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卞家故事:网生求官记

2009-09-23 08:46殷志扬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老三大哥

殷志扬

卞网生的名字有些来历。

当年汉葆女人临产还在做鱼虾生意,“文革”时期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割之唯恐不及,因而来往都在天亮前后。凸着个大肚皮好累呀,阵痛忽然袭来,一时来不及送产院,孩子就这样出生在渔船上,没有挂红放鞭炮,只是事后给船家点儿钱算了结,却让孩子有了个顺理成章的名字:网生。

网生是老卞家的长子,自然宠爱有加,中学毕业送去省城建筑专科学校,回来后和卞汉葆同在城建系统,不拿瓦刀泥抹子,是个有头有脸的工程师。很显然,卞网生比老子有文化,有能力,更有心智,趁着改革开放之际,他早早跳出建筑公司,这几年发展快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本来仅是个小小的建材经营商,和人合伙承包过几座商贸大厦的水暖装修,由于他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金鼎装饰的名气和城市同步发展着。卞网生自摇身成为公司总经理后,有了房子有了车,又在市政协占了一席之地,难怪有人说他是老卞家的一尊金菩萨呢。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日,政协组织外出访问途中,一个神色庄重的半老头突然把卞网生拽进自己的单间,说有十分私密的话题正找他。此人非别,是访问团领队、知名人士、堂堂政协主席李殿阁。听说话题私密,卞网生不由心里一动,便身不由己跟了进去,一屁股坐到软皮沙发上。

没有言归正传,李殿阁却远兜远转讲起了此行观感,拉拉杂杂,让卞网生觉得纳闷。李殿阁这个人,卞网生从来都敬重,这倒不单单为了李殿阁在政协领导有方,从容周旋于委员间,还因为他是卞网生的引路人。一句话,卞网生之所以能从金鼎步入政协常委,从民营企业家成为上层圈儿里一员,无不得力于李某人的赏识和提携。尤其是,近年来李殿阁常常自叹年华老去力不从心,亟需从常委当中再选一名副主席,有意无意间还曾经提及卞网生的名字。说实在的,卞网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却又觉得还缺了点儿什么,如果老卞家真的出了个副主席甚至是个主席,那该有多大的荣耀……

正想着,那李殿阁话题倏变,就着卞网生耳边小声道:“三羊股份,你知道三羊股份的事吗?”

三羊股份,是市里上市的一只股票,毛纺行业,这两年走势平淡。此时此刻李殿阁没来由地提它,又这般神秘兮兮,是什么意思?难怪卞网生一头雾水。不过,李殿阁也没有马上道明原委,却又向卞网生说起一个人,有名有姓,这回卞网生知道那是李府贵婿,某证券公司头头,手眼通天,素有财神之称。这样一来,卞网生隐约窥到点儿什么,果不其然,李殿阁随即透露出一个绝密大利好信息:据李府贵婿的情报,三羊股份正和海外某大集团商谈签单,订货金额高达百亿元,这在纺织业不甚景气的当今,简直是一笔天外飞来的世纪大生意,区区几元价位的三羊股份即将涨势不可挡!不等卞网生反应,李殿阁又从皮夹里取出一份复印件,中外文和签字,一应俱全,这就让卞网生不由怦然心动了。

“我信我信,”卞网生问,“那李老你的意思是?”

“我们合作炒它一把,天底下没有放着河水不行船的道理。”李殿阁说。

事出意外,卞网生不免惊喜参半。惊的是像李殿阁这样循规蹈矩的干部,平时连年节礼物都一概拒之门外,口口声声以清廉诚信为本,如今居然提出来合伙做生意,并且走一条并非阳光正道,这才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可见得人人脸皮底下都有另外一层脸皮。至于半喜,是这绝密情报实乃天赐良机,“老鼠仓”从来就是股市赢钱的暗道,李府贵婿不便公然出面,却让自己的老丈人一马当先,算得是一招儿高棋,况且合作将使双方的关系更不比寻常,他卞网生在李某人心里的分量加重了。于是,卞网生并未多想就答应了,随后又谈了若干细节,气氛十分融洽。那天晚上,主方宴请访问团的酒会上,卞网生借花献佛敬李殿阁一杯,李殿阁一饮而尽,又回敬卞网生时,酒意醺然道:“合作愉快,我这里祝老弟步步高升前程无量!”

说后面八个字,那眼神很有些古怪,这下卞网生越发心旌摇曳了。

以后的事情正应了“一发不可收”这句话。访问归来,第三天就把款子划过去,八十万,从金鼎账上走的,爽得也许有些出乎李殿阁的意外,在电话里高兴地连声道谢。倒是金鼎的女会计临时提了个醒,才向对方要了收据,只是一纸便条,卞网生漫不经心随手夹进一本书里。

尽管卞网生原本不是股民,甚至对风涛凶险的股市一直敬而远之,现在他却不由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那红红绿绿的数字、代码不时牵动着他的心。一开头,三羊股份确实不断上涨,出现涨停板,大有傲视一切的疯狂,可李殿阁的来电却语气冷静,说更为壮观喜人的局面还在后头,这就如同他卞网生的前程不可限量。不过几天,情况忽然变化,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风,一直吹到证券报吹到电视股评节目,说三羊股份的神话订单,纯属子虚乌有,世纪大生意不过是有些人不择手段的暴炒而已。连续几个跌停板后,三羊股份价位陷入低谷,一个深不可测的低谷,由谷底升起一片哗然声讨。

李殿阁不来电话了。偶然一次通话中,李殿阁要他耐心等待,由此引发的上面调查总有一天水落石出,三羊股份一定会起死回生。至于李府贵婿,作为漩涡中人物之一,暂时不便联络。卞网生半信半疑,却也无可奈何,正在这当口麻烦来了,还贷加上工资支付,公司财务一时周转失灵,引出一伙儿农民工为讨工资大闹金鼎。那天,老二卞更生去找大哥有事,恰好赶上这个场面,为首的中年汉子姓董,情绪十分激动,见卞总始终不肯露面,便索性占领了总经理室,扬言卞总哪天出面他们哪天才撤。

卞网生其实就在马路对面一个亲信的家里,听到亲信的汇报后,卞网生火冒三丈,把半截雪茄烟摁个粉身碎骨,说姓董的迟早会进公安局,只要自己打个招呼,煽动闹事就是姓董的最合适的帽子。亲信在一边听着,不开口,过一会儿又报卞更生曾经找过他。卞网生心里明白,老卞家不会有什么事,这回老二肯定是为那件皮夹克来的,那项工程的回扣确实太抠门了,难怪老二夫妻很不高兴,田玉纹当时的脸色就难看极了。不过,比起当前所面临的困境,老二的事轻如鸿毛,何况终究自家兄弟,一切都可以今后再议。

隔了片刻,亲信又来汇报,说姓董的一伙儿霸占总经理室,不像马上撤离的样子。这年头讨债花样多,上楼顶,爬塔吊,稍有不当就会出乱子。让亲信这么一说,卞网生越发不敢露面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向亲信交待一番后,便收拾简单行装直接去了火车站,悄悄住进上海一家小旅店,过起了隐居生活。

一住就是一周。没有想到,这一周里三羊事件竟然愈演愈烈,神话订单已被证实是假的,那李殿阁出示的复印件自然也不会是真,眼看这八十万打了水漂,这财后面的官分明是诱人香饵,他卞网生自命聪明一世,如今却成一条咬钩的鱼!和网生女人通话中又获悉母亲猝然去世,他在上海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得马上赶回家来。一进门,女孩子像见了怪物似的叫了一声,气愤愤道:“奶奶去世你都不回家,将来你死了我也不回来,这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网生女人照着女儿后脑勺一巴掌。这一巴掌卞网生觉得是打在自己脸上,不由伸手去摸那发烫的脸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老卞家的风波终究平息,金鼎的恶浪却排空而来。

姓董的一伙儿刚刚离去,走时放话给公司:除非卞总上天入地,否则总会照面的,到那时他得付出点儿代价云云。为此,卞网生只得增加几名保安,自己的出入行踪更加小心。尽管这样,财务上的纰漏依然如旧,女会计已向他暗示过几回,那八十万再不追回,她就很难继续为他打掩护了。于是卞网生急火火去了一趟政协,不料李殿阁人影不见,据说外出旅游尚未有归期。

这天,卞更生又来金鼎,经过保安的盘查才见到卞网生,老二不高兴道:“金鼎又不是衙门,大哥你也不是中央首长,用得着这样门禁森严吗?”

卞网生苦笑道:“现在有人暗算你大哥,我不得不防着点儿。”

卞更生道:“是不是上回我见过的?我知道他们是为了要工资,并没有害你的意思。”

卞网生岔开去问道:“爸去了小四家,那柿树也决定移栽了,你今天找我还有什么事?”

这口气和神情让卞更生越发不高兴:如今的大款名人应酬事务多,一天到晚走马灯似的,哪有工夫和无关的人讲闲话,即便是亲人也概不例外。这种物化了的冷淡已渗入骨子里,难怪老大对要工钱的农民工如临大敌呢。这时门外传来嘈杂人声,卞网生不由紧张起来,又道:“老二你走吧,现在的公司乱哄哄的,不是说话的地方,倒不如去龙凤阁要个包间,边吃边谈怎么样?”

卞更生说:“不,龙凤阁是老三的伤心地,他不会去的。依我看,约个时间,去兰馨咖啡屋,那里安静又幽雅。”

卞网生摇头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喝咖啡,再换个地方吧。”

最后才说定公园茶室,几盏香茗,荷塘风轻,正是谈心的好去处。到了约定那一日,灿烂阳光里,公园里游人并不多,今天是卞网生先到一步,没坐小车,乘公交车加步行而来,进公园前环顾四周,然后站立到荷塘边,一边抽烟,一边观赏那千百支美丽的红莲。

茶室里人也不多,三两人正在下棋。等老二老三来到后,他们捡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泡两壶好茶,要四碟零食,兄弟会就这样开场了。也不知怎的,卞网生情绪欠佳,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像这样议事让人感到吃力,卞宛生的耐心毕竟不如二哥,他转脸冲着卞更生道:“我的事情,二哥你给老大说说吧,今天是老大难得有空和我们说说话。”

于是卞更生便把卞宛生和白嬿分手脱离龙凤阁的事说了遍,可卞网生却一直心不在焉,时不时去看人家下棋。也许,卞更生也没有了耐心,索性把今天碰头的底细亮出来,那就是老三正筹资和人合办超市,已经有眉目,现在想问老大借一点儿投资,数目由老大自己决定。末了,卞更生还特地捧了捧老大道:“大哥你可是老卞家的金菩萨,老三创业这个忙我看你是帮定了。”

卞网生拈颗话梅丢进嘴里:“什么金菩萨不金菩萨,商场如战场,你大哥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难保,金鼎亏空得一塌糊涂,农民工上门讨债你不也看到了吗?倒是老三,放着龙凤阁金边饭碗不端,前两天白嬿还问过我,卞宛生什么时候回龙凤阁,大堂经理的位置仍给他留着呢。”

卞宛生勉强笑道:“大哥,我的私事你就别管了,倒是二哥刚才给你说的事,你看行不行,自家兄弟用不着来什么客套。”

卞更生目不转睛盯着老大。

卞网生没马上回答,起身走过去看两个老头下棋,看得那样入神,全然忘了今天为何而来,忘了有两个兄弟寄希望于他。茶室静谧,外面树上的蝉声响亮,卞网生在棋局边上仍一动不动,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卞宛生急了,冲动地叫一声:“大哥,行不行你倒是有句话呀!”

卞网生这才转过身,微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红楼梦》里王熙凤有句名言,大有大的难处。你别看你大哥是金鼎的老总……”

卞宛生抢过话头:“可我也知道《红楼梦》里有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哥你就说一句话吧,行还是不行。”

卞网生说:“你大哥其实是个灯笼壳子,这回又遭人算计,现在我还等着淘米巷卖房子的钱去还债呢。”

卞宛生气朝上冲道:“大哥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又是堂堂政协委员,社会名流,谁还敢吃了豹子胆算计你?”

卞更生唯恐兄弟之间伤了和气,忙道:“大哥表个态吧,别让老三的心总是悬着。”

卞网生叹道:“别说兄弟,就是亲娘老子要钱,我现在也拿不出来!”

两个兄弟都听糊涂了,要老大再说清楚点儿。可卞网生却不再开口,掉转身向门外走去,才出门马上又转回来,脸色变了,自语道:“怎会知道我在这里,我谁也没告诉过,怪事。”

两个兄弟面面相觑,不明白老大碰上了什么,那样威风凛凛的卞总竟然吓成这般模样。卞宛生出去看时,公园门口无人,只有一辆奶白色面包车,像是单位的送货车停着。这时候,卞网生索性不走了,坐下来和两兄弟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许多童年往事。比如卞宛生不好好念书,成绩报告单大红灯笼多,引得父亲常用竹扫帚打他,可老三不单会像狗一样叫,还一次次躲到二哥身背后,由着卞更生挨打。再如,卞更生老实厚道,甚至有些傻哩呱叽,常常被老三作弄吃青柿子,涩得张不开嘴……感情一点点浓,茶却一点点淡成白开水,卞网生又去一趟洗手间,这才抻了抻名牌T恤,把凉帽拉到眉心,慢慢走出门去。这回卞网生没有惊惶,走过那辆奶白面包车也没觉察什么,突然,面包车门开,跳下两个人来,说了声“卞总你好”,不等他反应就拽住他胳臂,那么大块头却像泡沫塑料似的被塞进面包车里。卞网生嘴巴堵住前仍大声叫道:“老二快救人哪,救人哪!”声音让一阵风吹走了。

次日清早,网生女人打来电话,说卞网生一夜未归,公司里也没有人,却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一个陌生男人说卞总正在他们手里,等问题解决后会放他回家。网生女人不清楚要解决什么问题,更不知道卞网生身在何处,有无生命危险,在电话里急得哭出声来。这电话让卞更生不由想起公园门口的奶白面包车,看来很可能是一起跟踪绑架。老大以为对方走了,没想到人就藏在面包车里,只是对方既然志在必得,却又不提赎回条件,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不清楚。

网生女人亲自上门来了。淘米巷八号旧楼拆迁,卞更生的两口之家好容易才借到自家单位的一间空仓库作为过渡房,条件十分简陋,地点也很偏僻,可网生女人还是拐弯抹角找来,一见面就哭眼抹泪,要求卞更生念在手足情分上,把老大救出火坑。田玉纹在一边冷冷道:“让卞更生去救人,你就不怕他给大哥带来晦气?人没救回,反倒害了大哥,那他的罪名岂不更大了。”

很显然,这是为报旧楼拆迁前那次家庭会议的一箭之仇,卞更生心里自然明白,可他却无法劝阻妻子又不让她生气,只得在桌子底下踢了田玉纹一脚。田玉纹根本不予理睬,反倒把皮夹克的事一并兜了出来:“要说晦气其实还是那件皮夹克,那么大项目都介绍了,辛苦钱一文不名也就算了,兄弟间怎能样样都讲钱?偏是卞更生这个人,鸡肚狗肠小儿科,贪图一件几百元的皮夹克,还引来别人一顿排揎,你说他活该不活该?”

幸而网生女人救夫心切,一时顾不得对方的指桑骂槐,连声痛责自己不该臭嘴,又装模作样打了自己一耳光,这才让田玉纹慢慢气消,反倒催着卞更生快去救人。东边日出西边雨,卞更生看两个女人演戏,心里生气又好笑,不过这事情来龙去脉还不清楚,他灵机一动去给卞宛生打电话,老三在外闯荡多年,想必会比自己有主意。

一会儿卞宛生就来了,听说这事后却神情冷漠不发一言。卞更生知道这和公园茶室那场谈话有关,老大的冷淡空洞和拒人千里外,难免伤了老三的心。出于无 奈,卞更生只得搬出种种古训和俗语,兄弟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打虎上阵亲兄弟,打断骨头连成筋,血浓于水……嘴巴快说干,卞宛生才觉得气顺了点儿,提出来马上去报警。

“不要不要,”网生女人连连摇手道,“万一惹恼了他们撕票,那网生的性命就难保了。”

卞宛生说:“那我们自己干吧,又不是北京上海,城市总共才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出大哥在哪里。”

这一说卞更生想起了对方不提赎金的事,这不像通常的绑架勒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警方介入也许反而扩大事端引出什么意外来。他当下决定和老三去一趟金鼎,看看还有无其他情况。果然不出所料,金鼎同样也接到电话,确实是因为索讨拖欠的工资,一伙儿农民工绑架了卞总,领头人叫董长生。现在金鼎正和对方取得联系中,只是一时尚无人敢挺身前去谈判。至于卞总的那个亲信,虚张声势了一阵,到决定行动时却又借口旧病复发,住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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