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启
出了城南门,便是汊河。汊河不长也不宽,全长200来华里,河宽则50—70米不等。水深无定数,深处往往几杆子竹篙接在一起捅不到底,最浅处亦能淹住一头老牯牛,唯余二尺弯弯尖角作标记。于是汊河上有船,悠悠地顺着弓背样的河道漂来,不明真相的游人很惊讶那是一枚叶子,恰恰是借着了“好似”两字。江水碧绿,一年四季活活地流,不知寂寞流了多少年。流域内多山地,少平原,四时晴雨变化大,河面要么肥,要么瘦,要么青,要么碧,全随着天上那片云的阴晴意思。水流要么平缓,要么急湍,张张施施间莫不合着时令的节拍,一举一动中揉和了“春洋洋,夏汪汪,秋哗哗,冬潺潺”绝妙景致,不由人作了他想,以为不出三年五年,或者一个半个花甲轮回,这水必定要作了龙形或蛟形四处兴风作浪,其结果必然累及沿岸数十万庶民。于是纷纷筹集巨资在汊河几处紧要岬角崖咀上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宫庙和尖塔,以祛河魂。
汊河源流汇聚三涧水,都汪汪然,一时间分不清谁主附。鉴于传统上河源惟远的缘故,勉强将其分作老大、老二、老三,曰螺水,曰告水,曰布水。各河源流处无不奇峰曲峡,岩滩乱石堆积如麻,色泽斑驳,激流飞湍。忽然前村有一奇峰,远远望去酷似一父一子两只雄浑的苍鹰长嘶并鸣,走近才发觉只不过是一高一低两座花岗岩石峰上各有一组巨石垒叠,状态俨然利喙坚嘴。峰下有二丈余深一泓山潭水,碧波荡漾中泰然卧伏一整块溜黑巨石,无论怎么看都是只活生生的、刚好浮出水面顺着游人目光游来的探头探脑乌龟。
忽然江左有一楼群鳞次栉比的城市,绿树参参中分明可见三五处教堂尖塔和亭台楼榭,遥对了林木苍翠、巨石巍峨的某某峰上55米高尖尖铁塔。走近了,则新老城区浑然组合。引人怀旧处,几处长满苔藓的水巷依然人来人往,古渡边郁葱苍老的大榕树下,怡晚亭中依旧亮着鲜艳的神旗,三五位白首皓皓的老人正下着数十枚触痕深刻的牛角象棋。偶尔,有从省城画院来的学生在苔墙上用刀刮出上千平方米画廊,有极为夸张变形的星星、月亮、太阳,有大大的眼睛和张开的双手的人物,以及各式各样的花草鱼虫跟身躯展开成立体的动物,似乎很现代的日本风格和模棱两可的凡高、毕加索。
汊河生性沉静,水烈,是蓄势待发专坏英雄好汉的碧青汤。母鸡喝了能打鸣,多下蛋。鸭子喝了能上架,满天飞。小孩喝了不害臊,喜胡闹,敢当街分开衩裆随处尿尿。少年喝了人机灵,点子多,能用巴掌大的石头片子当锅煎鹤蛋,摸着把豌豆粗的河沙,能将五六十头溜黑水亮的骚性牯牛轰下深水潭去漂浮,打个赌敢把桶粗的马蜂窝顺手揭来当球踢。女人喝了心胆粗,能扶犁,撒泡热尿好屠鸡,唱首热辣辣的情歌能把港台明星比下去,吐个唾沫星子能淹死半船人。男人喝了腰身壮,性情野,敢满街叫喊着女人的名字唤“爱爱”,能摸着酒坛当铺盖,一拳砸着的山墙窟窿碗口大。
汊河上游两岸多峡谷,急流在坚硬的花岗岩石质河床中左弯右拐,扭动闪跃,若抖动自如的花白色翠玉绸缎。到秋天,砍了满山碗口粗的毛竹成排驱下河去,那架势活脱脱一幅关山月笔下的“秋溪放筏”图。汊河既从上游崇山峻岭来,它所挟带的精细明艳沙子便在几处水口河湾中沉积。随着城市规模不断发展,经济头脑发达的汊河人发现这是条快速来钱的路子,于是纷纷购置电动机械,在河湾上用巨木架设简易的人字形装置,横过数十米江面拉几根拇指粗的钢绳,雇佣外地民工将一个个巨大的铁箕沉入江底,牵过去,拉回来,捞河沙出售。
若溯河而上,无论顺哪条支流上行十里八里,于寂静无人的峡谷山涧中捞几把溜滑冰腻的翠黛色鹅卵石,在激溅回环的溪水中搓洗干净,携至县城家中熬一锅鲜甜明艳的翠绿色酸菜,必致温香四溢,弥城飘荡,羡倒满街红男绿女。汊河人生性无拘,喜谑,说话好刨宗问祖究根底,言谈多用气势吓人的排比句、譬喻词,引出话题后多要作如数家珍式阐述。如,某某地的茶叶、酸菜、地瓜、栗子、美人芋;某某地的香蕉、柿饼、木炭、蜂蜜、香稻米;某某地的温泉、豆腐、石板材、神戏、中华鳖;某某地的河粉、蒸糕、牛腩、鸭丸、猪下水……听者顿时陷入乡情浓郁的氤氲氛围里不能自拔。汊城人喜新潮,厌陈腐,男人大暑天也是西装革履不惧热,女人飞雪天也是短装丝袜工作裙,“楚楚冻人”不言冷。行走在汊河两岸,随处可看到不同服饰的“坐茶饮凳”或“担田布秧”的人,听南腔北调式互相善意调侃的不同语言。在静谧处品读街道边、公园里又高又大的白皮桉上的稚嫩文字:“ X X 和XXX到此一游!”于不经意间聆听一些两代人“作风前卫”的沉重话题:“咳!现代的年轻人哪,十六七岁就光知道谈男朋友,送礼物,整天上网泡QQ,却忘了母亲三十二岁生日!”
河岸静处,在琼楼鳞次栉比中,不时露一角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客家民俗旧屋,它们或规模宏大,若上数进下数进的“九厅十八井”,或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如龟背状围龙屋。两三层的四方形、六边形或八角形寨门高拱“披星戴月”,上书“某某寨”“某某楼”或“襟带山河”“川岳钟英”字样,字态高古得让游人于不胜惊喜中包含无限的向往。游人中如遇略得手段的画师,只要很随意地临江面野,对照这村那寨,勾勒寥寥数笔,那效果必然是当地知名国画师郑孙堤笔下的古意《村居图》,同样可以顺手题曰:“家住青山绿水畔,人在春风和气中。”寨门外是如珠串般连片分布的数万亩坝子田垅,一年四季花花绿绿,斑驳如香港油画大师王云山笔底的夏日田园。河岸上,村村寨寨之间必然有桥,大大小小成百上千座。低者往往紧贴河面三尺五尺,高大者则非要凌空十丈二十丈,让近观者眩晕。桥侧建有形态各异的乐善亭,它们或四平八稳如老长,或虎气生生类少年,或小巧玲珑若少女。
河水既沉静,汊河中便有或肥或瘦的各色鱼儿。每当日影初斜或节假日,便有三五成群的公车一族早早地排了十部八部丰田、大众于河堤。从钓袋中取成百支折拉式金属钓竿,各依了河岸的丰腴曲线,握拳头大金黄色香喷喷鱼饵,嵌钩后“啪”的一声投进数十米远江心,借此布半江白色的钓阵,静侯美丽动人的狡黠鳍类咬钩出现。村口河堤边每每留些天然缺口,依河岸的形势筑数丈混凝土阶梯小路和洗衣平台,朝夕有淳朴的村姑、农妇、大爷于此处濯足、洗衣、饮牛、挑水,恰与城里来的人构成一幅饶有趣味的“临昏浣钓图”,羡煞了远天的夕阳,恋恋的不肯坠下苍山去。
(作者单位:陆河县河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