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

2009-09-23 08:46吴雄辉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镇孩子

那个夏天,我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一个热得出奇的日子,我坐在电脑前,手指不停地敲击键盘,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东西全印在屏幕上。过了很久,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于是一股脑儿地把它们全删除了。接着我就意识到,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天气真的很热,屋子里透不过气来。我走到街上,想去找点儿事做,要不然我就是好好地散散步也行。现在是下午,我走过一家又一家各种各样的铺子,喝茶的、吃饭的、卖烟的、卖酒的……夕阳照射着每一家小店,它们像穿上了血红色的外衣一样,很有光彩。最后,我走进了一家小酒馆,我想好好地喝上几杯,好好地忘记不该记得的事。其实这些年,我已经不再喝酒了的。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得太多了。好像是喝了很多酒,好像是有人把我扶回去的。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头晕眼花的,嗓子里难受极了。我摸索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客厅里。接连喝了几大杯水后,我发现客厅里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小纸片。是颖留下的。颖和我是在几年前认识的,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颖说这是缘分,我总是笑一笑。我实在不太相信缘分这种东西,太过虚渺了。

醒了吧,好好休息啊。以后别喝那么多酒。身体喝坏了,谁照顾我啊?这是颖留下的话。

我笑了笑,随手将纸片扔在垃圾筒里。颖是个好女孩儿,太好的女孩儿。好得让我有时候不免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可是,我再也写不出好的文章了。毕业后,我不想去找工作,不想仰人鼻息地过日子。于是,我把自己关起来,拼命地写些东西,以稿费养活自己。在这之前,一切好像都很好。

我重新坐回到电脑前,拼命地想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敲出来。

我想记录一下昨天喝过酒之后的情景。有人说,在那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往往就隐藏着伟大的艺术作品。我拼命地回想,但想起来的不过是酒有多烈,有多苦。我还是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想不起喝酒后都做了些什么。想着想着,突然有些后怕起来。有些人喝醉了酒后,会发酒疯,掀桌子,打人骂街什么的。难道我也这样了,还当着颖的面。

我记得以前在家乡,有一个人喝醉了酒,到处去追女人,又搂又抱的,最后弄的是人人喊打。难道我也这样做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生出一丝寒意。我从垃圾筒里,捡起颖写的那张纸片,想从她的话里,看是否能够忆起我昨晚的所作所为。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小镇,是一次旅行让我爱上了这里,清幽别致,少有城市的浮华和躁动。我还依稀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毕业旅行。在北国生活了四年的我还是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但是这个小镇,从我到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了家的气息。也许这就是缘分。还记得当年的同学都认为我有问题,说是毕业旅行应该去一些名山大川,或是宝刹古迹之类的地方,再不行去个什么自然保护区也行,但我不喜欢那样的地方。那些地方虚浮得厉害,布满的是人和社会中的俗气。我想到一处清静的地方,安心地感受一下平和的气氛。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火车慢慢地驶进一个小站,我缓缓站起来,车厢里的人很少,一点儿都没有平时拥挤的味道。那就是小镇,一个不值一提的地方。简陋的火车站给人一丝破落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游子,身无分文地站立在清瘦的西风里,看着人来人往,看着赤、橙、蓝、绿的身影,无限凄凉,无限感伤。我走出车厢,提着随身的一只小旅行箱。空旷的车站里飘着一丝的风,午后的阳光时隐时现,有点儿躲躲藏藏的意思。下车的人很少,零星地有那么几个人,大多拖着沉重的行李,一脸春风的样子,像极了荣归故里的游子。

我提着箱子,走出车站,盘算着这几天应该怎么过。之前,我没有计划过,其实,也没什么好计划的,这里不是什么旅游风景区,不会人山人海的,也不用预订好去什么地方的车啊票啊之类的。这倒是让我觉得清闲了不少。出到站口,人多了起来。车站不大,但附近却整齐地排着不少的店面和铺子,一眼望去,大多是为提供吃住之类的地方。出站口前站着几个人,看上去像是些农家妇女,头上缠着各式的头巾,颜色各异。这种头巾极具风情,但也不是什么人缠上都好看的,颖有一次就缠过,不好看。当时,我没好气地说,怎么这年头兴西施效东施了。颖见我把她比做西施了,高兴得不行,完了还说了句,“那我还是当西施算了。”

没走几步,就有一位妇女朝我走了过来。她应该是来拉我去她家的旅店住的,这我是知道的。以前每年回家,一出火车站,就会有成群的人拥过来,拉旅客去住他们的店。

“先生,住店吗?”她略带一些口音。

“是的。”我回答,很简短,很实在。

“住我家的吧。我家的客房干净,条件不错,而且还不贵。”她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可能是下车的人实在太少,而她就正好问到了一个要住店的了。

“可以,不过在什么地方呢?”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有些拉客的人,其实住得离车站很远,这样就还得跟着她走很远的路,更有甚的,是在一些很破烂的地方。

“不远,就在那边一点儿,走一会儿就到了。”她依旧是很轻快的语调,像是在说一段很滑稽的故事一样。

那就好,我心想。只要不是太远就好,但最好也不要离车站太近。因为无论是哪个城市或是小镇,车站附近一般都会是最不安全,最不安宁的地方。我们讲好了价钱,不算太贵。于是,我就跟着她走起来了。

晚上,颖来看我,很累的样子。我坐在电脑前,背对着她,假装没有看见她。她放下手里的包,轻轻地走过来,伏在我肩上,看我写出的文字。我扭头吻了她一下。她笑,我也笑。

“你写吧,我给你做饭去。”

“别忙了,你休息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吃吧。”

“为什么要出去吃呢?你嫌我做得不好吃吗?”

“不是啊。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哪能还没嫁给我,就把你给累坏了啊!”我朝她做了个鬼脸,她笑着说你真调皮。

我接着写之前的事。那个我跟着她走的妇女。她们家的确不近,但还好她帮我提着箱子,我则空手跟在后面。走过了两条长长的街,她回过头来跟我说:“前面就到了。”

我随她走进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道,一阵风顺着街道两边的铺子,直直地飘行着。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她回头看了看我,说:“这几天还有些凉,你衣服穿得太少了。”我知道她是故意掩饰,怕我不想住在这条灌着风的街道上。

“是啊,是有点儿凉。”

“你是来旅游的吧?”她接着跟我搭讪起来。

“是的,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看你也不像到这儿来打工的,也不像是本地人啊。”她的音调很轻快,就仿佛说着些理所当然的故事。“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旅游呢?”

“我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旅游啊?”我学着她的口气。

她显然发现了我的恶作剧,但她没有生气,只是回头冲我笑了笑。

“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是学生吧。年轻人不都喜欢上大城市旅游的吗?”

我说:“总是住在城市里,想出来清静清静。”

“就是这儿了。”

我们在一家写有旅社字样的门面前停了下来。她大声地往门里招呼着,好像是在叫里边的人出来接待我这位客人。我趁这会儿工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旅社的门面像是新粉刷过的,白白的墙壁,映衬着中间略显破旧的门。旁边都是一些卖早点或是卖快餐的地方,但由于并不是吃饭的点儿,大多都闲着,每间店里都摆着一台电视机,只是屏幕上的画面五花八门的。

这时,听了那位妇女的叫唤,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头上梳着两个小辫子。接着便是看房间,付一部分房费之类的事。

“你要住多少天?”那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很好听,没有那种轻快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的羞涩。

“我也不太确定,大概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的。”我答道。

姑娘抬头看了看我,一脸的疑惑。她八成是以为我在骗她。也是,怎么会有人连自己想住几天都不知道的呢?但我确实不知道。

她半信半疑地说:“那你就先交一个星期的房费吧,到时候再另外算。”

我说好的。之后她便带我去看房间。那是在二楼的一个小间,正面有一扇很大的窗户,上面挂着一条浅色的窗帘,很旧,但看起来应该还算干净。窗子的前面就是我刚才走过的大街,我伸手打开窗子,向外随意望了几眼,回过头来发现她还站在我身后,像是在等我说些什么。

“就这儿吧,挺好的。”

“那好,有什么问题你就下去找我。”

“好的,谢谢!”

她关上门出去了,我听着她一步步走远的脚步声,一屁股坐在床角上。房间里很安静,四周的墙壁好像也是新粉刷过的一样,但几个角落里似乎依旧泛着一些浅黄的色彩,应该是粉刷工人粗心大意的结果。

我伏身不停地敲击着键盘,忽然听到翻书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颖坐在沙发上看书,那是我去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其实说是散文,不过是我茶余饭后的一些想法而已,但颖很喜欢。记得她说多看看我写的书,就能更好地理解我。我笑她傻。她就噘着嘴说,“谁让你总是不把心事说给我听呢?”我笑笑,把她揽到怀里。这时的颖,总会像个小女人一样,顺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胸前。颖说得对,我总是不跟她说我的心事,其实不仅仅是她,我从不跟别人说我的心事,不管是谁。

颖依旧在翻看我的书,一脸凝神思索的样子。我说,“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去吃饭?”

“还不饿呢,你先写吧,让我先看完这篇。”

看她认真的样子,我不禁笑了笑。颖上学少,初中毕业后就在家里守着一点儿小买卖,帮着父母做事了。但她很向往上学,她说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也许这就是她这几年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原因。

笑过之后,我转身接着写我混杂的思绪。

房间很小,中间摆着一张床,靠近窗子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躺着一台很旧的21英寸的电视。床的前面放着一张小的茶几,是木制的,上面是烟灰缸和电视的摇控器。我转过身,仔细地打量起我坐着的那张床。床铺很软,比学校宿舍的硬板床要舒服得多。乳白色的床单上叠放着一张小棉被,只是牙黄的被套有些显旧。

我有些累了。正如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我不禁想起那位姑娘刚才疑惑的眼神。我到底要在这儿待多久,我到底为什么会到这儿来。这座小镇没有什么闻名遐迩的风景名胜,也不是什么典雅的古镇,可是,我就是来了,毫无目的,只为了一时的逃避。

我究竟在逃避什么?

这句话颖也问过我好多次。她总是睁大眼睛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小镇,似乎在她看来,我根本不属于这里。她总是说我是个谜,但她总有一天会解开这个谜的。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也许我根本就不是在逃避。人有时候做事情,并不是一定要有个原因的。就像走路的时候,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有谁说得清楚原因。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想安心学习,但又不得不时时盘算着找份什么工作。而我天生是个不能一心多用的人。每每这些事情一起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就会感觉到神经在无力地拍打的声音,像一个个带血的音符。我把这叫做透支,身体在透支,脑力在透支,心力在透支。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的,只要我安下心来去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就不会有失败的可能,”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是一事无成的。”

那是个我曾经深深地爱过的女孩儿。我们认识得很奇妙,就像是两个无心的人在倾诉着彼此的故事,只是在某个奇异的瞬间,心和心靠在了一起。

所有的这些,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将这些画面用文字记录下来。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痛,这是几年前才有的感觉。我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试图渐渐平复我自己激动的心。

一支胳膊围在我的脖子上,而我却还在努力地压制着阵阵心痛。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旁边。

我转过头,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在想你呢。”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我不是在你身边嘛,还想我啊。”颖有些不解。

“你怎么一点儿浪漫的细胞都没有呢?”我假装很生气的样子。

颖对着我笑,傻傻地只是笑。

“饿了吧,我们去吃什么呢?”

“随便你啊!”颖总是这样一句话,再不就是,“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喜欢颖像个小女人一样,总是一副很听话的样子。这让我更加想去疼爱她,用我的心去疼爱她。

我牵着颖的手,走下楼去。她的手很小,皮肤很白净,正好被我整个地攥在手心里。我所住的是这个小镇新建的一处住宅小区。环境很好,楼下有一个很别致的小花园。不同的季节,摆放着不同的花。这一点儿我总觉得不太好,花儿常开的地方,容易让人远离现实,不知生老病死为何物,不知兴衰荣辱为何物。颖特别喜欢菊花。“你看它们,一朵朵地散开着,真有朝气,”她总是这样说。

夏天的花显得有些多余,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北国的夏天。我忽然又想起那个令我心痛的故事,故事背后也有一种花。过去,她总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是她的生命的全部。那个时候的我,总是一脸不解的微笑,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一样。我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也不太喜欢那些活生生的小宠物。我觉得人活着,应该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思考,思考人应该怎么活之类的。

她们都说过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一丝的情趣,都一脸笑容地说过要改变我,只可惜前一个说过后带给我无尽的伤痛,而颖则还在我的身边,为我仅有一些小情趣而欢欣。

“妈今天又问我了,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颖有些撒娇地问。

“那你有没有准备好嫁给我啊。”我并不意外这样的问题。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里,颖提过几次。每次我都没有正面地回答她。每次,我都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颖就会很高兴,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女人。一丝丝的幸福就能让她兴高采烈起来。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时候她也会不满足于一点点的小幸福,也会想用她的眼泪,用她噘起的小嘴,用她无声的怨愤,试图去争取更多的幸福。

记得有一次,她问的是相同的问题。我给的是相同的答案。她的脸色很不好,甩下一句,“你是不是没有打算娶我?”她转身就走了。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等我娶你……”

三天后,她才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一样,依旧给我做饭,依旧享受小女人的幸福。有时候,我觉得很对不起颖。我应该娶她,而且我也一定会娶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的话,只可惜不是现在。

“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我依旧这样回答,并且转头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噘起嘴,又慢慢地挤出一丝笑容。

“那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了呢?”

“等着吧,你会长大的。”

我伸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正要噘起的嘴唇。她笑着躲开我的手,并伸出她的手来捏我的脸。

我们是在一家挺安静的小餐厅里吃的饭。靠窗的座位,淡雅的音乐。颖忙着给我夹菜,我忙着笑,那是幸福的笑。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啊?”

“你昨天为什么要喝酒?”

是啊,我昨天为什么要喝酒。是因为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呢?

“你昨天怎么找到我的?”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你喝醉了就给我打电话了。我一听,吓了一大跳呢。”颖说着整个脸色都变了,仿佛她所看到的惊悚的一幕再次回现在她的眼前一样。

“是吗?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我很随意地搭讪着,就好像我们讨论着别人的故事。

“在回家的路上。你喝得太多了,整个人都软软地,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扶回去的呢,”她的脸色好转了不少,还隐隐约约带有一丝笑意,就像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那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连自己做了什么都忘了啊。”颖说着就笑。

我看着她笑,紧紧地盯着她看着,等着她说我昨天所做过的事。

“你喝醉了的时候就像个孩子一样。”

“瞎说!你才像个孩子呢。”我假装生气的样子。

“你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我扶你回去后,你就趴在我怀里一个劲地流眼泪,问你怎么了你也不说。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最后也只好跟着你淌眼泪了。”颖收住了笑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但我不想承认,我怕她问我为什么流眼泪。我也不知道答案。

“你瞎编的吧。我有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的哦,都不知道流眼泪是什么滋味了。”我急忙否认。

“就知道你会不承认的了,下次你哭的时候,我就给你拍下来,看你到时候承认不。”颖很少跟我争吵,有时就算明知道我是错的,她都会很顺从地听我的。

那天吃完饭后,颖让我送她回去,一路上她都不出声。只是在我转身往家走的时候,她重复了一下她那张纸片上的话。

“以后不要喝太多酒了,身体喝坏了,谁照顾我啊?”

我笑了笑,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绪有些僵化。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旅游呢?”“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为什么喝酒?”……

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各种声音,像是血液在不停地蹿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脑神经在巨大的挤压下隐隐作痛。“你会不会娶我?你什么时候才会娶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也不记得回家后都做了些什么。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电脑桌前的软椅上,显示器开着,屏幕上的桌面是颖的照片,浅浅的笑容,那是我们一起去青岛看海时拍的。桌子上还放着也许是我昨天晚上冲好的咖啡,旁边散乱地摆放着几张纸,干干净净的纸。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十点了。拿出手机给颖发了条信息,“宝贝,我想你了。”发完后,我对着电脑看颖的照片,很好看的一张照片。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风衣,长发在海风中向耳后飘起;她的一双动情的眼睛,她的隆起的鼻子,抿着的嘴,特别是那浅浅的笑。我喜欢看到颖笑的样子,它让我感到很安心。

“知道啦,继续想着吧。晚上我去给你做饭。”颖的短信来了,外加一个扮可爱的表情,依旧是那个满脸笑容的小人儿。

“像你这样的男人注定是一事无成的。”又是这句话,它再次闪现在我的脑海里,犹如鬼魅,挥之不去,形离影随。

思绪飘回到上大三的时候。关于那一年的很多事,早已淡出了我的记忆。那时候,还很年轻,还很执著,还可以拍拍胸脯大声高呼“我是全天下最最聪明的人”。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莹,一个人如其名的美丽的女孩。很传奇性的认识经过,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存在过。

那个时候的我,应该还算是很单纯的,至少在情感方面。和莹相识后不久,我感觉到自己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可爱却又隐现几分成熟的女孩,每每此时,我都会很欣慰地面露笑容。但我没有想过那就是情感的一部分,我没有想过去和谁分享。直到有一天,我们就在一起了。

牵肠挂肚,日日夜夜的思念,直到我们心力交瘁的那一刻。莹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注定不会有出息。”我很愕然,我简直灵魂出壳一般,不知该说点儿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说,不知道她是否有所指。我看了又看那几个字,血淋淋的,像顺着玻璃窗汩汩流下的血滴一样,变得模糊,变得遥远。

“我真的注定一事无成吗?”我苦笑着,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狠心地诅咒我。百般思量之后,我只感觉到心痛,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像是要撕裂一样。眼角的泪水成串地往下滚,像个被丢弃的孩子,只是心中多了一份绞裂的疼痛。

很多事情总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过后想想,其实并不难。莹是个好女孩,但我们并不适合彼此。缘分这种东西说有就有,说无亦可,只是无论有无,都是不可强求的。

窗子里吹进来一丝的风,浅色的窗帘飘起一角。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几下惺忪的睡眼,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窗外的街道上有人在交谈着,不知是哪家店里飘过来阵阵菜香。我下床走到窗子边上,掀开窗帘。一轮月光照在我脸上,原来天已经黑了。外面的店铺里都亮着灯,虽然不像路灯那样昏暗,但家家户户的灯光大多只能照亮自家,因此,那条不宽的街道并没有被照得十分亮。

街上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比较暗的原因。偶尔会有几个人经过,或是偶尔从不知哪家店铺里传出碰酒杯的声音,或是小声交谈的声音,丝毫都不像平日里所见到的那些噪杂、混乱的情景。我抬头望了望天,明月高悬,还间或能看到几颗星,四下里几乎是一片寂静,之于我,这是最好不过的。我喜欢安静,它让我感到心安。

正当我沉寂于这片安宁之中时,耳边响起了敲门声。很轻的敲门声,但明显有些急促的意味。我走过去开门,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位小姑娘,依旧是两个小辫子。见到我开门,她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我妈问你吃不吃饭了,现在不吃,一会儿就只能去外面吃了。”她的声音很小,还外加几分羞涩的味道。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她不抬头,只是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我回答到底要不要吃饭。我见她不说话,本想问个明白的,但此时她好像发现了我的疑虑。

“我妈说了,如果你现在吃饭的话,就可以在我们家吃。”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好的,我一会儿就下去。谢谢你啊!”

她抬头看了看我,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转身往楼下走。我反手关了门,便跟随她走了下去。

那位中年妇女好像很忙,在不停地收拾着厨房。见我走了进去,她一脸笑意地迎了过来,“休息好了吧。快过来吃饭。”

我笑了笑,说了句谢谢。

坐到桌子边上,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晚餐。一起有四碟菜,但多是家常的青菜,有一碟还好像是腌制的什么菜,黑黑的颜色。中年妇女看见了我的神情,笑着说,“没什么好菜,你先将就着吃点儿吧。”

“没有,不是,菜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吃这种菜的呢。”我连忙回答着,还顺手将筷子伸到菜碟里去夹青菜。真的很好吃,淡淡的口味,很适合我此时的心情。

吃饭的时候,中年妇女话好像突然多了起来。她说,那个小姑娘是她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叫小凤。她说,自从她丈夫病逝后,她们母女俩就靠这个小旅店来维持生计了。

吃完饭后,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毕竟不能白吃别人的,可是她又一个劲地说什么吃个饭不用付钱的。几番推托之下,我也只好收回手。她们母女开始忙活着收拾的时候,我顺着走廊走出门去,门外晚风习习,比先前的风要小了很多,只是让人感觉到很清醒,就像是酒醉后的人,一头扎进了水池后的感觉一样,异常的清晰。

我顺着街道散着步,偶尔看几眼街边的小店铺。有家小餐馆里有人在喝酒,几个中年人看上去好像是喝醉了,其中有一个还大声地唱起了些什么。我就那样一直走着,不停地向前,看街道的两旁,想着很遥远的人,很遥远的事。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又突然出现在了小旅店的门前。

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好像在翻看什么书,屋子里亮着一只白炽灯,光芒反射在新刷过的墙壁上,很是有光泽。她见我走了进去,像是吃了一惊,直愣愣地看着我,等到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才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在看什么书呢?”我试着跟她搭话。

“《骆驼祥子》,是老舍写的呢。”说起她的书,她似乎比先前更来了些精神。我转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她抬头看了看我,见我没有要走的意思。

“祥子太可怜了,人生起落无常呢,太折磨他了。”她抿着嘴,就好像在说着什么大道理似的。

我心想,你才多大啊,哪里能明白人生这么大的一个概念啊。

“是吗?看得这么深啊!”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破坏这份安静的气氛为好,于是便打趣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啊,我就是随便看看。”

“你怎么不去上学呢?”我随意问道,只是在说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她又怎么能安心离开她的母亲,一个人远赴他乡去求学呢?

正当我在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时,她轻声笑了笑说,“读书有什么好啊,我现在帮着我妈做生意也挺好的啊!”

我笑了笑,心怀一丝的感激,至少她让我不再觉得难堪。之后,我们又胡乱闲聊了一些事情,大多是一些关于当地风土人情之类的,再就是有什么值得一游的小景区或是可以打发时间的公园什么的。她的声音也从刚开始的几分羞涩变得轻快起来。这倒是让我感觉很好。

晚上,颖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向阳的窗子前发呆,远远地看着远方,毫无目的。颖轻声关上门,走过来从后面抱了我一下,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顺着我眼睛的方向望去,除去残阳,一无所有。她若有所思地想着些什么,直到我转过头追着去吻她的脸。

她轻声笑着转开头,胳膊依旧围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抱过来,靠在我的身边。她的手顺滑到我的脸上。一份安详,一份平和,我们相对而视,谁也不用说些什么,需要的只是一份安详,一份平和。

“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吧!”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

“好啊,好想吃你做的饭呢。”我调皮地玩笑着。

她笑,透露着几分满足,小女人的幸福溢于脸庞。颖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她与人无争,她心地善良,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疼爱我的心。我一定会娶她的,只是不知会在哪一天。

我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发呆。一片苍茫,像是云彩,又不像,或者本身就是一点儿别的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一会儿,那个中年女人就回来了。依旧是轻快的音调,依旧是一脸的笑意。我很喜欢这样的一家人,她们给人的感觉很是亲切,很是纯洁,没有一点儿杂质的意味,没有一丝不雅或是令人烦心的因素。

我们一起又聊了一会儿,她说今天没有客人来了。说这话时,我以为她会有些许的忧伤了,至少该有些失望什么的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她就好像在诉说着别的什么小事或是根本就是别人的事一样,让人找不出一点儿不悦的气息。之后,她们推荐我去小镇的一处自然景区去玩。说是那里早上的风景很不错,很安静,比较适合安心想点儿什么事情之类的。

我很吃惊,这样的一个古镇,居然能有像她们所说的这样一处景区,既能怡情,又能安性。跟她们道了晚安之后,我就怀着一丝的愉悦之情进入了梦乡。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心想的却依旧是那个城市里,那片天空下的她,尽管她已经远去,但她的影子,就如同在我心里一样,永远也不会消散。一年多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们在梦中相遇,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会在作出了抉择之后,还依旧对她恋恋不忘。

那天的梦,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一切都没有丝毫的转机,她还是离开了我,我能记起的还是她远行时的背影。她的背影,那一幕伤情的画面,多少次牵动着我的情愫,挥之不去,良久。

我依旧向着窗外远望,一片蓝天,几丝云朵,有一些似乎还相互缠绕,大有几分依依相惜之意。远远的天边有残阳一颗,像染血的明珠,像放大的血滴,去得悲壮,去得有声有色。不知它的归宿在何方,是山野清秀的绵绵草原,还是宛如明镜的波光水面,或者它其实如我一样,容不得别人靠近,因为太累,因为期待着一份安详,静谧的世界。

远远的天边,有几只鸟儿,飞舞着双翅,朝着它的方向飞去。黑黑的身影,在天空蔚蓝的镜子里缩成了一弯柳叶眉,又似一片飘舞的叶子,随风摆动,向着一份追求,带着一缕希望。我很喜欢这样凝视窗外,看着不属于我的世界,仿佛自己也能化作一丝柳絮,一片新叶,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向梦追去。只是飞蛾扑火,结局终究是惨淡。

颖做好了饭菜,还点上了两支蜡烛。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原本红染的天边已经化为了灰色的海面一般,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的了。我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斜着眼睛看了看正在忙碌的颖,好生可爱的身影。有时候,我真的很享受颖对我的照顾,也许这不是爱的成分。很多时候,我也想给颖一个家的气息,但我做不到,至少现在我还没准备好。有人曾经跟我说过,没有来得及忘记,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的爱情是很难受的。我想我是会娶颖的,只要她还愿意嫁给我,但是要等到我真的能够一心一意地去爱她的时候。

我看着颖发呆,嘴角似乎还露出一丝的笑意。但不知什么时候,颖已经忙完了,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看什么呢,呆子?快来吃饭吧!”

我像是从噩梦中被惊醒一样,揉了揉迷糊的双眼,看着一桌子的菜,薄薄的水汽在烛光中显得很是迷蒙,有着几分矫情的颜色。

我站起身来向颖走了过去。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我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谢谢你啊,宝贝。”

“好啦,过来吃饭吧。”

颖做的饭菜很好吃,给人一种吃多久都不会厌烦的感觉。

碟碗虽不多,但菜式以及色彩都有很讲究的搭配。往往都是几菜一汤,有辣的,有酸的,有清淡的,有口味较浓的……我曾经很高兴地说自己活着就是为了吃颖做的饭。当然,我是笑着说的。颖也笑,笑过之后,说以后再也不给你做饭了。我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我想,等到我们结婚了,她还不得天天都给我做饭。

吃饭的时候,我告诉颖,我感觉自己老了。

颖正喝着汤,突然就笑了起来,说:“你都老了,那我还不成老太婆了。”

我也笑了。但却不敢接着说什么,我怕颖又回过头来问我,什么时候娶她之类的话。我知道自己是爱着颖的,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娶她的,但是我没法给自己一个保证,也没法给她一个什么承诺。记得有一次,我和颖在开发区那边的公园散步时,经过一对搂抱着的男女,大约上高中的年龄。女孩缠着男孩,让他给她承诺。于是我问颖,你要承诺吗?

颖说不要,她说她不是小女孩,她是大人,她很懂事,她只要和我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就好。

吃完饭后,颖陪我坐在阳台上说话。此时的天已是黑漆一片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楼下小区花园里的路灯很是昏暗,就像醉汉似张未张的眼睛一样,透着一丝光。

我喜欢这样的夜,尤其还伴着一丝风。阳台上的小盆栽不停地舞动着叶子,像是要欢庆什么似的。我告诉颖,我最近心情很不好。

颖说:她知道。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点儿怀疑,是不是那天我喝醉酒的时候已经说了些什么,还是胡乱地做过些什么。

“我就是知道。”颖突然笑了起来,撒娇地要我搂着她。

这样的夜晚真的很迷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却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真心爱着的人在身边陪伴着。

几年后,当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冥想着某个小说的情节时,我不禁就想到了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发生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应该还在学校里上学。颖那时候中学毕业后,就回家帮着家里做点儿事,当时的小镇还不是这样。这些住宅小区,开发区都是后来才建的。当时的这里也就是刚刚兴起了旅游这样的行业,景点也主要是那些上辈子,或者更久以前的人留下来的一点点儿断壁残垣。我想那些老人们拼命打磨了一辈子,建造那些房子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他们其实正在为子孙积福。

也就是在那样一个地方,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孩,脱离让人幻想的学校,回到家里帮身体残疾的父母打理家里的事。颖的家里有一所老房子,是她爷爷生前留下的,很宽敞的四合院式的宅子。在当时,旅游业初兴的时候,镇子里有房子的人,特别是有几间老宅子的人们都动起心思来开旅馆或是饭馆什么的。外面的那些来旅游的人,其实也就是来看个新奇。他们平日里总是待在高楼大厦里,或是守着自己那百八十平米、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房子,头顶上点的是白炽灯管,当然觉得小镇里破旧的四合院、一屋子的木器,还有那随风摇摆的小煤油灯别有一番风趣了。其实在那些年,小镇里已经基本实现电器化了,这样的装饰只不过是为了吸引顾客而已。而在那一群忙忙碌碌,为客人们忙前忙后的人中,就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她就是颖。

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小镇时遇到的那个读《骆驼祥子》的女孩。我后来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和她妈妈搬走了,好像是她妈妈改嫁了,是她娘家那边的人,于是她们母女俩就离开了这座小镇。

颖的父母的确身有残疾,但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颖的父亲是个很坚实的人。早年的劳累虽然让他略显苍老,但是除了有点儿不便的腿脚以外,他与普通人并无区别。颖的母亲早年患过病,治好后眼睛一直不好使,在很明亮的地方还能看到一点儿影子,但是到了天黑的时候或是阴暗的地方,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每每这时,颖都会扶着她。颖总是跟我说她母亲一生很可怜。

颖的母亲不是本地人,也没人知道她是哪里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不仅活了经济,商贸一下子大幅度提高,也包括这种贩卖人口的勾当。颖说她母亲只记得在一个黑漆漆的车厢里不知道过了几天,刚开始还知道车在摇晃,到后来就毫无知觉了。直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颖的家里了。颖的爷爷守着上辈人的家业过日子,不想却有个天生残疾的儿子。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却怎么也没法娶上媳妇,这的确让老人发愁。后来,来了一群人贩子,带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老人花钱买了下来,让她嫁给了儿子,这个女孩也就是后来的颖的母亲。

颖每次说到这些时,总是很伤神的样子。我想,她一定是为她的母亲惋惜,为她母亲的家人惋惜。天知道,那家人丢了女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也许他们伤心一段时间,然后破碎的心慢慢被时间缝合;也许他们举家寻找女儿,郁郁而终。

颖说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能快快乐乐,幸福地走完一生,而有些人却历尽沧桑磨难终究也到不了头呢?

我伸手把颖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我知道此刻的她很伤心,为她母亲,为她母亲的家人。

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这一点我是很认同的。有些人出身富贵,有些人出生贫穷,有些人一生都能一帆风顺,有些人却忧愁不断。

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户人家。丈夫本是鳏夫,妻子本是寡妇。丈夫自己有一个孩子,妻子也有一个孩子。两人经人介绍走到一起。几年后,两人计划再生一个孩子。可是那些年正是全国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别说再生一个,就是家里有两个孩子的也都在想办法避免罚款的事。但是他们就是想要一个属于两个人的孩子。于是过了没多久,妻子果然就怀上了。两人很高兴,家里的孩子知道了也很高兴,毕竟会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这哪能不让两个天真的孩子高兴呢?可是没过多久,这件事情就被镇里管计划生育的人知道了。

眼看着镇里的人要找上门了,妻子只好一个人偷偷地离家出走,留下丈夫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镇上的人找到他们家,发现女人已经走了,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人们已经开始忘记这件事情,只是偶尔在看到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或是看到那个整天神色忧伤的男人时,会突然想起这两个孩子有一个母亲不知去了哪里。日子对于他们可以说是基本平静下来了,直到有一天,女人回来了,趁着夜色敲开了自家的门。男人惊喜不已,两个孩子更是欢天喜地。女人的肚子更加隆起了。算算日子,应该也到了十月分娩的时候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高兴了,自然要到处说去,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就惹来了麻烦。女人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先是有附近的居民过来看望她,又过了几天,镇上的人还是找来了。这次女人没有走掉,她实在没法一个人大着肚子逃走了。也许,她以为孩子就要生下来了,管他谁也不能把她和孩子怎么样的。

事情接着就是协商了。镇上的人要求他们付罚款一万,可是家徒四壁,别说一万,拿出一千恐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这样的家庭,又有谁会冒险伸以援手呢?镇上的人态度很强硬,说是如果交不出罚款,只能让他们人为地终止妊娠。一家人顿时就傻了眼,一万元买个孩子,如果他们有办法,他们是愿意的,只可惜,那样的年月,吃饱肚子就是好事了。

两天后,镇上来了几个男人,将这个妻子送到了医院。丈夫无力地跟在后面,眼角淌着一串泪珠,他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恨自己没有出息,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最后还是被医生手术拿下来了,听说是先注射了药剂后才做的手术。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凑巧。在那些医生们看来万无一失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当丈夫接过自己原本以为已经死去了的孩子时,竟发现孩子一息尚存。孩子虽然没有像别的婴儿那样号啕大哭,但却真正地是活着的。他很高兴,他想去告诉妻子。朝病房走了几步后,他突然转身朝医院外跑去,穿过街道,很快就消失在人群后。

这一切都是后来人们讲出来的。四邻八乡的,像说书似的,都说得津津有味,好像这的确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或者是一件很光荣的历史。只是几天后,人们看到丈夫和妻子相互搀扶着走回家时,才知道接下来的事。原来那天,计划好会死的孩子确实没有死。丈夫看到自己的孩子没有死时,也的确很是高兴,也的确是飞也似的跑出了医院,跑出了人群的视线。可是,两天之后,他正在一个远房姐姐家里照顾自己弱小的孩子时,镇上的人赶到了,抓住了他,抢走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确实很坚强,虽然弱小,但是他几次都从死亡线上回过了头,只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后来的传言是,镇上的人找到丈夫和孩子之后,把孩子带回医院注射药物,断了他最后的一息。

命运的确很不公平。他们原本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就因为他们交不起那一万元钱的罚款,他们就没有这样的权利。而孩子呢?就因为他的父母交不起罚款,他就没有资格睁眼看这个世界。

那天晚上的颖的故事,我大抵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好像很伤心,好像还流过几滴泪。我搂着她,希望尽量平抚她酸楚的心。

第二天醒来,依旧看到颖的字条,让我下午去她家一趟。

时候尚早,所以我决定好好地写一些东西。打开电脑,屏幕上依旧是颖满是笑容的照片,如此的美丽,如此的迷人。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在家里忙里忙外的女孩,她迷人的身影,她静谧的表情,她漂亮的脸蛋,她温雅的声音一定给很多客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让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声音犹如她母亲一样轻快的女孩。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在帮着继父家做活,在仔细地阅读《骆驼祥子》,还是已经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呢?

那天醒来后,我按那对母女所说的,去了小镇附近的一块湿地游玩。水面很宽,远远望去,对面的世界就如罩在水气中一样,迷迷蒙蒙的。岸边的水草仿佛有人特意修饰过一样,出奇的整齐。

当时还是早上,有一丝清风,凉飕飕的,岸上的柳条垂向水面,一簇簇倒影着实可爱地并排着,就像一个个串连着的水下仙洞一般。水面上波光荡漾,有一只小船飘荡其间,很有一番情调。但我不喜欢驾船游水,我更喜欢顺着岸上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上一阵。在这样一个弥漫着情调的地方,我再次想到了莹,那个曾经在我心里荡起一丝波光的女孩,她还是走了,再也没有音讯。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不相信,我曾经爱过一个这样的女孩,不相信这个女孩离开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又极富戏剧性地离开,就像是住店的旅客,退了房间,继续走向远方,只留下房间,藏起她的一丝气息,她的身影,独自遐思。

缘分这个东西,真的让人无法捉摸。来的时候,你未必能够抓得住,走的时候,你势必无法挽留。莹离开了我,这是一个事实,也是我人生的一个心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忘记这个叫莹的女孩,或者说什么时候能忘记曾经有过的这么一段缘分。也许有一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走到窗前,看一眼晴朗的天空,看一眼对面楼上每天早上坚持读英语的小朋友,我就会忘记一切过往,开始我全新的人生。

小径青一色的由青石板铺成,每一步都很踏实。我走了很久,经过了很多人群,以及各式各样的人。有穿着蓝白T恤的,有穿格子衬衫的,有穿着漂亮裙子的年轻女子,也有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和老爷爷。他们彼此相扶,徜徉在清晨的石板小径上,像岁月的年轮,每一步都走出了意义。他们可能是几十年的夫妻了,他们可能有一堆儿女,儿女又有一堆儿女。他们可能刚从某个儿子家里出来,趁着这早上的清新劲儿,舒展一下自己。他们可能正谈论着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或者老爷爷正在悉数老婆婆年轻时的事,又或者他们一起回顾着当年,在那些破碎凌乱的日子里,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

太阳逐渐爬上山顶,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点儿东西,接着便去了小镇上的文化纪念馆。所谓的文化纪念馆其实就是一些修缮过的老房子罢了。偌大的门柱上方大大地写着纪念馆几个字。从门柱缝里望进去,一条幽长的街道一直延伸到远方,好像没有尽头,隐藏着无数的故事。

我买了门票。踏着依旧是青石板的小街道走近那一所所故作深沉的古宅。它们并没有历史的影子,只是房子里的地面一律都没有装修过,处处都是尘土,墙壁上也没有镶上大理石砖或者是什么名人画像,一律的土灰色,只是偶尔有几间房子里挂着旧主人用过的东西。比如满是铁锈的鱼叉,比如破旧的渔网,它们随风摆动,像丝织的一般轻巧,仿佛稍有触碰,它们就会化为灰烬一样。一些屋子的后院里长满了草,像一片长久没人管理的花园,我想旧时的屋主一定很善于打理花草,而当时的这个庭院一定见到了无数的故事,孩子们天真的欢笑声,轻快的身影,还有男主人托起女主人的下巴,轻轻地亲吻她的红唇的样子,或者男女主人吵架拌嘴的情形,她的略微紧锁的眉,脸颊上淌下的一行泪。

小街里还零星分布着几间商店,有卖手工编织的扇子的,有卖手工木雕的,有教人纺线的,有教人下围棋的……各式各样。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这里没有人谈论汽车跑得多快,这里不卖电脑电视,这里不说国内外的新闻旧事,这里只谈论小镇的过往,从祖父的祖父那一辈论起,悉数每一代人的艰辛,阐释每一处印迹,一个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在游人耳边飘过,像一丝清风吹拂众人,然后穿过小街的通道,向那远方的尽头飘去。

青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是热闹。大家彼此并不相识,目光相遇,然后一笑而过。这里的青石板与先前的那些似乎还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平坦,高低相称,像是某位艺术家的杰作,不长年轮,却画下了岁月的影子。这让我多少想起学校花园里的小石子铺成的路。石子一个个地突出地面,像是满地的小精灵们探着小脑袋,干巴巴地瞅上几眼这个美丽的世界。花园里有成片的柿子树,每到金秋时节,树枝上沉甸甸的果实总会引来一些旁观者。只是到了后来,大部分熟透了的果子,就会冷不丁地从高枝上砸落下来,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犹如一摊稀泥,证实它成熟完美的一生。记得那个十月,她来到我的学校,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过花园,红澄澄的柿子挂满枝头。

她说,“以后你要常来这里走走,这里多好啊。”

他说,“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来这里。”

她笑,他也笑。

只可惜她最后还是走了,而他根本不需要来到这里,因为无论哪里都有她飘着的身影。

屋子里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我知道是颖打来的。果不其然。

颖说,“你起床了啊,看到我给你留的字条了吗?”

我说看到了,放心吧。一会我就过去。

她说好。

他也说好。

当时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颖分开,而且是永远地分开。我一直以为颖会等到我娶她,我也一直以为我能娶到颖的。

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半,由于是夏天,天黑得就比较晚,因此六点钟正是夕阳的时间。红红的一团,像燃烧着的煤块一样,透过窗子,给房间镶上了泛红的金边。我赶忙起身换了衣服,然后走出家门。路上人很少,那是个闷热的日子。我本以为这个时候会好一点儿的,毕竟今天的太阳大势已去。我穿着浅色的衬衫,一会儿就被汗水浸透了。夕阳无限好,只是依旧烤得人受不了。幸好颖的家并不远,我就近买了些礼物,就直奔过去了。

颖的家,我去过好多次了,只是每次去都不外乎是吃饭,然后陪他爸爸妈妈说说话,然后和颖一起出去散散步,说些我们彼此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颖的爸妈都对我很好,他们是很好的人,很知道替别人着想。但是与他们在一起,我一直心有愧疚,我一直不敢完全敞开心扉,我一直都很担心他们会问一些我没法回答的问题,比如,我什么时候才会娶他们的女儿,比如,我这一生到底准备从事什么事业。颖曾经就跟我说过,她爸爸很反对我以写作为生,说是写作可以养活一个人,养活一个家就难了。我不知道颖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是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这些。这让我更是愧疚,更是不安。

这条小街道很窄,正好道路两边的房子挡住阳光,这样街道上还是比较阴凉的,而且还有着那么一丝的风。颖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小街上,是朝南的房子,这样在她家院子里就免不了夕阳的红光了。我走进小街的时候,里面很安静,可能是游客不多的缘故。城里的那些游客们在夏天一般都会就着夕阳回去的,他们可能是不习惯这里燥热的夜,也或者是要赶回去准备明天的工作什么的;只有那些年纪稍大一点儿的,他们不用工作,所以往往来了就会住上几天。以前我就遇到过一个在颖家里住着的作家,也是过来游玩的。他说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但还是觉得这样的安静的小镇更好一些,每一丝痕迹都隐喻着一个故事。

我走进颖的家门时,她不在家。家里只有她爸爸。我打了声招呼,他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把我让到屋里。他说颖和她妈妈出去有点儿事,一会儿就回来了。我顺手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他问我吃过了没有。

我说:“吃过了。”

他问我有没有和家人联系,问家里人是否都还好。

我说:“都还好。”

我说:“您们身体都还好吧?”

他说:“还好。”

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场白。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胡乱地问了些什么,大抵都是些沾不上边儿的事,老人家都一一回答了,只是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说,但是又实在不好开口似的。

屋子外传来了颖欢快的笑声,她扶着妈妈慢慢地走进了家门。见到我时,她笑了笑,说:“你怎么才来啊?”

我说:“我来的时候你也不在啊。”

她又笑了笑,问我吃饭了没?

我说:“吃过了。”她妈妈也拉着我问了一些事,大抵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我突然感觉心里很堵。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很多事,从一开始到它结束的那一天,都是没法弄清楚为什么的。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告诉颖,我们可以想办法帮她妈妈找到以前的亲人。颖很欣慰地说,谢谢你。

其实她也知道这一切并不可能,就算真的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和颖的爸爸妈妈聊了一会儿之后,颖拉着我,让我陪她出去走走。于是我和两位老人告别,和颖走了出来。这个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我们在小街道上牵着手慢慢地走着,这条小街的路面没有铺上青石板,只是胡乱的用水泥整平了一下。但是,风雨之下,原本平坦的地面已经多了很多的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有少许积水,应该是旁边住户泼出来的。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颖问我,你最近怎么了,好像一点儿都不高兴。

我说:“是的,只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后,她也不再说话。我们就那样一直走着,伴着路灯昏暗的光,踏着已经退却了热气的路面。我以为颖还会说些什么的,可是她没有,我也没有。

那天的路很长,像是走了很久。

那段时间之后的记忆,我一直有些闹不准了。像是风筝掉了线,有一些痕迹不再清晰。我曾经很努力地回忆过,但终究没有结果。后来,英问我那段时间是不是昏迷了,或是后来的什么时候撞过脑袋,所以一段时间的记忆也跟着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英是我前两年认识的一个女孩。二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整天做着不同的幻想。

也许那几年的时间里,我真的消失过。或者说我真的不存在过。我只知道,我没有和颖结婚,她去了哪里,我想不起来。

颖说过,她这辈子只会嫁给我的。

她说过她爱我。

她说过她很想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

于是之后有一段时间里,我在脑子里编过无数的场合,无数的情节。我想颖肯定是等不及我了。她想早点儿结婚,早点儿生孩子,早点儿让她的爸爸妈妈过得幸福一点儿;又或者颖带着她的妈妈去找以前的家人了,于是她不得已离开了我。

那之后过了很久,每一天我的梦中都会不断地出现颖的名字。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时高时低,指引着梦中的我,朝着它奔跑。每次我都会看到一座山,山之后是一片湖水,火红的山,青绿的水,我不知趟过了多少回,只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颖。我还记得颖曾经跟我说过,她说,你在想我的时候,我一定也在想你。

那么,你现在在想我吗?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小镇里搬出来的了。只是从我的记忆里,那个小镇已经是个很遥远的影子,像远在天边的一缕白云,随风飘摆,来去无踪。我记得颖曾经说过她下辈子要做风,喜欢什么就把他们吹着走。我说,那我要做云,永远让你吹着走。

她笑。

我也笑。

我现在住的地方再没有什么古色古香的印迹了。这个小区在城市的一角,就像是躲在屋子的角落里偷看行行色色的人群一样,它挂在这个发达城市的边上,也因此而躲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像那些貌似繁华的地方,成天人潮汹涌,但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属于那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关心它的存在。

我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奔走,正犹如我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看这个世界一样。

决定回到小镇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北国的冬天很冷。那天,我躺在屋子里,开着空调,因为暖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整个冬天都没有温暖过,就像具死了不久的尸体,没有完全冰冷下来,但却没了温度。我翻看着一本名为《觅渡》的书。书中写了些什么,我大抵是不记得了,不记得的原因有很多。很多事是因为不需要记住,而很多事则是注定要忘记的。

我不相信颖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消失,我突然就想回到小镇去看看。说不定,我走进那条熟悉的小街,再走进那一扇熟悉的门,就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用熟悉的声音问我,你怎么才来啊?

颖,你还在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你还记得我吗?或者你已经嫁人了,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孩子们成天围着你转,他们欢笑,他们哭闹,你站在孩子们中间,依旧是那张笑脸,像一朵鲜艳的兰花。

很简单的行李,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向着梦中进发。我想这一趟我一定会见到颖的,也许她还会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她还会像以前一样让我牵着她的手陪她散步,也许我们还可以到那个自然保护区去划船,然后在寂静的水面上相拥在一起,说一些只有我们听得见的悄悄话。

颖,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娶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哭,然后我会告诉你,我等你。

那天,我刚写完一篇小说,突然转过身来对躺在沙发上看书的颖说了那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娶你,你会怎么做?她很镇定,镇定得远远出乎我的想象,她说,我会哭,然后我会告诉你,我等你。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伸手揽过她的肩,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我不会让你哭的。”

她笑了,眼角溢出一滴眼泪,晶莹的一滴。

火车的速度已经提高了很多,这些年科技的发展让人惊讶。你永远都不能确定明天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就像你不知道下一秒钟是否会有人朝你看上一眼一样。颖有一次对我说,她不喜欢大城市,问我可不可以一辈子陪她待在小镇。我说可以,我说你赶我走我还不想走呢。

一路平静,我躺在卧铺车的上铺上,睁眼看着暗压在眼前的车顶,一抹的白,没有丝毫的色调。下面有几个人在小声说话,男男女女一起嬉戏,却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能是不想让人听见,可能是不想打扰到我。火车刷刷地经过一片又一片雪白的世界,窗子上结着厚厚的冰。一个小姑娘高兴地用手抹窗玻璃里边的水汽,反复地写着那几个字,不厌其烦,就像人生,反反复复。窗子外面时不时会有一些四合院似的房子,北方民居独有的特色。他们并不种花种草,只是需要那么一个院子,然后养一群孩子,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高兴得像自由轻快的小鸟儿,欢唱着,跳跃着。

乘务员来卖晚餐的时候我已经有些迷糊了。忽然就听到一声那样的叫声,然后是一连串的叫声,像是失了控的枪弹,不停地往外蹦。那声音是那样的冷漠,仿佛说着一些与人世毫无关系的东西,这让我想起最后的晚餐,也许死刑犯们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先是一愣,心想终于轮到自己了,然后会心地笑一笑,接过酒菜,高高兴兴地吃起来,吃到高兴处还须得高声欢呼几声。

我爬下床,买了一点儿吃的。菜式都很清淡,没有刻意的搭配。正像一些人说的,出门在外,太多讲究没有必要。胡乱地吃了几口之后,我再也吃不下去,我很想念颖,还有颖做的饭。

你会不会问我吃饭了没?你会不会问我午餐吃了些什么?你会不会问我晚餐想吃些什么?

颖,我来了。你还在等我吗?你过得好吗?

旁边的几个人依然在小声地说话,有时候会笑出几声,然后又都平静下来。先前在窗玻璃上写字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可能是去和她的家人一起吃晚餐了。爸爸妈妈坐在她的旁边,不时地往她碗里夹菜,她欢乐地吃着,不时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朝爸爸笑一笑,朝妈妈望一望。他们高兴地摸着小女儿的头,妈妈小心地帮女儿整理向后竖起的小辫。

曾经,有一个女孩,中学毕业后就回到家里,帮爸爸妈妈料理生意。她梳着好看的小辫子,乌黑的发梢一晃一晃地,她仰着脸对着人笑,她走路的姿势非常迷人。

列车到站的时间是晚上十点,离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又躺回到我的小床上,依旧看泛着白光的车顶,偶尔看一眼窗外的黑夜。静悄悄的黑夜,没有一丝尘埃。

好多年前,也是那样一个黑夜,我拖着行李箱,一个人奔向小镇,借着毕业旅行之名,尽情地放射我心中的阴郁。那个灯光暗淡的小车站,那个声音轻快的中年女人,还有那个略带羞涩的女孩,那一片干干净净的水面,那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街。一幕幕,像电影里的屏幕,浮现在我眼前,然后再慢慢地退去,一张张熟悉的和陌生的脸,来来去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是等到乘务员将我叫醒,通知我准备下车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小镇。久别的重逢,我要拥抱你们。

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像个身患重病的人一样一步一步地迈着。窗外的黑幕慢慢被拨开,先是淡淡的灯光,然后慢慢变亮,直到火车停了下来。

我走下车,外面很亮,完全没有了那一年的暗淡。下车的人依旧不多,也许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真的不适合出门旅行。车站里人很少,基本没有上车的人,只是零星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铁路乘警在来回走着。我提起行李包,顺着出站口走了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车站的站台上再也看不到那些提供住宿的人群了。这多少有些让我失望,我想。

整条通道里都很安静,少有的几个下车的人各自走着,带着各自的心事。

太晚了,我不想去踏着这份冷清的夜色去找寻失去良久的记忆。于是我就近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洗个热水澡,热乎乎地钻到被窝里去。全然不管昨天,或者是昨天的昨天,有过些什么人住在这里,钻在这个被窝里,或者他们都做过些什么。从头想想,人生在世,太多讲究真的没有必要。我想如果颖在的话,她一定会仔细检查被子和床单,看它们是否干净,然后还要说出一堆的疑虑。我一直不明白,她一个中学毕业就待在家里的女孩,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是的,我来找寻我失去了很久的记忆。我来找颖,我来告诉她,其实我是愿意娶她的,只要她愿意等,只要她愿意嫁给我。

我很难想象到,颖见到我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她会依旧是那张笑脸吗?她会不会高兴地跑过来拥抱我,然后让我亲吻她的脸颊,或者她只是略微动动嘴皮,说一句,你怎么来了?或许她会抱着个孩子,告诉孩子,这个人曾经骗了她很久,然后孩子会指着我的鼻子喊我坏人。一丝恐惧掠过我的心门。颖会不会声泪俱下地问我,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她的眼泪会不会被冻成冰块,挂在她漂亮的脸上,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自己多么狰狞的面孔。

为什么当年我会离开?这是个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的问题。我只记得有一次睡了很久,然后在家里醒来,然后我感觉到很饿。妈妈给我做了一堆吃的,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吃。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儿,就是高兴。接着我就像自己很自然地回到了家里似的,吃饭、休息、写写东西,然后出去散散步,一切非常的平静,没有意识到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也没有人跟我提到一些什么发生过的事。

我是后来才发觉小镇的存在的。很自然地,毫无刻意的情况下,小镇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是眼前,浮现着,像翩翩飞翔的云朵,微风轻拂,来回荡漾。很多熟悉的房子,很多熟悉的面孔,很多、很多……我问自己,那里到底是哪里。我问自己,那些人是谁?

就这样过了很久,我再次离开家,因为我写不出东西了。我成天对着电脑,反复地写着那几个字,写过,然后删掉,再敲出来,再删掉。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趴在写字台上流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到底丢失了什么。

夜的眼睛是黑暗。我躺在这个陌生的宾馆的床上,呼吸着不知什么人留下的气息,在夜的眼睛里辗转反侧。

别出去了,就待在家里吧。

妈妈欲言又止,她想让我留在她的身边,她想在她的有生之年里好好地照顾我。每当我坐在电脑前呆视着屏幕上白色的word界面时,她总是会不声不响地给我冲上一杯咖啡。她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但她会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然后悄声离开,或是在一旁看我,毫无表情的脸。

对不起,我想出去过一段时间。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本不该拒绝妈妈的话,那是她的爱的音符。我不喜欢看到妈妈黯然神伤的表情,我喜欢很多年前妈妈脸上的笑容,当我哭着要睡在她的身边时,当我带着大堆的脏衣服从学校回家时,当我在假期里,千里迢迢回家与家人重聚时,她的笑容是那么惬意,那么的欣慰。

那你自己在外面注意身体,经常回来看看。

好的。我会的。

我告别家人,转身上了远去的车。我不敢从车窗里往后望,我怕看到妈妈失落的神情,我怕看到妈妈眼角的泪,也怕她看到我眼角的泪。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人生。在那个略微有些凉意的清晨,我坐在那一辆车上,眼泪不断,我将头顶在车窗上,拉上衣领,没有人看到我伤情的脸,没有人看到我酸楚的泪。一片片熟悉又陌生的房子、田地,一片片地闪现过去,还来不及问候便已匆匆成为过去。

后来我一直不记得那天坐的是一辆什么车,怎么会那么快,怎么会那么心伤。

朦朦胧胧之中,我看到一张脸,似曾相识。是那个火车站的中年女人,她的声音依旧轻快,她笑着说,你怎么又到这里来旅游?我说,为什么我不可以来这里旅游?接着她嗯了一声,然后消失了。我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样,坐起身来,看着满屋的黑眼睛,感受着它们异样的目光。

骗子,坏人。

隐约有这么一个声音高声喊叫着,带着一丝血的气息。

不,我不是骗子。我不是坏人。颖,我真的没有骗你,我真的愿意娶你。我真的愿意一辈子陪你在这个小镇生活。我真的愿意,只要你还愿意嫁给我,只要你还愿意为我做一辈子的饭。

房间里开着空调,很暖和。我伸手扭开床头的台灯。一片粉色的光,洒在被子上,接着弥漫整个房间。房间的墙壁略带粉色,很有情调,很有创意。我想,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卧室扮成这样呢?像个迷人的小姑娘,粉面桃花,再加上几分羞涩,一张欲说还休的小嘴,笑起来时向两边自然地眯开。

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孩,在暗淡的台灯下,读给我听她给我写的信。声音是那么的柔和,那么富有心意。我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将我的温暖与她分享。她笑着告诉我,给你读我写的信真好玩。

他说:“宝贝,我想你。”

她说:“我就在你面前啊。”

他说:“我看着你的脸想你,这样我就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样子。”

她说:“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你什么时候想看到我的脸都可以。”

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仔仔细细地享受着那份甜蜜,那份温馨。

那个女孩叫莹。她离开了我,在很多年以前。我依旧忘不了她的样子,忘不了她写的信,忘不了她的声音,忘不了她胸前纹的水仙花,没有娇野的艳丽,但是有一份安详,一丝秀丽。很多年后,当我跟颖说起她的时候,颖笑着问我,真的有那么好的女孩吗?就像后来我跟英说起颖时一样,她笑着说是我编的。她的原话应该是:“你别想骗我给你做饭,想吃饭自己去做,顺便给我也做一份。”

他笑,转过脸看向远方,一丝局促的淡然。

有的,她的名字叫莹。

很多时候,在很多个不同的场合里,我总是会想起莹,她漂亮,迷人,高雅,对生活有激情。她羸弱,她可爱,她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她对自己的爱无微不至。我想也许就是这些东西,让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忘记她,一直有一丝牵挂朝着她的方向延伸。

我记得有一次,她穿着漂亮的白裙子,站在校门口,远远地向我招手。阳光灿烂,一如她脸上的笑容。

“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他对她说。

“那你以后不要惹我哭。”她笑得更开心。

走近后,我牵着她的手,向着远远的方向走。

她说:“我们要一直走,走遍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到每一个生活的印迹,以及它们中的故事。”

他说:“好的,如果你一直都让我牵你的手。”

他们笑了,很幸福的微笑。

几年后,当我牵着颖的手,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散步时,颖问我到底想谁多一点儿,是她,还是莹?

我说:“我每天都会看到你。”

我说:“莹应该有别人在想着了。”

我说:“莹未必还有时间来想我。”

我说:“我把你攥在手里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和谁有很随便的关系,我喜欢认真的生活,以及生活中认真的点点滴滴。但是,我一直没能娶颖,不是因为我不爱她,也不是因为她不够好。我是愿意娶她的,只是时候未到,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只是……

事与愿违,这是上天的定理。莹躺在我的胳膊上给我读她写给我的信的那一次,是我们最后一次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的时间,之后而来的是辛酸,我们彼此煎熬,直到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心情继续。

有一段时间,颖总是提起我和莹的那些事,总是问我为什么会放弃那么好的女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告诉她是缘分尽了,我告诉她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没有原因的,我告诉她我们觉得在一起不合适了,我告诉她因为有她在等我,我告诉她莹爱上别人了。但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莹,我是爱她的,一直都是。

很多年以前,我在颖家遇到的那个作家旅客跟我说,人只有老了才能安静下来,人只有死了才能真正幸福。很多年以前,我在学校里告诉大家我看破了生死,我说人只有看破了生死才能真正地无所畏惧,才能真正地坦然面对人生。很多年以前,莹告诉我,她同时爱着两个人。我轻描淡写地说,那你还是好好珍惜一个吧,然后我们就分手了。很多年以前,妈妈跟我说,你这样的性格会让女孩子跟着你吃苦的。很多年以前,我站在学校十三层楼的窗子前看着远方依稀可辨的山,问我自己到底是谁。很多年以前……

回忆真的像做噩梦一样,伤神,伤心,使你变得脆弱,害怕黑夜,害怕孤独。

此时,我独自躺在小镇宾馆的陌生的床上,想着很远的事,我不敢睡觉,我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我怕听到那些声音。它们反反复复地呼唤着,像是一种责备,像是刻薄的控诉,它们让我神经紧张。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离开小镇,我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或者是怎么离开的。我想尽办法,把这一切与颖的存在联系起来,可是却毫无可能性。

颖说过,让我一辈子陪她在小镇里生活。

我答应了。

我起身走到窗子前,拉开窗帘,伸手抹去窗子上积下的水雾,在心里反复写着颖的名字。透过厚厚的玻璃,依稀可见外面柔和的灯光,以及飘散着丝丝冷气的风。现在是凌晨两点,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宛若孤独的侠客,与天地相争。我想起那些年,无数个夜晚,我坐在房间里,看窗外的黑夜,整晚如此。

我转身关上灯,站在黑暗中感受往日的一丝情怀。我伸手拨开窗帘,探着头向外望去,一片黑暗,只有路灯的光,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你需要时刻警惕,时刻睁着眼睛,在命运的一角,看清人生,看清这个世界。

颖,你为什么会离开我?我又为什么会离开你?

没有回答,我找不到答案。

我记得颖以前总是拉着我,让我给她讲我的过去,我的家庭,我的家人,我的学校生活,我的大学。她总是很喜欢听,毫不介意我每天所讲的不同版本。

生活就像魔鬼,拼命地捉弄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苦命人。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也不记得梦中有过些什么。醒来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一束束的阳光透过深蓝色的窗帘,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挤着夹缝向里探着头,张望着安静、平和的我和我身边的一切。我走过去拉开窗帘,很强的光,山洪暴发似的叫喊着冲过来。路灯顶着白发,大地一片雪白。凌晨时分,小镇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洁白,如少女白净的脸。

收拾完后,我退了房间,踏着雪,追寻着往昔的足迹。我要找到颖。我要她原谅我,我还要告诉她,我是愿意娶她的。

路上的人很少。这样的天气,空气尖叫着冰冷的音符,一阵阵地飘来飘去,惹得地上浮起的雪花像孩子们手中的肥皂泡一样,忽上忽下,打着卷儿,直到无法辨认。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清扫积雪。他们男女搭配成组,男的拿着铁锹,女人搬着扫帚,齐头并进,不像打扫积雪,倒像是天衣无缝的人生配对。他们开着玩笑,在这样冷的天,在空荡的街道上生活。

小镇的变化很大了。很多往日的痕迹都已无处找寻,不是被洁白的雪覆盖,而是无情的年轮。颖、莹,还有英,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有谈到过以后,很久很久的那个以后……

莹说:“等我们老了,我们就去旅游,游遍世界,然后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孩子,孙子,享享儿孙之乐。”

我说:“好的。”

颖问我:“等我们老了,你还会不会想起莹,你还会不会牵着我散步。”

我说:“好的。”

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总是说老了就不好看了,不漂亮了怎么办。

我说:“好的。”

我毫无心思,我根本不敢想老了会怎么样。我害怕,害怕岁月带走我的一切,害怕听到年轮难听的转动声,害怕无情的冷落,害怕永远的伤害。等到我老了,我会不会安静下来,会不会真的可以和莹一起享受儿孙之乐,能不能游遍世界;可不可以和颖手牵着手,静静地散步,倾听彼此的心跳,直到停止的那一刻;或者我捧着英的脸说,宝贝,你依旧是那么迷人,然后看着她眼角溢出的幸福的眼泪会心地笑。

我转来转去,踩着无数的雪粒,我找不到熟悉的影子,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我是否曾经来过这儿。也许,我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许这里只是我人生的另一段插曲,一晃而过,不该再被想起,更别提再次去回忆。

现在是冬天,在一个北国的小镇。我看不到丝毫昔日的影子,像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新世界,新的人、新的物、新的感情、新的故事。我站在十字路口彷徨不已,不知道到底何去何从,不知道东西南北。物转星移,世事变迁,我真的找不到颖了。

我记得那是个夜色迷蒙的晚上,我困倦地走出火车车厢,拖着我简易的行李。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跟着一个中年女人,走在一条破旧的街道上,她用轻快的声音和我交谈。

是的,那是一条破旧的街道。大多是泛黄的墙面临着街道,开着各种各样的小吃店和旅馆,各种各样的气味夹杂在一起,纯朴、温馨。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那条破旧的街道没了。那条满是泥泞的水泥路也不见了踪影。我踏着毫不熟悉的土地,寻找可能存在的一丝记忆。我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睁着绝望的眼睛,东张西望,透过人群的夹缝,找寻太阳的颜色。我想,如果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一定会抱着我,说你不要伤心,说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想,如果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的带着兰花香味的头发,我会把她的双手攥在手里,替她擦眼角的泪。只是,这一切都没有可能。颖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雪地里,来回荡漾的垂柳一般。

“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怎么办?”

颖说。她的声音有些忧郁。那是我所记得的那个晚上。我们手牵着手在小镇的公园里散步。颖看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伸手摸了摸孩子胖乎乎的脸蛋,孩子天真的眼睛,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那之后,她问他:“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怎么办?”

我每天早上起床,告诉自己要呼吸,然后洗脸,刷牙,然后坐下来,想你。直到有一天,你微笑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说。

他们不再说话,机械地向前走,机械地说再见,机械地……

关于后来的事,我还是记不得。我想颖不会是真的要离开我的。她说过会一辈子陪着我的,她说过会给我做一辈子的饭,一辈子爱我的。可是,我的宝贝,你在哪里呢?为什么小镇的街上没有你的影子,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你,我在找你。难道你不想见到我,还是你正躲在某个角度,细细地看着我,看着我失落的神情,看着我孤寂的心绪,你暗暗地伤心,不想让我看到你眼中的泪花。你冻僵的小手攥成拳头,蜷缩在衣袖里,寻找着失去的温暖。

让我吻去你眼角的泪吧,让我温暖你冰冷的手吧。我扯下围巾,在雪地里来回转身,追寻着来来往往的身影,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影子,窒息一般。

我是谁?风中飘荡着一个声音,瑟瑟发抖的声音。它沿着宽阔的街道,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最终淹没在路人的窃窃私语里,淹没在小镇白净的大街上,无影无踪。几只麻雀越过街道,从一根电线飞到另一根上,摇摇晃晃,像孩子们的秋千,洒下轻盈的雪花,柳絮一般,轻飘飘的。它们欢快地叫着,雄的追逐着雌的,雌的羞涩地东躲西藏,热闹极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实在理不清为什么站在那里。也许,我四处打听,四处摸索,还是有机会找到来时的路,还是可以问到昔日的小镇。只是,我的颖,你去了哪里?

我很累,累到全身无力,累到睁不开眼睛。我重新回到那家宾馆,重新开了一个房间,重新回到被窝,呼吸那些局促的气息。蓝色的窗帘,粉色的墙壁,我很怀疑,是否这里的房间都是如此,还是我与之有缘,非要在这样一个粉蓝相间的世界里,遐想、臆想。

我探出头,仰望着天花板,些许粉色,些许黄色,些许,我也说不大清的色调。浅绿色的大吊灯,摇摇欲坠的样子,像几只俯视着的眼睛,与我相望。

这里就是小镇。昔日的小镇。只是穿上了不同的外衣,像某个摩登的女郞,精心地修饰了一番,改掉了些许旧颜色,在美丽的外衣里,散发着青春的气息。那是光彩的气息,那是迷人的气息。我找不到往日的小镇,那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它,也许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个昏暗的小车站,那条破旧的、满是泥泞的街道,那对母女、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爱,其实从未有过。我活在冥想的世界里,给自己编织着美丽的梦,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情节,像青石板上的花纹,美丽得失真,美丽得让人窒息。然而,那个梦中的呼唤,那些山隔水阻的追寻,那个好听的名字,它们是那样的真实,就像昨天的回忆,反反复复,萦绕在耳边。

大大的吊灯,近在咫尺,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之中,摇晃着,欢笑着,向我压下来。那是一张笑脸,一张白晳的脸,圆圆的脸蛋,慢慢地凝结住微笑。

“我把自己给了你,你为什么总是以为我爱着别人。”

那是莹,和水仙花一样温雅、高贵的女孩,脸上挂起一丝的哀伤,来回地眨着眼睛,干涩的眼睛,乌黑的睫毛妩媚地映衬着圆圆的眼珠,棕色的眼珠,像一条深邃的隧道,通向她跳跃的心脏。

“我没有,我是爱你的。一直都是。从来都没有变过。”我恐惧,语无伦次,瞠目结舌。莹不说话,脸上飘过一丝微笑,淡淡的清香型的微笑,像油画里的美丽的脸庞凑过来,压在我干裂的嘴唇上。我伸出手去,想要抱住她,用我的身体温暖她。她却消失不见了。淡淡的清香型的微笑,清脆的细腻的声音。

她说:“你总是喜欢想象。把世界当成你的思维空间,把你的思维当成世界。你分不清小说和现实,你分不清自己和别人。”

他说:“我爱你,一直都爱。”

莹消失了。只在那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些年我是多么的想她,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等我们老了,我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周游世界,给彼此讲我们和他人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和她分开只是想让她更加幸福。她走了,带着那熟悉的清香。

宝贝,你知道吗?在和你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我忍受着怎样的煎熬,我每天反复不停地给你写信,写到泪眼朦胧,写到心痛万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爱你。因为爱,所以我要你过得幸福,至于与你分享幸福的人是不是我,那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你幸福。

他说:“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

那是一个背影,粉色的毛衣衬托得披散在后背上的头发格外的黑,格外的有颜色。那是颖的声音,那个在梦中呼唤我的声音,时高时低,像随风飘舞的线条,波浪一般。

“我回来了。我找不到你,我好想你。”

我用力挣扎,想要坐起来,我想揽过颖的肩膀,我想好好看看她的脸,我想亲吻她的嘴唇,我想牵着她的手,我想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再离去。可是我坐不起来,我只能朝着她的方向,拼命地伸出双手,期待她转过身来,把手放在我的手心。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她没有转身,没有向我伸出手来。依旧是那个背影,粉色的毛衣,黑色的头发。

“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他说。

她很高兴,几乎笑出了声。清甜的笑声,伴着呼吸声弥漫开来,在粉色的墙壁上拍打着,来回旋转。

“我找不到妈妈的亲人。”她说。她的声音再次忧郁起来。妈妈说,不要再找了,她不想回去了。

我有些心伤,这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故事,那个寂静的夜。我想起了颖的神伤,想起了她眼角的泪,想起她忧伤的声音,想起我安慰她说,会帮她找到她妈妈的家人。想起她说的谢谢。想起我搂着她靠在我的怀里,想起她的体温,在那个寂静的夏天的夜晚。我想此刻的她,眼角一定挂着泪珠,“粘在睫毛上的晶莹的泪珠。”我依旧想坐起身来,想把她搂在怀里,慢慢地抚去她的心伤。

“我走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说,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别走,我愿意娶你的。一直都愿意的。”他哀求着。

我知道。但是我不得不走了。

她的身影不见了。眼前是粉色的墙壁,没有了乌黑的披在粉色毛衣上的头发,没有了那清甜的笑声,没有了忧郁的气息。她走了,让他永远不要再找她。这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得让他无法接受。

我躺在床上,双手定格在刚开的姿势里,我多么希望颖可以转过身来,朝我微笑,然后把双手放在我的手心,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听我讲过去和现在的事,听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隐隐约约我听到英哭泣的声音。

“我老了就不好看了,不漂亮了怎么办?”

像一个孩子在抱怨,像一个初生婴儿凄厉的号啕。

我跑出门去,踩着厚厚的积雪,急促地问着每一个人。我要打听清楚,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否就是小镇。这里是不是有一个有着一大片湿地的自然风景区,那里有浅浅的水波,岸上有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还有纤细的垂柳。我问着每一个路人,那条记载着历史的街道,那些破旧的房子,那些长满杂草的花园。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

不,他们是知道的。他们知道这里的一切。他们急促的脚步,他们大声地喘着气,来来去去,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没有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一群人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他们异样的目光,他们脸上鄙夷的神色,他们可悲的脸孔。但是,他们肯定是知道的。

我站在雪地里,光着脚,穿着单薄的内衣,在一个北国的冬天的下午。有一缕阳光在不远处,默默地融化着屋檐上的积雪,一滴滴的水珠,像水晶帘子一样,垂在人们的眼前,垂在人们的心里。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我蹦着跳着,踢着脚下的雪堆,像孩子在泥泞中奔路一样。不远处有一只麻雀,它在向我歌唱。我躺倒在地上,在那片雪白的世界里,折腾得像母亲怀里不安分的孩子。四周的人聚拢过来,他们黑压压地围在一起,无数只黑亮的眼睛,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时隐时现,慢慢凝聚一起,那是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脸。

我躺在一张床上,手脚被绑在床的两头,绳子扎得我生疼,身上搭着白色的被子,四周是雪白的墙壁,还有那扇浅黄色的窗户,上面挂着一张浅蓝色的窗帘。一张脸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镜子里的我,一脸的汗珠,像浸湿了水的墙壁,闪烁在淡淡的阳光里。眼角有渗出的泪,带着血的颜色,腥红的颜色。

一个女孩哭泣着说:

“如果我老了,不好看了,不漂亮了怎么办?”

那是永远也长不大的英。她的哭声凄惨得像失去了母亲的婴儿,撕破血肉的哀号。

镜子里的脸紧绷着,毫无光彩,一张死灰色的嘴唇缓缓蠕动,像垂死的章鱼轻摇着触须。一个声音连绵起伏——

曾经有个女孩叫莹,她很可爱。她很漂亮,她带着水仙花的清香。我告诉过她,我爱她,一直都爱。

曾经有个女孩叫颖,她很温柔,她很善良,她会做很可口的饭菜。我答应过她,等她长大了,我就娶她,陪她一辈子生活在小镇里。

......

作者简介:吴雄辉。湖北洪湖人。2009年7月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获文学学士学位。2009年初开始尝试小说写作,《血泪》系作者处女作。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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