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来江,笔名杨逍,1982年生于甘肃张家川。2000年开始写作并发表文学作品。著有诗集《二十八季》,长篇小说《在奔跑中微笑》,短篇小说集《是谁弄疼了我》等。现在张家川某中学任教。
1
父亲说总算活踏实了。
这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笑了,灿烂的笑挂在他突显英俊的脸上,像一朵祥云,然后就安静地睡去,睡成一尊让我用一生来歉疚和敬仰的佛。
父亲说世界是一团水,人就是在这一团水中活着,一生将注定飘摇不定,且在无边无沿的挣扎中寻找归宿。
父亲说他这辈子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让人窒息却又不得不安身立命。
父亲对于生命意义的见解与他的身份相差甚远。很久以来,我一直怀疑这是父亲背诵的名人语录,他压根就不可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父亲不爱说话,在我遥远的记忆中,他的语言只与铁锹、锄头的清脆响声有关。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敢于肯定这是父亲说过的话。
父亲有坚硬的骨头,这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父亲并不高大,也不英俊。事实上,我对他的认识并不清晰。
父亲出现时,我刚满六岁。
他是个杂耍艺人,身穿中山装,头戴灰白帽子,脚下一双青布鞋,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嘴角微微挂着自信的笑容。
晚饭后的大戏场上,空气比以往似乎要好一些,人们密密匝匝地围了一个大圈,争相观看,他们都希望这个异乡人能给大家带来新鲜和刺激。但很快他们都显得很失望,有人摇头说他太瘦小了,跟个猴子一样,一拳就能砸到树梢去,能演得了什么精彩节目。也有人说看他细皮嫩肉的,绝对是个银样蜡枪头。大家嬉笑着,很浓的诬蔑色彩回旋其中。他对大家的议论不置可否,仍然不紧不慢地准备道具。
他的表演却是精彩的,大家的欢呼声和掌声就是极好的佐证。他准备停当,微笑着双手抱拳绕场转了两圈,鞠了几个躬,说自己是河南人,无家无舍,无依无靠,路过此地,讨口饭吃!大家对于这样的开场白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奇,就有人催促让他别浪费时间了,赶快表演。
他的第一个节目叫“白里见红”。只见他用一条白色的毛巾扎紧了手腕,蒙上眼睛,将一把明光闪闪的匕首刺入手腕,手腕上顿时鲜血溢出。众人尖叫起来,继而是一阵骚动,有人被挤掉了饭碗,也有孩子大哭。我清楚地记得,随着匕首晃动,我的心突然收紧,像被针尖刺中。他静坐着,运了一会儿气,然后在大家的惊叫声中绕场子走了一圈。
接下来他又表演了几个普通的魔术,惹得孩子们竟相模仿。后来又演奏了一段笛子,大家听着有劲就拼命地鼓掌,叫声不断。天黑下来,他又迅速地套接好几个不大不小的铁圈,然后在铁圈上点起火,说要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孙悟空盗扇》。他准备好以后,就在火圈中上窜下跳,如鱼得水。大家都惊呆了,竟忘记了鼓掌喝彩。
让我彻底记住他的就是钻火圈。他扮着猴子状,几个跟斗,整个身子就随着火花的跳跃或明或暗。那一夜,村里所有的人都记住了他,乃至后来有小孩欺负他时,年长的人都会提起他钻火圈的本事,然后惋惜地摇摇头。
他表演完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地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啊?我说我能看看你的手吗?他说能啊!随即把手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详着这双细腻的手,那手腕完好无损,我马上轻松了许多。我问他能不能变出房子来,他说能!我高兴极了。我说去我家好吗?他说当然好!然后他就背起小木箱跟我走。我想到家后我一定要求他给我们变座房子出来,有了房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睡在炕上,睡在热烘烘的炕上,再也不用听那些刺耳的声音,再也不用闻那些腥臊的味道。我可以在我一个人的炕上写字画画。
就在那时,我突然想到我应该有一个父亲,像这个河南人一样能够变戏法,能够钻火圈,能够怜爱我、保护我,让我爬在他厚实有力的脊梁上撒娇,揪着他的头发玩耍,最重要的是能够真真实实地叫他一声父亲。
我领着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正破开嗓子骂隔壁的林玉笑狗日的。母亲像只鸡毛倒竖的野母鸡,咆哮着。她看到我们进来就马上住了嘴,脸上堆起笑,很妩媚。
母亲天生是个漂亮的女人,尤其有一双蕴满风情的眼睛,能勾人魂魄。所以她也是个风骚的女人。母亲风骚起劲的时候,不亚于发情的母狗,她会翘起圆圆的屁股,等着某个发疯的公狗来犯。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离不开男人,在很多男人面前她都会低三下四谦卑无比又极其温存,她渴望男人的爱抚,渴望男人以野狗的姿势骑在她的身上,甚至渴望男人把厚重的巴掌落在她性感浑圆的屁股上,她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和撩拨。但母亲又是个极其泼辣的女人,并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在她的身上风流快活。
我不得不说一说生我的父亲。
生我的父亲是个怯懦的男人,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个孬种。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家庭的最底层。父亲怯懦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不能把最好的种子播种在母亲身上,他无法让母亲结出个带把儿的果实,只能在无限的哀叹中让母亲一口气蹦出来了我们姐妹五个。母亲把这个罪责全部推托在父亲身上,她大骂他是个无用的脓包,根本不能孕育出上等的种子。据母亲说,我出生时,是站立着出来的,双脚先着地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这让母亲倍受痛苦,当她在万分疼痛中瞥见我双腿中女孩的标志时,就拼了命地把我往自己的身体里塞,她说要把我塞回子宫里去,让我死在里面,腐烂在里面,并且不断地诅咒父亲不是块好料。我能够理解母亲对于拥有一个男孩的渴望,但我终究不能理解她后来对我的虐待(我认为我在后来受到了虐待)。但是生孩子的事,是无法人为控制的。我还是挣扎着探出了头,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像个小肉虫蜷缩在墙角。母亲以为我死了,她叹了口气说扔到南畔沟去。当父亲把我拿起来准备放到篮子里扔掉时,我才哭出了声,那声不大,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所有的人都受到了惊吓。母亲骂我是扫把星,然后倒头就睡。至于我的生长则全部是父亲的功劳,当然父亲慑于母亲的淫威仍然不敢对我太好,只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喂养,所以当我还不会说话时我就学会了沉默,以至到后来变成一个极不爱说话的人。我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活着并在内心仇视所有的女人,包括我作为女人的身体,我都会在不经意间摧残。
我的出生致使父亲的处境更为艰难。母亲不让他碰她的身体,这使他无法忍受作为男人的寂寞与骚动,而事实上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别的男人调情甚至上床尖叫。所以父亲选择了逃避,逃避现实以求安宁。当母亲和林玉笑滚在床上肆无忌惮地做爱时,他安详地喝了一整瓶的敌敌畏了结了自己尚显年轻的生命。我无法预见父亲倒下去时母亲惊愕的表情,母亲柔滑的皮肤是否会因为父亲口中的白沫星子而显得粗糙起来?
2
生我的父亲走了,我还不知道悲伤!那年我两岁,能够慢慢走动,会自己吃饭,能够说几句简单的话,但我不愿意说话。母亲曾强迫过我叫她母亲,并用有力的手掌击打我的嘴巴,我用沉默表示了反抗。母亲以为我是哑巴。
父亲并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就连一间多余的住房也没有。我们五个女孩和一个女人挤在一间窄小的厢房里。房顶四角的木头因为虫蛀的缘故不时会落下许多细碎的粉末,墙壁空空如也,好像自修建以来就从没有在上面糊过一张纸,惟有正中央悬挂的夹有毛主席像的镜框盯着大大的院子,有些同情的伤感。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父亲杀了爷爷留下的那头驴之后,用一张老驴皮换得的中等个头的梨木面柜,结实笨重的面柜被父亲生前用辣椒油擦了不知道多少遍,而今还遍体通红。许多胆大妄为的老鼠便藏匿在面柜下面生儿育女,并时常在炕上或者我们姐妹的头顶上肆无忌惮地跳弹。下雨的时候,雨像是长了眼睛,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也许雨认为厢房是温暖的。于是我们就像练习“梅花桩”的功夫一样东躲西闪,在漏雨最为严重的地方放几个碗或盆子,然后听着叮当叮当的响声唉声叹气。
厢房的外面是用玉米秆搭建的一个简易厨房,仍然时不时有老鼠从玉米秆上爬过,留下一些灰尘撒在刚揭开锅盖的饭菜里。母亲就拿着勺子,连同饭汤舀起一勺,就势泼在玉米秆上并大骂不休,然后敲着旁边的木头柱子大喊开饭了,我们就一溜烟跑过去,从大到小排好队,母亲挨个盛饭。吃饭是个很迅速的过程,像赛跑。我的姐姐们对吃饭的事情毫不马虎,她们永远跑在我的前面,往往如狼似虎地吃完第一碗,又极其迅速地盛满第二碗。而在我吃完了第一碗走进厨房时,大姐已经在洗碗。她说如果没吃饱,明天再吃吧,就收回了我的碗筷。接下来二姐喂猪,三姐烧炕。母亲此时洗了脸,抹上油,换上干净的衣服,去了门口的戏场里和人打情骂俏。
父亲还留下了一间柴房,是他活着的时候用过的驴棚。驴早已经卖掉了,房子也不大像样,前面角上有几根木头断了,塌下来一片,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而且房梁已经朽得不成样子了,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自然是不能把人放在里面住,所以只能堆放柴草。而这柴房最大的作用却是母亲和男人苟合的场所(更多的时候是和林玉笑)。几乎每个晚上,母亲都会和林玉笑在厢房里调情很久以后拉着手去柴房,全然不顾及她的孩子们。在母亲眼中,孩子是一团团空气。她不曾想到大姐二姐三姐她们都已经渐渐长大了!他们在柴房里大声地嬉笑并无节制地叫唤。母亲喜欢在做爱时极大声的叫出声来,像父亲当年的驴在发情时一样嗷嗷地叫个不停。母亲的声音穿透墙皮,传到厢房。我和姐姐们都在这充满肉欲的空气里绷紧了四肢,都很担心她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窒息,断了气,叫不出声来。我们的心随着母亲的叫声一起一伏。我至今没有搞明白母亲何以会在男人身下发出如此亢奋的声响。所以我很厌恶在做爱时尖叫,也许是我并没有尝到能够让我尖叫起来的滋味。我会把男人看成牲口,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在我身上卖力地运动,看着他们吻我的脸和身体,我慢慢欣赏,像欣赏一场独角戏,直到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把他们从身上推下来。
母亲虽然生过很多孩子,但她的韵味和妩媚并没有因此而失色。可能是极少劳动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男人精液的滋润,母亲越发迷人了。我们都是母亲的孩子,自然也是美人坯子。我的姐姐们已经像上足了肥料的玉米,在不知不觉中拔节,嫩嫩地生长。母亲结婚较早,十八岁时就生下了大姐,而今在她仍然年轻的时候,大姐已经快要够到十八岁了。姐姐们胸脯鼓起来了,屁股翘起来了,而且眼睛也跟母亲一样,让人无法抵抗。当我的姐姐们排成一溜时,任何人都会惊得目瞪口呆。林玉笑总是在我们排队吃饭时,端着茶杯从隔壁过来,盯着我们看,甚至有时会趁母亲不注意,捏捏大姐的脸蛋,二姐的鼻子,一副狗相。
我们都很讨厌林玉笑,没有人给他好脸色看。当他跨进门时,我们都会闭嘴坐在边上,或者干脆出去玩。这时母亲总会含情脉脉地迎上去,把林玉笑接到厢房。大姐是母亲专门培养出来伺候林玉笑的。凡是林玉笑在的时候,大姐必须呆在家里,烧水倒茶,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和他卿卿我我。大姐是个善良而且温和的人,没有上过学。母亲不允许她到学校去享受,母亲说她就是干活的命。大姐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她从小就习惯了这个环境,所以在母亲眼里,她是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而且嘴巴很紧,她在大姐面前毫不掩饰。大姐则在母亲和林玉笑过分亲昵的时候别过头去数房顶的木头,或者去看地上的垃圾,等到母亲完全到了忘我的地步时,她会冷不丁站起来为林玉笑添上茶水或者点上一支烟,尔后母亲就拢拢头发,摸摸红红的脸和他去柴房。大姐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功课,她打扫一下卫生,从面柜下面取出已经掐了很长的麦辫,把它挽在胳膊上,悄没声息地出去,关好大门,站在门口,并不离开。不知道是母亲的特意嘱咐,还是大姐自愿的,总之此时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戏场里大人说笑,小孩打闹,大姐永远都是看风景的人。
林玉笑是小学教师,戴个眼镜,身材高大而又健壮。母亲常常夸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并不时拿他与父亲比较。林玉笑是村里少数几个有钱人之一。据说他家先人给他留了很多值钱的东西。在一次翻修房子时,帮工的人从墙壁中挖出了三个大瓦罐,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他还是公家的人,共产党给他饭吃,他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干一些别人无法干成的事。
林玉笑总是把衣服穿得笔挺笔挺,头发擦得油光油光的。他还会拉手风琴。每当音乐飘扬起来,我们姐妹就会用孩子企求的耳朵仔细聆听,这时我们都会放下对他的敌视,也放下我们并不多么值钱的自尊,二姐有时还会央求他多拉一会儿。林玉笑会很高兴很高兴,并趁机把手风琴拿到我们厢房里来,让我们姐妹坐成一排,他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卖力地演奏。母亲会借此说一些关于他的好话,并教训我们要听林叔叔的话,要爱他。
林玉笑的老婆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主儿,她有一张刁蛮的嘴。她听说林玉笑和母亲在一起不三不四,便在准备了很久之后找上门来。她在我家门口叉开双腿,两手别腰,跳起来叫骂,并鼓动了不少人前来帮架。母亲听到骂声,把压在她身上的林玉笑一脚踢开,草草地穿好裤子就出门迎战,摆开阵势。
这场战争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惊悸一生,我真正体会到了人所表现出来的动物性,以至后来我每次见到打架,尤其是女人打架,便格外的紧张和兴奋,就像来临一次高潮一样快意。我渴望后来见到的每一场战斗都能够超越这次,但都以失望而不了了之。
母亲在这一次战斗中表现出了她超人的彪悍,让很多大老爷们自叹弗如。她的勇敢和泼辣让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受用无穷。
观众们激动得几乎要推翻我家的院墙,那不大结实的土墙在人声鼎沸中层层剥离,摇摇欲坠。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努力踮起脚尖,并不时有人鼓励她们再凶狠一些。有人学着她们的样子对骂,有人把鞋子提在手上,有人爬到了墙头上,还有一些年龄稍大点的老太太老大爷坐在我家院子前面的高台上,眯着眼欣赏。
她们用尽了天底下最肮脏最淫秽最恶毒最富有杀伤力的语言。锋利的语言激荡在空气中,越过人们的头顶,越过墙壁,越过树木,留下一道道血痕,透明无色的血漫天铺张,每一个人都感到呼吸艰难,行动迟缓,但他们仍然在观看,并渴望永久地看下去,或者说是在欣赏,悠闲地欣赏下去,将时间欣赏成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射线。
母亲首先动手了,她一把撕开林玉笑女人的裤子,观众都欢呼起来,冲着林玉笑女人鲜艳的红色内裤和雪白的大腿鼓掌。母亲得意了。林玉笑女人像饥饿的母牛一样冲上来,因为经常劳动,她的身体要比母亲强壮一些。她抓住母亲的头发,用尽全力撕扯,一缕缕头发自她手中抛向天空。母亲在万般疼痛中,咬住林玉笑女人的大腿,大吼一声,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林玉笑女人发出了我这一生听到过的最为凄惨的嚎叫,然后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母亲吐掉口中的肉,抹掉嘴角的鲜血,冷笑着。
母亲最终取得了胜利,并在一段时间里为林玉笑没有帮她打架而颇有微词。
后来听说林玉笑女人好了之后还要来寻仇,林玉笑提出离婚,那女人就闭了嘴,而且永远地沉默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家务和照顾孩子上。我至今没有弄明白她何以会如此害怕离婚,又何以变得一言不发。
我不得不承认林玉笑这个令人作呕的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予我们的帮助。他会不定时地改善一下我们的伙食,买一些肉或者蔬菜来,母亲就很欢喜地使出浑身解数做几道菜。母亲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倘若她很情愿,我们都会吃得撑个半死,半夜里一个个拍着肚子,胀得难以入睡。当然林玉笑也会像模像样地坐在我家炕上,由母亲伺候着吃上一回。吃饱了,打着嗝,然后和母亲一起去柴房呻唤到半夜。
林玉笑还会掏钱供我们姐妹几个上学,在一段时间里我们所有的学费几乎都是他掏的,并且还不时地买铅笔和作业本分发给我们。他经常给母亲买衣服和化妆品,母亲就用这些东西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个妖精一样发骚。
3
我的第二个父亲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母亲认可,是因为母亲和林玉笑之间出了岔子,他才有机可乘。
那段时间,村长三番五次上门来要罚款,说母亲是“超生游击队”。母亲数着我们姐妹的头,对村长说才五个,就饶过这一回吧。村长也数着我们的头,说已经五个了,最少要交三个孩子的。母亲说这不都是女娃嘛。村长说就因为全是女娃才拖到今天。母亲低下头,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来,她感到委屈。她最终把复杂而又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足以刺穿我的身体。她突然快步走过来,狠狠地在我的头上扇巴掌,不停地扇。我哭了,忘记了逃跑。村长摇摇头,说准备准备吧,不能超过后天,最后又强调说这次是逃不过去的。
村长走后,母亲就一直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她可能是感到了无助,她是否又在心里恶毒地咒骂父亲,我不得而知。对于她的安静,我的姐姐们似乎不大适应,她们一个个坐在炕角里,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母亲,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她们也怕母亲在某一个时刻,冷不丁地挥起已经散开花的笤帚把,向她们的脑袋砸过来。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回来。林玉笑找了几回都不悦而去。
村委会大院的房子里飘出明灿灿的光,酒肉臭和腥臊味以及母亲的体香模糊了村长的眼睛。村子里静极了。我们姐妹躺成一排。由于母亲的缺席,我才得以从柜子上睡到炕上。空气流动得很缓慢,我们都惶惑得难以入睡。
那一夜,母亲一声也没有叫唤,安静地躺着,任人蹂躏。
罚款自然是免了,但林玉笑却开始中伤母亲。他大骂母亲是婊子,骚婊子!
林玉笑的态度让母亲始料未及。其实她很想得到林玉笑的慰藉!
母亲为自己不能得到谅解而恼怒。她诅咒林玉笑,大骂他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我领着父亲到家里。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够用变戏法的手给我们姐妹带来好运。但当我乞求他作法时,他却笑了,说那是假的,骗人的玩意儿。我不相信,死缠着要他变一变。母亲制止了我。可他仍然微笑着掏出行头,给我做了几个小魔术,并讲解了其中的奥秘。我听不懂他的讲解,没有说一句话,失望极了,眼泪夺眶而出。
他给了母亲一些钱,希望母亲能给他做碗面吃。母亲当然很高兴,她已经习惯或者喜欢在男人(尤其是陌生男人)面前卖弄自己。
吃完了饭,母亲和他说话。我们姐妹围成一圈站着,很新鲜地看着这个外面来的小个子男人。他有些拘谨,用游离不定的眼神怯看着母亲。母亲问一句他就答一句,间或问母亲一句,总不多说。后来二姐要求他吹一曲笛子,他马上来了兴致。
在他演奏笛子的时候,我家院子里来了很多人,但更多的是小孩子。我第一次看见有这么多人到我家来,陡增出许多优越感。我和三姐四姐守住了门,见了大人一律放行,对于小孩子,平日里对我们好的,就放进来,不好的或者欺负过我们的都统统挡在门外,任凭他们喊叫和努力地张望,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关上门,不留情面。我和姐姐高兴极了,平生第一次有了炫耀的东西,享受到了别的孩子的乞求和奉承。
那一夜,他睡在了柴房里。母亲拿过去了她的被子,并说了许多歉意的话。
后来的两天,他帮我们秋收。他说只要有口饭吃就行。母亲很高兴,每天做好吃的给他。
到第三天,他对母亲说,他想留下来。
母亲说这太突然了,需要想一想。
谁都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为了这件事破天荒地咨询了我的四个姐姐的意见。我的姐姐们慌乱地纷纷点头,她们也是和我一样需要一个男人叫爸爸,并能从他那儿得到关怀,她们全然没有想到这个窄小破旧的家该如何安置这个外来的男人。也许这也正是母亲不曾直接答应他的缘故。
母亲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母亲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他淡淡地笑了笑说这就好。
母亲请来家族几个年老的长辈,备好酒席,让他们做个见证。那几个爷爷太爷们都说这个家也应该有个像样的男人了。在二太爷的主持下,母亲和他对着香案磕了三个头,互相敬了两杯酒,太爷们就宣布这事定了。二太爷又叫来我们姐妹五个给他磕头,然后挨个叫他父亲。他急忙给他们敬烟敬酒,他们一个个在酒足饭饱之后剔着牙说这事好啊,这事好啊!
父亲睡在哪里就成了最让人头疼的问题。一间小小的厢房炕上睡着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而我则是永久地睡在靠近炕头的柜子上,不分冬夏。母亲说我是多余的种,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只能委屈。那是一个高出炕头许多的柜子。在那里,我忍受着冷空气的袭击和姐妹们的嘲笑。高高的柜子上,承载了我多年培养出来的孤僻和自负。看着母亲和姐姐们一个个熟睡的脸,我觉得我不需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需要我,我原本就是世界之外的,我用我的心来观察它,观察它里面的每一个成员。我不必和姐姐们争夺热炕头和厚实的被子,也不用听她们在被窝里热烈地讨论和嬉笑。对于她们所做的一切我都觉得十分可笑,比如她们会掀开被子比较谁的乳房大,或者钻进被窝里摸摸各自的阴毛,然后评论谁的浓密。母亲在我们睡不着的时候总是会骂一通生我的父亲的无能,然后叹息自己命不好,跟的男人没本事。最后就会回忆年轻时有多少个男孩子拼命地追她,爱她,为她而斗得头破血流,这时母亲脸上就会浮现出娇羞的红晕,像个少女一样难为情。更多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述说中想象大海和草原,在大海里哭泣,在草原上睡觉。
母亲最后的决定让大家如释重负。他建议父亲住在我家果园的小房子里。那是个又窄小又阴湿的地方,偶尔有蛤蟆或者长虫游历其中,老鼠和蚯蚓更是常客。房顶不时会掉下一些土疙瘩,晚上只能用煤油灯照明。生我的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住在里面,起先是为了躲避母亲肆无忌惮地和林玉笑调情,后来也是为了解决住房的困境。
母亲亲自去打扫房子并铺了一床半新的被褥,用报纸糊了墙壁,还贴了几个纸花,她说这儿就是他们的新家。
父亲是个勤快老实的人。他住下来后就着手于果园的养护,他说要培育出全村最好的苹果。他开始向有经验的人学习果树的种植、修剪、育苗、施肥、喷药以及灌溉,每天早出晚归。同时他为了把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做了很多努力,不断地学习家乡话,学习家乡的农事,变着法儿逗我们姐妹玩。对于村子里的事,父亲与我之间的交流最多,我会告诉他谁是最有本事的人,谁是最有钱的人,谁是辈分最高的人。
母亲后来几乎不和我们睡在一起,每个晚上她都会拥着父亲到小房子里去。在那里肆意地叫唤,放开了嗓子叫唤,不受任何限制,惟有一排排茁壮的果树和他们一起欢快。有时候父亲会坐在果园中央,吹着他的笛子到半夜。
我这一生最感激父亲的事就是由于他的到来,我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炕上,虽然是炕的最边沿,却也让我兴奋不已。我甚至有四个晚上没有合眼,并在心里通告所有的人,我有一个好父亲。很多次我都流下了幸福的泪。
4
长大是件很突然的事情,我们都在不知不觉间成熟起来。
二姐开始对着镜子出神,并且不时地将刚长出的青春痘挤掉。她说学校有很多男生给她写纸条,表示她如果能够接受爱情的话,他们将为她奉献一生。二姐曾被这样的誓言感动得哭过好几回,直到她爱上的第一个男生一面和她说着悄悄的情话,一面和别的女生接吻的事实被她发现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这之后,她就不再理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并对那些屁颠屁颠的臭男生嗤之以鼻。二姐骂他们都长着一副奴才相。也有几个男生来我家装作借东西找过她,她对他们不冷不热。
二姐总要花一些时间来打扮自己,这是她的天分。二姐画着眉毛的时候说她一定要嫁个有钱的男人,决不能像母亲一样什么男人都要。三姐四姐对前途好像没什么打算。她俩一直关系很好,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犯了错误都会商量着自己去解决。她们很厌学,讨厌学校的繁杂和琐碎,觉得上学是慢性自杀。大姐则勤勤恳恳地照顾着我们,为我们做饭洗衣服。她说一个好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让她的男人和孩子生活得幸福。我不想说话,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他们各自忙碌。
有一次,二姐在我们将要睡熟的时候突然坐起来,说要告诉我们一件事,并挨个叮嘱我们不能说出去。她说她看见父亲和母亲做爱了。我们都很吃惊,觉得难为情,三姐四姐的脸明显红了。
其实我们几个都见到过这种场面,只是大家不说而已。
二姐说她是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偷看的。父亲和母亲光裸着,父亲骑在母亲身上,一上一下地动,母亲在下面左右扭动并不时督促父亲使劲或者用力,母亲还叫唤,幸福得像头猪。她说父亲的屁股是雪白的,比母亲的还要白,真不像个山里人,父亲压在母亲身上,简直就是一块石头陷进棉花包里。二姐说完问我们一个问题:是不是一个女人只有被男人压在身下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三姐说羞死了,她轻轻地打了二姐一拳,假睡去了。四姐说难道做女人非得要做这种事吗?大姐说一个好女人就应该让她的男人高兴,好好地伺候他。二姐和四姐怪怪地看着大姐,好像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实我知道,大姐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觉得作为女人就应该让她的男人高兴。看样子当时四姐还不能接受和男人做爱这件事。后来我在厕所无意间撞见三姐手淫,她背靠着墙,手指塞进下身里,不停地抽动,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脸蛋红红的,裤子掉在脚脖子上。由于三姐的专注,她没有觉察到我的出现。
我被三姐的行为吓了一跳,暗想她肯定要出事。但谁都不曾料到,最先出事的却是大姐。
大姐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说不舒服,然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作呕。母亲马上看出了破绽,她坚决不相信一直乖巧老实的大姐会背着她干出这种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夸母亲有个漂亮善良的大女儿,所以母亲从没有留意过大姐,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证明大姐不会红杏出墙。可事实摆在面前,不能不信。
母亲逼问大姐。在万般无奈下大姐招出了元凶。
过程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大姐说时间就在唱社戏时。他说他喜欢我,然后约我吃饭,我就去了。母亲说在哪里做的事?大姐说在县城的一家小旅馆。母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拉上大姐要去找那个男人,大姐死死地拉住母亲,说他是乡政府的人。母亲说不管是谁他都得负责任!母亲撇下大姐,一个人走了,她说她非揪出这个畜生不可。
后来母亲调查得知那人是个中年男人,已经结了婚,比大姐多出十多岁来。当母亲兴师问罪时,他说他的确喜欢大姐。母亲说你去喜欢你妈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鸟!母亲说要去告他强奸。那男人看着事情闹大了,就央求母亲,说要离婚,娶大姐。母亲不愿意!她说什么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已婚男人,而且还有两个年龄超过十岁的孩子。母亲说你去娶你妈吧!母亲严厉地警告他,让他必须尽快地做出赔偿。可母亲这一次失算于大姐的死心塌地,大姐没有按照她预定好的轨道走下去,而且越走越远。大姐说她愿意嫁给那个男人,她哭着求母亲,说这是她的命,她的命不好。母亲把她的主张坚持了十天,大姐也就哭着求了十天,母亲在万般无奈下,就答应了大姐。送大姐走的时候,母亲说走吧,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我们就没了这份情,你忘了这个家吧!母亲说完也哭了。大姐哭着走了,在母亲和一个男人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没有唢呐和鞭炮的欢送,也没有浓重的嫁娶仪式,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走向了那个本不属于她的家,走向了两个孩子的敌视中。也许大姐想着后来的路会在她做出牺牲后平坦起来。
大姐给这个家带来的耻辱让母亲瞬间苍老了许多。她有时竟会突然晕倒,有时则双目痴呆。母亲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她以为大姐是在背叛,背叛这个家,背叛先人。她的脾气变得很坏,动辄骂人,用恶毒的语言中伤父亲和我们。
我更一度成为母亲施暴的对象。她经常用棱角分明的木棍击向我的屁股,或者用抡圆的巴掌挥向我的脑袋。我更加惧怕母亲了,怕自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怕在她面前做错一点点的事。我学会了逃避。放学后我背着书包,躺在山坡上睡觉,看远处的白云和羊群,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很多时候我会抢着和父亲去地里劳动,很卖力地劳动,我想以此来躲开母亲的打骂,或者是争取她对我的宽容。那时,我以为自己无家可归,只有父亲能给我些许的安慰,我们在一起也越来越沉默,很少交谈,但我能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关怀,是心底的温暖传递,并不曾表现出来。
回家,成了我童年的一个负担。我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即使它很贫穷。我渴望一个温柔的母亲,即使她并不漂亮。我渴望一个强健的父亲,即使他很邋遢。我的心中开始出现两个家,一个足以吞噬我的天真和想象之家,一个我渴求已久的天堂之家。
母亲经常指着父亲的脑袋大骂他滚出这个家门。大骂父亲是个不要脸的种,死皮赖脸地呆在家里!她为父亲赚不到钱而恼火。她曾强迫父亲出去打工,但父亲却在母亲的吼叫中默默地伺弄着果园,只说他不去打工,也不能去打工。父亲为什么只能窝在家里,其中的原因母亲至死都没有弄明白。父亲越来越不说话了,好像语言于他已是多余的。但在很多人眼中,沉默表示懦弱,以致后来竟有很多人欺侮他,小孩子也会跟在他的后面喊“吃软饭”。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渐渐的,整个家在母亲的暴戾中不安稳起来。大家都想逃离。三姐四姐好像是商量好的,说要出去打工。母亲就同意了,说不要做婊子,干什么都行。她们高兴地飞出了这个家。破旧不堪的家突然显得有气无力。
二姐继续在上学,读高中。她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除非是万不得已。她说学校潮湿寒冷的木板床比这个家温暖,而我明显看到过她红肿的脚趾和皲裂的手背。
父亲和母亲搬回来住了。在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已习惯了母亲无休止的咒骂和殴打,习惯了潮湿的充满腥臊的气息。我的未来是个梦。灯火熄灭的晚上,我清晰地观看着他们之间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这时母亲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尽可能地显现出她作为女人温柔的部分。她用十分肉麻的语言撩拨父亲,央求父亲亲她,抚摩她。父亲激情饱涨的时候就骑在她身上,用一种复仇的力度运动,母亲就在父亲的狠劲中嗷嗷欢叫。父亲坚硬的肌肉闪着明亮的光。有时候母亲就以征服者的姿态骑在父亲身上。她的皮肤有些发黄,双乳吊在胸前,随着上下运动而活蹦乱跳。她散开头发,晃动着脑袋,骄傲自豪地叫。在母亲和父亲的轮番作战中,我学会了很多与做爱相关的东西,也知道了作为女人所具有的最宝贵的财富和女人战胜男人的法器。母亲总以为我是睡着了,所以一直毫无顾忌,也许她对我视而不见,我在她眼中是一团水。而我也坚信我是睡着了,那时我是以世界之外的眼睛欣赏成年人的游戏。
5
三姐四姐被一个带工老板领到广东去了。老板说广东的鞋厂很能赚钱,只要勤快,把本事学好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过老板要求她们在挣到钱之后,收她们每人八百元的带工费。她们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三姐四姐是母亲的孩子,有漂亮的脸蛋自不必说,而且身材丰满匀称,个头高挑。但我总为她们的幼稚和粗俗而担忧。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泥腥气充斥在她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们都会冷不丁地说出一连串的脏话,同时唾沫星子乱溅。她们学会了母亲的暴跳如雷,学会了母亲泼妇般的诅咒,也学会了母亲的娇羞和故作少女状。更有甚者,她们还经常在吃饱了肚子之后比赛放屁,一个接一个,一个响过一个,然后在臭气熏天中,把正在吃饭的我关在厢房里,哈哈大笑而去。至于边抠脚趾缝,边掰一口大饼吃的事情是再也平常不过了。还有经常吃大蒜大葱,把浓重的气味喷到我的脸上。我把这归根于她们没有好好读书的缘故。
三姐四姐双双进入鞋厂做工,挣钱是她们惟一的目标。她们努力地工作,不怕脏累,从不旷工,尽可能多的加班。发了工资就疯了似的买衣服吃饭,尽情地挥霍,好像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恩赐。她们花完了工资,然后又在下个月的工作中更加努力。很少寄钱回家,只有在那年春节时寄回来五百块钱,那也是母亲得到三姐四姐惟一的一次安慰。
她们的眼睛花了,根本无法应付眼前突然长出来的花花世界。繁华的都市讲究适者生存,任何一个来这里的人必须学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安身立命,要懂得宽容和接纳任何一个有用的人,并不断地去揣摩上司的心思以博他们的欢心,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依靠。
三姐四姐都是目光短浅的人。她们只知道装扮自己,让别人欣赏,成为别人的风景,却不知道欣赏别人,让别人成为自己眼中的风景。她们把自己局限在一个死胡同里还一个劲地往进钻。她们为不能穿高档的时装和不能佩戴昂贵的首饰而苦恼,也为不会跳舞而自惭形秽。在她们兴奋得无所适从的时候,又有很多双手伸向她们,伸向她们无知的脸蛋和娇媚的身体。而她们并不知道。
也许,是她们自甘堕落。
最先把自己交给别人的是四姐。四姐要比三姐聪明一些,她有很多花花肠子。通常是她想出一个馊主意,然后教唆三姐行动,而她只在旁边摇旗呐喊。占了便宜,她们一块儿分享;倘若惹下了祸端,就只有三姐一个人扛了。
四姐把目标锁定在高经理身上。那人留着性感成熟的茬茬胡子,保留着港台人特有的自信和骄傲。四姐在高经理检查员工的做工情况时,故意把一瓶刷鞋子的药水打翻在地,药水溅在了高经理的裤子上。高经理很生气,责令四姐去他的办公室问话。
四姐并没有马上急匆匆地以做错事的员工的样子跑去请罪。下班后四姐以最快的速度打扮自己,充分把自己光彩照人的一面显现出来。四姐是水灵灵一捏就会出水的那种小女人,再加上稍一用情,就显得楚楚可怜。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赶在高经理下班之前见到了他。毫无疑问,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显示出无所谓。高经理愣了半天,他没法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姐在高经理发问之前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并请求他的原谅。高经理说原来是你啊,我刚吩咐过秘书去拟写你的开除令,你可以不用上班了,明天来领清你的工资!四姐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眼泪马上顺着她的面颊像豌豆粒一样滚落下来,她说她要挣钱,并捏造了感人的贫穷史。四姐说父亲去世早,母亲又有重病在家,等着钱来医治,还要供弟弟上学,说完就泣不成声。高经理完全被四姐的情绪所感染,答应她留下来并说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是不能在车间上班的,大材小用了,明天你来做我的秘书吧!
四姐精心设计了她的下一步计划,她说她必须把高经理搞到手。
四姐以感激高经理为名给他买了柒牌的衣服,然后请他共进晚餐。高经理也没有拒绝,一来二往就糗在了一起,高经理开始注意四姐并不断地找她谈话。
真正让四姐兴奋得难以入眠的是高经理请她跳舞。四姐说她不会跳舞,高经理说没关系,他可以教她。夜晚的城市张着贪婪的嘴,准备吞噬城市的一切。四姐穿着衩口很高的丝织旗袍,在高经理的簇拥下,昏暗的灯光里,妩媚地笑,把她的风情,她少女的羞涩,她困窘的欲望交给了他。高经理逐渐把手从四姐的后腰滑向了她的前胸,又从前胸滑向了旗袍的开衩深处,在醉着的醒着的欢愉的和忧伤的人们中间,四姐把自己明白地灌醉了,她颤抖着把一个美妙绝伦的身体交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本不该和她有任何关联的男人,但是她愿意,她渴望充满金钱的日子,她渴望美好的生活。
四姐把自己变成了女人,一点也没有伤心,她看着洁白的床单上那一团鲜红的血迹竟笑出了声!
高经理最后给四姐的答复是要求四姐做他的情人。他说不能离开自己的女人,虽然她是一个丑陋的老女人,但她有金钱和权力,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女人给予的,她能给予自己这些当然也能收回,他无法背叛。
四姐哭了,这种结局不是她期望的,她苦心经营的爱情陷阱脆弱得像一道篱笆墙。
可四姐还是答应了做他的情人,她的条件是房子和汽车以及豪华的别墅。高经理都答应了。四姐在拥有了一切之后,又哭了,哭得很伤心。那年她刚满二十二岁。
三姐在四姐握着她的手说自己有男人时,才突然惊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也该有个男人了。不过三姐对男人的理解远没有四姐那样丰富,她以为男人就是让自己能够靠得住的人,她以及她的身体只属于他一个人。三姐在去了四姐的别墅后第一感觉就是太大了,冷得发慌。当然她并没有把这个感觉说给四姐听,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四姐的炫耀。她感到了生平第一次的不踏实,好像四周都是水,要把她淹没,而她刚好站在一块随波逐流的石头上,有一种濒临灭绝的窒息。三姐是逃出来的,她没有去欣赏四姐的汽车,连四姐送给她的衣服和首饰都没有来得及拿走。
三姐说她今生不要再踏进这样的房子一步。三姐固执地认为她最好的妹妹背叛了她。
三姐是在遭遇抢劫后认识南洋的。晚上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在路上遭到了抢劫,两个长头发、个头一高一矮的家伙,晃荡着耳朵上的大耳环,手里攥着明光闪闪的军刀,威胁她拿出身上所有的钱。三姐被逼无奈只好掏钱,这两个家伙得意了。南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枪,厉声说哥们儿,自己人,放下东西走人!那两个家伙一看傻眼了,留下钱仓皇而逃。南洋把钱还给三姐,说他的枪是假的,刚刚在地摊上买的,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南洋是四川人,与朋友合伙开一间酒吧。三姐后来没事就经常去那儿喝酒唱歌。他们每次都相拥着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大骂世道不公,一直到很晚,南洋才送三姐回去。有一次,南洋送给三姐一部手机,他说是抢来的,他希望三姐能够在他那儿做事,帮他照顾酒吧生意。他说漂亮的女人能给酒吧带来好运。三姐刚好也厌倦了工厂的规矩,她说根本就是个监狱,连吃饭睡觉都有保安盯着,况且三姐经常醉酒而导致旷工迟到或者上班时走神出错,工资每况愈下,还不断地遭到工头的批评。三姐答应了南洋的邀请。
和南洋在一起的日子,三姐是快乐的,不用早早起来跑步上班,更不用在别人的监督下吃饭上厕所。她自由了,每天可以睡到中午甚至下午,晚上可以尽情地欢乐,醉成一片至深夜或者通宵达旦。三姐和南洋住在一起,开始学母亲的样子发骚,彻夜做爱,或者大白天在酒吧里拉下卷闸门看A片。三姐已经懒于梳理,学会了抽烟。但三姐体现出来的憔悴美却让南洋着迷。
三姐在快乐的同时,要为她的懒散和高额消费付出代价。酒吧的生意越来越淡了。不得已他们走出了一条让三姐自己都吃惊的路——抢劫。我不得不佩服三姐的胆识和聪明。南洋以三姐为幌子,先让三姐去吊那些容易上钩的贪财贪色的主儿,然后自己用刀逼迫那人交出财物。他们屡屡得手并创下了不小的名堂。于是他们频繁出现在大都会门口和一些黑暗路段。但这实在不是一条生财之道,终究有人寻仇找上门来。南洋和三姐也联系了很多朋友,两家摆开阵势,在三姐的酒吧门口进行了一场海战。战斗是可以想象的激烈。那天三姐表现得非常英勇,她砍下了那帮人中领头大哥的三个手指头,而南洋却不幸落入敌人的陷阱中,被团团围住,捅伤了大腿。后来有人报警了,酒吧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三姐独自一人逃走了。从此就没有人见过三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后来是否返回来寻找过南洋,现在是否仍然和南洋在一起,似乎一切都成了谜,再也没有人去关注了。我只知道那年三姐二十三岁。
6
三姐四姐在寄给家里五百元钱之后就都和母亲断了联系。
有人说她们姐妹俩被拐卖了,肯定回不来了。也有人说她们都成了老板包养的二奶,不想回来了。还有人说可能是被人奸杀了,外面的世界很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母亲听着这些话脾气更差了,好像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我能理解她的忧伤和无奈,但我无法理解她因此而做出的一些事情。
母亲开始动不动就发很大的火,而这些火大都劈头盖脸地撒到我的身上。她说我迟早也是做婊子的货,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一点弄死的好!她用烧焦的木棍戳我的屁股,直到一股烤羊肉的味道滋生出来才肯罢手。有时她会很用力地用尖尖的劣质皮鞋在我的屁股上踢几脚,听我发出几声杀猪般的嚎叫,母亲就瞪着眼睛沮丧地走了。有一次,母亲在我的屁股里侧踢了几脚,我的下身马上剧烈地疼痛起来,好像是肌肉撕裂开来,疼至盆腔深处,隐隐觉得有一股液体自阴道流出,弄得裤裆里湿湿的,粘粘的。我惊吓得没有哭出声来,更不可能告诉母亲,一个人跑到厕所里,脱下裤子看,是鲜红的血液。我顿时感到了恐惧和绝望,眼泪迅速淌下来,和血液交织在一起,成为一条蛇,让我终生疼痛。后来好多次我从梦中惊醒,都是这鲜红的血液将我覆盖。
母亲还有一种特别的惩罚办法。她把我脱光了裤子轰到大门外面站着,不管是日头狠毒的盛夏还是雪花纷飞的寒冬,只要她愿意,哪怕是我没有犯错误她也毫不手软。所以很多个日子我就在伙伴们的耻笑中失去自尊。
母亲和父亲的矛盾也日益加深。母亲对父亲在晚上不能让她尽兴十分不满。她不能容忍父亲在她叫得正欢的时候轰然倒地,像一摊稀泥一样趴在她的身上起不来。每每这时她就抓住父亲的肩膀,用力地撕打或者用口去咬。父亲则不吭一声,像一株植物一样忍受着。
母亲的确是精神上出了问题。这一点在林玉笑出事后完全体现了出来。
林玉笑自作孽。他帮朋友清理油库时,不小心把烟头掉进油桶里。着火了,汹汹的火苗快速蔓延开来,他们被困在里面,等到被救出来时,已经烧得半死不活。他的朋友做了大量的植皮手术,侥幸活了下来,而林玉笑由于伤势太重躺在炕上三天后诊治无效而死去。他闭眼的时候嘴里含糊地喊着“山梅”。而“山梅”是母亲的名字。
林玉笑死了,母亲就疯了。也许母亲原本就爱着林玉笑。也许母亲接受不了自己女儿的背叛,而恰巧林玉笑的死起了催化作用。
母亲出事了,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他仍然不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为母亲梳头,洗衣服,喂饭吃。父亲领着母亲去地里干活,唱歌给她听,给她吹笛子。母亲也傻傻地跟着父亲唱歌,跳舞。许多孩子跟在他们身后,用小石头和土疙瘩打他们。母亲也用同样的方式还击,或者追过去大笑,孩子们被吓跑了,她又大哭,父亲只好拽着她回家。
二姐在母亲彻底疯了的那天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兴奋的手臂在母亲突然的傻笑中僵硬,她的笑也定格在了那一瞬间。我无法揣测二姐当时的心情。
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二姐的学习。我以为她坚持呆在学校里的原因有三点:一是她不愿意干农活而同时母亲对她有所偏爱;二是只有在学校里二姐才能找到自己的优越感,有很多男生围着她转;三是后来逃避母亲的坏脾气。但二姐在考取大学时所表现出来的聪慧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时我才意识到二姐是优秀的。
二姐取得的成绩多少给了这个即将崩溃的家庭一点点希望。
二姐说,每个人都想得到和拥有,那就必须得付出。
二姐收拾行李准备上学的时候,我也收拾了行李外出打工。我说我要挣钱供给二姐上学。
我们同时出了家门,只是二姐向北,而我向南。
母亲仍然在唱歌,唱着莫名其妙的歌。
父亲在送我们出门的时候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好自为之”。
7
我也来到了三姐四姐曾经到过的地方,企图能在那里找到她们,或者得到有关她们后来的消息。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极其幼稚。我无法再在人海茫茫中拾取她们的一丝一毫。她们是游客,匆匆来又匆匆去,除了与骚货两个字有关联的一些传说之外,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她们去向的痕迹。
我先去一家电子厂上班,那里的效益很差,工资很低,只能勉强糊口。我每月寄钱给二姐,经常打电话给她。我觉得她才是我的骄傲。
后来二姐的花费很多,我尽管省吃俭用,但仍然捉襟见肘,我无法和别人一样走在大街上意气风发。
在调换了好几种工作之后,我低廉的工资仍然无法满足我和二姐的生活费用。二姐说她是学校里最穷的人,她只能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卖弄时尚的服装和昂贵的化妆品,还有首饰和手机等等,她不能和别人一样坐在安静的餐馆里奢侈地叫上几个菜,或者请同学给自己过生日。二姐说她渴望一场完美的爱情,她喜欢学校足球队的一个男生,而她皱巴巴的衣服使她始终不敢答应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共进一餐。她经常一个人躲进宿舍里,害怕见到外面的阳光。
二姐向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哭,真想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嚎啕大哭。我们都是不幸的,惟有二姐,她才是全家的希望,是我的未来。曾经好多次,我都在梦里看见二姐发达了,明星般地站在灯火辉煌的T型台上,向众多的粉丝们招手。她朝我微笑,我也向她微笑,我每次都从笑声中惊醒。
最终我决定,这一生宁可亏了自己,也绝不让二姐有所损伤,我不容许别人歧视她,她应该是快乐的,比我快乐一百倍才对。
我想我必须赚更多的钱来供给二姐,养活父亲和母亲,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不得不放纵自己。虽然我从内心里轻视那些放任自流的人,包括我寻找多年的三姐四姐。我不认为这是命,我相信,我的放纵只是暂时的,或许几年以后,我又会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也会和他们一样拥有和睦的家庭,有孩子围着我和丈夫转,我们在柔弱的灯光里相拥相抱。
我出卖自己身体的开端实际上极为简单,没有想象中的轰轰烈烈。那晚,我在自己租住的小房子里为自己化了很浓的妆,尽量把衣服的领口拉到最低处。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躲在暗处,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将要把我打开的男人。
起先,有两个做工的小伙子走过来,他们看着我笑了笑,问多少钱。我说五百或者一千。他们自知没有这个能力,就说太贵了,然后走掉。此后一直没有人来问我价钱的事,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十足的妓女。大约十一点钟,就在我感到失落的时候,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我的眼前,我刚要转过的身静止下来。一个男人走过来,大约四十岁。他说可以做吗?能跟我走吗?我说可以,然后向他报了我的价钱。他好像知道我之所以提出高价的原因,没有说什么,做了一个请我上车的手势,我就跟他走了,没有多问什么。那一夜,我大开双眼,没有吭一声,看着他在我身上不停的动作。只有新鲜这个词语永久地缠绕着我,挥之不去。我第一次满足了作为女人的身体,却没有想象中的美妙。其实,我是把我的感觉和母亲的表现做了一个比较,我没有体验到母亲的那种欲仙欲死。也许,是我过于冷静的缘故,我不知道。他是个手法娴熟的人,我从他那儿学会了很多。我想,以后的日子我和二姐还有父亲母亲都会好起来。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多给了我一百块钱。
后来,我去了一个叫做“五十四度空间”的抒情酒吧,主要是陪客人跳舞。一曲终了,他们就会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塞进我隆起的高傲的乳沟里,然后顺手在我翘起的屁股上摸一把,暧昧地笑着走了。我就在他们无限回味的同时偷偷数着钞票为未来做着打算。
当然出台是最为重要的手段。昏暗的灯光和迷醉的美酒把我映衬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清醒地看着一个个从我身上离去的客人,然后疯狂而又贪婪地数钱。当丑恶的英俊的男人趴在我的身上,我就在无数个腥臊的夜晚越发地感觉美好的日子到了,因为我是有希望的。我从不试图叩问作为人的终极目标,也不想去解释我这样活着的意义,我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看成是一种工作,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已,不觉耻辱。
一年以后,父亲打电话说母亲死了,是失足摔死的。我安慰了父亲几句就挂了电话。我没有伤心难过,只是心情阴阴的,不大舒服,像是来了月经。也许该为母亲祝福。我不怀念母亲,却也不记恨。母亲有些可怜,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倒是后来,我为没有给她买上一件好衣服或让她吃上一顿丰盛的大餐而懊悔不已。
我寄了很多钱给父亲,可能足够他在艰苦的乡村里潇洒地活上几年,为此,我的心里宽慰了很多。
父亲劝我在工厂里少干点,别累着自己,并经常嘱咐我注意身体,说不要把钱看得太重。我想这主要是因为父亲在农村里呆得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钱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
我说农活就别再干了,清闲一些,多活些日子才是最好的,也应该享享福了。
我说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想用自己挣得的钱修建一座好房子,最最漂亮豪华的房子。
父亲大约能理解我的心情,他知道拥有一座能让人睡个好觉的房子是我的夙愿。但他还是说,算了吧,就是有了房子,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在外面,就剩我一个孤老头子,我也活不了几年。
他在心疼我,我知道他一直都这样对我。我坚持说要修建,并说我会回来的。
无奈之下,父亲说那就建吧,我等着你回来,到时候你能见到一所好房子,那将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房子。
二姐快毕业那年,父亲来电话说房子建好了,很漂亮,回来看看吧。过不多久,家乡来消息说父亲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为房子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慨叹生活对父亲的不公,他应该是好好活几年的时候。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买些朴素的衣服回家。房子果然很漂亮,装修得富丽堂皇,能够住很多人,比我在外面买的房子讲究多了,很宽展。
而父亲说不行就不行了,好像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像一滴水,早上你看到它还在晨光里晶莹剔透,正午刚过,在你的不经意间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是一滴等不到傍晚的水,他的人生里没有夕阳的红灿灿的光。二姐说在找工作,很忙,回不来。我无语,也无泪,只知道,房子很大,人却没了,就连这个房子里惟一的一个守护者的灵魂也飘渺而去。
我原以为我一直很坚强,也达到了目的,有漂亮的房子,尤其有很多钱。但父亲却给了我的房子和金钱沉重的一击。面对他的遗嘱,我的未来轰然倒塌,我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该如此,而我真正想做的就是在父亲至死都没有揭开的秘密面前放声大哭一场。
父亲说他很满足,有很多孩子。尤其有一个最为懂事的,最亲的。
父亲留给我一个一百万元的存折,是我根据遗嘱在果园小房子的墙根下找到的,装在一个铁盒子里埋得很深。
他在遗嘱的结尾说,总算活踏实了!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