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思等
【主持人邵燕君】
在如今寂寞的文学界,做文学期刊难,做扶植新人的文学期刊尤难,这也是《山花》《西湖》两个地方期刊值得格外关注的理由。难得本期有黄咏梅、文珍的两篇作品值得推荐,特作“刊评”细细道来。新人郑小驴的新作集中被《西湖》《十月》推出,也集中刊出点评。此外还有《大家》推出的甫跃辉,也显出创作潜力。
《十月》继去年推出汪曾祺早年佚作之后,再度由学者钩沉辑校出沈从文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的两篇小说《梦与现实》(中篇)和《摘星录(绿的梦)》(短篇)。两篇小说都很有特点,尤其后者,香艳而激情,称得上是文学史上难得一见、艺术上相当成功的情色小说,与牧歌情调的《边城》相映成趣。另一相映成趣之作是当代女作家盛可以的《袈裟扣》,小说虽从艺术角度欠周谨圆融,但字字锥心,以自身经验撕裂男女关系,颇有看点。
【刊评】
看《山花》《西湖》
陈思
2009年夏天的《山花》与《西湖》终于让人满意。第6期《山花》打造了“中篇小说专号”,黄咏梅的《鲍鱼师傅》位列其中,技高一筹。新锐方面,《西湖》第5期推出了文珍的“小说二题”,也有看点。本期总体质量尽管未有大幅提高,但某些作者与作品的出现,还是让这个夏季不致太过沉闷。
《山花》第六期推出“中篇小说专号”,成为本刊本期最大的动作。在这七部质量参差的中篇作品中,黄咏梅的《鲍鱼师傅》最为出挑。小说以“鲍鱼”之意的前后照应与反转来切题,算是有所用心;作品对底层的同情与批判也没有泛滥为热血冲荡的“檄文”或者凝固为冷冰冰的学术“论文”,而依然以文学反讽保持了批判的力度与灵活性。但对于本篇来说,技术是否齐整并不最为重要。最重要的是,作者能够将主流叙述、甚至底层叙事中渲染的“企业文化”、“个人奋斗”背后被遮蔽的残酷性撕裂出来。
内地打工仔鲍师傅在广东做保洁工作,尽管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高尚职业”,他却始终以职业精神来兢兢业业地应对。女工都愿意与之搭档的他,被称为保洁界的“奇葩”,拥有“特权”在保洁时听音乐、管音响,甚至还与雇主骆生有了貌似超阶层的“友谊”。一旦读者与鲍师傅一起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之时,小说家的“心狠手辣”就图穷匕见。随着一次看似意外实则必然的强奸案,隐隐掩蔽在商业伦理与道德伦理、主人与客人(广东人与外地人)、主子与雇员(骆生与鲍师傅、小蔡,公司与员工)之间的残酷等级关系,终于显山露水。原来,底层的微薄的个人奋斗永远无法消弭钢筋混凝土铸就的社会等级。施暴者骆生的收买、公司的无情、受害者小蔡的妥协、同事的猜忌与谣言不期而至,使要和骆生“斗争到底”的鲍师傅败走麦城。外号“鲍鱼师傅”的鲍师傅发现,自己从“金贵”的鲍鱼变成“低贱”的代名词只在一夜之间。甚至,自己从来就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摆脱过“低贱”。小说结尾处,先知先觉的鲍师傅因理想的幻灭而发出绝望的大笑,在这前景之后,则是愚昧无知的交头接耳的女工们构成的大背景。灰蒙蒙的大背景影射着无名的底层大众,让读者与鲍师傅一同对未来丧失了希望。
常识上,“个人奋斗”的乌托邦想象具有某种消极意义——它有可能被收编为主流意识形态甚至与之共谋的学院话语用以整合社会结构的话语工具。从结尾倒读回去,整部小说都在以反讽性的叙事向读者昭示了这种“个人奋斗”的神话从建立到破灭的全过程。“个人奋斗”的代表鲍师傅真心信仰并实践着这套话语,企图依靠奋斗摆脱现实的阶层地位,然而这一“神话”(Myth, 或曰“迷思”)终究要在森严的阶级壁垒面前撞碎。读完全篇,当然会有读者还会进一步对作者发问:揭穿“底层奋斗”的神话,是对底层的启蒙还是对基本心灵抚慰的取消?叙事者若隐若现的启蒙者姿态与对底层的批判视野,会否带来新一轮的遮蔽?但是,无论答案如何,剩余的工作都该交付给理论家。至少,在她切入了现实的深层本相,并展示了对残酷现状的抽象提炼能力之后,小说家的任务已经完成。
王祥夫的《寻死无门》同样观照底层的生存困境,却让人感觉与第一手的现实隔了一层。小说叙述肝癌晚期的下岗工人刘小富催债未果,为了家人在自己过世后的生活,他开始了一系列包括卖肾和故意制造车祸的荒唐行动,可是永远“寻死无门”。一次失败,诱发下一次更异想天开的寻死行动,小说由此制造了“行动—失败—再行动”的故事序列。小说叙述的节奏不仅较快,而且均匀。本篇的特点正是人物在接踵而至的事件中行为的层递感。但是,高速及匀速叙事节奏的问题在于缺乏有血有肉的细节。“慢不下来”的问题对于卖肾或者是制造车祸这类奇观化事件尤为严重。因为没有独具匠心或耐心的艺术处理,小说后半部将会越发丧失基本的现实感。
本期其他作品都有所不及。黑丰的《白棺》,在革命时代欺男霸女的乡村恶霸帑强奸了婕儿母女,遭到婕的兄弟禾的报复。杀掉帑的究竟是禾的弹弓或是他饲养的青牛,是小说始终未解的谜团。叙事人利用各个人物的“幻视”来穿插、补叙情节:未来的事件可以随意闯入现在,以至于人物置身于快速切换的蒙太奇式的场景中,给读者的理解力提出了挑战。但由于作家的历史观和历史感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因此本篇依然不过是“先锋”技巧的练笔之作。陈家桥的《海滩》,叙述者兼主人公江文对追求者顾霏道出了自己即将在海边殉情的原因:他曾与弟弟同时爱上一个女人——丽丽,不愿因女人而破坏兄弟感情的他们,竟然在海边将她联手杀害。江文对此始终无法释怀,只能以死解脱。在这样缺乏想象力的爱情、贫弱的细节外加牵强的凶杀逻辑之外,小说还安排了零余者般的大段絮叨,其自恋自怜的姿态终于彻底凉透读者的心。海宽的《偏离》叙述中年危机的“我”因看到好友费平及儿子的同学因压力过大得了精神病而幡然醒悟的全过程。无论对中年危机的理解或者关于“平常心”的议论,都流于表面。周如钢在《枪手》中讲述局长的枪手鲁小瓜替局长勾引良家女子青芝,谁知“玩火自焚”,爱上青芝的他在几乎断送前程之后还彻底赔上了小命。轻飘飘的叙事配上轻飘飘的“爱情”,使主人公的痛心甚至死亡都引不来任何唏嘘。张锐强的《屠夫•少年•狗》仅停留在对因果业报的反复宣谕,尽管作者塞进了屠夫炫技、乡村求子、石碑显灵等芜杂的细节,却难掩思想的贫弱。
回过头再说质量较弱的第5期。
“回应经典”栏目,刘庆邦的《美发》(短篇)紧随着近年来小煤窑话题的深入,意在触及国有煤矿倒闭之后待岗工人的尊严与生计之间的紧张关系。少白头的中年工人胡建敏拒不接受妻子的建议去染发,这一荒唐执拗的想法令他在招工时被当作老人而与工作屡次失之交臂。或许作者过分急迫地想从这么一件小事中借题发挥,于是主人公一见到“油菜花”、“小蜜蜂”、“流浪狗”、“烂白菜”,就必然见景抒情地发出直白而肤浅的议论。尽管这一切有些烦人,但是如若坚持读到最后,当我们看到主人公胡建敏选择剃光头而依然不染发时,这种“留发不留头”的决绝与始终坚守的尊严依然具有一定的力量。
“先锋之旅”栏目刊发了墨白的《尖叫的碎片》(中篇)。“我”以写小说为名,向江嫄讲述了“我/陈承”、雪青与张东风三人之间“真实”的多角关系。雪青与“我”青梅竹马,而她与张东风则臭味相投、由恩而爱,最后在婚后又分道扬镳。叙述场景在豪华游船、情调小店、浪漫海滩、富贵庄园等空间中移位,故事的讲述者在这三者之间切换,中间穿插了“我”对混血儿雪青的童年记忆、雪青与张东风的入狱经过、“我”与江嫄的暧昧情爱关系以及张东风的谋杀嫌疑与离奇车祸。情节虽然芜杂,其实并不难解,所谓的“玄虚”,也都只是“故弄”。作者在叙述上花了力气,然而“叙事空缺”只是不负责任地应用于一起谋杀案的悬念设计,视点的切换亦难有深意。此外,本篇一开始就让“小说”提早退出舞台,让位于更“真实”的见闻录,这也让读者看不到预期中的“我写的小说”(虚构)与“我经历的现实”之间的交相辉映。花哨的“先锋”软件之下,笨重地奔跑着一块追求故事统一性的“传统”芯片。充其量,这不过是一部加了官员贪污、小资炫富、凶杀悬疑等时尚元素的不够看点的都市言情剧而已。
周洁茹的《幸福》(短篇)领衔本期的“都市书写”栏目。小说从“我”陪人流术后感染的毛毛一起向充满骗局的“明星女子医院”交涉写起,中间倒叙毛毛与魏斌、景鹏之间混乱不堪的情史。小说是对“傻傻的幸福”这一说法的最大嘲弄:轻信、马虎、任性的傻女孩毛毛毫不怜惜地抛弃了魏斌,一而再、再而三地与花言巧语的景鹏搅和在一起,从此与“幸福”背道而驰,最后莫名怀孕,在堕落与屈辱的循环中越陷越深。尽管小说结构简单,“女人傻子男人骗子”的结论也不高明,但本篇确实在正面处理当代男女的某种真实乱象,并给出了自圆其说的解释。
“遮蔽与发现”栏目在消失四个月后重出江湖。洁尘的短篇《你什么时候搬出去》显得中规中矩,只是稍嫌平淡。一次醉后,女主人公游波邀请暗恋多年的方舟暂住自己家中,谁知她曾经的单方面好感,也因方舟从幻想走进现实而迅速耗损,最终荡然无存。女主人公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外在世界的方舟并没有做出任何刺激她的实质举动。这么说来,小说只安排了一个单一的动力源:无论邀请方舟搬入或者迁出,无论暧昧的喜欢还是难以忍受的厌恶,无论冲动的邀请或者其后的懊悔,都只是她个人情绪的无常反复。唯一的问题在于,如果叙事人或主人公的内在情绪不够饱满,小说单一的动力源就显得单薄。
《西湖》在2009年第5期推荐了新锐文珍的“小说二题”。从直观的角度看,她的特点在于高度封闭的限制视角以及精巧的结尾设计。《第八日》(中篇)将读者带进了失眠八天的顾采采的内心城堡。难以成眠的女主人公在床上回忆从童年、大学到工作的一次次创伤体验。毫无人世生存能力的纯净脆弱的她,被周遭市侩、庸俗、无情的人潮冲击得跌跌撞撞乃至彻底崩溃。她又如此软弱,甚至没有勇气轻生,唯有在危险的过山车上才能够以幻想死亡的方式聊以自慰。尽管仍然以情绪为单一的推进器,本篇的优点在于充分鼓噪起腼腆敏感的失眠症患者的内心暗涌,这些蜂拥而来的斑驳、缭乱的记忆与焦躁、绝望的思绪推着人物往死亡的方向前进。尽管从搬家、失恋到失眠的线性序列有数学公式的嫌疑,也就是说作者刻意安排的一次强过一次的对人世的厌弃因过分严整而稍嫌匠气,但小说的结局设计彻底使作品上了一个台阶。在经历了现实一次又一次越发激烈的震荡过后,在最为震荡、刺激、喧嚣的过山车上,主人公忽然找到了苦寻不着的静谧。她决意轻生之时,却峰回路转地在轰隆隆的过山车上陷入甜美的睡眠。廉价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小说也就没有因过分讲求逻辑而落入“失恋—失眠—失生”的必然圈套。作者才华的爆发不算晚,至少这一跳脱的结局既完成了对人物生命的救赎,又同样完成了对小说本身的挽救。
短篇其实是作者的强项。相比前者因战战兢兢表现出来的滞重,《北京爱情故事》(短篇)游刃有余地展开了作者对内心世界的微雕术。孤独而又自觉可耻的“他”,与有夫之妇“她”之间发生了若有若无的心灵感应。“猜心”的游戏必然要求“悬念”,因此最适合封闭的限知视角。随着叙事的进行,“他”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懵懂、邂逅、猜疑、试探、表白与逃遁,来形成对“她”的一波又一波乏力的情感攻势。她的迟疑与沉默,反过来加剧了“他”内心的紧张感。当然,无论小说的过程如何天花乱坠,最后还需一锤定音。如果说上一篇凭借神来之笔的结局拯救了小说,那么本篇的结尾虽然同样精彩,却更符合逻辑惯例。在主人公行将黯然远遁的时刻,“她”忽然转守为攻,原来早已芳心暗许。这时候读者才会醒悟,原来“猜心”的结局必然是“默契”。就这一点而言,过分倚赖结尾设计也是一把双刃剑:同样是高度的戏剧性和峰回路转,不幸的是,这一次小说距离一般言情剧近了一点。
《西湖》2009年第6期的“新锐”徐奕玲带来一部中篇《余情》。年过三十的大龄未婚女藤之曼一面忍受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哥嫂之间的婚姻危机、来自母亲及妮娜妈的相亲压力,还要承担同事的尔虞我诈带来的不如意。她在遭逢当年的初恋男友郝炎时忍不住旧情复燃,最终,因为郝炎的原形毕露,之曼在投怀送抱的时刻悬崖勒马,她的目光也终于投向身边的另一男性乔治。相比上一期“新锐”文珍,本篇作者并不单以女主人公强烈的情绪来充塞文本,而是试图采用繁多的人物关系与丰富的事件的“综合推进器”来推动“余情”的死灰复燃与重归寂灭。不幸的是,推进器看似庞大,可是热闹有余、效力有限。由于本篇小说对都市人际的贪多务杂,也由于这些未整合的繁杂“卫星事件”与“余情”主线之间的游离,使得小说主线依然缺乏强力的推动。缺乏推进的结果是作者没有将“余”情自身生长、延展、翻腾的独特逻辑演绎出来。最终,无论是“日常琐事”或者借此烘托的美好的旧日之情都将流于表面化与程式化。
《山花》2009年第6期推荐篇目:黄咏梅《鲍鱼师傅》(中篇)
《西湖》2009年第5期推荐篇目:文珍《第八日》(中篇)
【看点】
沈从文:《梦与现实》(中篇)、《摘星录(绿的梦)》(短篇),
《十月》2009年第2期。
点评者:丛治辰
2008年第1期《十月》以汪曾祺先生的早期作品辑佚开篇,赢得喝彩;2009年第2期,《十月》再发表沈从文的两篇小说拾遗,以飨读者。此次由裴春芳先生辑校钩沉的中篇小说《梦与现实》和短篇小说《摘星录(绿的梦)》是沈从文后期的小说作品,与其创作前期的“都市讽刺写实”、“乡村抒情想象”和“经典戏拟重构”三种标志性文体迥然不同,是沈从文模糊小说、散文、论文的文体界限而作的实验,论者往往认为,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乃是对其个人感情生活的过程记录,然而在记录的过程中又隐曲、抽象,使之升华为具形而上意义的人性探索。小说近乎直露地表达性欲,作者因此被郭沫若斥为“粉色作家”,直接导致他在建国之后的失声与精神崩溃,但是在《摘星录(绿的梦)》的后记中,作者显然认为道德偏见并不应成为艺术的桎梏,而自信这样的作品或在五十年后的读者那里还能留下一个鲜明的影子。对于小说阅读来说,文本背后的八卦新闻并不重要,那女性是高青子或张充和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文本实验是否深刻而准确地传达出作者对于情感和人性的体察和思索。
两篇小说的情节都并不复杂,《梦与现实》写一位美貌女性丰富而空虚的情感生活,因为美貌而被众多男性追逐,因女性不可逃脱的被爱之需求和对寂寞的无法忍耐,她反因这追逐的轻易获得而茫然而无法认识自我。说其情节不复杂,是因为小说并无意描述那众多男子的追逐、暧昧、受挫、离去与痛楚,而是从内发掘。由这女子的内心看去,欢爱种种无非过客与烟云,没有什么能真正填充她内心的空虚与孤独,在这个层面上看,小说要处理的乃是爱情与人生的大命题,而这样的命题又岂是这美貌的女性所独有,甚至也不单是女性所独有,而是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这样才能理解,何以小说中花了那么大笔墨去写所谓“老朋友”和这女子的书信往来,而不仅止于把这看作沈从文对自己和姨妹张充和两个现实人物情感关系的虚构性投射。通过小说中大篇幅引征的书信,和这书信在女子心中引起的波澜,其实作者构造了非常富有张力的内心挣扎和形而上思考:一个人如何从被动的感性需求中挣脱出来,去寻更加富有意义的生活,或者至少是更加充实的情感。而那女子充分的思索终于败给现实中肤浅的欢愉,在和那年轻无知的大学生约会的过程中,她内心的厌恶和外在表现上的迎合,写得何等生动而真切,该让每一个读者都从自己的经验中感到似曾相识。
《摘星录(绿的梦)》写一位女子在生日当天与一位男性客人在家中的约会,在她心目中,对这客人的情欲企图未尝没有了解,更未尝没有期待。若说这是一篇色情小说,亦未尝不可:主客两人从期待到见面,从矜持到放肆,中间的暗语勾引、大胆行为、欲拒还迎,真是既香艳又文艺,在情色小说中算是妙笔。而于这生动的过程中,作者所自信的“崇高优美然而疯狂”力透纸背,而这“崇高优美然而疯狂”不是每个人内心所固有么?沈从文正是要以这样为道德不容的方式去探索他要追问的人生。
盛可以:《袈裟扣》(中篇),
《花城》2009年第2期。
点评者:桑槿
素来敢打敢拼的盛可以再次以笔作刀。女主角樊莲花在闪电结婚之后,渐渐发现新婚丈夫吴非相的诸多可怕缺陷:狂躁、偏执、狭隘、懦弱、酗酒,轻易就陷入无可控制的愤怒与猜忌、甚至自我暴力,其传统的家庭婚姻观念也与莲花的现代独立女性原则和艺术家职业格格不入。然而他又深爱莲花,每次狂烈的战争后都主动乞和,竭力维持水深火热的婚姻。莲花并不爱他,之所以勉强支撑,只是出于同情心或一点责任感。男女双方各自交叉进行的独白形成对照,表明婚姻的种种无奈、困苦与悲凉。耐人寻味的是,二者的叙述语言与其婚姻中的权力地位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莲花是简单直白、悲观冷峻,非相却是缠绵、阴柔又摇曳多姿,竟能让人心生几分怜意。从这般性别倒置中似乎可以一窥作者的态度与立场,看似是打出一面女权主义的旗帜,而实际上,这二元对立并非男女的对峙,分明只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由于不爱,莲花能清醒地看着非相的内心在一直孤独而自卑地煎熬,以及他的性格形成于父母、社会的强大训导和压抑。他所代表的是顽固的传统世界、丑陋的世俗生活,是她始终想奋力跳脱却始终挣扎其间的布满荆棘的牢笼。但是这并不表明,她真的就像自述的那样,如此享受孤独、安于无爱的婚姻、看淡感情和欲念。旧情人李般若就代表着爱情的另一重境界,超凡如君子、清澈如天使,谦卑内敛且富有生活情趣,在他面前,她无法抑制地想象自己成为情人、妻子、孩子的母亲,而后来选择放弃,除了道德的约束,恐怕还隐含着强烈的自卑感,即自己无法得到、也不配得到这么完美的爱人。由此,女主角甚至作者寄托的所有爱情理想只能遁入无尽黑暗,进而转向另一极端境地。这才显露出女人羸弱的一面,一角有损,便溃不成军。
一个是红尘中渺小卑琐的浊物,一个是始终修不得正果的禅道,非相与般若这组截然相反的漫画化男性形象,正映照着女主角的矛盾心理,也是盛可以作品中一直魅影般纠缠着女性人物的矛盾心理——出于爱的需求她有与爱人共度一生的渴望,却又排斥生活琐事可能带来的磨损;无法克服爱欲,却又极度羡慕干净与纯洁;经历了女性主义的解放,却又需要继续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背负的历史很难获得男性的真正谅解;伦理观念带来严守的自尊,却又难以避免内心深处不被爱的恐惧、认为得不到爱的卑微;被伤害至深刻的绝望,却又不能不保留哪怕最后一丝希望。正是这些相互重叠交错的矛盾之间,升腾出凛冽入骨的疼痛。
作者无疑拥有相当优异的语言能力和情绪感染力,任何一点细微如发的感触,都必要放大、直刺到幽深之处,变成鲜活汹涌的形象,裹挟着凌厉与尖刻奔腾而来,让读者猝不及防却又快意丛生。但与优点相比,《袈裟扣》的缺陷同样明显。可以说小说的血肉已经非常丰满充沛,却没有足够强硬的骨架用以支撑。莲花、非相、般若、无量等人名设定乃是佛教隐喻,作为个体象征尚且合理,而作者选用并不了然于胸的婆罗门教道理作为出口,未免突兀生硬,像油浮在水面,不得融入文本。个性化的经验想要扩散到普遍的关照,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服人。此前的长篇小说《道德颂》中注入的文化知识、女性理论亦是如此,想必这些课题还是作者有待完成的。如果说思想尚且不是必须完成的升华,那么文本肌理部分的症结则更显突出。真切逼人的情绪体验成就了作品疼痛的深度,在另一方面却也带入了更多属于作者现实生活的经验,如开头理由并不充足的闪婚,就缺乏小说世界中的逻辑推动。于是整篇小说宣泄多而控制少,写实多而提炼少;虽字字锥心,仍难以算作一件圆满严密的艺术成品。
【新锐】
郑小驴:《1921年的童谣》、《枪声》,
《十月》2009年第2期,“小说新干线”。
点评者:丛治辰
文学新人郑小驴也是湘西人,和寓居北京时的沈从文一样,郑小驴也热衷于在小说中频频回望他的故乡。所不同的是,或许由于沈从文笔下那个恒久不变化的故乡已昨是今非,郑小驴更愿意以自己的想象和追忆去构造一个故乡的历史,这从他小说的题目(《1921年的童谣》)即可见一斑。作者生于1986年,却不像一般80后一样热衷书写狭隘的自我感受,亦无意进行光怪陆离的诡秘想象,而像当年所谓“新历史”一批小说家一样如此深切关注历史,似乎显得陈旧而难以理解。但或许恰恰由于80后一代经验的平面化,身在一个历史感淡薄的当下,对于历史的诉求反而更加迫切。郑小驴的写作显然深受“新历史”一批作家作品的影响,这从他运笔的细处都可看出,但再细看便可发现,那已不是“新历史”意义上对于传统历史叙述的颠覆和解构,而更倾向于一种对自身来历的追寻与想象。
中篇小说《1921年的童谣》讲述了一个家族传奇,也就从曾祖父一代到父亲一代勾连起一段漫长的历史。但在这个家族传奇里看不到张炜的家族系列或苏童的枫杨树故事那样和历史牵扯不断的丝丝联络。几个家族人物的命运波折都一一触及,曾祖父、祖父的故事写得也算充实,那个会写诗会填词却两度嫁与不解风月的乡村粗汉的祖母的人生遭际,也确实构成小说一道悲哀无常的底色。但作者只是雕刻出了一个个人物的石膏像,却未把这些人像放入蔓延的历史长河中去,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家族的集体感和延续感。除了那带有年代印记的小说标题,整个小说的历史感其实是淡漠的和琐碎的。当然可以认为这是作者笔力不足的缘故,或许他还无力支撑起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而我更愿意将这理解为80后一代观察历史的特有方式:历史不过是祖母留下的几页诗词几副对联,加上几则先祖的传说,我们在这传说之下什么都不是,而所谓宏大的历史,在我们这里,也什么都不是。
短篇小说《枪声》将一起命案始终笼罩在神秘当中,郑时通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他生前种种古怪的表现又表露出他怎样复杂和孤独的内心世界?小说最终也未清晰地给出解释,这使得小说具有某种先锋写作的意味,而实际上在理解这篇小说时,也的确不必落实地考察情节是否合理而有效,更该把它看作郑小驴思考或者疑惑的一种方式吧。
郑小驴:《鬼子们》《少年与蛇》《我不想穿开裆裤》,
《西湖》2009年第3期,“新锐”。
点评者:陈思
《西湖》第3期推出“新锐”郑小驴的三个短篇。
《鬼子们》的题记引用了萨特名言“他人即地狱”。小说家宣称要借抗战往事来写人与人之间因陌生而造成的恐惧。因战事不利,驻扎在村里的日本兵每日欲望高涨、也越发绝望和残暴。恐惧感降临在每个人身上;唯有“我”瞎眼的老娘对鬼子毫不放在眼里,而鬼子也屡次放过她。小鬼子最后战败切腹,死前用汉语说出他不杀瞎老娘的真相:原来她长得像日本鬼子从小就畏惧的母亲。“我们”对鬼子的恐惧显然不是因为“对他人的无知”。但是如果暂且将萨特搁置一边,小说对战败日本兵因绝望而对生活、肉体、自我的厌憎的书写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少年与蛇》叙述两个少年“他”与南誊抓蛇、卖蛇的一段旅途。“蛇”充满了性的暗示,小说却并不止步于描绘收蛇寡妇对少年们的魅惑。少年因“蛇”而想起山外的世界,青春萌发的欲望与对山外世界(“南方”)的热望如蛇般彼此纠缠。
到了《我不想穿开裆裤》,渴望成长的主题放到了不想穿开裆裤而满怀焦虑的稚童身上。对于总因尿床遭到嘲笑的“我”,成长既迫切又简单——“我”一直以为穿上长裤就能不再尿床。围绕尿床“我”心事重重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小说借此成功地在心理的成熟和生理的稚嫩之间制造了强大的张力。或许郑小驴在三个作品中带入了不同年龄段的创作主体(青年的、少年的和童年的“我”),于是处理这些经验的时候恰好捕捉到前代文本未能烛照的边边角角。后两个短篇篇幅精短,处理起琐细、幽微、不失紧张的青春岁月倒也琴瑟和谐。但若《鬼子们》真如他所说想要处理“恐惧”主题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一旦试图超越个人体验、将琐细之物写“大”,作家就不像后两篇一样得心应手了。
甫跃辉:《鱼王》,中篇,
《大家》2009年第2期,“你们”。
点评者:何不言
作为复旦大学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甫跃辉近两三年在写作上崭露头角。较之于他之前的小说(如发在《山花》上的几篇《街市》、《金色》与《少年游》等),这篇《鱼王》已经充分显露出他在经营文学世界时所锻就的从容开阔的气度。在《鱼王》的前半部分,租下白水湖养鱼的外来渔民老刁与儿子海天在性格上相似得几近合一:老实本分、略带羞赧却都豪饮烈酒,柔软性格的深处暗涌着刚烈因子——这是小说亮出的定时炸弹。原本无人开垦的白水湖由村民们的“公共”财产逐渐向老刁父子的“私有”财产转化,最后,眼红的村民们嫉妒老刁父子的获益而爆发集体抢鱼事件。村民传说中的巨型鱼王在哄抢中被捕获上岸。鱼王的全然被动与老刁、海天父子的持续隐忍,其情节推向只能是一场解决性的暴力。至此,一个硬汉形象终于从老刁、海天父子的合体中分身而出:当老刁不敢开枪反抗、被围攻、被带上警车,年少的海天用菜刀将哄抢者老黑之手毅然砍断。接下来,海天每日手握菜刀,守卫湖岸上的巨型鱼王死亡与腐烂。当老刁、海天父子离开白水湖,海天从鱼王骨架上卸下并带走了一根巨大的刺。这也许是与《老人与海》的暗合,或向它的模仿、致意。海天手中这根细长、白得刺眼、刀子般的巨大鱼刺打通了《鱼王》由现实主义小说通向寓言的暗道:鱼王在叙述台面的低调退隐与海天形象的高调彰显,使“鱼王”的意义指向暗渡陈仓,从动物实体转移到“人”的高硬度的精神世界。小说饱含深情,在整体设计上大概已是十分缜密周到,却也失之中规中矩。我想,《鱼王》大概已经远远超出了年轻作者的经验世界,它的主题、情节与叙述等各方面的构思或许受《老人与海》和一些乡土小说的影响并与之有一定的互文关系,这应该也是《鱼王》总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之原因。年轻的写作者能否为当下写作注入新的写作经验,永远是个包含难度挑战的老话题。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