着的精虫?颈上有无索沟?头上和身上有无钝器和利器的击伤和刺伤?死前有无服用毒品什么的。等等。
围观的人们默默的、神情各异地瞧着她,像瞧着一个不祥的谜语,一个充满色情和刺激的恐惧。她躺在那儿,裙子湿漉漉地裹在大腿上:肚子鼓鼓的像个道地的孕妇。胸脯也是鼓鼓的,可惜早已失去了生气和魅力。脖子细细的,长长的,软软的,疯子一样的长发散披着朝着一个方向。因为她是被拖着脚扯上岸来的,头发齐齐地冲着脑顶伸展,露出两个戴金坠子耳环的耳朵,和一张泡得失去了人样儿的脸子。她嘴唇微启。又青又紫,流着涎水和呕出的食物的残渣——那是几个船工最初进行人工呼吸挤压出来的一点生命的最后残余。
她睁着左眼,闭着右眼:左眼皮上沾着一枚瓜子皮。脸上沾着泥土和污水,显得脏极了,也丑极了。激情的湖水有些后悔、忧伤地、颤微微地抖动着,像被弄脏了一样,在阳光和清风下拂扫着自己的身躯。没有谁再敢下去划船,买到船票的游客纷纷退票。惋惜地、叹息地、抱怨的离去:“吓,真晦气,想死也不找个清静的地方,专门扫人的兴……”
“好容易过一个星期天,想着划划船,可遇上这种倒霉的事儿……”
“唉,好好一湖水,生生儿给弄脏了,怕是几天没人敢来玩儿了……”
“瞧着还挺嫩的,干嘛就死了?可惜呀!”
“可惜嘛子。煤气儿,药片儿,刀片儿,老高楼上往下栽毛跟头……嘛样不是死,硬是跑这公共娱乐玩儿的地方丢人现眼。死了也遭万人骂,影响五讲四美……”
“人都死了,嘴巴也不饶人家……”
有的叹气、有的摇头,推推搡搡、吵吵闹闹,人们渐渐地散净。素日间喧闹的湖上冷冷清清,码头边的小船空落落的,闲得摇头磕脑地直打瞌睡。惹得保管船的小伙子冲盖着草席躺在那儿的她直咬牙,吐唾沫。踩脚板子,埋怨说:“唉,想死也不找个好地方,不晓得这儿承包了吗?一个星期天好几百元进款呢,这么大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她被送进火葬场,塞进抽屉似的大铁格子里,推进去。点火,一顿狠烧。拉开大铁抽屉,用小铲子撮一小堆骨灰,放进一个廉价的骨灰盒里,上边嵌一张小照片。照片上,她明眸皓齿,微笑着,眼睛睁得很大,笑得很甜,嘴唇丰润性感,仿佛天生就为了接受男人亲吻。
公园的湖水仍是那么清澄透明,绿幽幽的。波头仍然一跳一跳地抛着媚眼。
时间洗净了那个不洁的记忆,人们又在湖上驾着小船嬉戏、笑闹、唱歌、谈情说爱了。
会有熟人说起她,带着训诫的虔诚,追思的神情。
D、昨天在黎明前死去
一阵微颤从胸部那个最丰满、最敏感、最细腻的部位传开去,传遍了四肢和嘴唇。她完全清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站在湖水中,湖水淹到了她的胸部。一刹那的犹豫,使思想先于肉体走向了死亡。她打了个寒战,从荒谬的死亡的推理中醒转来。她庆幸自己还来得及扼住死神的喉咙,将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从死亡的黑洞深处拽回来,拽回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上来。
湖面上,下弦月仍不愿落下去,银色的月华。覆盖着粼粼的细波。
东方已隐隐现出一条鱼肚白,白得叫人心痒难耐,抓耳搔腮。
那条船儿哗哗地响着桨声,飞快地向这边划来了。
她慢慢地,抖抖地,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向后一踩,踩住了高高的一级台阶。水落下去,落到了她的腰部。她继续往后退。很费力地,很困难地。很庆幸地退出来。水淋淋地退到了岸上。湿漉漉的裙子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那个美得叫人眩晕的身体。
那几张冰棒纸、糖纸、水果皮,还有那半页泡烂了的歌谱,被划桨来的小船“嘭”地撞了一下,小船上跳下两个大小伙子,手里举着两根钓竿,拎着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她忽然感到好笑,扭身、甩发、抬腿,飘然而去,遗下一串串淋淋漓漓的水迹。
太阳升起,像一轮金桔,圆圆地,很讨好地贴在山尖上笑。她一伸手,把那轮金桔摘下来。细细地剥了皮,一瓣一瓣地放进嘴里,慢慢的吃,细细的嚼。味道竟是十分的好!
她知道,昨天,已经在黎明前死去。已经在她的咀嚼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