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进步而不御 遥闻声而相思

2009-09-27 07:07冯鹏生
人物 2009年8期
关键词:杨老书画

冯鹏生,我国著名书画装裱,修复学者,参与修复了上千件书画文物,其中《契丹藏》、《普贤像》、《万岁通天帖》等被列为国家特级、一级文物。除此之外,还有共计50万字的《中国木版水印概说》和《中国书画装裱概说》两部理论著作。现为中央美术学院研究员,特聘教授、研究生导师。

在草拟《中国木版水印概说》(以下简称《概说》)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向一些前辈问难请教,受到过他们的指点。如今10年过去,启功先生、史树青先生、杨仁恺先生先后履突鬼门,仙归道山,怎不令人痛摧肝胆!他们的温暖提携之情,如冬日之阳光曾深深地打动过我,但我都无从回报,回想起来既惭愧又懊悔。

傅振伦先生逝世于1999年5月8日,享年九十有三。有幸认识先生虽时间不长,但他那种严于律己、甘于淡泊、勤奋治学、关心青年的品尚和作风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先生早在30年代即投身于文博事业,被公认为中国考古学和博物馆学的开拓者之一。先生博学鸿懿、著作丰厚,所研究的学科涉及史学、目录学、档案学、方志学、文物考古、科技史、陶瓷史、军事史、民俗学、语言学等方面。几乎每一方面,他都能发前人之未发,而后人又有所需的胤辞,且锋颖精密,论意峻爽,不仅启悟时人,也能流声后代。拜读先生所赠的几本油印资料,即可看出先生治学严谨,尤注重深度的作风。

我有幸认识先生时,他已是70多岁的老人,面容清癯,但很健康。那时,先生的办公室在历史博物馆的四层,虽有电梯,但人多时都是走楼梯。先生在前,我们几个壮年尾随其后。上了四层,我们已是气喘吁吁,先生却仍是面不更色,步履轻盈。于是,大家常说“先生的内功好”。

每次请教先生,他总是慈抚有加。有时当面解释过后,次日还要写个纸条,告诉再读读哪篇文章,并注明这篇文章所在的丛书以及版本,使我深深体会到老人的诲人不倦。记得我草拟的一篇关于辽代绘画珍藏研究的文章,曾请先生斧正。尽管先生视力较弱,但还是在稿子上批注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甚至错误的标点也亲笔改过。文中所云辽代印线填色佛画《炽盛光佛降九曜星宿官房相》上的“相”字,只遗存少部,即为“市”状,其余11字都已残失,但草稿上被打成了“市”。先生看出后,对我说:“应把画上的残字客观、准确地反映出来。不能有勾,否则,这个证据,就有违画的定名。勾不勾干系大节。作文论证,不应出现这样的疏忽。”先生谦和严谨之状,感人肺腑。

先生原籍河北清河县,我则是枣强县人。两县东西相隔数十里,但偶然言及故乡时,先生总说:“咱们那个地方。”傅先生还多次说:“抽个时间,咱们一起回家乡看看。”我也总是欢欣地回答:“好”。可是直至先生病笃卧床,也未成行,如今思之使我怅然不已。晚年先生将收藏的图书和文物献给国家,又将自己的稿酬献给了家乡的小学校,堪称楷模。在老人逝世前,郑恩准兄曾带我去先生家探视,见到先生那消瘦的样子,我心里即刻像增添了个铅球。先生告诉我:“长期卧床,后背总觉得有些不适。”我却大言不惭地说:“晚生学得几手按摩法,要么试试看?”先生点头应允。我将老人慢慢扶起,靠在一摞被子上,先是轻轻地揉捏了一会儿双肩,逐而上肢、后背、双腿、足部。先生瘦得令人心疼,我每做一个动作,几乎都要带出眼泪,但还是控制住了。过了一会儿,先生居然说:“好多啦。”其实,天知道,我懂什么“按摩”,只不过是轻轻地“按揉”而已。那时先生已届93岁,病中头脑仍然是那么清楚。

不久先生仙逝,回故乡看看的“约定”终成泡影。经载有“不妄语戒”,说了的话就当兑现,而我未能陪先生回故乡亲吻一次养育自己的土地,成了我此生的一大遗憾。先生气散已10年,时有思念,皆感于先生:平生风义云天外,不敢泪洒于寝门。

启功先生的一生就像展现于人间的一道彩虹,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增添了无限的光辉。现在他已离我们远去,但人们仍在深切地怀念他。启功先生逝世于2005年6月30日,寿年96岁。他是名闻遐迩的书画家、鉴定家、训诂学家、文学家、史学家,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尤其他那种卓荦大气、蔼然待人的风尚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心中。

记得在1963年的秋天,聆听过先生关于“董其昌书画作品鉴析”的讲座,那时我21岁。后来,在“文革”中又有幸获面教一席长话——即是在那种缄口齐喑的情况下,仍显示出了实事求是、坚持真理、雅然风趣的品尚。虽认识先生很早,但一般情况下,不敢前往问学打扰。大概是在1978年左右,先生为出版二十四史事,在中华书局校点“清史”。忘记了是一种什么机缘,先生通知我将一篇关于《装潢历史沿变》的稿子送去。当我骑车来到中华书局的传达室时,先生已在那儿等候。我那个时候写的稿子值得请先生斧正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尽管如此,过了几天,先生竟通知到他的小乘巷寓所见面。几位兄长陪我到了小乘巷先生的一间狭小的卧室兼工作室,室内到处堆放着书籍和纸张,我们只好坐在先生的卧床上。未等寒喧,先生便伏案翻开了我那篇所谓文章,逐字逐句地念,随之以铅笔改谬。当看到书画形式沿变的段落时,先生说:“立轴条幅画,唐时已定型,不是有杜甫为王宰山水图的题诗吗?‘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当时的书画形式,并不完全是横卷。”于座的几位都为先生顺手拈来的诗句所折服。因稿子冗长,先生边看边改,已近午饭时刻,我们几个起身告辞,记得当时都没说声感谢的话。倒是先生,有些歉意似的说:“到吃饭的时候,走啦。”接着他又像哄孩子要给些糖果似的说:“等等!”先生挑选了一幅法书,挥笔题上了我的上款,随之卷起十多幅他的字说:“这是最近写的,送给孩子们的老师,他们会喜欢。”我惭然接了过来。因为赐我的那幅墨宝有上、下款,先生过于自谦,故而,一直置之书橱,30年来,从未敢张挂。

后些年先生身兼多职,诸事繁多,我再未有过名为“看望”、实为“打扰”的举动。但几经我向先生索取“赐墨”或题写书名堂号的,我多是请人代办,且一一应愿。记得1986年的一天,先生还着人转来一幅写给我的法书,诗意含蓄,并有题记数行,经反复咀嚼,方领悟到,其诗是在鞭策我于事业上应图精进。其边题褒、责皆有:我曾有出语不当处,应自省,反映出了先生对人的真淳之意;所指我的“擅长”,褒奖有过,故而此幅也未曾示人,折叠置书架20多年矣。

如今回想起来,我烦劳先生的事情太多了,不知耽误了他多少宝贵的时间。即是在“稿酬”通行的情况下,凡我托办的事情,并没给过一次报酬,我也未有一杯热茶敬给先生,反倒让先生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先生病中,多次拟随他人去医院看望,总是唯恐“添乱”而作罢,只是请人带去祝愿。在先生仙逝4年后的今天,尤感深深的愧疚和忏悔。

先生逝世,四方哀吊。我去的是

北京师范大学所设置的灵堂。早早起床,沐浴更衣,怀抱96朵白色康乃馨,奔向了北师大。把花束置放在祭台上,后退几步,便不自觉地双腿跪下,含着泪水,虔诚地三叩首。因为时间尚早,灵堂里只有我和守灵者,便无所顾忌地像孩子似的向先生说:“总想去看望,唯恐添乱,如今后悔,启先生安息吧,晚生永远怀念您!”

先生旅途漫长,艰难坎坷,但心胸坦荡,意气骏爽,宏著等身,吐纳自深,酌处万机,适度得宜,令人仰慕,堪称学界之楷范。揣其成因,我认为恰如宋王安石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史树青先生是一位博学、执著、坦诚、率直的老人。因为他知识面广,所以对于一些他人难以涉及的问题,将其研究视为己任,探赜索隐、取精用宏,直至讲深说透为止,显示出了强烈的敬业精神,被誉为文博界的知识支柱。先生寿年86岁,于2007年11月7日远离了我们。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的形象非常完美。尤其他寄希望于后生的那股热情,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90年代中,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拟去历史博物馆工作,需要到人事部门面试,先生知道后,很兴奋地说:“得去看看我孙子!”其实,那时我儿子还根本没见过史爷爷的面。如此一句极平实的话,却给了我极大的温暖。我认识先生是在70年代末,那时为山西应县木塔发现大批辽代文物,成立了“应县木塔文物整理小组”,先生任组长,我也忝列为小组成员。故而能有幸经常随先生及傅振伦、张畅耕、毕素娟、郑恩淮诸先生整理刻经、写经、绘画等。这批文物是研究辽代历史、经济、文学、艺术、宗教以及科学技术的第一手资料,极为珍贵。在塑像内秘藏800年,屡经鼠啮,部分经卷、画幅已残断酥裂,有的已成碎片,有的则糜乱成团。故而需要清洗展平碎片,依经文校核复位,逐字逐句地相字形、鉴纸质、量碴口,进而修补成卷,再考订经名画名,释读内容,编写叙录。在工作中,史先生总是先说出自己的修复方案、研究思路,然后再引导大家各抒己见。后研究成果被辑成《应县木塔秘藏》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大德赵朴初老题署书名,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木塔文物的研究成果是集体的智慧,但史先生的领导作用是应当肯定的。在数年的研究过程中,史先生所显现出的大学者风度令人钦佩。正如前辈冯其庸先生在《怀念史树青先生》一文中所概括的那样:“史老不仅仅是一位著名的鉴定家、学问家,而是一位胸怀坦诚,绝无城府,是一位真正的‘绝对纯真的人。”史先生只论事、不论人,直言坦陈、观点明朗、毫不造作,具有那种令人敬重的“千首诗轻万户侯”的凛然气概。但他在生活上非常节俭。整理小组有时在饭店活动,每当开饭前,先生总是先嘱咐经办人:“不要乱点菜,吃饱就行啦,国家的钱要节约。”

先生在研究学问方面,具有严肃谨慎、一丝不苟的作风。记得在一次讨论会上,他就木塔发现的12卷《契丹藏》的重要性说:“就全藏的雕印而论,当属《开宝藏》为最早,惜现存仅是残卷,还有人说这些残卷,亦属崇宁、大观(1102—1110)间重印。现在推知《契丹藏》是在辽圣宗耶律隆绪统和间开始雕造,则属国内现存最早的大藏经刻本,极其珍贵。多年来,学者们未睹实物,都在翘首企盼。所以,我们要准确无误地将这些经卷的原貌、特点表述出来,公之于世,对于研究辽代的经济、文化、科技等都有重大意义。”因先生学面宽广,随意谈吐,即可提纲挈领地给人以启发。

又如,他发表在1986年第6期《文物》上的一篇《应县木塔佛宫寺发现的辽代俗文学写本》一文。先生所引用的第一手资料,大都写在卷子的正反两面,因残损严重,缺头少尾,且笔迹略草,又无句逗,乱如天书,很难释读。史先生却能对这些残经断本,逐一考证,释读原文、明确内容,然后,分别判定哪本属讲经文,哪本属讲经念诵,哪本属何经的变文俗讲,哪本属类似后来的白话小说,哪本属五言、七言唱词等等,都理得清清楚楚。先生为证明这批文物的重要性,还以敦煌发现的各种俗文学本子进行对比,得出结论说:“这次木塔发现的辽代讲经文、变文、俗曲等,不论内容、仪式,都可看出唐、辽时期寺院的俗讲基本无大差异。”令人叹止的是,先生还能指出,因讲经人的知识水平所限,往往在文中出现颠倒历史的错误。先生文中还指出诸如辽讲经文中云:“刎劫法师头,便置新头”,完全是讲经人为了危言耸听,吸引听众才如是说,此为唐释惠英《大方广佛华严经感应传》中的“梦易汉首为梵头”这样一个情节演义而来。诸如上述,那些学问都很冷僻,而先生却能搞清来龙去脉,显示出了他深厚的“学养”,有几人能与之比肩!先生的研究成果,为我们研究少数民族如何积极地与汉文化融合提供了重要的根据。

凡是比较了解史先生的人,无不赞赏他对文物事业那种无限热爱、忠诚的精神。记得是在1990年前后,他嘱我一定要做好一件事:山东即墨县发现一幅明代的重彩人物画,画面上人物的脸部在“文革”中被“红卫兵”以墨汁涂盖。有一天,先生通知我到历史博物馆一趟,商讨去污办法。此为绢本,墨已浸入绢缕,如何去净,我有难色。但先生却执意说:“类似这种情况的有一批,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如不设法修补,已如废物,这批文物比较重要,你去试试,只能修好,不能修坏!”先生的责任心感动了我,我只能遵先生之意将画携回摸索去污。过了些天,当先生看到画上的污墨已除,画面焕然,神形毕现,非常高兴。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寄来一册《人民中国》杂志。原来先生请人写了一篇文章,记述其事,并附上了那幅画在修整前后的照片,以示对我的勉励。

在随先生整理辽代文物期间,为了弄明白一些佛画和经扉画的表现内容,需要找一些不易找到的参考书籍,当时已过花甲的史先生从不摆大学者的架子,需要查书,他竟带领我们几位后学多次到图书馆查找,并随时向我们讲述使用工具书的便捷方法。

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像沐浴着和煦的阳光。

先生可歌可颂的事例,不胜枚举。论学识,他广博深厚;论处世,堪称典范;论品尚,他率直赤诚,洁然无暇,恰如宋人黄庭坚诗云:竹才生便直,梅到死犹香。

杨老(仁恺)是一位孜孜不倦、勤学苦作,为民族文化奋斗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在文博事业方面多有建树。他的力著《国宝沉浮录》理清了溥仪逊位后从故宫盗出的1200多件书画国宝的来龙去脉,并兼述了历代名画的真伪和影响,可谓功勋卓越;他的《中国书画鉴定学稿》系统地整理了鉴定的诸要素和应遵守的准则,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两部著作都具有开创性。在他生前,我曾撰稿《人民鉴赏家——杨仁恺》发表,在他逝世后的今天,缅怀他杰出的贡献,彰显于世,仍是有必要的。

当书至此,恰是杨老逝世1周年的祭日(2008年1月31日逝世,终年

93岁)。杨老是新中国木版水印发展到巅峰水平的奠基人之一。拙作《概说》的产生,不仅得益于他热心的扶植——提供大量的图片资料,并共同分析、切磋,更重要的是得益于他与前辈们共同努力,创造了辉煌业绩的实践经验。杨老深谙传统“饾版”术的特点:运用这一特殊技艺,能使经典的古代书画得以翻新,以一翻百,且印刷品与原作相似度极高,是使经典书画长久流传、传承传统文化的一种重要手段。正如启功先生所云:“木版水印作品仅下真迹一等耳。”

所谓“饾版术”,实指我国传统的雕版彩色套版印刷,后称“木版水印”。这种技艺虽始于宋代,至明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但至新中国成立前,荣宝斋只能印些信纸信笺,咫尺小幅。自解放后方能印制不足盈尺的绢本册页。50年代后期,木版水印的《簪花仕女图》巨幅绢本大卷诞生,中外大震。当时,周恩来总理、朱德总司令、陈毅老总,都曾以此作“国礼”赠与其他国家的元首。有许多外宾赞叹说:“这种技巧所达到的艺术水平,是令人不可思议的。”尤其是凸现了新中国的文化成就,在世界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一奇迹的诞生,皆因杨仁皑和侯恺等前辈数年的艰苦努力。鉴于保护古典书画的需要,不能直接勾版择套,只能在临摹本上勾版,如此就必须对古画进行临摹。杨老在临摹唐代《簪花仕女图》、五代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宋徽宗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等作品的过程中,与荣宝斋派去的临摹人员朝夕相处,日夜攻关,终于解决了临摹过程中绢不易着石色、色块难出匀净效果、线条难出残断韵味等困难,为复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令人敬佩的是,后来,杨老在追述文章中却将这一壮举的功劳,通通记在了他人的身上。直至进行择套分版、雕刻木版、敷色浸染,杨老多次到北京,同工作人员共同研讨,提出改进意见。诸如他提出,水印的绢地着胶矾小,不易着色,但着量过重又影响作品的寿命;印染匀净色块的石色,必须像宋代画家一样要进行反复研制,使之细腻;为使复制品能再现原作的气韵,印制者必须通晓原作者的用笔特点,故而需多读原画等等,为复印顺利进行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是很多当事人供认不讳的事实。

杨老为故宫博物院绘画馆于1954年10月1日正式开放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是我们永远不该忘怀的。众所周知,故宫所藏的历史书画,由于溥仪的盗出和国民党南运,已不成规模。新中国成立后,在周总理的关怀下,王冶秋、张珩、吴仲超等领导先后以外汇收回一些,又从私人藏家处收购了一些,虽初具规模,但从系统化观,仍不尽如人意。1952年春,东北文化部成立了三人小组,集中清查伪满皇宫散佚的书画。三人之中,赵歧、李明均为二十几岁的女同志,杨仁恺则作为东北文化部专业人员参加,是当时清查书画的主要业务力量,时年仅37岁。工作组在长春、沈阳、兴城、天津等地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艰苦斡旋,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即清查收回伪满散佚文物170种319件,其中大多是美术史上具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后将其中的130件《佚目》中的书画,转归故宫博物院。如此大批量高水平的书画回归故宫,使故宫具备了搞历代绘画展的条件。故宫绘画馆于i953年揭幕。嗣后,天津又转拨故宫30件。遂又将东北博物馆所藏五代黄筌的《珍禽图》、宋李公麟的《摹韦偃放牧图》、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调入故宫,故使庋藏,蔚然大观。加之杨老又曾对溥仪逃跑时被劫获的120件书画做过接收,由此可证,在新中国成立后的3年中,杨老目鉴《佚目》中的书画达300幅之多,而且要幅幅考订、辨别真伪、评骘甲乙、登记著录、什袭以藏等,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说散佚的故宫书画,相当一部分在追查“回仓”,鉴别真赝,直至使之与民众见面的过程中都浸透了杨老的汗水。而杨老在当时所论述、剖析这些法书名画的观点,至今已不见有质疑之声。又由此可见,抗战胜利后在重庆举办故宫所藏历代书画展时,马衡院长令其先睹,精心品赏,积累了唐、宋、元名画法书的知识,才能使杨仁恺在夺回故宫佚目作品的长期斗争中,立下耀眼的战功。在几年内,能够亲睹、鉴别如此大量的历代名画法书,对专职鉴藏的人来说,无人能出其右。尤其,他能在真赝混杂的画堆中,识辨出《清明上河图》,60年代又识辨出米芾《苕溪帖》等,这都证明了杨老在鉴定方面的至高素养。论其品格,他虽钟情书画,但在清查《佚目》书画的过程中,未起一丝杂念,令人敬佩。较之另外一些虽具鉴藏知识,但在那时或以前却干着染指书画国宝,或致使外流,或助纣为虐者,更显出了杨仁恺形象的光辉。杨仁恺不愧是由我国政府授予“人民鉴赏家”光荣称号的唯一鉴定家。

杨仁恺不仅仅是一位鉴定家,巨翁冯其庸说“杨老是一位大学问家”。50年代他曾发表《对王逊先生有关民族绘画问题若干观点之我见》、《关于民族绘画问题讨论几个主要观点的再认识》,在关于《聊斋志异》版本真伪,是否具有“民族思想”、“进步思想”的争辩中,捍卫了“国画”的尊严,显示了对民族文化的忠贞。当时杨仁恺正当壮年,所撰文章观点鲜明、语言犀利、论证严谨,显示了丰厚的学养。

北京、沈阳千里之隔,数十年来,在学习中遇有疑惑,我只能以书信或电话的方式请教。直至他生病前,他都像我的“私塾”先生,每次都把我请教的问题解释得清清楚楚。记得80年代初,他居国务院一招参加鉴定组的活动,有一次帮我校改一篇短文章一直到深夜两点多,那天我就在他的房间住下了。到5点30分时,他便和往常一样起床,去院子里跑步了。那时杨老已70多岁,如今回想起来,以琐事影响他休息,很是内疚。记得大概是他86岁那年,夜间谈及人生准则时,他猛然说:“我们相识已近40年,知我者,鹏生!”我当即回说:“晚生惭愧。”如今再想想,当时我何曾比较深刻地认识到他为民族文化所做出的贡献和重大影响呢!比较清晰地认识杨老,还是在他去世后,我每天读他的《沐雨楼书画论稿》、《国宝沉浮录》、《中国书画鉴定学稿》以及徐光荣、王海萍先生所著有关杨老生平的著作,才对杨老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一生的勤奋、多次的坎坷、难寻的机遇造就了杨仁恺,他来得坦坦荡荡,功德圆满;走得从从容容,披着一身的霞光!

在杨老病重的一年里,我总是忐忑不安,有些举动则被内人斥之为“想入非非”、“反常的迂腐”。杨老开始插食管,吃流食,我心急如焚,真是“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病急乱投医,我竟动摇了自己的唯物观:一位前辈生前曾赠我一幅明代绢本《孔雀明王菩萨像》,经载其像有大威力,能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摄受复育一切有情。前些年我家搞过一次装修,唯恐人杂事乱,于是将像卷起,置入单人床囊内,立置于另一卧室的墙壁。一天午夜醒来,我忽见立着的床面上现出一幅“佛说法图”。佛端坐中央,两旁左右协侍,背光火焰尤为炽盛。我怕是错觉,用冷水浇头。回卧床后,图像依然,我又恬然睡去。至今,我也解释不清怎么会产生这么一种现象。我从未敢入佛门,但也绝不敢佛前妄语。于是,我将佛像挂于素壁,待家人外出时,便浴洗干净,虔诚地肃立于像前,祈祷说:“佛祖,杨老病重,插管进食,必是难忍,晚生惶恐,可否因病授药,籍方施便,显盛佛威。杨老一生书生之气,清心寡欲,只是严谨治学而矣,他是人间巨才,万呼解除煎熬,辅其康健。”连续十几日,天天如此。大概是巧合吧,沈阳的郭延奎兄来电告之,已拔去杨老的食管,可从口进食。他还在电话里叫了我一声“鹏生”,这是听到的杨老对我最后的一次呼唤。我心中暗喜,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期盼着他能战胜病魔,继续尚未完成的事业。万万没料到,2008年1月31日这一天,杨老还是走了!

2008年1月31日,杨老走了!2月15日,我怀抱94朵白色的康乃馨,去沈阳与杨老告别。当主祭宣布:“家属向遗体三叩头!”我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送走了一位自律自强、耿介正直、心怀国家、关爱后生的老人。下跪,在今天来说是一种“迂腐”的行为,但对我来说,于特定的场合,这“下跪”却成了一种释放情感的方式。

杨老曾告诫我说:“你也60的人啦,凡事要抓紧做!”如今,我年已双六。余时几何,自难料定,只能慎待而已。杨老,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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