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才走进姿容美容店时,他的老婆刘美婷白了他一眼。他的老婆正在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烫发,她白胡才一眼时就清楚,胡才现在无所事事。胡才只有无所事事时才会走进美容店。美容店是刘美婷开的。胡才走进美容店后坐在了长条椅子上。
刘美婷又白了胡才一眼。胡才佯装不知。其实他知道老婆这一次白他一眼的含意,这含意就是让他帮她干些啥,比如扫一下地上的头发,整理一下台面上的东西等等。但胡才一动不动。胡才一动不动的样子像个木偶。胡才现在像个木偶不是啥好兆头,对于手忙脚乱的刘美婷来说不是好兆头,对于胡才自己来说也不是好兆头。因为胡才这个样子就意味着他要去喝酒。胡才酒量不是太大,半斤酒就醉,醉了就胡闹,要么跟人打架,要么就到处乱跑。刘美婷不止一次地从街上拉回胡才,有时候她是放下手中的活儿去街上拉胡才的。胡才自己也知道自己酒风不好。他自己无所事事坐在老婆开的美容店时就觉得自己又要找人喝酒了,所以他也知道这不是啥好兆头。
觉得不是啥好兆头的胡才继续呆坐在长条椅子上。但这没有用,每一次这样在姿容美容店里面对老婆刘美婷呆坐他最终都控制不了自己,他必然要走出美容店,必然要去找人喝酒,然后必然要喝醉,喝醉了就让老婆拽回家。拽回家等他清醒过来,老婆就跟他吵架。有时吵得很凶,主要是老婆刘美婷吵得凶,刘美婷转着一双水光光的大眼睛骂胡才是猪。刘美婷有时还拿家什儿,比如拿菜刀之类的威胁胡才。胡才在这个时候就不吭声了。两口子吵过后,又奇怪地并排走在街上,或者买东西,或者去参加什么聚会。这个时候他们显得很亲热,这是真的亲热,好像谁都离不了谁。
胡才待了有半个小时。在刘美婷专注于手上的活时,胡才走出了姿容美发店。他一走出,刘美婷就追到门口喊:“胡才。”
胡才没有转身,他直走着,走向马路对面的街心花园。花园很大,里面的草地绿得厚实。
“胡才。”刘美婷又喊。
胡才仍没有吭声。他走进花园里。他选了个可以坐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坐下来后面对着马路对面美容店门口的老婆。老婆刘美婷看他坐在草地上似乎稍稍放心了些,但她还是叮嘱胡才:“不要喝酒。”
胡才笑了笑算是回答。
太阳很好。但对胡才来说,德鲁城天上的太阳就像是个无遮无拦的大火球,这大火球一悬在他头上时,他就觉得晕。这种晕就像脑子里的东西全部被拔光了,脑子一空就晕。而阴雨天的时候,胡才还是晕,这种晕又像是脑子里被灌进了许多水,水一多,脑子就晕。胡才是德鲁宾馆的厨师,他在德鲁宾馆干厨师已经有五年时间了。每一天,他提起菜刀或者提起炒勺时就烦,他这么烦的时候就把自己想象成水泊梁山的李逵或者武松。这时,他手中的菜刀就变成了李逵手中的板斧和武松手中的刀。他这么一想象,他手中的活就利索起来。这个时候,他也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胡才爱听水浒的故事。有一段时间他成天迷恋在水浒的故事之中。那段时间,给他讲水浒故事的是一个叫杨子洲的人。杨子洲是德鲁中学的老师。胡才在认识杨子洲之前看过水浒的书,也看过水浒的电视剧。当时他看过就看过了,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听杨子洲讲水浒却是另一番滋味儿。胡才是在马路上认识杨子洲的。当时是下午,胡才喝醉了走在马路上。喝醉了的胡才走在马路上每踏一步都软弱无力。可以说,胡才在德鲁城里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他因为喝酒有名,因为喝醉了酒胡闹有名。喝醉酒的胡才走在街上没有人敢搭理。但这一天,喝醉了的胡才一点儿胡闹的力气都没有。太阳光很强,太阳光让他像放了气的瘪皮胎在马路上摇来晃去。此时的胡才虽然摇摇晃晃,但脑子还清醒着。他知道马路上有汽车,有自行车,所以就尽量靠路边走。胡才这样走着腿一趔倒在了排水沟里。胡才想爬起来,但他感到天旋地转,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此时杨子洲恰好路过这里。杨子洲扶起了胡才。胡才站稳后朝前走。走了几步,胡才又趔了一下。胡才又跌倒。杨子洲看胡才这样子,便扶着胡才朝前走。那一天,德鲁中学老师杨子洲一直将胡才扶到胡才的家里。胡才到家里时已经比前面更清醒了,他要留下杨子洲喝酒。杨子洲说他不会喝酒,从来也没有喝过酒。胡才睁着眼睛看杨子洲,他不相信杨子洲不会喝酒。在胡才看来,德鲁的男人不会喝酒就不是男人。在胡才还看来,德鲁的男人没有不喝酒的,只是喝得多少不同罢了。胡才看着杨子洲,他从杨子洲的眼睛中看出杨子洲说的是实话。胡才只好放弃和杨子洲喝酒的打算。然后他问杨子洲在哪个单位工作。杨子洲说:“在德鲁中学。”“是老师?”胡才问。杨子洲点了点头,然后说了自己的名字。胡才和杨子洲就这么认识了。几天后,胡才想起了杨子洲。他走进德鲁中学找到杨子洲。杨子洲住在单身宿舍里。胡才敲开杨子洲的门时,杨子洲看到站在门口的胡才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胡才会找他。在这之前,他扶胡才走在路上的情形让德鲁中学另外的一个老师看到了。那个老师第二天对杨子洲说,胡才是德鲁城里有名的酒鬼,在他成为有名的酒鬼前还是德鲁城有名的混世魔王,这个混世魔王总是和人打架。后来,这个混世魔王和刘美婷结了婚,结婚后,他不再打架了,但又成了一个酒鬼。杨子洲是从外地调来的年轻老师,在他那天扶胡才回家前,他不认识胡才,也不知道胡才是这么一个人。胡才走进杨子洲的宿舍后,杨子洲赶忙给胡才泡茶,同时给胡才递上烟。杨子洲给胡才递烟时,胡才赶忙站起来,他显得很客气,他说,他是来专门谢杨子洲老师的。杨子洲赶忙说:“没有啥,没有啥。”两个人坐下来抽烟。两个人抽烟时无话可说。胡才眼睛朝旁边书架上的书溜去,书架上所有的书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而且所有的书名都陌生得让他发晕。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了一本他认识的书,这本书就是《水浒》。胡才对杨子洲说:“我看过《水浒》。”杨子洲转身从书架上抽出《水浒》,他拿在手中翻了翻然后讲起了书中的鲁智深。杨子洲说:“我喜欢鲁智深。”胡才没有说什么。他看过水浒的书,也看过水浒的电视剧,但他谈不到喜欢里面的哪个人。他只是觉得水浒热闹、有趣。有时候,他偶然想起水浒的人物时觉得一般化了。胡才是打过架的人,是拿过刀,拿过铁棍之类的打过架的人,胡才甚至有过一支土法造的长枪,胡才后来不打架了,对打架厌恶了,所以他对《水浒》中的打打杀杀并不是太感兴趣。
但德鲁中学老师杨子洲对《水浒》中的打打杀杀感兴趣,他对胡才说他喜欢鲁智深后便不由自主地讲开了鲁智深。开始讲时,杨子洲还有些拘束,接着便进入境界了。杨子洲一进入境界两眼就放光,接着便手舞足蹈。胡才看着杨子洲,渐渐地胡才也两眼放起光来,他跟着杨子洲的节奏脸上的肌肉一紧一松。杨子洲讲到精彩处时,胡才也跟着手舞足蹈。一个章回讲完后,杨子洲猛然停顿,而胡才仍沉浸于其中,仍两眼放光地看着杨子洲,待到明白杨子洲讲完了一个章回时,他才愣过神来。
坐在草地上,眩晕感在持续。胡才朝姿容美发店看了一眼,老婆刘美婷这时正给另外一个女人做头发,她一边做,一边跟女人说着什么。这个时候,胡才想到了酒。实际上,在他朝这片草地走来时酒的念头就像虫子一样悄悄在他心里爬动了。现在,这个虫子变成了长翅膀的东西在他心里乱撞。酒,胡才在心里念叨了一下。他站了起来,他知道是酒让他站起来的。
胡才走出花园。准确地说,胡才是溜出花园的。是趁他老婆刘美婷没有朝花园这边看时他溜出的。一溜出花园,胡才便加快了脚步。他朝前走去。走了几十米后他回头朝姿容美发店看了一眼,那里没有老婆出来的身影。他继续加快脚步。现在他想着到工商银行的单身宿舍去,那里有个他的朋友叫朱庆。他想朱庆现在像猪一样懒在床上睡觉,他还想象朱庆的床底下藏着几瓶好酒。
走了有几百米远时,胡才隐约听到了老婆刘美婷喊他的声音,但这对于胡才来说已经没有用了,这声音已经拉不住胡才了,况且,几百米的路已经拐了弯儿,那姿容美发店已经看不见了。
工商银行单身宿舍里的朱庆并没有睡觉。朱庆正趴在桌子前学习。朱庆学的是单位发放的资料。单位后天要进行职业方面的考试,朱庆因此就用功着。胡才推门进来时,朱庆有些烦,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朱庆扭头看着走进来的胡才,然后又慢慢扭过头看着眼前的资料。
胡才坐在了床上。胡才这样坐着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朱庆。朱庆出声念了一道题。他这样出声,意思是让胡才离去。胡才看着朱庆明白了他的意思。胡才笑了笑站起来,他要走出去,不再打扰用功的朱庆。
但此刻朱庆突然把椅子朝后一拉站了起来。“喝酒。”朱庆大声说。他这么说过后转向已经朝门口走去的胡才。他又说了一句:“胡才,喝酒。”
两个人坐了下来。朱庆的床下果然藏着酒。朱庆拧开酒瓶后又搓了搓手,他说:“我出去弄点儿吃的。”
朱庆不一会儿回来,他买来了一斤熟牛肉。熟牛肉是切好的。
胡才和朱庆开始喝了起来。两个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一遍又一遍地戒过酒,但又一遍又一遍把戒酒的话当吹过的风一样不当回事。
两个人喝下去。一斤酒快喝完时,胡才的两只眼睛已经迷三倒四起来。朱庆还清醒着。朱庆能喝一斤酒。朱庆看着迷三倒四的胡才就知道这酒再不能喝了,再喝胡才就会胡闹。朱庆将还剩一两酒的酒瓶藏起来,他现在和胡才说话,说他胡才最感兴趣的话。胡才最感兴趣的话题是两个,一个是德鲁中学的杨子洲老师,一个是水浒故事。其实这两个话题是一个话题。胡才对这话题最感兴趣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胡才的老婆刘美婷,一个是朱庆。
“说说杨老师吧。”朱庆说,“最近再见过他没有?”
“没有。一直没有见过。”胡才说着端起一只空酒杯。他看酒杯是空的,便目光四射地到处找酒瓶。
“酒喝完了。”朱庆说。接着朱庆又说:“那就说说水浒。”
胡才放下酒,他双眼直视着朱庆,他这样看朱庆是因为他明白朱庆现在将他当个醉汉来哄了。关于好长时间没有见杨老师的事,朱庆是知道的,朱庆早就知道。朱庆这么问就是要哄着胡才把注意力放在别的方面。
“再弄一瓶吧。”胡才说。
“不能再喝了。”朱庆直截了当地说。胡才的头耷拉下来。朱庆说不能再喝了的话让胡才稍稍清醒了一下。他把头耷拉下来意味着他的确不能再喝了。
胡才走出朱庆的宿舍时,朱庆说要送他回去。胡才说:“不用了,不用了。”
恰在这时,有人找朱庆。朱庆只好让胡才自己走。
胡才走出了工商银行的大门。太阳仍像个明亮的大火球。胡才在太阳光下面走着头又晕了起来。他回头朝后看了一眼,后面没有朱庆跟来。胡才在心里说:这真好,真好。胡才觉得没有朱庆跟上来,等于给了他自由。这自由真好。
自由自在地走在马路上,胡才就想着要到哪里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德鲁中学的杨子洲老师,但一想到杨子洲老师的老婆时,他心里又黯然下来。
杨子洲老师是半年前结婚的。杨子洲老师结婚后胡才再也没有去过杨子洲老师那里。这主要是因为杨子洲老师的老婆。杨子洲娶的老婆是德鲁本地人,她在嫁给杨子洲前早就知道胡才,知道胡才是一个混世魔王,一个酒鬼。杨子洲结婚的那一天,胡才去了。杨子洲和他的老婆给他敬酒时,杨子洲的老婆吃惊地看着胡才,也吃惊地看着杨子洲。敬完酒,他们离开酒桌时,杨子洲的老婆问杨子洲:“你怎么认识胡才这号人?”这话胡才听见了。胡才听完这话就恨杨子洲的老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找过杨子洲。
胡才迷恋杨子洲讲水浒,迷恋了整整半年,直到杨子洲结婚为止。在这半年里,胡才很少喝过酒,即使喝了也觉得喝酒索然无味。不是说胡才变好了,而是胡才在这半年里满脑子是水浒。胡才就像被一根线牵着不断地往杨子洲老师那里跑,喝酒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了。胡才一见到杨子洲老师就像船靠到岸一样踏实,然后在杨子洲老师的讲述中他凝神屏气,他被杨子洲老师的讲述引入到迷醉中,引入到忘我的境界中。胡才那个时候整个人似乎都变了,不是他自己觉得变了,而是他老婆刘美婷觉得他变了,变得有精神了,变得不像个酒鬼了。
杨子洲老师在对胡才讲水浒时讲得如醉如狂,胡才也听得如醉如狂。故事往往在最精彩处停止,然后,胡才恍然如醒般问杨子洲老师下一回是什么。这时候,杨子洲老师就静下神来,他看着胡才,然后,他让胡才说他自己的事。“什么事?”胡才问。“你当年拔刀子的事,打架的事。”杨子洲老师说。胡才一听让他讲这些事就把嘴闭住。然后他又让杨子洲老师讲水浒。但杨子洲老师说:“还是说说你的事。”胡才说:“没有啥好说的,都过去了。”杨子洲老师说:“我还是想听听,你总不能只听我讲。”
胡才只好敷衍地说了他当年打架的事。胡才说这事没有用十句话就说完了,但杨子洲老师却显得兴趣盎然。杨子洲老师就像讲水浒一样两眼放光地看着胡才,他让胡才继续讲下去。胡才又敷衍地说了一件他自己当年的事。胡才在说这些事时感觉非常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说自己当年的丑事、荒唐事,他对那事早已厌恶了。但杨子洲老师对他的事仍痴迷着,他不得不再次说下去。最后,他实在觉得说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时便停下来,他看着杨子洲老师,他说:“你打过架没有?”杨子洲老师说:“没有,从来没有。”胡才觉得不可思议。然后他想怪不得杨子洲老师对他拔刀打架的事感兴趣。
半年时间里,胡才每个星期都要去一两次杨子洲老师那里。每次去,他都要给杨子洲老师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或者是几条炸好的大鱼,或者是一包煮好的香喷喷的鸡腿。这些东西都是从宾馆的灶上拿的——是交了钱后拿的。胡才有时也从街上买一些东西带到杨子洲老师那里去,比如一条烟,一大包零吃的等等。胡才拿着这些东西去杨子洲宿舍里时,杨子洲就数道胡才,说胡才不应该这样,既然是朋友了,就不应该这样。胡才涨红了脸作解释,一边作解释一边搓着手。胡才在人面前从来没有这样不自在过。但下一次依然如此,胡才依然要带来东西。胡才给杨子洲老师解释道,他不这样心里就过不去,心里就不舒服。
胡才一般是在星期天去杨子洲老师那里的。胡才把这样的日子当做他一周最重要的日子。在见杨子洲老师前,他不但给杨子洲老师准备了东西,而且要换一套像样的衣服。他对老婆刘美婷说,既然要去杨老师那里,就得穿得像样一些。老婆刘美婷说:“就是,就是。”老婆刘美婷一边这么说一边给胡才找衣服。刘美婷鼓励胡才到杨子洲老师那里去,刘美婷鼓励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胡才自从认识了杨子洲老师后就不再太喝酒了,不再胡闹了。
有的星期天杨子洲老师给学生补课,胡才去以后就在杨子洲老师的宿舍门口等。他一直等下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直等到杨子洲老师满身粉尘地到来。等的次数多了,德鲁中学的老师们都知道了胡才来找杨子洲老师这件事,他们对于胡才找杨老师听水浒感到万分不解。
现在,胡才走在路上。胡才脑子虽然清醒着,但毕竟是喝了酒的。太阳一照,肚子里的酒就在胡才的身上乱蹿,蹿得最起劲的地方当然是胡才的脑子。胡才的脑子这个时候想什么胡才自己已经控制不住了。胡才的脑子在想,既然现在去不了杨子洲老师那里,就到另外的地方去。胡才的脑子现在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杨虹。杨虹五大三粗,在离德鲁城四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林场工作。几年前,杨虹曾在德鲁城待过一段时间,胡才是在一个异常紧张的场面中见到杨虹的。杨虹当时手里拿着一把长刀。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人手里也拿着家什儿,这些家什儿要么是刀要么就是铁棍之类的。杨虹和他一起的人坐在一间房子的沙发上,一共有五六个人。他们似乎早知道有另外一帮人会找到他们,因此他们手里都准备了家什儿。到来的这一帮人冲进房子时看到杨虹他们早已有准备,便相持起来。胡才是到来的这帮人的一员,他当时身上别着两把刀。胡才首先看到的是杨虹,因为杨虹五大三粗太显眼了。两队人相持着,然后,不知哪一方的一个人提议喝酒,双方的人“砰砰砰”将家什儿放在桌子上。桌子上立刻堆满了刀枪棍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杀气腾腾,寒光闪闪。双方人共同喝酒,以喝酒化解了这种相持的局面。
后来的一天,胡才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一辆摩托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接着,摩托车慢了下来。又接着,摩托车掉转头朝胡才驶来。摩托车在胡才面前停了下来。骑摩托车的人将头盔掀起,胡才认出是杨虹。杨虹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对着胡才。胡才没有胆怯,胡才在这个时候早已不参与打架之类的事了,他将他所有打架用的东西要么扔掉,要么送人。胡才在这个时候对打架之类的事厌恶了,厌恶透了,但现在他不胆怯,他想,要是杨虹和他干一架,他就奉陪到底。但杨虹没有动手。杨虹戴好了头盔踩响摩托车掉头继续走了。
现在,胡才的脑子之所以想到杨虹,是因为今天他在宾馆院子里见到了杨虹。见到杨虹的那一刻,杨虹也看见了他,他们相互都看着,眼里的光都是敌意的,冰冷的。
胡才被他的脑子驱使着朝宾馆走去。胡才的脑子里现在是杨虹那充满敌意的、冰冷的目光。
胡才走进宾馆。他走到餐厅后堂,后堂里还不到上班的时候,所以没有人。胡才拿起了自己用的菜刀,一把硕大的菜刀。他将菜刀藏在衣服下走出后堂。接着,他走进客房部。他强作镇定地向总台问了杨虹住的房间。总台服务员告诉胡才,杨虹住在二楼的206。胡才离开总台朝二楼走去。
杨虹斜躺在房间的床上看电视,听见敲门声他起身打开门,从门外走进了胡才。胡才走进门时喷着酒气。胡才反手将门关住。胡才慢慢从怀里抽出菜刀,他对杨虹说:“狗日的。”他说了“狗日的”后将菜刀架在了杨虹的脖子上。
杨虹没有动。杨虹说:“想杀人?”
胡才说:“狗日的。”
杨虹说:“好吧,你动手。”
胡才喷着酒气咬了咬牙:“我今天把你狗日的头剁下来。”
“好吧,剁吧。”杨虹仍不动。
胡才觉得这不是个滋味儿,他将刀放下来。
“咋了,怯手了?”杨虹看着胡才。
胡才将目光转向别处,他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滋味儿。
“来吧。”杨虹将头伸向胡才。
胡才后退一步。
“来吧,你要是不动手就是儿子娃。”杨虹说着朝胡才面前走了一步。
胡才又后退着。胡才对自己这么鲁莽来找杨虹有些后悔。
杨虹步步紧逼。胡才朝窗子方向退着。杨虹一边紧逼一边将头不断地伸向胡才。胡才退到窗子前无路可退了。这时,他举起了菜刀,他说:“狗日的杨虹,你再朝前走一步,老子就真剁了。”
杨虹站住了。杨虹神情自若。
胡才趁杨虹站住的时候,将菜刀别进腰里,然后,他翻身踏上窗户,用双手把住窗户沿儿顺窗外的墙跳了下去。
胡才跳下窗户毫发无损。但他腰里的刀跌落在地上,他拿起菜刀又别进腰里掖好衣服。他感到窝囊极了。而且,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他朝宾馆外走去。走出宾馆他在一个小卖部前停下来,他买了一瓶半斤装的酒。他拧开酒瓶盖喝着,走一步喝一口。走到街上,他已经将瓶中的酒喝完了。
这个时候的胡才彻底醉了。醉了的胡才从怀里抽出菜刀在街上乱舞。他一边乱舞一边大声叫骂。街上的人纷纷躲开。好多人认出了胡才,有人给姿容美发店的刘美婷打电话,还有人给派出所打电话。
胡才挥舞着菜刀,叫骂着从街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他被两个年轻的警察逮住并下掉他手里的菜刀。胡才被两个警察架到了派出所。
晚上,刘美婷哭哭啼啼地从派出所领回了胡才。此时的胡才已经清醒了些,但他对他在街上挥舞菜刀的事一点儿都记不起来。“幸好没有伤着人。”刘美婷说。
第三天,是个星期天。刘美婷一早起来便给胡才找出一套西装来。这套西装还是结婚时胡才穿过的。后来,它一直放着,再后来,胡才去杨子洲老师那里时才穿上它。现在,胡才穿上这套西装是要去见杨子洲老师。这是他和刘美婷商量好的。刘美婷昨天晚上建议胡才去见见杨子洲老师,见见杨子洲老师把以前的关系重新续起来,“让你去就是让你的脑子装些别的,不要尽装着酒,这样你也就能安稳一些。”刘美婷说。胡才犹豫着。他很想去杨子洲老师那里,但一想到杨子洲老师的老婆,他就有些迟疑。刘美婷说:“让你去又不是杀人放火,害怕什么?”经刘美婷这么一说,胡才便决定这个星期天去杨子洲老师家。
胡才穿着西装,拿了两条稍有品位的烟走进德鲁中学。他走进德鲁中学时,有的老师就立住脚看他。胡才觉得那些老师的目光有些怪,但他又觉得没有什么,无非是自己三天前在街上胡闹的事让他们知道了。
胡才走进了教师家属楼。杨子洲老师结婚后就从单身宿舍搬到了家属楼上。胡才小心翼翼地敲开杨子洲老师家的门。门被一个不认识的女老师拉开。胡才走进客厅时还看到了另外几个女老师,几个女老师似乎都在劝慰杨子洲老师的老婆。杨子洲老师的老婆坐在沙发上哭红了眼睛。
胡才一进来,所有的女老师都陆陆续续离去。胡才感到奇怪。胡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提的烟放在茶几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杨子洲老师的老婆抬眼看了看胡才说:“你来干什么?”
胡才说:“我来看看杨老师。”
“都是你挑唆的,给他讲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胡才摸不着头脑,他愣愣地看着杨子洲老师的老婆。
“他一个好好的人,都是认识了你听了你的乱七八糟的事,又学你的样子才弄出事来的。”杨子洲老师的老婆又说。
胡才越来越摸不着头脑,“杨子洲老师怎么啦?”
“你还不知道吗?他这会儿在派出所。”
“派出所?”胡才疑惑道。
“你走吧,走吧。”杨子洲老师的老婆站起来说。
胡才只好离开。
胡才走出家属院后在学校院子里拦住一个老师问杨子洲老师怎么啦。被拦住的老师认识胡才,他向胡才说了杨子洲老师的事。
杨子洲老师三天前在街上看到了胡才喝醉酒挥舞菜刀的样子。回来后,杨子洲老师就给别的老师说胡才的事。杨子洲老师在说这事时一再说:“没有想到酒会使人那么不理智,一个好端端的人喝醉了就变成了疯子。”然后,杨子洲老师就讲胡才过去的事,讲胡才过去怎么打架,怎么挥舞寒光闪闪的刀子。杨子洲老师说胡才过去的事时眉飞色舞,就像他对胡才讲水浒一样。杨子洲老师说完这些后又说:“哪一天也尝尝喝酒的滋味儿。”
杨子洲老师果然喝酒了。他从来没有喝过酒。他是一个人在外面街上的饭馆里喝的。杨子洲老师喝醉了,然后,他摇摇晃晃走到家里。家里没有人。他兴奋得在家里转来转去。接着,他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揣在怀里。他走出家门,走到街上。他像胡才一样挥舞着菜刀,并大声叫骂。再后来,他用菜刀砍碎了一家商店的玻璃。玻璃哗啦啦而下划破了刚好走过的一个人的胳膊。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商店里的人立即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学校领导一早就去派出所领人了。”那老师对胡才说。
胡才张大嘴巴,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2009年5月8日于鲁迅文学院
作者简介:张存学,男,生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祖籍甘肃靖远县。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近一百万字,作品主要发表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西部华语文学》《天津文学》《飞天》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国2005年最佳短篇小说》等选刊和选本选载过。发表和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蓝丽》、长篇小说《轻柔之手》和《坚硬时光》。小说曾获第三届、第四届甘肃省优秀文学作品奖,获第四届、第五届甘肃省敦煌文艺奖,获第一届、第二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小说八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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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