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之舟

2009-09-27 07:07周艳炀
西藏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巴扎队长

周艳炀

内容概述:长篇小说《雪域之舟》,以文艺宣传队一名普通战士周翔为主线,叙写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为修康藏公路波密段,当地政府组织农牧民为修路部队抢运物资,实现了早日通车。小说里呈现的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故事里既有宗本(县长)、活佛,也有普通的藏族老百姓。从细腻雕镂的普通藏族人民身上,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西藏的社会风貌和低层人的生活艰辛,以及他们对压迫的逆来顺受,对权贵的惶惶心态,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渴望。同时,刻画了人民解放军,为西藏人民尽快过上好日子,夜以继日,艰苦奋斗,勇于牺牲的精神和崇高品质。作者还为读者呈现了西藏独有的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观,使这部长篇小说的藏文化底蕴很丰饶。这部作品虽然时间跨度不大,但在那有限的时间度里,充分展示和记录了那个时期的真实生活,让人们重温了已经逝去的那个岁月。

第一章

1954年春节前夕,康藏公路通车到了波密地区的松宗小平原。一辆辆满载物资的汽车开进了松宗解委会门前的草坝上。波密党、政、军、民欢天喜地地举行仪式,庆祝“双喜临门”。波密地区宣传队更是情绪高昂,劲头十足地用一个多月,辛苦编排了几台慰问节目。在汽车和人群豳围起来的露天大坝上,立起几根原木,扯起幕布,宣传队接连几天为汽车连、修路部队、援藏修桥的四川桥工队和参加运输的农牧民群众进行慰问演出,直到春节大年初三下午演出才算结束。

队长姚钧站在舞台中央吹响哨子,对全体队员大声宣布:“同志们!庆祝春节、松宗通车,双喜临门的慰问演出胜利完成了!嘿嘿”,他乐呵呵地举起右手来,接着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凯字科长说,办事处决定为我们宣传队补放年假!从明天起放假三天。快卸妆、快收拾好服装道具,跟我回驻地,到伙房去领白面、肉馅,包饺子过大年!”说完,他习惯性地举起双手鼓起掌来。

他蛮以为放年假、包饺子的喜讯一宣布,准能博得一阵欢呼声和掌声,然而却没有料到应和者稀疏,好不尴尬。他这才看见小伙子、姑娘们听了他的话,竟然如同倒骨牌似的瘫倒在了草地上。减、汉族姑娘们一个个抱着脑袋侧倒在地上:“阿妈呀!”、“哟喂!”、“娘呀!”地直呻唤。小伙子有的打哈欠、有的伸懒腰真像一群走累了的牛犊。

这也难怪他们,自从随办事处机关搬来松宗,沿途为修路部队、伐木工人以及大小村寨的群众进行慰问演出,就很劳累了。不想十一月中旬,长途行军来到松宗查儿岗住下才几天,宣传科长凯宇同志便跑来动员,要求为春节和通车到松宗做好庆祝的演出准备。至少要编排出三到四台节日,因此宣传队又紧张地行动了起来。一个月来,大家一日只吃到三顿只有三钱酥油搓和的糌粑;天寒地冻,也日以继夜地在荒坝上排练节目。直到春节前夕,车通松宗,又紧张地投入到“双喜临门”的慰问演出中去。这样下来每个人都已疲倦得很,一旦听到演出任务完成,放假三天,有谁不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他三天呢?

尤其是周翔和他领导的两位年轻耐劳的小伙子,一是曾耀(队长姚钧的通讯员)、二是汪华(借调来筹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战士团员)。自去年搬家来到松宗查儿岗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除了沿途一地一村地搭舞台、挂幕布外,周翔还要参加演出、拉幕布搬道具。特别是庆祝“双喜临门”这几天,都要演夜场。他们三个还要挤时间上山去寻找桔竹,扎成山炮般大小的火把,作好晚场演出的照明准备;春节接连几天,白天晚上两场演出,他们三个就像走马灯似的跑上跑下,时而上台演出、拉幕布搬道具;时而跑到台下把火把向前推挪一下,或调换方向,让火把烧得更光亮些,让观众看好演出的节目。可以说每天演出结束回驻地,就已累得筋疲力尽,顾不了卸妆、洗脸、洗脚便钻进被窝里,呼呼睡着了。第二天太阳出山才去水沟边卸妆洗脸,抓糌粑吃早饭……所以他们三个一听到队长说补放年假三天,还去伙房领白面、肉馅包饺子,那还能不高兴!于是往幕布上一例,眼睛一闭便打起呼噜来。

队长转身看见,便乐呵呵地用脚尖踢着周翔的脚,大声叫道:“周翔,你听着!卸完舞台回驻地后,立即卸妆洗脸,到队部来和我们一块包饺子过年。这可是一年只有一次的美餐!别落了!”

“为什么要我去队部过年呀?我不去,班里热闹得很呢。”周翔眯缝着睡眼说。

队长从兜里摸出两头大蒜,在周翔眼前晃了晃说:“你们班有这个吗?今天我请客,一定要来。听见没有?”

周翔知道队长的个性,无论叫你干什么,作为下级都要向他回答“是!”不过周翔今天确实很困,只轻声地“嗯”了一声。队长没有计较,还乐呵呵地用脚尖挑了挑通讯员曾耀说:“曾耀,快起来!跟我回队部,去伙房领咱们和周翔的面粉、肉馅,包饺子过年!”

汪华听见了,抬起头来说:“请别领我的那一份,我答应了藏族姑娘们的邀请,去和她们一块过年。因为她们中间有四位同志写了入团申请书,我要去为她们再讲一次团课。”

“那就随你便吧!”说完队长带着曾耀走了。

周翔见队长去了,可困劲又上来了,他向汪华说:“咱俩再休息一会吧,误不了卸幕布回驻地过年。”汪华听了巴不得,一仰身四脚朝天,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周翔今天被队长一反常态的举止和言谈,搅得脑海里接连涌现许多个问号来,竟像蜂儿似地在脑子里飞旋鸣叫起来。心想,他自1951年8月,在江卡(现名芒康县)藏训队学习近一年的藏语文,以优异的成绩结业后,由组织分配到波密这一个带有连队性质和作风的宣传队当宣传员。自入队的那天起,队妊姚钧不知为了什么,不管是在排练节目中或在布置会场挂幕布时,只要看见他周翔稍有不当。便会拉下脸来,厉声命令他,“重跳!重跳!像什么玩艺儿!”或说:“重挂!重挂!像什么玩艺儿!”令周翔非常难堪也非常难过。可是,又不知队长因为什么,竟然在晚点名时当众指定周翔当舞台装置组组长,并且“慷慨无私”地把他的通讯员曾耀和连队借调来筹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支部的战士团员汪华派给他当组员。尤其是这次从倾多搬来松宗查儿岗的途中有一次为群众演出搭舞台,队长明明说只住一个晚上,只为群众演一场节目。因此周翔为省时省力,带着曾耀和汪华只栽了几根柱子用幕布圈围成一个舞台样儿来供演出用。不料,导演韦军见了要周翔拆了重新搭。周翔急了,大声向导演韦军辩白说:“周围的村庄都相隔很远,肯定晚上看节目的群众,最多不过20来个人,而且只演一个晚上就要离开,拆了重搭像样的舞台没有那个必要,何况行军,走了一天路,大家都累的不行——”就在这时队长姚军走来,听到周翔大声和导演争辩,很严肃地批评周翔不该和导演对抗,这是无组织、无纪律!还命令他按照导演要求拆了重搭!更使周翔想不通的是,队长还在晚上点名时站在队前指明道姓地又批评他。

周翔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烦起来,干脆不休息。一骨碌爬了起来,搡了搡汪华说:

“快起来卸幕布啦,不然天黑前回不到驻地吃不上饺子啦……”

汪华很不耐烦地抢自道:“分到你的装置组,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看不到别人都躺着的吗?”他扭头一看,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了,他这才手忙脚乱地配合周翔卸起幕布来。直忙到傍晚才卸完幕布,打好包,一人一包背着,晃悠悠地往查儿岗驻地走去。周翔因队长姚钧请他的年客,在心里犯疑,走的较慢,而汪华却想着尽快赶网驻地去,和几位巴安的藏族女同志一块过藏历新年,除每人一份面粉肉馅包饺子外,还可以享受火房额外照顾藏族同志过年打的酥油茶、煮好的肥羊肉,所以走的较快。不大一会儿,汪华便把周翔远远地甩在后面,率先回了营地。

周翔背着幕布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刚走进坐落在山坡丛林中的营地:就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鲜肉饺子的香味儿,馋得他伸长鼻子,恨不得把饺子的香味全吸进肚子里去,使得他越发饥肠辘辘。当他穿过一篷荆棘,看到很多先回到营地的战友们,特别是几位巴安藏族女同志端着饺子,嘻嘻哈哈地围着一个挺着肚子,躺在一截枯松树杆上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好奇地放下幕布,扒开人群一看,不由地兴奋了起来,走过去弯下腰指着躺在树干上的同志问道:“亲爱的新郎官呀,你吃了多少饺子,还叫新娘子来替你擀肚子呀?”躺着的歌唱演员文兵,伸出大小两个指头,翘起来晃了晃,没有说话。

“哈哈。乖乖!你吃了六十个饺子呀!舒服不?”

“太舒服啦,哎!”文兵的自嘲引起大家一阵哄笑。这时通讯员小曾挤进身来,拽了拽周翔的破棉衣,低声对他说:“快!队长等急了,快去吃饺子啦!”说着拉周翔走出人群,替他背起幕布往队部出去。

周翔尾随其后到队部门前不远的小水沟旁,蹲了下来,抓起一把小草揉搓了几下,蹭一点沟边的黄泥当肥皂,用来擦脸卸妆,再捧水洗脸,拉起棉衣袖来把脸揩干。走到队部门前扯了扯棉衣裤,掸了掸灰尘,觉得很整洁了,才立正,大声喊:“报告!”却听到队长乐呵呵地在他背后答应道:“怎么这么晚才来,看来不叫小曾去请你,你还不想来了,是吧?”周翔扭头看见队长端着一脸盆连汤带水的,热气腾腾的饺子从厨房缝里走了出来。周翔连忙上前行了个军礼说:“队长请客吃饺子,傻瓜才不来呢!”说完伸过手去,赶忙接过队长手中的盆子。这时曾耀已经放好幕布,点亮了蜡烛,听到声音,掀开门帘迎出来,从周翔手中接过盆,尾随着队长、周翔走进帐篷里。队长从左面傍着帐篷固定的木桩板皮桌上拿起一个搪瓷缸、两个搪瓷碗、三双筷子、一把木勺走到帐篷中间,往桌上一放,指着围桌放着的原木墩子叫周翔坐下。他坐进了里面的木墩子上,曾耀把饺子盆往桌中间一放,拿木勺舀了三碗汤,便坐在队长左边墩子上了,三人都拿起了筷子。这时,队长从兜里掏出两头大蒜晃了晃说:“这可是松宗解委会军事代表蒙明同志奖赏我的,我请客,每人先发两瓣。”他乐呵呵地掰开蒜,选出两瓣大的先递给周翔,接着给曾耀两瓣,剩下的两瓣放在自己的面前,把剩下的一头蒜又装进了口袋。于是三人开始削蒜皮,吃起饺子来。

吃饺子吃得最欢快的要数周翔。你看他吃饺子的那股馋劲儿,一口一个肉饺子外带咬一丁点大蒜瓣,大嚼几下便吞下肚子里。每次,三五个饺子下肚后,还学着他班里的藏族战友小群培的样儿,把舌头顶着口腔上方,连拉出“哒哒”的响声,表示对主人招待的谢意和赞美,队长听了当然很高兴。

吃着吃着,周翔没解开的疑虑又上来了。他借队长蒜瓣的话题问道:“队长!你刚才说蒙明代表高兴了奖赏你两个大蒜。是今天的节目好看,还是……”

“是因为你的事。”

“因为我的什么事呀?我可没有帮解委会做好事,是不是我和富安用藏语演出《兄妹开荒》,让他高兴,奖给你大蒜,那当然有我的份啦!”周翔得意地说。

“看把你美的!”小曾给周翔的汤碗里夹进一个饺子,以表祝贺。队长却说:“这大蒜是刚从四川运来的呀!所以这饺子是天底下最棒最好吃的大年饺子,别说话,吃饺子!”队长卖关子似的一口咬下半截蒜瓣,不正面回答周翔的问题。他越是卖关子不回答,周翔越是着急,他闷着吃一饺子,咬一口蒜瓣,几个饺子下肚就把两瓣大蒜吃完了。把筷子往汤碗上一架,便又试探性地向队长问道:“队长!你叫我来和你一道过年吃饺子,还用珍贵的两瓣大蒜招待我,是不是过罢年又要像去年一样带我下乡去放农贷和采风呀?”

“不是跟我去发放袋种,是你去当‘牦牛大王!”说完又夹起一个饺子往口里一送,把半截蒜瓣往口里一丢,也放下了筷子,起身去帐篷边,扯下毛巾撩嘴揩手,接着说:“这事已和你们班长讲过了,他也同意了。”

好像去当“牦牛大王”乃小事一桩似的。而周翔却被他说出来的话,惊得心里直犯凉。心想:去当“牦牛大王”是什么意识?是宣传队不要我啦?他近乎发泄似地向队长道:“叫我去当牦牛大王是什么意思?给我提职,还是——”

突然周翔的好友富安掀门帘走了进来,听到周翔说提职的话,便玩笑似的说:“队长!可别忘了给我提职呀!”

三个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富安可是个机灵的家伙,他一见话不对题,上前抓起队长桌位前的一瓣大蒜,说:“我是说,别忘了给我大蒜。啊,周翔!玉珍,曲拉她们叫你去烧篝火跳弦子舞,别耽误时间,快来!”说罢,一掀帐篷门帘跑了出去。

尽管突然穿插了这一小段插曲,也未能淡化周翔的疑虑,于是他接着问道:“去当‘牦牛大王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跳舞演戏,还是装置工作没干好?”

“嘿!看来。你的问题还不少哩!别不高兴,因为你学习过藏语文,能说藏话。裴益四号(原A师副政委的称谓)才在今天上午召开的干部会议上点了你的将。不是调出,是暂借,懂吗?是暂借。”队长躺在他的地铺上,挑着牙,有些生气地说。

“就我一个?刚才来的富安,他的藏话说的比我好。发音比我准,怎么没点他的将?”

“关于这一点,你最好去问裴益书记。”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从兜里摸出日记本往桌子上一放,把饺子盆往周翔面前一推,用指头点了点盆里的饺子,示意叫他继续吃饺子。他就着蜡烛打开日记本,给周翔念会议记录,说:“你听听四号在会上怎么说的,‘为了保证修路部队的给养和其它物资的供应,上级下达给我们波密地区的运输任务是18万驮。尽管从去年的七月份起,就已经动员出了全区近70%的驮畜。约3500头参加运输,到年底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的任务。特别是今年藏历新年后,波密地区进入了春耕播种季节,最多只能派2000头左右的牲畜去参加运输,否则会影响全年的春耕播种工作,这是不能允许的!为保证按期完成任务,所以我们必须接受去年的教训,单凭各地区的定本带队运输是不行的,今年必须动员各地的甲本(百户)出来驻点督运,我们也要派出工作组去沿途督察、押运、调解等事宜,特别是要及时登记死亡的驮畜,与头人协商赔偿的金额。为此松宗解委会要尽快组织起支

援修路办公室,下设几个小组集体分工去做。人手不够,可以抽调一些,学习过藏语或自学成绩较好的,能说藏话的同志沿途参加押运、搞调解登记,当牦牛大王!像宣传队的周翔那样学习过藏语的同志,就可以借调去当骨干使用嘛……”队长把日记一合,接着拍着本子对周翔说:“听见没有?这可是我记录的,虽然没有记全,但主要的讲话内容,我还是记录下来了。‘四号点名要你去松宗当‘牦牛大王,这可是让你响应军首长的号召。记得1950年3月在四川乐山召开的进军西藏誓师大会上,军首长是怎样要求我们的吗?”说到这里队长把胸膛一挺,扮演首长的样儿,抬起右手说道:“同志们!我们是毛主席的英雄战士,到西藏去当‘牦牛大王,去帮助藏族同胞建设好西藏高原,保卫边疆,巩固国防!”队长放下手,乐呵呵地问道:“我扮演首长讲话怎么样?”周翔也乐了,说:“队长学得顶像的。当时我们连就去参加了那次的誓师大会,振奋人心呢!会后,咱们连就有很多同志咬破指头,写决心书,响应军首长的号召,坚决到西藏去当好‘牦牛大王帮助藏族同胞放牦牛,搞建设,巩固国防!”周翔兴奋了,表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豪情来。

“你写决心书了没有?”队长羡慕地询问。

“我怕疼,每敢咬。不过,我在班务会上表过决心。”周翔老老实实地说。

“这么说,裴书记点你的名,叫你去当‘牦牛大王搞运输,没有委屈你吧?”队长紧接着问周翔,这可把周翔问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忙申辩说:“我没有说去当‘牦牛大王受了委屈。我是想说……”

“你想说:叫你去赶牦牛搞运输,也应该叫富安一同去,是不是?没出息!”

“不是。我是想说,怕你不想要我了,才把我调出宣传队,若果真是暂时借调,我一定服从组织调配,去当好‘牦牛大王。说心里话,自去年搬来松宗,沿途看到那么多的运输队,听到那么多好听的藏族山歌,我就,默默地在心里期盼着有这么一天,叫我挥起赶牛鞭,”说着他站了起来拿起一根筷子,举起来朗诵道:“当个牦牛大王,赶着‘高原之舟穿莽莽林海,爬弯弯山路,为英雄的解放军,送去波密的春光,藏族同胞的祝福,祖国母亲的期望!”

“嗬!曾耀,你听听,他这个未上任的牦牛大王竟然朗诵出几句诗来表示他的决心。好!看来这几年你刻苦读书学习,文化大有进步!好,就这么定了。你明天起大早赶去松宗解委会,去向蒙明军代表报告。”队长把手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接着说:“啊,对了。”队长姚钧从帐篷撑杆上取下紫红色的琴套取出一把京胡,走到帐篷边,往放洗脸盆的罐头木箱上一坐,熟练地调好弦,拉起京戏曲调过门来。

周翔一听兴奋地往前跨出一步,站在队长的京胡前,张口就唱:“忙接过元帅酒一盅,小弟言来你是听……”(《朱仙镇》唱段)

“嗯,唱得不错。”队长把琴一收,往琴套里一放。拉紧琴套带往周翔手中一递,讲道:“拿着!带着这把京胡,有空就练习练习自拉自唱,唱熟几出京戏名段,今后上台,也算得一个小节目嘛。”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翔听了高兴地打了个立正,行军礼,接过京胡大声说道。队长见了,喉咙里又抖出一串“嘿嘿”的笑声,拍着周翔的肩膀说:“先别忙保证。我还有任务交给你!”

“是!请队长交给我任务吧!”周翔把京胡套往桌子上一放,眉开眼笑地又坐到桌前,拿起了筷子。这可是周翔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在队长面前表露出由衷的欢快。

“听着,”队长走过来,从兜里摸出最后一头蒜瓣,掰开分给他和曾耀各两瓣蒜,接着说:“你带着这把京胡,要抓住机会组织些篝火舞会,收集当地的民歌,学习当地的舞蹈,根据收集来的好人好事,学着编写一些新的小节目。哪怕是你的构想也行,拿回来交给我。另外,如果你发现形象比较好又有培养前途的男女青少年,可以动员几名来宣传队。你要知道巴安参军来的这些藏族同志,除了个别几个同志外,绝大部分被调去办事处机关当干部了!可是我们宣传队不能没有跳舞、演戏的藏族女演员呀。”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随着帐篷门帘被掀开,一群穿着演出服装的巴安藏族女同志,蜂拥而入。为首的是横托着哈达的班长李雯,稍后左面是卓玛,抱着一把壶嘴上抹着酥油的酒壶,右面是捧着酒碗的玉珍;再后。左右冒出的是阿米、曲拉和大阿西。曲拉拉着周翔低声地说笑起来。李雯走到队长姚钧面前,双手托起哈达往上一举,大家整齐、响亮地喊新年祝词:“队长,给您拜年啦!新年快乐!扎西德勒!”李雯给队长献上哈达。一米八的姚钧乐呵呵地鼓掌致谢。接着是玉珍上前斟酒,领唱敬酒歌:

美酒满满斟上,

情在酒中荡漾;

酒歌出自心底,

祝福如意吉祥!

队长连声道谢,接过酒碗,接照藏族的风俗。用无名指接连三次蘸酒弹出后,高兴地抿一口酒,把碗递给卓玛。卓玛不接,要求喝干这第一碗酒,接着听他们唱第二首酒歌,再喝第二碗,连饮三碗才行。队长一听,哪敢再喝,伸出两个大拇指来,恳求姑娘们破例,减为连抿三口酒代替三碗。姑娘们围拥上来,哪里肯依。嚷着非喝不可!就在这时,汪华掀开门帘像乖猫似的,弯着腰轻轻地走到曲拉身后,扯了扯她的农角,把她拽了出去。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周翔看见了,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嫉妒,尾随着跟出队长的帐篷。听到帐篷左面昏黑的树影下,汪华正在埋怨曲拉只顾和周翔说笑,不理他的呼叫。曲拉生气的回答道:“我和他的关系就是好,我从巴安领主家逃出来,就跟着他们的连队,走到江卡参加革命的!后来我被送进江卡藏训队,学习藏文汉文时,我们又在一起学习,我教他学藏语,他教我学汉语。藏训队毕业后,我们又一道分到宣传队来!我们的关系就一直很好,你凭什么不准我和他说话呀?!”

“就凭我是团支书,你是团员。他周翔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群众,而且还是一个解放牌群众!懂吗?他周翔是解放过来的,我汪华是自愿参加革命的团支书,我喜欢你……”接着便听到曲拉说:“不是还没有成立团支书吗?”突然她的嘴被捂住了,只听到曲拉“嗯嗯啊啊”的挣扎之声传了过来。不一会,就连这样的声音也没了。周翔闷闷不乐地掀开门帘,想回到帐篷里去。竟被嘻嘻哈哈拥出帐篷的姑娘们,不依不饶地扯到女班帐篷前,和早已等在篝火边的富安、文兵、群佩牵起手,围着燃烧的篝火,跳起弦子舞来。直到跳完一场舞,休息时,富安才摇着周翔的手,问他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是不是又挨队长批评啦?

周翔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说:“我明天去松宗解委会报道,去当。牦牛大王。”

“没有我?”富安问道;周期又摆了摆头说:“我很累,我想回班里去睡觉,你们跳吧。”说完和富安握了握手,算是告别了,他闷闷不乐地摸黑回班里去。周翔的脑海却荡起了曲拉与汪华的对话来。周翔愧痛地在心里说道:“是的。我不过是一个解放军战士。虽然被叫做所谓装置组长,那是队长随便指派的,是不进档案的吹泡组长,有什么资格

找对象,谈恋爱!”周翔高一脚,低一脚地想着心思,摸到一班门前的帐篷绳,掀开了门帘。一股难闻的臭胶鞋味和魔啸般的鼾声迎面扑来,周翔差点吐出来了。他拍打着鼻子,直喷鼻气。他匆忙跨到下通铺前摸着挡铺的横木靠里找自己的铺位,一屁股坐了下去,窝进了厚厚的铺草里。他顺势抬起双脚。交替蹬掉力士鞋,拉过叠放在脚头的被子,麻利地脱掉棉衣往被子上一盖,脱下棉裤当枕头,合上了眼睛。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曲拉的音容笑貌,不断在脑海里涌现。前年在倾多开荒时,周翔的双手打满血泡,不能糅糌粑,每顿饭都是曲拉帮他舀茶、糅糌粑。每个星期天,曲拉来为他洗衣裳,晾干后叠好,装进枕头套里。特别是从倾多宗搬来松宗后,有一次在月下跳弦子舞,曲拉热情地拉起他的手来跳,还带头领唱仓央嘉措的情歌。

你是一朵白菊花,

我是一朵红梅花;

你我若愿两相爱,

红花白花共枝桠。

“哈哈……曲拉把仓央嘉措的歌词改为自己用了,羞!羞!羞!”这是大阿西,以指刮脸羞着曲拉,还开玩笑地说,“周翔!快答唱一首表个态!”这是卓玛的声音。

“快、快、快!”这是全舞场的声音。

曲拉见大家的催促声把周翔并得很窘,更是得意地唱道:

绿柳爱着黄莺,

黄莺恋着绿柳;

咱俩依依相恋,

鸽子飞来何忧?

这可逗乐了大家。姑娘们互相使了个眼包,抬起脚来,整齐合拍地踏响地面。刮脸反复叫喊着:“曲拉、曲拉、曲拉!俄查、俄查、俄查!(脸红、脸红、脸红!)”这样一羞,可把曲拉和周翔羞得满脸通红起来。还是好友富安灵机一动,拉着曲拉一个搓步蹿了出去,甩开双手,山鹰展翅般地唱跳起巴塘弦子舞《廓郎呀啵》(姑娘头饰美)来。这才使满脸通红、无地自容的周翔摆脱了窘境。过后周翔也没把这场玩笑当回事儿,因为藏族姑娘们常常爱拿他和富安说笑、开心。

想到这里。周翔把刚才在队长帐篷外听到的,曲拉对汪华说的那段话,与那次曲拉欢唱仓央嘉措情歌联系起来一琢磨……“哎。”周翔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恨自己如此的笨啊!事已成过去。但愿曲拉不受他的骗,终身幸福。可是她嫁给这样一个人,能得到终身幸福吗?就为了这,周翔辗转难眠,很久很久才倦怠无力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周翔被鸟叫声惊醒过来,忙调过头去,掀起帐篷底角朝外一看,东山后的太阳喷薄欲出,阳光把湛蓝的天穹,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晴朗而好看。于是他放下帐篷底角,坐了起来。一看全班战友还沉浸在酣畅的睡梦之中,羡慕不已。他轻手轻脚地打好背包,提起军用挎包出了一班的帐篷。到沟边洗完脸,想起队长叫他带去的京胡没有拿,便向队部走去。正好通讯员曾耀掀门帘而出,他把京胡和队长签名的纸条递给周翔说:“给,这是队长叫你带去的京胡,还有他写的工作介绍信。队长叫你别忘了自拉自唱几段京戏,特别是物色一二名形象好,有培养前途的女队员。”

周翔接过京胡套,往肩上一挂,向着队部帐篷,立正行了军礼,算是接受了任务,与队长告别,义和曾耀握握手便转身吹起《解放军进行曲》口哨,雄赳赳地向松宗解委会走去……

第二章

周翔生性憨厚,对上级,他敬重如父兄,对一般同志,他尊敬如师友,尤其是一旦成为朋友他就特重义气,讲风格。究其缘由,多半是源于他小时候爱看古典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参加革命后,特别是从藏训队调入波密宣传队后,又爱看时新小说,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无脚飞将军》、《暴风骤雨》等,提高了阶级觉悟,因此工作上不怕苦不怕累,任劳任怨:特别是读了高玉宝的《半夜鸡叫》和对他的评论文章后,周翔逐渐克服了自卑感,向高玉宝学习,坚持不懈地学习文化,写日记,练写文章,乃至暗下决心,争当“高玉宝”第二!

所以他每次下乡演出,或蹲点发放农贷搞救济,或体验生活搞社会调查,他都能全身心地投入农村、牧场上去,调查、采风,收集民歌与民间故事。喏!这次队长姚钧又叫他去当“牦牛大王”,虽然起始误以为队长要调他出去,但一旦知道这一次又是天赐良机让他赶牦牛,体验生活,增长知识和才干,使周翔高兴得直想跳!

周翔背着“三压二”背包,肩挎京胡喜滋滋地去松宗解放委员会报道。松宗解委会。他并不陌生。办公室副主任黎卿同志。原本就是A师c连的藏语文教员(称文教),昌都战役胜利结束后,黎卿文教、曾远班长和他,三人一道被调到江卡藏训队学习藏语文。这时,文教又成了他的排长。因而宣传队从倾多宗搬来松宗后的一个星期天,他便到宗解委会去看望已经提为松宗解委会办公室副主任的老排长黎卿和两位在藏训队学习藏语文的同学,一个是宗公安员习贤同志,一个是宗办事员季忠同志。这天见了而别提有多火热,直玩到下午才告别回宣传队。老排长送他下楼时顺便引他见了宗的二号首长——副军事代表蒙明同志。首长是那样和蔼可亲,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这次被借调来宗解委会当押运员,将和这些老领导老战友一起工作,一想到这些就打心眼里高兴,因为有熟识的领导和同学还害怕寂寞、遭冷遇么!所以他进解委会的大门就像回了家似的叫喊起来:“老排长!老排长!”没人应。于是他又“噌噌”地跑上楼喊道:“习贤!季忠!”还是没人应声。只见靠外一排几间办公室的门全都关着,与以往因陋就简略有所不同的是每间办公室的门上都挂出了一块小木牌,上写着××办公室的字样,仅此一桩便显示出来一个人民政府的庄严与气派。而门框两边贴着手掌般宽、手臂般长的两溜红纸黑字的春联,却又给这破旧的楼房增添了一层“春节”、“通车”双喜临门的喜庆色彩。它使周翔想起了儿时过春节时的欢乐景象,他笑了。觉得他能来此处参加支援修路当“牦牛大王”真是太光荣啦!突然听见习贤在楼下叫他的名字,“周翔!”接着又听到“噌噌噌”地跑上来,一见面又是拍肩又是握手,对他说:“你在楼上叫什么?咱们都在后院落听蒙副代表的报告。快去,都等你好久啦。”说完拉着他往后院跑去。周翔刚跨进后院门就听到“哗……”一阵笑声和掌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望去,可不,蒙副代表正站在土台上扳着手指讲着什么,蒙代表见他走进来,便大声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欢迎!”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笑声。周翔走到土台前向蒙副代表行了个军礼:

“报告军代表!我奉命来松宗解委会报到,请指示。”

“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他没理会走上台去向代表递上他的介绍信。蒙代表接过介绍信,看也没看对大家说道:“你们笑什么?周翔同志没忘掉自己还是个军人,这很好,应该向他学习!”没料到刚来就受到军代表的表扬,周翔听了心里乐滋滋的。突然,蒙代表严肃地叫道:“黎卿副主任!”

“有!”黎卿站起来答道。

“你先去给周翔同志发一支步抢!立即带领你的人,赶到会场去执行你们的任务!”

“是。”黎副主任走出来,用手指点着叫

道:“习贤!季忠!柳干事!还有你,”他戳了周翔一指头,“你们随我来!”便带着他们四个离开了后院。

周翔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要发给他枪去执行任务,不由得有点紧张。走到办公楼下,老排长命令习贤他们三个都回寝室去取枪,只带周翔一个人上楼,进了办公室。黎卿从内室给周翔拿来一支捷克造79步枪和20发子弹。要他把背包和京胡放在他的藏式小桌上,这才带他下楼来,对他们四个交代任务说:“今天是去参加一个群众大会,是办事处副主任、倾多宗代宗本降巴扎西首长召开的。他要责打曲宗甲本泽仁多杰鞭子。据报,此人的舅父带来十多名背着叉子枪,腰横长柄刀的亲信,想在开会时劫走甲本。因此,蒙代表命我们带领警卫连一班,速去松宗寺后院,解除其武装,把人押进会场,让他们听一听,看一看降巴扎西副主任,因为什么要责打他们的甲本的。同时要维持好会场秩序,保证首长安余!具体部署是:柳干事带着周翔、季忠同志赶去会场,组织安排好各村定本头人和群众,以及民工的坐地,稳住人心,向定本头人们交代管理好群众的任务,维持好秩序;我和习贤同志去寺院门前和一班汇合,去缴甲本亲信的械。好了,出发!”

事情的起因是:波密办事处新任副主任、倾多宗代宗本降巴扎西昨天下午召开三宗(倾多、易贡、松宗)头人参加的关于支援修筑康藏公路的运输会议,和头人们研究商讨各宗可派出的驮畜和运输任务时,遭到曲宗(松宗下属的一个小宗)甲本泽仁多杰的反对与顶撞!竟敢讥讽降巴扎西不是贵族出身,没资格担任倾多宗的宗本,不能领导他。

还特别提到则拉宗一位贵族出身的宗本给他的信,叫他不要参加支援修路运输,所以他拒绝派出驮牛为修路部队运送粮食。这可惹恼了降巴扎西副主任,当场命令倾多宗秘书长顿珠叫两名宗府差役把甲本捆了起来,并通知附近各村寨的定本,带领他们的百姓来参加今天的群众大会,他要当众鞭打这位顶撞上司,反对支援运输的甲本,以做效尤!

但是,这位小小百户头人竟送信给他舅舅,叫他带人来救他返回曲宗。其舅父更是愚蠢至极。胆大妄为,亲率十余骑荷枪实弹的亲朋和佣人,星夜赶来松宗寺,潜入后院,伺机营救泽仁多杰。不料被后村根保(村长)看见,立马来解委会告发,才有今天这样一个紧急行动。

当黎卿他们喘着粗气到达寺院门前时,警卫连一班早已在此等候了。班长看到黎副主任,他向前跨出一步向黎副主任行礼,报告了人数,请求任务。黎副主任和他握了手,转身叫柳于事、周翔、季忠三人先进会场去清查人到齐了没有,维持好秩序。叫习贤和他带一班去后院做甲本舅舅的工作,缴他们的械。

于是柳干事带着周翔和季忠走进寺庙左面的一个宽敞的大院。柳干事和季忠是宗里的干部,他俩认识各村定本头人和村民。便去查问他们人到齐了没有。

周翔呢,刚来松宗当地方言听起来很吃力,所以只能协助柳干事和季忠做些他俩没想到的事情,比如用眼睛观察,只要人们没有反常的神情和举动,就算没事。当然对于那些个腰横长剑短刀的青壮年、村民或民工,他必须随时拿眼睛挂着点儿。周翔倒背着枪,手握枪管在院子里转悠,细心地观察院墙上的缺口和可以利用的地形。

这个所谓的会场,从小土台等设施看,是借用松宗寺驱腿做法事或跳神用的院落。整个院子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靠北头盖有一排土木结构的平顶房屋。宽长的凉棚下,摆放着中高两面低的三个座位。上铺着三张红绿色花卡垫,很是显眼而又气派。座位前各放着一张藏式小条桌。再向前约二十米的场院中问,立着一根经幡柱,黑白两色印经布,在微风中飘动着。南墙根坐满了来开会的村民和民工,约有三百来人。

柳干事、季忠和几位小头人模样的人,在清点人数和调整他们的座位。他们几个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人调整成方形,坐南面北,席地盘腿坐了下来。小头人们还要求他的百姓们,一个个都要双肘撑膝,双手合十,喃喃细声地口念六字真经,恭候代宗本降巴扎西和松宗寺唐纳活佛的大驾光临。人们刚安顿下来,忽然一个扛着一捆细长紫红色柳条的黑瘦高挑个儿的牧民,“噔,噔,噔”地走进院来。这柳条一看便知,这是用来作为刑鞭打屁股用的。

别看这初春的红柳枝条儿,一旦被用作刑鞭,它一变弱柳枝条,而成为权威之杖,任凭你钢筋铁骨,也叫你血肉横飞!当这次黑瘦汉子走到经柱下,“咚”地一声丢下柳条捆,竟把在座的几百善良百姓和民工吓得,轰然爆发出一阵惊惧的“嗡嗡”念经声。

这个人身穿油渍老山羊皮藏袍,与他高挑瘦削的个儿极不相称,就像一根干树桠插在皮口袋里一样。满脸的污垢衬着憨厚可掬的神态,一看便知,他是一个刚从外地派来当刑差的穷苦牧民。

他熟练地从怀里拿出一把砌石用的短柄榔头,接着又从左手袖筒内抽出一根两尺长的削尖了的木桩砸进地里,足有一尺来深,他还怕不稳固,用力晃动几下,见动弹不得。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拍打着粘在山羊皮毛上的尘土,拿起榔头径直走到人们的座位前,转身一抹身后衣摆,沉重地伴着一声“噢呜”坐了下来。

黎副主任和习贤引领着一伙人走进大院,他慌忙起身从中间退到东面的墙脚下,躬着腰,拱手目送他们绕到后面空地。这时全场人伸长脖子瞪着惊愕的眼睛,啧啧地观看。

这伙模样非凡的汉子,一行十一人。除尾随于后的一老一少外,走在前面的九名青年壮汉的装束打扮几乎一模一样。他们高盘在头顶的发辫上很招眼地立着一个金黄的蜜蜡石的发髻。自染的土黄色的发辫缨子飘散在右面的额头上,酥油抹过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身穿一件宽领大袖斜扣的白色藏绸衬衣,礼节性地右手掌贴着胸口跟随在黎副主任和保安员习贤的身后走进会场。可惜他们的腰间没有波密汉子惯于别着的呙佩腰刀(即砍树劈木用的平头长柄刀),不然就更加魁语气派了。

不过今天他们没能挺起胸膛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他们的风彩,而是微微躬着腰跟在公安员习贤的身后,不声不响地出到群众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在习贤的指挥下唯唯诺诺地盘腿席地坐了下来。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老一少被习贤安排在刑差旁坐下,等候宗本处罚甲本时听候召唤。

黎副主任走过来小声地对柳千事和周翔说:“经过耐心的说服教育,特别是甲本的舅舅看见真枪实弹的解放军站在门外,才和小外甥旺加商量接受了我们的劝告。交出了他们的三支英式步枪,六支双叉火药枪和九把呙佩刀。由解放军代为保管,并保证听从我们的安排,遵守会场的规定,不起哄、不闹事。”

黎卿接着语气庄重地补充说:“尽管如此,我们仍不可大意!周翔要守卫在首长的后侧面,配合降巴扎西副主任的警卫员小胡。务必保证首长的安全!”

“是!”周翔警觉地应了一声,便向酋长座位的里侧踱去。

“啪啪!”院门口传来两声皮鞭的炸响,人们扭头一看,只见两个身着黄色十字花边氆氇藏军服、头戴红缨帽的差役,裸露着右臂,举着牛筋鞭走进大院。对惊愕的民众喝

道:

“倾多宗代宗本先生和唐纳活佛驾到!到会民众速起立恭迎!”

话音刚落,人群中“啦勒索!”的唱应声一下进发了出来,有如骤起的狂风把人们的情绪冲腾了起来,纷纷躬身而起,有拉袖甩辫的,有合十作揖的,直到降巴扎西、唐纳活佛和秘书艮顿珠一行在警卫员小胡的护卫下径直来到座位前坐下。引导的差役威严地向到会的群众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大声说道:“坐下,坐下!”人们这才缄口默声、下襟危坐下来。

但仍然一个个趁机从男女仆役们忙碌摆放龙花瓷碗、倒酥油茶、搬运火盆等川流不息的缝隙中瞻望宗本贵人的福容。因为贵人宗本未来之前,早有传说他是一位不欺世人的好官,敢秉公办事的上司,而且仪表非凡。

可不,他身穿细呢长藏袍,外套一件绛紫色氆瞧呢而的羔皮背心;年纪不过兰十四、五岁,短发宽额,方脸高鼻梁,眼袋微凸,目光炯炯,端坐在中间一层垫子的座位上,笑影焯焯,和蔼可亲,只可惜身着俗装,若是披上袈裟。一定会被人们看成是人间最慈善的高僧、活佛啦。

再看他左首,坐着的是松宗寺唐纳活佛,身材伟岸,仅坐在矮一层坐垫上还比绛巴扎西高出半个脑袋,其腰围没有两个人怕是合围不上的。他面颊黧黑,嘴阔而齿白,尽管盘腿而坐,仍如山崖壁立。虽然闭目数珠,却威仪凛然。论职务,他是松宗解放委员会副主任,松宗寺主持,是降巴扎西的下级,但他在当地群众眼里不仅是人间活佛。而且还是掌握松宗辖区政教大权的一统僧官。

所以当他走进大院时,满院信徒谁不想伸过头去,顶礼膜拜,求他摸顶赐福?但眼看着戴红缨帽的差役手上的牛筋鞭高悬在头上,又一路喝唱着代宗本降巴扎西和唐纳活佛的大名开道,谁还敢伸过头去试鞭呢?

此时,坐在降巴扎西右首的秘书长顿珠在征得代宗本和唐纳活佛的同意后向院落外一招手叫道:“把泽仁多杰带进来!”

只见两名穿黄色氆氇藏军服,头戴红缨帽,斜背着步枪的差役架着一个发辫油光但很蓬乱的人疾步而人,来到降巴扎西桌前喝道:“站好!”这时,我们才看清了这位百户头人的尊容:他又浓又黑的络腮胡,把一张汗渍灰白的圆脸圈在其中,真像藏在乌云后的一轮月亮。尤其是他那两只眯着的小眼射出冷冷的光来,更显露出他的桀骛不驯,目空一切,敢作敢当的康巴汉子性格。即使他此时站在顶头上司——代宗本将巴扎西丽前。竟毫不在乎地转过身去扫视满场子的差民百姓。当看见舅父和弟弟旺加以及雇请来的人,坐在最后面,一个个毫无生气地低着头,便鄙夷地朝着他们啐一口唾沫“呸!”

这可激怒了代宗本降巴扎西,他生气地一拍膝盖,厉声斥责道:“你好大的胆子!站在我和唐纳活佛面前还敢抖威风!”他指点着面前的两个差役命令道:“你俩个,给我把他拉下去,绑起来,狠很地先打二十鞭子!”

“勒索!”差役一边一个把甲本泽仁多杰架着拖到经幡柱下,冷不防地按着他的双肩同时抬起脚朝着甲本的阚窝处踢去,只听得“噔”地一声甲本踢跪在了地上,随即将他摁住,解开绑着的双手,命他趴在桩前,让憨厚的刑差过来把他的双脚牢牢地绑在木桩上。未了,刑差熟练地走到甲本头前盘腿坐下来,双手把甲本的头紧紧箍在他的盘腿之上。

于是,两个差役解开柳条捆各抽出一根柳条走过来。合手掀开甲本皮袍下摆,猛力扯下他的羊皮裤,露出两个灰色的野兔般的屁股墩儿。这才回转身,他俩把刑鞭高高举在头顶,等待代宗本降巴扎西最后下达执行的命令。

这些举动,在场的差民百姓无不伸长脖颈,目不转晴地盯着看。特别是最后举起鞭条请命的时候,好像有人叫板似的“嗡”地大念起经来。不难听出其中包含着善良人们的同情和祈求宗本宽恕的意识。

这一些,降巴扎西早已司空见惯、心领神会。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看了唐纳活佛一眼,唐纳活佛像是没看见或听到似地紧闭着眼睛,嚅动着嘴唇,一下一下地拨动手上的念珠,没有丝毫想为自己的下属甲本说情的味儿。看来,活佛是同意对这个目无尊长的下属施加鞭刑的了,当然也包含着唐纳活佛对不能很快派出驮畜参加运输而焦虑的心情。

降巴扎西代宗本向执鞭人大声喝道:“听着!给我用力地打!”

“啦!”

执鞭的两个随从伸出柳条量了一下距离,又相互使了个眼色,高高举起鞭子,试探性地故意轻轻点了一下甲本的屁股墩子。他俩假意把长辫绾绕在自己的红缨帽上,甩开的两支袖筒拴系在腰间作打的准备,眼睛却瞟着甲本趴在地上的双手是否伸出大拇指求饶。或伸出几个指头暗示鞭后馈送银元的数目。

可是甲本不但没有任何一点表示,紧握拳头高高举过头顶摆动,这可是威胁性的警告动作。这还了得!一个小小甲本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瞬睽之下,亮出拳头向上司示威,可恼!甚怒之下,他俩举起柳条刑鞭,甩开膀子,交叉着,上下翻飞起来。每一鞭抽下去,都会从那一对“灰兔”身上进出一个沉雷般的数字来:“吉!”“呢!”“松!”“细!”(一、二、三、四)。数着,直打完二十整才停下来,又向上首举起鞭子报告二十鞭打完,并向两位上司躬行一礼之后分立于两边。听候宗本第二道命令。

在场的众乡亲这时才吞下口水,吐出一口长气。双手合十捂着胸襟跌坐下来,又开始“嗡嗡”地念经了。

唐纳活佛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自己的信徒和民工们,侧身礼貌性地向宗本欠了欠身,低语了几句什么。就在此时。谁也没料到甲本泽仁多杰竟敢挣脱刑差的手,左手撑地,右手握拳高举过头,朝着上首坐着的三位领导喊叫道:

“你降扎(降巴扎西的简称)管不着我!打死我也不服!我决不派出驮牛去参加运输!我——”

这时左边的差役重重一鞭抽在了他的手上;右边的差役猛扑过去,摁住他的头,不准他胡言乱语和喊叫。

这个胆大包天的甲本喊出的话,可把唐纳活佛气得直向他挥拳斥骂:“该死的奴才!”

降巴扎西听了早已气得脸颊通红。只见他从袖筒里拿出折叠着的卫生帕,打开。擤了擤鼻子,还特别有力地啐了一口唾沫,把卫生帕往桌上一扔。从腰间拔出一把印度匕首,钉在桌子上,吓得满场群众“哇!”地大叫一声。唐纳活佛也惊得身子一抖!

大家见到代宗本的这个拔刀动作,马上联想起去年他杀小偷的传说。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秋末冬初时节,昌都解放委员会波密第二办事处召开波密地区头人会议,降巴扎西副主任命宣传科凯宇科长通知宣传队组织腰鼓队。去倾多城外打起欢快的腰鼓迎接各宗头人人城。

不意,有一位大头人看上了腰鼓队的红绿绸子做成的腰鼓服装。竟在开完会不久。便派来达本(马倌)偷走了全部腰鼓服!急得宣传队指导员叶友跑去报告了代宗本降巴扎西。副主任听了很生气,对他的秘书说:“我降巴扎西坐在宗政府内,都敢来偷走腰鼓服,这还了得!你快去叫倾多甲本派人在十天内给我查找出来,把小偷缉拿归案!”

这个甲本也真能干,回家派人到周围各村去询问,便知道了是×××大头人叫他的

马倌带人来偷的。当天中午他们还在郎丘村拿腰鼓服换酒喝来着。于是该甲本带了几个人背着火药枪,快马追到许木宗的坝子上把这伙小偷和腰鼓服一并抓获,连人带马押解回倾多复命。第二天代宗本降巴扎西命秘书长顿珠通知周边村群众到宗政府门外的小坝子上开会。会上,降巴扎西代宗本非常生气地宣布要责打小偷100鞭子!可是,这个不识时务的小偷竟敢说出他的主子大头人的名字来顶撞宗本,说“我是×××头人的达本,你只是个代宗本,不能责打我!”这可把降巴扎四气得满脸通红。他猛然从腰间拔出印度匕首,猛力地钉在了他的座位前的条桌上!命令随从把小偷捆绑在柱子上,由他执刀,割开小偷膝下的动脉血管,听凭他把血流干而死。不意这件事一下传扬开来。

因而,当人们看到代宗本降巴扎西被泽仁多杰的活气红了脸,拔匕首钉在桌上能不惊出汗来吗?不过,降巴扎西代宗本没有命令差役把泽仁多杰甲本捆绑在经幡柱下。而是神态凝重地拍了一下手掌,大声说道:

“听着!今天开这样一个大会,能来这么多的人,说明各地头人很会办事,我很高兴。请大家听我讲几句话。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这个代理宗本的来历。正如你们曲宗的这位趴在地上挨打的甲本先生所说,我不是贵族出身,更不是噶厦委任的。但是,我是拉萨色拉寺派来倾多寺担任强佐的(大管家),由于原来的倾多宗宗本随藏军逃回了拉萨,昌都解放委员会波密办事处裴益书记任命我代理倾多宗宗本,管理倾多、易贡和松宗的行政。

“支援解放军修筑康藏公路!这是我去内地参观时,伟大领袖毛主席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还对我们说:‘修筑好康藏公路,今后多为我们藏区运来更多的茶叶、盐巴和布匹,改善人民的生活;帮助建设一个富裕的新西藏,这样就能更好地巩固祖国国防,保卫边疆!懂吗?这可是为我们藏区修的一条通向富裕的路。回到西藏后,昌都解放委员会王其梅将军又委任我当了波密办事处副主任,懂吗?我这个副主任比宗本还大一级,所以我这个代理宗本有权管理波密地区三宗的大小头人,谁敢不听从我的领导,有准敢违抗不派出驮畜支援修筑康藏公路搞运输,我就打谁的屁股!谁敝指派人用刀枪反抗我,我就要砍下准的头!听懂了吗?”

“听懂了!”“啦勒索!”全场响起一片惊恐的应诺声。

惊吓得最厉害的还是甲本的舅舅和弟弟!他俩几乎被吓得站不起来了。而是向前猛爬了几步,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哈达托在手上哭求道:“请宗本大人饶恕他吧。”舅甥俩被差役用柳条拦住,喝道:“闭嘴,趴在这里听候宗本大人训示!”

这一老一少不但没趴下,而且高高托起晗达跪行到降巴扎西和唐纳活佛的桌前献哈达,磕头不止地震求饶恕,说:“这都是我们的错,求宗本大人、活佛宽恕,我外甥泽仁多杰是听信了则拉宗本先生的谣言才顶撞了上司的,更不该叫我们来松宗图谋救他回曲宗,按理是罪上加罪,该打该罚,但求上司、活佛宽恕他是初犯。我们保证十日内派出100头牦牛运输,决不误时……”等云云。

唐纳活佛听了这样一大段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格言云‘智者听了路人传言,决定取舍必先调研;愚者不然贪图小利。只顾眼前哪管坐监?你作为一方甲本头人,听到谣传怎能不加恩考就敢顶撞上司,拒不支援修路搞运输呢?该打!”活佛叉指着老头,说:“你这个蠢老头竟敢雇人带着刀枪来救甲本更应严惩!但念你知错认罪,敢作保证,先记下你一百鞭子。但是,你的保证不等于泽仁多杰甲本的悔过决心!嗡嘛呢叭咪啤!”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嚅动着嘴唇,也不看一下甲本。

其弟旺加到兄长甲本身边,从刑差手下托起甲本的头哀求道:“觉啦!(哥呀!)快,快向宗本先生认错,作保证呀……”

趴在地上的甲本泽仁多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啐了吒加一口唾沫。而且崛起屁股来抖动了几下。意思是对宗本说:“你打吧!本甲本若是吭一声就不算好汉!”

降巴扎西看到泽仁多杰的狂暴野性还没被打下来,而且还敢当众作出如此冥顽反上的动作来,更坚定了他要治顽惩恶的决心。但是他照顾到唐纳活佛用格言为他的下属巧妙地说情,是出于活佛的慈悲,因而也用语巧妙地大声说道:

“唐纳活佛是灵慧的仙人,他为遇顽者朗读格言,以仁义开导,以慈爱善诱,但愚者终归冥顽不灵,竟敢忤逆尊者,这还了得!”说到此他已经动怒了,一拍手大声喝道:

“泽多!(泽仁多杰简称)你给我听着!你敢听信则拉宗宗本的谣言,小看本官,抗拒派出驮牛支援运输,这是你的第一罪;你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忤逆上司,这是你的第二罪。仅凭这两条罪就要打你一百鞭子,打到你开口认罪,保证按时派出驮牛参加运输。打!狠狠地给我打!”

“勒索!”两个执鞭的差役喝叫旺加走开,叫刑羞把甲本的头箍紧!他俩恨这位甲本老爷对他们这些当差人应该怎样打点也不知道,这是看不起他们。于是,他俩相互使眼色,换来更粗更长的柳条,礼节性地向上首宗本、话佛高举起鞭亮了一下,侧身而立,举起柳条鞭轮翻起落,狠狠地甩开了膀子。只昕得“呼呼”风声,和“唰唰”的鞭声。就像平地刮起了狂风暴雨一般,好不吓人!把鞭下的甲本先生痛得十个指头直往地下抠。他那被刑蕴紧紧箍住的脑袋使劲地调过来车过去,强忍着痛!

不过这第二次的鞭打还未数到五十,眼看着他那对灰色“野兔儿”逐渐地变成了一只肥壮的“大红公鸡”啦!那疼痛可想而知。

而甲本先生就是不吭一声,真是“英雄”得很!这可是对上司和鞭者的极大不敬。已有几分恼怒的执鞭者看在了眼里,怪在了心上。他俩相互又丢了一个眼色,便都往后退了一步,巧妙地用柳条的颠梢伴着数出的数,只见那只大红公鸡般的屁股“扑哧”一声像是被刀划开似地喷射出一股血,再往下,每一鞭下去都带出甲本痛苦的一声嚎叫!

这可把跪在不远处的旺加心疼的大哭起来,爬起身一下扑上去,护住其兄的屁股,代替他阿哥挨着轮番起落的鞭子,并大声哭叫着哀求其兄赶快伸出大拇指向上司求饶认罪,愿把他家几个牧场的驮牛全赶来支援运输。

看来甲本泽仁多杰再也支撑不住柳条的“亲善”啦!他听从了弟弟旺加的劝告,哀嚎蓉推开刑差的平,昂起头向上首两位上司伸出两个大拇指,叩头求饶说:“古切!古切!我认罪,我保证。”

“哇哈!……”在场的群众突然爆发出一阵满意的叹声。同时还有不少人为甲本的求饶喊出“切嘻”!的赞叹词,表示对他的谅解与赞赏。周翔还看见上丽的唐纳活佛也为他的认罪求饶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大声朗诵起格言来:

“知错就改,难能可贵;死撑硬碰,终身懊悔!支援修路,人间善事;行善积德,神必保佑。嗡嘛呢叭咪畔……”

聪明的舅舅昕出活佛已原谅了泽仁多杰,又在为他说情,赶忙起身拉着旺加,手托哈达,诚惶诚恐趋前向宗本、活佛作揖,把哈达敬放在小条木桌上。他见宗本、活佛微笑着点头接受了他和旺加的哈达,便拱手作揖退

到甲本身边和旺加一道替甲本解开脚上的绳子,拿给他哈达,叫他托在手上,并搀扶着他来到宗本面前恭恭敬敬地献上哈达,低着头,躬着腰喃喃地说:“请宗本先生、活佛原谅,我认错。我保证十日内尽多地派出驮牛到热亚转运站报道,参加支援修路搞运输。”

很生气的降巴扎西宗本。听了唐纳活佛对甲本聪慧过人的批评后气已消了大半。再听到这位任性的甲本真心地认错和保证尽多地派出驮牛参加运输,他的气一下全消了。于姓他也顺势把人情送给唐纳活佛说:

“你既然向德高望重的唐纳活佛认了错,作了保证。我就饶恕你这一次,下次再重犯,我决不宽恕!不过,我要求你回去后,一定要给那位四品宗本先生捎信去,告诉他,我打了你九十鞭以作警告!对于他,我有一个忠告。请他再不要造谣惑众,作违背达赖仁波切的贵代表阿沛·阿旺晋美啦签了字的《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的事,否则,他会淹死在西藏人民的口水之中的!在我管辖的地区,谁敢反对支援修筑康藏公路,我就惩处谁!听明白了吗?”

“勒索!我们都听懂了。”这几乎是所有到会的大小头人和差民百姓共同的声音。接着就是掌声和欢笑声。

“好,那就放了你。十天之后我要在热亚看到你和你的牦牛队!”

“勒索!啦勒索!”甲本和他的舅舅以及其弟旺加几乎同声应道。

这时,倾多宗解委会秘书长顿珠宣布“散会!”

第三章

昌都解放委员会波密办事处的物资转运站,建立在大兴与松宗之间的一个有二十多户人家叫热亚的小村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热亚村,在渡密地区算得上是个较大的骡马驿站。驿站楼宽院子大,房间多,百来车物资随便存放下了,只要把厚实的红松木大门一关,落下杠子,即使是抬来斗口粗的原木,也休想撞开它。所以热亚自建站以来不到两月,便装满了待运物资,波密地区解委会副主任、倾多宗代宗本降巴扎西怒责了曲宗甲本泽仁多杰,对波密三宗的大小头人震动很大,不出十天,便有驮牛队到热亚村转运站来报到并开始向双登兵站运送物资啦。

因此,以松宗解委会柳干事为组长,公安员习贤、办事员季忠和宣传队借调来的周翔为组员的押运组哪敢怠慢,随即步行赶到热亚村。蒙热亚头人原驿站达本(差马官)仁青盛情,把柳干事他们照顾到他自己冬天晒太阳喝茶、夏天玩骰子饮酒的偏房或者说走廊里住下。说它是偏房,因为他有门,门上还可上锁,说它是走廊,因它无外墙,只有一排柳条泥巴。他把柳干事一行人引进了这间长方形狭窄的房间里,还特地叫来他的阿佳啦(太太)和女佣人,当着四人的面胁肩谄笑地说:

“宗解委会的汉人甲本啦(指柳干事)带着三位工作员来响家居住,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光荣!所以工作员本啦(长官)要借用什么,只要有,你们都可以借。总之我家的东西你们可以随便使用。不过,要借她们陪睡,那可不能借。让蒙明代表知道了,会打我的屁股的。哈哈哈哈。”这一句玩笑话也把大家都说笑了。

头人走后,他们便在地板上铺上防潮雨布,解开背包“二”字形摆放四张铺位。柳干事与季忠头顶头靠里墙,周翔和习贤脚蹬靠外筚,各向着一个小木窗。站起来,可以观察外面的动静;躺下来,可以吹出酣睡的鼾声。这样安排睡铺,还是住集体宿舍顶有经验的柳干事针对周翔和习贤打鼾的特点给予的“特殊照顾”。

日落黄昏时,他们每人一碗糌粑两碗清茶吃罢晚饭,柳干事以组长身份去转运站报到,请示工作。周翔他们三个押运员,不。当时叫工作员,自然是去村里走走,看看。周翔有点累了,一路走,一路打着哈欠,真想倒在草坪上睡一会儿。习贤和季忠竟然认识每户人家的男女主人,一见面就像朋友似地又是握手,又是扪肩,谈笑风生地没完没了。周翔跟着他俩串门子,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同到住地,刚脱下鞋坐到铺上,柳干事同来了。

他往铺上一蹲便喊道:“开会啦!”这也是他的一种习惯,他把在连队当排长带兵的作风又用到今天的小组会上。他说:“开会!今天隆云站长表扬了我们押运组来得及时。”

“隆云同志调这里当站长?”周翔惊喜地问了一句。问得柳干事很不高兴,说:“怎么啦,他不够格来当站长?”组长不无讥讽地呛了他一句。

“不是,不足。去年在许木宗扎点搞社调,他是我们的队长。他可好哪,说话和蔼就像是我们的兄长老大哥,他爱人还是我们宣传队的演员叫阿次,我们的关系可好啦。”周翔憨厚的语言倒把柳干事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一下改变了他的语气,和蔼地说:

“哦,那太好了!”

“当然好畦,”季忠抢过柳干事的话头,插话道:“我看见转运站大门后堆放着好多的空罐头箱,你去给我们每人要回一个来,既能当衣箱,又能当办公桌。”习贤一听'也高兴地抢着说:“还能当饭桌,客来当板凳。”

“好了,好了,有完没完?开会!”组长打开笔记本传达站长的工作指示来。说:“由于转站人手不够,松宗押运组的任务略有增加和变动。由我和习贤同志住热亚村负责与各宗甲本、定本头人进行联络,登记派来的驮牛和骡马,以及背运的民工人数,带领他们领发运费和工资。每月小结、评比一次,对完成任务好的头人进行奖励;周翔和季忠同志负责热亚至双登兵站的押运和驮畜死亡登记;调解和解决运输途中出现的各类问题,如运送的驮队和民工相互间争占住地和放牛草坝引起的纠纷;或为修路部队占用群众的沟渠、土地引发的赔偿问题等。你两人轮班替换,处理不了的问题要及时汇报、请示有关领导。总之要保证运输线畅通无阻,按期完成任务!”说到这里,柳千事把日记本一合,接着说:“我的意见是,明天咱们分头到村里、山边、各帐篷里去清点、登记各地甲本和定本带来的驮牛和背运民工,及时帮助他们去转运站领发物资。周翔同志做好准备,明天第一轮出发上路搞押运。明早你除跟习贤同志一道去登记外,如有驮牛队无论哪个宗的你都要领着他们去领物资,去跟队押运,要和赶牛的牧民搞好关系。”

“是!”周翔响亮地答道。

“好,端水烫脚!”周翔他们三个高兴地叫了一声,便一哄而起,跑进厨房端热水烫脚,当他们四个相对坐下来把脚伸进木槽里烫脚时,习贤惬意地低下头晃着脑袋哼起他的河南梆子腔来,周翔为他拍膝打拍。可是习贤哼着哼着,就打起鼾来。

柳干事笑着踹了他一脚说:“别烫了。快睡去吧!”

习贤眯缝着眼,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提起水淋淋的脚就往被子里钻。接着周翔、季忠也打起哈欠来。

柳干事这才发现了大家的疲劳程度,一声令下:“不烫啦,睡觉!”

当听到组长“睡觉!”的命令,周翔的身子一下疲软了下来,费多大的劲才从木槽里提起水淋淋的脚,顺势拉起被子笼了进去,和习贤脚对着脚,“呼哈,呼哈”地比赛起鼾声来。

突然,一阵叱呵声和怒骂声把周翔从酣睡中惊醒过来。周翔仿佛没睡多久,他以为发生了敌情,翻身抓起步枪一看,只见柳干事、季忠还有习贤三位各举着半截蜡烛,口

里骂着,右手握着一只破力士鞋在铺上、墙上、泥板壁上“噼噼啪啪”扑打着什么。

周翔伸过头一看,连忙扒开枕头,拿出他新买的手电筒按亮,掀开被子一照,了得!几路臭虫从窗棂缝隙中爬下来,在他的铺单上画出几根歪曲的黑线条;而且同时还看到无数跳蚤顽皮地在比赛跳高哩!他不由得一阵肉麻,并且浑身痒痒了起来。于是他气愤地加入了除害战斗。是夜有诗为证:

头枕衣裤怀抱枪,

呼哈呼哈人梦乡。

忽闻叱呵鸣耳鼓,

又见人影动木窗。

臭虫沿壁拥挤下。

跳蚤环铺蹦达忙。

扑腾围剿除虫害,

秉烛移铺到天光。

他们被跳蚤臭虫折腾了一夜,直到那些害怕阳光的家伙都躲进了缝隙,周翔和习贤才蹬着脚,倒头笼进被子里,还没等他们俩打起鼾来,组长柳干事便叫开啦:“起来!起来!你俩个没见村子里、山坡上都燃起了炊烟吗?人家都在喝酥油茶添糌耙啦!”说完他带着季忠便出了房门。

是呀。要去联络三个宗领队搞运输,还要登记驮畜和背运粮食的民工,哪还能睡懒觉!更何况还要挑选一个驮牛队去跟随押运当“驮牛大王”呢!周翔想到这儿,便蹬了蹬习贤的脚。两人才相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穿衣起床。他俩麻利地跑进厨房舀来一瓢水,相互往手掌心里倒上,水往脸上一泼,便拧起干毛巾一擦算完。再从各自的兜里摸出猪鬃牙刷在瓢里蘸上水往嘴里一伸,来回几下便漱洗完毕。端来女佣人帮忙烧的清茶,解开工作组共用的糌粑袋,抓出糌杷往搪瓷碗里一按,倒上清茶,用食指搅来勾着吃,不一会便吃饱喝足了。习贤把碗往前方桌上一丢,摆出主人的架势,玩笑似的对周翔说:“热亚村,本公安员来过几次,几乎每户的男主人,友主人我都认识,村外田有几块,村边树有几棵,我心中早已有数。所以村里、村边住的头人,由我去登记或联系。你只管去楼后的山坡陡坎下登记联系就是了!这样花时不多,也不会耽瀑你去挑选一个好的驮牛队出发跟随押运。”他说话时见周翔听得很认真。又故做姿态地用手在他才露几根汗毛的嘴唇上,左一下、右一下理抹胡须似地以兄长般的口吻对周翔接着说:“据为兄的经验,你要选一个有头人或长者带领的驮牛队以松宗解委会工作员的身份和他们联系。并亲自带他们去转运站领驮运的物资,和头人或长者商量好出发的时间和路线。这样,你跟随着上路就不会感觉陌生。一旦发生纠纷。处理起来就不会太棘手、难办。”

习贤虽然半说笑半认真地讲了这样一番话,对于周翔来说,可给他挠到了痒处。的确自他来松宗报到后,就一直在寻思:这当“牦牛大王”响应首长号召固然光荣,但真的去和一些不认识的藏族农牧民一道吆赶着驮牛。穿丛林走险道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因为他既不会吆赶牦牛,又不会上下驮子,更不会修鞍具;再说如果途中一旦出现狭路相逢,或争道发生械斗,或两地仇人相遇打起冤家来,那该如何调解?死伤了人又该如何处置?尤其是素不相识。不听调解又如何办才好?所以今天听了老同学习贤的经验之谈,他心里一下亮了许多。真为他解除了不少顾虑。

吃完饭,习贤去了村里,周翔独自爬到楼的顶层。把村里村外能看见的地方都观察了一番。没料到热亚竟是一处世外桃源。户户麦架高耸的村子,坐落在一个坡缓而狭长的密林幽谷之中,酷似蓝色大海里的一片浅黄色的珊瑚小岛。不由地想起昨天的行军路上,听柳干事介绍说,这里海拔超过了三千公尺,但气候却与四川的雅安相差无几。可不,藏历年刚过不久,这里就能看到村里村外的红柳、白杨在抽青泛绿;用坝江边的山桃野杏也在吐色孕苞。

再肴村里几十户错落不齐的木瓦板壁的木屋,掩映在桃杏、柳树之中或荫蔽在高大的核桃树之下,这又是一个独特的景观;再看家家的天窗朝上张着,或浓或淡吐出缕缕炊烟和那屋前的煨桑烟在朝阳的照射下,交织成一条条蓝色或白色的祝福吉祥的哈达。在村予的上空飘忽着,把热亚自然村勾画成一幅美丽的风景图画。

蓦地。一声鞭响从远处传来,周翔放眼望去,村外的田野上显现出一个牧羊的姑娘看守着星星点点的羊儿在田里吃草。有几只猴几被鞭声吓得爬上树去。接着她甩鞭叫板,唱起了低回凄婉的牧歌:

啊妈啦啦——

东升的红太阳呀!

请莫隐入云层。

体弱衣单的牧羊女,

盼望阳光的温馨。

周翔听完激动不已,如果不是今天有登记牦牛的任务,他肯定会跑去记录或学唱这首歌。

突然。山腰上修路工地“嗵嗵嗵”响起一连串爆破声,腾起一朵朵烟云,尘雾把羊群、猴儿们吓得满田乱蹿,任凭牧羊姑娘如何甩响乌朵,打出多少石子去,也不管用了,怎么也招唤不拢羊群来。

周翔看在眼里。一挥手便跑下楼,向着牧羊的田坝跑去。好不容易帮助小姑娘把羊群吆赶到村后的陡坡边的田坝子里来。

说来也很凑巧,就在这个山坡的帐篷边,周翔竟遇上了那位趴在甲本身上替其兄长挨鞭子的,给他留下很深印象的牧民小伙子吒加,他仍穿着那身不太保暖的茶褐包的旧曲巴(藏式长衫)。盘坐在白布帐篷外的临时火塘边烧茶。周翔很自然地意识到甲本泽仁多杰的驮牛队按时到了。他向河边革坝望去,可不,很多肥壮的牦牛卧在草坝上安闲自在地反刍、品味着这里的芳草。

他车转身来,再向架在坡下的缝着吉祥图案的白布帐篷里望去。只见泽仁多杰甲本崛着屁股,半歪在坐垫上也像反刍的牦牛一样,闭着眼睛,手掐着念珠嚆动嘴唇。他高兴地走进帐篷礼貌地向甲本问安道:“甲本啦,贵体安康。”这是藏族通常问安的敬语,他却没料到无意中戳到了甲本的痛处。

甲本睁开眼睛看是一个汉兵来了,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既不答活,也不叫他坐下,很明显甲本把他当作了一个来申门的普通一兵。再说啦,他是甲本,相当干解放军的连长,对待一个大兵岂能以同级看待!他挨了鞭子,屁股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能一见面祝他“责体好”呢?岂有此理!所以不能不叫他闭上眼睛。周翔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甲本先生,我是波密办事处松宗押运组派来监管运输和向你登记驮畜的工作员,你不答理我礼貌地向您问候,是您失礼,懂吗?”说完,他主动地从甲本帐篷里的驮鞍上拉下一块背垫,放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甲本听说是波密办事处派来的监管运输的工作员,这才龇牙咧嘴地佯装出极其疼痛的样子,斜着身子坐起来,见周翔已经坐下便勉强地说:“对不起,我受了伤。屁股还没完全好,所以……”

“这一点我知道,那天,降巴扎西副主任责罚您,我在场。是松宗蒙明军代表指派我们去维持会场秩序的。事情已经过去,请别窝火憋气啦!”周翔很随便地这样说。不意,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他听说周翔还是松宗军代表指派去维持会场的人,必定不是一般小兵啦。于是他警觉起来,急忙拍手叫一个女佣人进来。要她洗碗斟茶,而且还亲手为周翔揭开碗盖,请他喝茶。他的这些举动。都表现得极其勉强,神态仍很沉郁。不过,他能改变态度和周翔说话。已经很看得起周翔了。

“请工作员代我禀告宗本先生,”甲本把念珠串往左手腕上一绾。态度骄慢地说:“我泽仁多杰按保证,超额派出了二十一名背运的民工和一百零二头驮牛,并且提前三天来到热亚撤到了!我,我,我还想争取超额完成运输任务!”

周翔拿出用分得的半张办公纸裁成的记事本和半截子削好的铅笔,记下了甲本报出的驮牛和民工数。心想:这位桀骜不驯的甲本先生,竟然余怨未消地当着我周翔说了这么多大言不惭的话。其实不就是多来了一个民工,两头驮牛和提前三天到热亚参加运输吗?这个“一、二、三”十有八九是他存心编排出来对宗本的发泄,再加上他的“争取超额完成运输任务”不就那么几驮数字?何况还要按驮数拿运费,按超额领奖金呢?因而,周翔也借机向他先进行表扬。尔后不无用心地对他说:

“记得我学藏语时,老师讲过一首格言诗,大意是:聪明的人即便受到挫折。哪怕声誉扫地。也不会气馁,而是更加努力地去寻找时机建树功绩,争取更好的未来。”周翔端起甲本为他揭去碗盖的茶碗呷了一口茶。礼貌性地向他合十贴鼻致了谢,朋友似地拍了一下他的坐垫接着说:“看得出,您是个很聪明的人,决不会长久地在心里记恨那次责罚,一蹶不振。只要接受教训,振作起来,争取在这一段支援运输中,较好地完成或超额完成任务,被评上模范,在庆功会上从副主任、代宗本降巴扎西先生手中接过立功奖状,像他一样戴上大红花去北京参观渴见毛主席!”

周翔的这番衙还真说乐了甲本,他抑止不住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却又像闪电一样立马消失在了他那满嘴浓黑而又粗硬的胡须里了。不过他脸上泛出的那缕羞惭的红潮,却未能消失。他也像朋友似地拍着周翔的肩膀大声说:

“听你的话语,我知道你很友善,我们藏族有格言说:在有学识的钾者周围。能听到启智明心的教诲;蜂儿能酿出好蜜,是因为飞绕在香花的周围。”说完,他又为周翱揭开茶碗盖,但没表示请他喝茶,而是有力地又盖上了茶碗。继续对他说:

“我们藏族还有一首格言:血性男儿受到权贵的羞辱,虽不敢当面反唇相讥,但他是被压弯的青竹,一旦回天反弹就无所顾忌!”他见周翔眨巴着眼望着他,知道没听懂他说出的格言,便一句一句地给周翔讲解。

周翔连连点头说:“我听懂了。谢谢你像老师一样把格言诗讲解给我听。看来你一定当过僧人,不然,你不会熟记这样寓意深刻的格言诗,而且还会编。我没猜错吧?”

“没错,我是当过十年僧人。四年前,寺庙大管家命我当甲本带领100多名民兵去昌都和藏军一道阻挡解放军进军西藏。到昌都后,听说你们的大炮很厉害,我和民兵都很害怕,就带着民兵又逃回来了。从此我就没再回寺店。”

“就接替您阿爸当了曲宗半农半牧区的甲本先生。是吧?”

“对。”他低下头掐住他的胡须捻了几下猛弹开,盯着周翔的眼睛问道:“请问工作员,我这样去了一趟昌都,算不算是反对了解放军呢?我这次挨了宗本先生九十鞭子。是不是你们的长官叫他惩罚我的呢?”说着说着,他还下意识地去抚摸他打伤的屁股。

“甲本先生,你的问活,例豫是小扎巴(小沙弥)挨了经师的责打,总怀疑是别人暗中使了你的坏才挨打的。您是不是又听到了那位则拉宗的四品官新编出的谣言呀?”

“不是,不足。我总觉得当众挨这样一次责打让人耻笑,今后没脸在地方上说话,当头人了。”他很委屈地这样说。

这时周翔认识的那位为兄长护屁股挨打的小伙子抱着茶壶走进来,先为周翔斟满茶,端起来向周翔敬茶,尔后又端起他阿哥的茶碗恭恭敬敬地伸上去说:

“觉拉(阿哥),请忘了那件事吧!别说它啦!”等阿哥接过茶碗喝茶时,他向周翔暗暗伸出两个大拇指,又用眼神示意周翔对他阿哥多安慰。周翔看到他这些小动作又想起他扑在甲本身上替他阿哥挨打时也是这样伸出两个大拇指向宗本哭求宽恕的,这使周翔对他更加有了好感。于是周翔放下茶碗对甲本说:

“我认为:做事犯了错误。知道了立马就改,决不文过饰非,这才是男子汉;赛马时骑手掉下了马,爬起来再跨上马,勇敢地追上去夺标,这才是好骑手!甲本先生,您认为我说的对吗?”

“对,对,蛮像我们藏族人说的话,有道理,有道理。”他口里虽如此说。而脸上却仍旧阴沉沉的。于是周翔换了个话题,对他说:

“那就让我们做个朋友吧,从今天起,我要带你们的驮牛队去转运站领出你们喜欢驮运的牛皮大米包。”关于帮助领大米包这一点。周翔是心中有数的,因为前方筑路部队急需运送大米,何况隆云站长又是他的老领导呢,为了取悦甲本先生他竟然凭了这个关系。大包大揽地这样说了。

“好哇,好哇!如果你每次都能帮助我们的几个驮牛队,领到60斤重用牛皮包好的大米包,给二十一个民工领到,用麻袋装的好背的大米,我敢代表我阿哥答应你,与你真心交个朋友。”

看来,小伙子甘心情愿给他阿哥充当佣人。烧茶倒水,照顾阿哥的生活,必要时还帮助出出主意。他说完话,还天真地笑盈盈地看了一下他的阿哥,不意迎来的竟是一双闪动着怒火的眼睛,吓得他弯腰吐了几下舌头,便想退出去。

“听着!去叫那些笨驴们赶快鞴好鞍子把牛赶到转运站门前去候着!”甲本没好气地命令道。

“呀!”小伙子又伸了一下舌头,友好地看了周翔一眼。便退出帐篷去了。

甲本先生见他讨厌的弟弟退出去了。这才转过脸取下绾在手腕上的念珠,冷冷地对周翔说:

“工作组不是希望我超额完成每个月的运输任务,带头当支援运输模范吗?所以,我想让我的每头牛都驮上三包60斤的大米,每个人背2袋60斤重的大米,每一趟就能运送348包大米,不出三个月,我就能超额完成我的全部任务,当模范,赶着牛回曲宗去。我要让代宗本降巴扎西先生睁大眼睛瞧瞧我泽仁多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比肩或超过的!”

“您是在说气话吧?”周翔听了吃惊地问道。

“不是,我是在发誓!”他严肃认真地说。

周翔突然觉得此人决非怄气或无知,而是前仇在心。另有筹谋,乃至对他产生出一种厌恶与反感来,如果再不指出他这种极其不好的情绪和用心,对他,对运输都不会带来好的后果。于是周翔对他说:

“请你别对那次的责罚耿耿于怀闹意气啦!你把那一次对你的责罚看得比牦牛还重,却把自己的过错看的比虱子还轻。再说,责打你是副主任降巴扎西秉公办事,而你却想借加重驮牛和民工的负重来泄私愤,闹别扭。只要这样,运送一趟便有可能造成大量的牛死人伤!这就不是支援运输,而是破坏运输啦!”

周翔不知怎么地越说越生气,竟像在寺院辩经似地拍着巴掌,大声地批驳起他来。末了,气愤地站起身来,对他说:

“对不起,我不但不会带你们去领驮的大米包,而且还要叫隆站长不发给你们甲本任何可以运输的物资!因为我怕蒙明代表和柳干事骂我是在帮助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做不该做的傻事!”周翔几大步便走出了帐篷。

周翔走出帐篷,看见已有驮牛队从山坡下

来绕道走向转运站,还有一些牧民在地里忙碌着鞴鞍,而河边几顶帐篷却在冒烟煮茶,于是他想去河边那几顶帐篷里看看。他刚走出一步,猛听到左边柳树下拴着的一条大花狗,龇着牙,怒视着他,喉咙里冒出威胁性的浊声!他愣了一下,想寻找一根木棍自卫,忽觉得身后有人在拽他的棉衣袖。

周翔凋头一看,是那位给他留下好印象的小伙子,小伙子把他往右边的矮刺丛后面拉。小伙子用力不大,但把他穿了几年,而且洗的发白,发朽的棉衣袖给撕下一条布来,吊在了他的膀子上。小伙子一见,悔恨地甩着手向他道歉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袖子是不能扯的……”

周翔笑了笑,把撕吊着的布条提起来,按原样盖住露出的发黄的棉花,按了按紧说:“这件军棉农还是我进藏前发的,由于交通不便,补给不上,没能换上新棉衣,所以……你别不好意思,让我们交个朋友吧!”说着他伸过手去。

小伙子一见,高兴地把手在身上擦了几下,一把抓住他的手亲昵地问道:“你真的愿意和我交朋友?谢谢!谢谢!”他见周翔连连点头,高兴地从怀里拿出一个云南产的碗形红糖,(当时大家叫它碗碗糖)往他手里一塞,说:

“我非常想和你交朋友!这个碗碗糖是我在松宗从摊贩商人那里换来的,可甜啦,你舔舔看甜不甜?”他还直往周翔嘴里塞。又说:“过藏历年时,我在松宗看过你演的戏,‘加泼,加泼,色格轻薄交(《兄妹开荒》中的一句唱词:雄鸡雄鸡高声唱),好听,我听懂了,你是用藏语唱的,我喜欢听;你们跳的巴安弦子舞,我也很喜欢看。”

“所以你才想和我交朋友,是吧?”周翔把碗碗糖摊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大约半斤来重。他问“这是你用酥油换来的?”

“不是,是用100根大虫草换来的。”他拉着周翔踏上了山坡小路。

“100根大虫草换来的呀!”周翔在他后面惊叫了一声。

“这还算便宜的,喏!你看”他转身从怀里摸出一匣火柴和一小块布上别的两枚缝衣针。举着让周翔看,说:“这也用了我100根虫草才换来的。是我阿妈一年挖来的虫草。”他说着活,有意把周翔往转运站引去。

“你为什么不把这糖拿回去给你阿妈吃呢?”周翔简直被他的深情厚意感动了,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阿妈叫我换来送给阿哥泽仁多杰吃的,因为我俩是同母异父兄弟,阿妈希望觉拉照看我。所以——”

“那你为什么要把糖送给我吃呢?快拿去!”周翔说着把糖又塞进了他的怀里。

旺加难过地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心里不好受,你就接受我的心意吧,我阿哥不喜欢吃糖,他只喜欢喝阿嫂给他酿的青稞酒。这不。每天早上醒来就喝,喝醉了就乱说酒话,今天不是把你也说生气了吗?”说完,他又把糖拿出来要送给周翔,被周翔好言谢绝了。

周翔感动地从挂包里拿出他的针线包,打开指给他看,说:“这是我的针线包,这里面一共别有长短不同的十颗针,和一指军用线,你拿着,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旺加接过周翔的针线包,高兴地贴在胸口上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啦!”他猛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就像小孩似地要和周翔顶碰大拇指,发誓结友。周翔也高兴地伸出了大拇指,用力地和他顶碰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啦?”

“我叫泽仁旺加,二十一岁啦!”说着,他顺势往路边的草地上一坐,把周翔也拽到他的身边坐下,熟练地拔出一根缝衣针,解开军用线穿上针,便替周翔缝补被他撕扯下来的袖布条儿。

他的这些动作,使周翔想起曾经下乡蹭点、采风时接触过许多像他这样会做针线活的藏族中青年男子。他们除了在社会上而对仇敌敢于拔刀械斗来炫耀男人英武之气外。就是在家里个个都能穿针引线,裁衣做鞋缝皮袍;若是被派差替寺院和头人运送物资赶牛马,或驮盐运粮搞交换,无不是多才多艺的匠人和驭手。

“你阿哥会做针线活吗?”周翔想到这里问道。

“他不会,他阿爸是甲本头人,十二岁就送他进了寺庙,当了僧人,他除了会念经,什么都不会。”

“不对吧!他不是会喝青稞酒吗!哈哈……”周翔这样耍笑地说。

旺加问道:“你当过僧人吗?”他见周翔摇头,奇怪地又问道:“你没当过僧人怎么会看懂藏文字、说藏语呢?”

“因为昌都战役后,我被送进江卡藏训队学过近一年的藏语。所以会拼凑生字说通话,能写一般的书信。你识字吗?”

“我是跟着一个会唱《格萨尔》的老头学写字、学念经的。”

“所以你也会唱《格萨尔》嗒啦、嗒啦,嗒啦热……”周翔竟然高兴地学唱起来。

“哈哈哈……”他被逗笑了,不慎又把缝补好的棉布条给扯了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扯断线,缠起针线,说:

“看来你这农服穿的时间太长了,比纸还难缝。”说着,他从吊在腰间的火镰匣里拿出一块藏银元大小的牛皮胶来,顺手从地上拾起一个卵石,吐上口水就像磨墨似地磨起来。少顷,他用手指蘸点胶水,捏了捏,觉得粘手指了,便蘸起来涂抹在朽损的布面上,往破处一贴,并使劲压了一会儿,才松开。可不,贴紧了,扯不下来了。

周翔高兴地竖起拇指夸他,并要他把这块胶送给自己。小伙子非常高兴地点着头,把胶装进了周翔的挎包里,说:

“走,请你去帮我们领大米包,和人背的大米袋。”

“可以。不过,要告诉你的觉拉,每头牛驮三包,每个民工背两袋大米我不同意。只能带你们去领牛好驮又防雨的牛皮包大米204包,人好背的大米二十一袋。”

周翔的话刚说完,就听到身后有人走动,他俩调头一看,竟是甲本先生半醉半醒地趔趄着走来听到了他俩的谈话。摆出甲本头人的架势指着周翔说:

“你不同意我驮三包,你只是个当兵的没权利说这样的话!我要这样多驮一包,因为我是甲本,有权,懂吗?”说完,他转身踢了旺加一脚,便趔趄着向山下转运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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