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藏住了一些事情

2009-09-22 10:04靳万龙
飞天 2009年17期
关键词:表舅磨坊老徐

靳万龙

村庄的夜晚,总是隐藏着一些什么。而且每个村庄的夜晚似乎都有些不一样。就拿我们芨芨滩来说吧,在我还没长大的若干年里,我确实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夜晚会藏住些什么。因为白天我懵懵懂懂,天一黑就睡觉。这个村庄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把它当成了整个世界。从我出生到我了解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人家的大门开向哪里,以及各家主人的名字叫什么,我大概用了十年的时间。

后来的时间里,村庄的夜晚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使我无法抑制对它的探究。

比如一只神秘之鸟,在深夜里鸣叫。最初听到那只鸟叫的那个夜晚,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感到有些害怕。这只鸟它叫了好几声后不叫了,停顿下来的这段时间我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这个夜晚非常平静地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我想,那只鸟天亮时它肯定飞走了。

一连几个夜晚,我都在倾听,可那只鸟再没有鸣叫。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突然又听到了它的声音。声音很尖,也很脆响。几声鸣叫之后,这声音便消失了。后来我发现每隔几天,那只鸟便在村庄出现一次,而且都出现在深夜。

我把这一发现告诉父亲时,父亲说,这只鸟已经叫了好几年了,没啥奇怪的。我问父亲,这只鸟它是什么样子呢?我父亲说,人们都叫它“迟雀子”,但它长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因为它只有在深夜里才出现。

我想,这也许是一只另类的鸟,它在整个白天鸟们的嘈杂声中无言以对。它独特的声音和话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表达出来,它觉得只有夜晚才适合于它简洁的语言。它简短的几句话语,是专门说给那些在夜晚还醒着的人们的。它知道,这时候别的鸟们全都沉寂,它们的声音全都喑哑,而只有它的声音刺破夜空。它肯定想告诉人们一些什么,而且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但是它并不知道,人们根本不懂它的语言。它在夜晚响亮的声音所要告诉人们的一切是虚无的。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根本不懂鸟语。

几年之后,那只在夜晚鸣叫的鸟消失了,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

或许它明白了,这个村庄对它的沉默和冷遇。它失望了,一去不返。

另一个像鸟一样在夜晚说话的人是老徐。老徐是个看磨人,他在磨坊里几乎度过了一辈子。我从童年起便记得老徐满身皆白,连他的脸上都落满了面粉。他在村头出现都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个白晃晃的身子一闪一闪走进村头的某一家,他的手中提着一个缸子,那是专门盛酸菜的缸子。他经常提着这个缸子到村头的某一家讨要下饭用的酸菜。开始发现老徐走进村头的时候,我着实下了一跳。我不知道,一晃一晃走进村头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悄无声息,若隐若现,像是一个幽灵。等了一会儿他从一户人家的大门里走出来,一直向村外的磨坊走去。

老徐是另一个村庄的人,他的村庄离我们芨芨滩有好几十里。因为那里没有河,他们就把磨坊建在芨芨滩。芨芨滩人也不说什么,把这座磨坊当成了自己的磨坊。一村人都在这座磨坊里磨面。老徐和这座磨坊成了村庄的一部分。

我在芨芨滩生活了十六年,他是我所见到的惟一在深夜里独自说话的人。他将一生的话语都倾吐给了夜晚。白天老徐默默无语,常常扛一把铁锨,在磨沟沿上走上走下,这儿掏起一锨沙,那儿挖起一锨泥。当人们和他说话时,他只是十分简短地对答或是点一点头。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老徐便开始自言自语。他似乎是面对着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说话,而事实上这个人并不存在,他面前只有沉重的磨扇、厚实的地板和昏黄的油灯。磨坊四周的夜深不可测。孤独的磨坊隐藏在夜色里,磨坊松开的板壁上透出一缕缕灯光。人们都知道,老徐还没有睡,他肯定独自一人说话。

据说,老徐年轻时便当了看磨人,从此再没有离开过磨坊。许多年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到这座磨坊磨面。磨坊四周结满了冰,因为磨沟里的水常常漫出来,然后冻成冰滩。这个女子在背起装满粮食的口袋时滑倒了,再没有站起来。这个女子死了。不久,年轻的老徐便来到了磨坊。人们说,这个女子是老徐的对象,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结婚。这似乎是一个传说或是一个故事。每当我看到老徐的时候,就想起这个事。我常常望着老徐又想起那个女子,我想她肯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我为老徐感到难过和惋惜。

人们说,老徐是个“眼见鬼”,他能看到那些鬼魂。他常常独自说话,是在和那些鬼魂说话。假如这事是真的,那老徐肯定是在和他心爱的女人说话。那个女子虽然死了,但她活在老徐的一生中。老徐独守磨坊,是要把他对这个女子一生的真情和思念都说出来,说给这个女子。当我离开村庄的时候,老徐已经老了,但他仍然独守着那座磨坊。若干年后老徐死了,那座磨坊便沉寂了,它在那里孤零零地站立了几年后,又被拆掉了。磨坊和它的主人消失了,人们也许早已忘掉了磨坊和那里的一切,但我常常想起老徐。我对这个孤僻的在夜晚说话的人充满敬意,他是这个世界上曾经依靠思念和真情生活了一生的人。

有一年,我被一阵似乎是远远的、背背的声音从梦中惊醒,是挖土的声音。咚——咚——一下又一下,我竖起耳朵屏声静气地听时,这声音就在我家的马棚里。我一下翻起身,跑出门去,想把这事告诉父亲,结果我看到马棚里亮着灯盏,父亲和二哥正在往上吊土,一个往下挖的窖正在往深处掘下去。蹲在窖里挖土的是我大哥,他挖一阵,然后往二哥吊下去的篮子里装土。装好喊一声:好了!父亲便和二哥往上提。提上来的土倒了一大堆。

我们家早就有一口窖,它就在南墙根里。那口窖很大,是口好窖,冬暖夏凉。这口窖从来没有藏满过东西,更多的时候它几乎是空的。有这么一口窖就已经足够了,父亲为什么又要挖一口新的?我感到无法理解。我凑过去想问问父亲,父亲看见我被惊醒了,对着我说,你快去睡你的觉,这有啥好看的。要不是怕耽误你上学,让你下窖装土,也许比你大哥灵便些。我说,南墙根里已经有口窖了,为啥又在这马棚里挖一口呢?父亲望了望我没有说话。这时二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还啥都不知道,你去看看,村里好多人家都在偷偷挖窖,家家的门口、巷道都是挖出来的新土。我说,那大家都挖窖干什么?二哥说,谁知道呢?也许人们都想把好东西藏到窖里。也许明年是个从来没有的丰收年。收来的洋芋堆成了山,提前挖好了窖,到时候,就不怕洋芋没处藏了。你想,人家都在偷偷准备,我们不做准备行吗?到时候,人家都把好东西藏到窖里,而我们的东西却放在显眼处,那么多的粮食、洋芋,还有许多东西都存放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别人会以为我们是这个村庄最富的人家,富得东西都没处放了。假如工作组来了,揭开柜盖,打开仓子看看这个村庄的生活到底过得怎么样。别人把东西都藏在隐蔽起来的地窖里,而我们家的却被一眼觑透。到时候,我们家就成了这个村庄的冒尖户,就会引来许多嫉妒的目光,说不定哪一天坏事情就会轮到我们家的头上。到那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许多个夜晚,我再也睡不踏实,我迷迷糊糊听到整个村庄都是挖土的声音。天亮的时候,这声音便停下来,但人们的猪圈里、厕所里和门前坑坑洼洼的地方全都垫上了一层新土。村庄里一股又一股的土腥气扑鼻而来。许多人若无其事地倒背着手相互串门,谁都知道,许多个夜里大家都在悄悄地挖窖。大家都把窖挖在别人轻易发现不了的地方。

有时候,许多人凑到一起闲谝,但谁也不说挖窖的事。

这些窖成为这个村庄的秘密。

也许只有我知道,有一个人夜夜走出村庄,天亮前又回到村子。

这个人要去的地方正好经过一块麦地。一年四季这块地里总踏出一条小路。人们总是弄不明白,这块地里是谁走出的路,通过这条小路,这个人去干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路。

我知道这条小路是谁走出来的,但我始终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假如在大家面前说出这个人是谁,地里的小路是他在夜晚走出来的,那么这件事将会大白于天下,整个村庄就会引起一场骚动,人们是是非非的议论就会像洪水一样泼到这个走小路的人的头上。这个人也许就会在众人面前无地自容,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接下来这条小路就会因为再没人走来走去而消失掉。这样一来,如果小路那头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就会因为再也没有人在深夜里耕种而荒草连天、颗粒无收。如果小路那头是一个女人,那么她也因此而夜晚独守空房,辗转难眠。

这是一个人的小路,是一个人的秘密。我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

这条小路把一个人的白天与黑夜连在一起。这个人多年来把自己分成两半,白天他把自己交待给这个村庄。他和大家一样,走出家门,走进田野,抡镐挥锨,汗流浃背,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着。而夜晚,他又会在另一个村庄的某个女人的土炕上愉快耕耘。然后,他便躺在女人的怀抱中像一个孩子般酣然入睡。

我一直把这个秘密深藏起来,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在芨芨滩这个村庄里,它的夜晚,肯定还有人干一些大家不知道的事情。

王平智就是一个。

他是个外乡人,有一年挑着剃头担子来到这里,便住下来,一住就是几十年,再也没能走出这个村庄。他尽管在这个村庄住了几十年,但到老他似乎也没能弄清楚这个村庄。他一直想弄清它,尤其是夜晚,这个村庄黑黑的隐在夜幕中,这对他似乎是一种诱惑。于是他在每个漆黑的夜晚,像一个幽灵,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里游荡。他想在夜色的掩护下窥探这个村庄的一些隐私。他知道隐私一般都在深夜里发生,而每个夜晚他都不能入睡。这个夜晚他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另一个夜晚他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他在每一扇大门前驻足,然后顺着门缝探视。有时候,他把耳朵贴在人家的后墙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王平智在芨芨滩几十年的岁月中到底看到、听到了些什么。他开始就想把自己全部地融入到这个村庄里,但他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他始终是个外乡人。在这个村庄里他只是个过客。几十年中,他想在夜色中看透这个村庄,而事实上,他除了在月色里,偶尔能够看到自己虚幻的影子,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几声震耳的驴鸣、狗吠,它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几十年后的一个夜晚,他把自己丢失了。

许多个年头,我们芨芨滩陷入饥饿或半饥饿之中。人们的身上满是尘土,衣服破烂不堪,个个面黄肌瘦。连烟洞里冒出的烟也是乏乏的,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我们一起挣扎在生存的焦虑之中。那些年的夜晚,人们为了少耗费一些体力,天一黑就上炕。躺在土炕上谁也不能入睡,饥饿使人辗转反侧。整个村庄饥肠辘辘。

就在某一个腹内空空的夜晚,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一股清油和白面的香味。在这饥饿的夜晚,这香味特别浓烈,在此后几十年的日子里,我再也没闻到过这么浓的香味。我偷偷穿上衣服,悄悄溜出大门,我很想知道,是谁家在深夜里做出如此美餐。我想,这个夜晚,许多人都闻到了这股香味,他们也许都被这香味引逗着难以入眠。以后有好些夜晚,村子里都弥漫着这浓香的味道,但我始终不知道这股香味出自哪家。

有一天晚上,父亲还没睡觉,他在和当饲养员的表舅闲聊。我小心地对父亲说出我闻到饭香味的事。说这话时我有些恐慌,我怕父亲骂我。父亲并没有骂我,他告诉我,他知道这饭香味出自谁家。因为这家有人在外面工作,这个村庄也只有这家在这样的日子里才能吃上白面,而且还有清油炝饭。最后父亲对我说,娃娃,好好念书,以后走出去,吃一碗饱饭。父亲说这话时,坐在一旁的表舅一言不发,过了半天他突然站起来,低声对我说,走,跟我到饲养院去。我不知道表舅叫我到饲养院去干什么,我就乖乖跟着他走。到了饲养院,表舅四处看了看,大院里静悄悄,只有牲口嚼草的声音。表舅把我领到他住的房子里,从立在墙根的饲料口袋里装了少半袋饲料,用手提着,把我送出饲养院的大门,将半袋子饲料放在我的背上,低声说,娃,这些饲料,找个箩隔一隔,叫你妈偷偷烙几个饼,带到学校去吃。我不知所措地背着半袋子饲料住家走时,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多少年了,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我在对表舅感到无以言表的感激之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人讲起过。今天我把它说出来时,我仍然感到一丝不安。

现在回想起来,许多年前,我在村庄里生活的那些夜晚,就像一个个梦境,有时我在梦里,有时又在梦外。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穿越这些梦境,直到现在仍在穿越。也许这一生我再也走不出这些梦境了。直到有一天头发变白,牙齿掉光,双腿走掉,老死在梦里。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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