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丽
“离五月二十日还有一个月零十七天。”我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重重地画了一个红圈。台历上面,已是红圈连着红圈。不过我眼里看到的不是红圈,只有两个字:“读书”。
五月二十号,初中报名的日子。也是决定我亲爱的女儿未来幸福的日子。我聪明可爱美丽善良的女儿,不去上一所重点初中实在说不过去。可是她的母亲,到现在还未摸着重点初中的方向,可笑的是,这位母亲头上还戴着顶所谓无冕之王的桂冠。
“小李,有人报料凤凰小区煤气泄漏。你去一下。”主任在里面办公室大吼一声。
“不去。”我也回吼一声,声音之大,把我自己震得抖了抖。坐我旁边的新同事小南呆呆地看着我,印象里我从未这么大声说过话。
主任受惊终于出了阁,踱到我身边:“怎么啦?有情绪?采访任务总要接受的嘛。”
我猛然意识到主任也算是报社里和我关系最直接的衣食父母,赶紧起身,作嗫嚅状:“主任啊,你不是不知道,凤凰小区在那么远的犄角旮旯里,我骑个破电动自行车赶到那里,有效信息肯定被别的报社抢光了。还是派个有车的同事去吧。”
主任脸色一暗。我将了主任一军。我知道主任心疼钱,他是舍不得开金口让我打的的。果然,他沉吟着开了腔——“那好,我让小刘去。不过……”且慢“刚才老吴报料,说柳浪湖边第一朵桃花开了。你去看一下。”
“老吴?他还能让人相信?恐怕又是编出来的,就为了泡点报料费吧?”我脱口而出。
主任彻底按捺不住了:“这个不去那个不去。你这个月奖金还要不要?等着喝西北风?”
“去去去。”我立马收拾桌子。CPI涨得这么快,女儿的钢琴课,培训班,七七八八一个月要付两千多。我不至于这么拎不清,要跟主任过不去吧。要知道,跟主任过不去,就意味着跟女儿过不去啊。
一
其实,主任,算是个老好人。如果不是为女儿的事所迫,我是绝不会冲他发火的。当我们热线部的部主任不易啊,钱最少,活最苦最累,哪里起火灾了,哪里死人了,都是我们部冲在前。人家春节都逍遥去了,我们还要去抗冰雪。这是人干的吗?老总给我们洗脑,说我们就是“新闻民工”……得,我们就认命吧。
一墙之隔是教科文卫部。人比人,气死人。一个报社,部门之间待遇天差地别。就说科教文卫部吧,那个帅哥主任整天组织他们去看电影啊,去泡吧啊,去K歌啊,去听音乐会啊,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我们都羡慕得要死,缠着主任也给我们潇洒一回。主任呛我们:“体验生活?我们的生活在社区,在胡同,我们要反映普通百姓,底层人们的生存状况。”晕死!还嫌我们沉得不够深哪。
当然,科教文卫部最让我们羡慕的还是他们丰富的资源,不要说什么免费赠送的电影票之类的,最与民生挂钩的就是他们记者手上掌握的学校资源了。想读哪个重点中学,小学,甚至幼儿园,他们都能搞定。要知道,现在家长望子成龙心切,为进重点学校可要挤破头啊。我们平时看到他们,平白无故都自觉矮三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求于人家呢。
他们部跑中学的记者叫白浪,头上没几根毛,脑门铮亮,平时说话都牛皮哄哄的。但我每次看到他,都毕恭毕敬称呼他“白老师”。早在去年,为了女儿的事情,我专门去咨询他。白老师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事超级难办。你不是不知道,太难进了!像严格中学,每个托进去的起码收六七万,人家还找不着门送呢。”
他油光光的头像是沁出油来,证明他有多诚心。我心里掂量了一下,甭说托人,就是托进去,这六七万元钱我也心疼。“谢了白老师,改天再向你讨教。”我撤了。
二
小方给我出主意:“找白浪他们主任啊,说不定有用。”
那个帅哥,可遇而不可求,别看老笑眯眯的,可强势呢,据说记者向他汇报题目,如果三句话还不入巷,他劈头就打断你:“理清思路再来。”不像我们主任苦大仇深似的其实好说话。我去求他这事,级别不够啊。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找自己主任。
主任摇头:“我估计困难。去年我侄儿上小学,托了他们主任,原先都答应了,最后还是泡汤了。说是托的人太多,需要重新排队,一排队,我们就被末位淘汰了。”
这回我不甘心轻易撤退,向主任泡蘑菇:“女儿问题解决了我工作就有积极性了。否则心挂两头,难保不出点差错,要给领导捅了娄子那可惨了。”
主任嘴角一抽。那可真是捅到他心坎上了。去年小刘出了桩事故,他检讨作了一大堆,差点受处分。说起“防范意识”“风险意识”,我们主任可以说上整整一天。
“你等等。我问一下。”他操起桌上电话:“喂,小周啊?我老王啊。”
“今天你们那组策划报道做得很漂亮嘛。呵呵,大手笔啊。”
“哪里哪里,我们学习。学习。”
“这样。我们部门记者李理,她女儿今年要上初中,孩子很优秀,想上个好一点的学校。你看能不能帮忙找个学校?”
然后便是主任一叠声的“喔,喔”“是的,是的”。
“好的,好的。那我就等你回音了。”
主任挂了电话,看着我摇摇头:“小周说他跟记者了解下情况再说。我估计把握也不大。”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下午。临下班前,帅哥通知了主任:没戏。他还体贴周到地给我回了个电话:“李理啊,你好,我是周到。你的事我问过记者了。可能性不大。你知道,学校卖我们的面子也是有限的,一个学校也就一两个名额,托的人多,不太好办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说“感谢”“不好意思”“麻烦了”,说其他的好像都不合适。
三
生女儿的时候我整三十。先时一直不敢生。现在单位里女的多,一窝蜂地怀孕生孩子部里起码瘫痪一半。主任给部里的女记者排了队,每年都有限额。生的时候也多灾多难,脐带绕了两圈好不容易才剖出来的。你说这女儿还不宝贝?偏偏女儿又来得懂事,乖巧,肤色、五官还集中了我和她爸爸的优点。这么优质的资源,如果不把她开发成功,毁在我们手上,我们对得起谁啊?所以从幼儿园以来,我们就到处托关系,找门路,殚精竭虑,一点不敢马虎。幼儿园还好,老公单位旁边就有个星级幼儿园,跟他们单位算是有协作关系的,所以只花了五千块钱就进去了。读小学费周折,花了老鼻子劲,才算进了一个二流的区重点小学,但好在离家近,跟班的老师和女儿也投缘,还算不赖。可初中是成长中的关键,据说现在中考竞争比高考还激烈,要是不进一个好的初中,能保证女儿在中考中取胜吗?想都不敢想。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对谁都没好声气。老公也不例外。
老公在一个区级医院看内科。大城市三甲医院多,大家看病都冲着大医院去,区级医院顶多看些小毛病,效益也一般。老公术无专攻,就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小病,更是没啥花头。同样是医学院毕业的,和他那些分在大医院的同学相比有天壤之别。在我面前自然也挺不起腰杆。唯一的好处是比我空,女儿读幼儿园和小学都是由他接送的。家里一顿晚饭也由他负责烧。
我累死累活忙完一天回家,往往都是七八点钟了。他和女儿早已吃好饭。
“女儿读初中你也不使点劲?女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边嚼老公烧的笋干烧肉,边抱怨。
“李理同志,你说话要凭良心喔,女儿读幼儿园可是凭我们单位的面子进去的。”老公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哎,朱一兵同志,男人是不是一家的栋梁?栋梁还不得一肩挑起所有重任?女儿读书是不是家里的重中之重?这样的事情你还来和我讨价还价,你好意思吗?”
我调门一高,女儿的头从房间里探出来,一脸狐疑的表情。
老公熄火了。为了不给女儿造成心理负担,对于在外为她读书奔波的烦恼,我们一概不对她透露半分。在这一点上,我俩高度一致。
唉,说到底,老公还算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我不都在问的嘛?班里那些同学都托出去了。明天我挨个再问问。”
过了两天,我正在采访呢,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写了本家族传,喋喋不休向我传教“血脉传承的伟大,人性的坚强和复杂”。手机响个不停。老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但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老公说,他同学小葛给他介绍了一个朋友,据说是某个重点初中的副校长。这个校长愿意帮忙,今晚上就可以见面。
这个学校鼎鼎大名。我简直不敢相信峰回路转如此之快。天见我李理可怜好运一下子砸中了我!
“好啊好啊,晚上我们请他吃饭。你选个地方。”
老公说,地方他已定好了,就在我和他单位之间的雅兰轩。雅兰轩是个新兴的情调餐厅,很贵很情调。我心里暗夸老公做事情越来越靠谱。换作以前我肯定早就骂他浪费了。
接下来的采访我完全心不在焉。老太太说多说少我都一个劲“嗯嗯”。胡乱往笔记本上画了些东西,我终于熬不住了,起身跟对方告别:“您的人生经历实在太丰富了。很感人。今天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能不够。这样,明天我再和您约,再来补充一些素材。”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反应很快,一把拉住我:“李记者,你就在这儿吃晚饭好了,吃了饭我们再聊。难得我们这么投缘。”
我差点急出一身汗。下意识地抓住我的包,怕包也被她抢了去。
情急之下,急中生智。“王奶奶,今天出来匆忙,相机也没带。改天啊,我请摄影记者跟我一起来,给您好好拍几张照片,登在报纸上,让大家都看看,写这书的老人家有多精神。您说好不好?”
老太太手松了。看着我的眼睛充满期待。我倒是不忍心看下去。我本善良之辈,忽悠非我本性,今天实在是情非得已啊。老太太若知实情,也许也会原谅我的吧。
一切OK,我的身体可以立即随着我的心一起飞到那很贵很情调的雅兰轩。
四
这个自称傅校长的家伙精巴干瘦,其貌不扬,不戴眼镜,与文人气质颇不吻合。说话更有点捣江湖。我们毕恭毕敬地递上名片,他看都不看,把名片往桌上一放,也丝毫没有回敬一张的意思。
但傅校长同志开口说起教育问题,如黄河水滔滔不绝,马上打消了我的疑虑。
“给孩子挑学校犹如挑伴侣,一定要挑合适的。”
“好学校,重点学校,不一定就是适合自己的。”
“我们学校,一向致力于给善于独立思考,有创新精神的孩子创设一个好的平台。你们的孩子正适合。”
……
类似这样的真知灼见散布于其中,把我和朱一兵同志蒙得晕头转向。一顿饭没吃上几口,尽听他布教了。
“傅校长,我们的孩子如果能托给您这样的教育专家,我们就放一百个心了。”瞅准一个空当,我涎着笑脸,谄媚道。
“是啊是啊,傅校长,我们的事就托给您了。”老公赶紧跟上。
傅校长不吱声,挟起一片牛仔骨,狠狠咬了几口,吐在碟子里,擦擦嘴巴,笑了两声:“我一个人说话不算的啊。学校里还有校长、书记,班子成员多,当然,关键还是一把手,一把手。”
这个时候到哪去找一把手?他是不是在推托?我心里打起了小鼓,一时接不下去,也只能讪笑几声:“是啊,是难。”
老公却接上了话头:“傅校长,我们决不让你为难。该我们做的,你尽管说。校长那里怎样打点,你看着办,好不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老公会如此接翎子。朱一兵,整天就开点小方子,推销点百服宁抗生素之类的小药丸,对付几个无权无势的病人,居然关键时刻如此镇定而智慧,让我李理刮目相看。
傅校长作沉吟状:“让我再想想。尽量想办法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葛医生托我的,我总要尽力。”“这样吧,我明天再联系你。”
宴毕,临走,我欲将一信封塞入傅校长手中。
“这是什么?”傅校长很警惕。
“呵呵,一点小意思,超市卡。”
“这怎么行?这个我不收。我帮你们打点那是另外一回事。”傅校长手臂一挥,严辞拒绝。相形之下我和老公顿显渺小和委琐。
晚上,在床上,我和老公翻来覆去睡不着。新鲜得很,激动得很,都觉得自己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到底是积善逢善啊。我李理多年行善,终于有好报,碰到个好人。”我难得耐心地捋着朱一兵浓密的头发,一点没嫌弃那头发散发出一股油哈哈的气味。
“那是你积的德吗?你们热线部整天揭露、曝光社会阴暗面,谁念你们的好了?要说行善,我们家肯定要推我,医生啊,杏林圣手,妙手回春啊。”
我笑到腰酸,在床上滚来滚去。“朱一兵你好不要脸,就凭你的医术,没把别人医死那是你命大。我好歹是跟底层人民打交道的喉舌,帮弱势群体呼吁的事情没少做过。”
声音肯定太大太猛浪了,门外“咯吱”一声,响起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
我赶紧起床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女儿越来越大,我们平时都很注意的,连眉目都不敢轻易传情。这回可别让她有什么误解。
“佳佳,你还没睡?”我给女儿一个最温柔的笑脸。
“嗯,口渴,喝点水。你们在看电视?”女儿朝我们卧室探头探脑。
“是啊是啊。喜剧,喜剧。”老公一把操起眼镜,无比诚恳地颔首。
五
一周之内,分两次,傅校长向老公取走了两万五千元钱。第一次说是要给校长送一只最新款的多普达手机,五千多元。老公提出顺带给傅校长本人也买一个,他怎么也不同意,只拿走了5000元。第二回说校长的笔记本电脑旧了,要换一台,老公拍胸脯说要买就买最好的,奉上两万元。每次现金交接地点都在不同地点的茶馆里。我对老公笑说你们好像做地下工作的。朱一兵这家伙又嘲笑我妇人之见,小家子气,这玩意能在校长办公室进行吗?想想也对。
有人给我送来两篓新上市的枇杷。这是本土最好的枇杷,白露乡的。今年枇杷受灾减产,市面上很难见到白露乡的枇杷。我舍不得分给同事,甚至舍不得留一捧给女儿,一心想着送给那好人傅校长。又怕他不肯收,打定主意来个不请自到。
打了辆车赶到那个重点初中,门卫礼貌地拦住我:“你找谁?”
我向他解释说,这枇杷是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傅校长托我买的,我就不进去了,请门卫帮我转送一下。
门卫答应帮我转送。我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自得这事做得漂亮。
刚转身离开,猛听得门卫突然在叫:“傅校长,您出门啊?这里有您的信。喔,对了,这儿有您的客人,给您送枇杷来的。”
我不由地回过脸去——咦,这个傅校长俺根本不认识也!眼前这位傅校长苍黑脸,个子魁梧,说话低沉。
“你说这枇杷是我托你买的?这怎么回事?”
饶我再伶牙俐齿,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闹明白,也足足花了半天时间。
傅校长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点同情,也有点可怜。他不会觉得我有点弱智吧?堂堂一个媒体记者,居然会被一个不明身份的骗子骗得手,这记者的门槛也太低了。
我的窝火更无从跟人说。说起来我们热线部专管市民投诉,提醒大伯大妈当心马路骗子的稿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写过多多少,居然自己这回也栽在一个骗子手里!我欲哭无泪。
在电话里和朱一兵吼了一通,我气急败坏地掐了线,筋疲力尽地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在桌前坐下,什么电话也不愿接,什么稿子也不愿写。
25000元啊。什么概念?我一个月平均写稿35条(大小稿都算),平均月工分600分,按本部门一个工分5块钱折算,约折合人民币3000元。再加上工资、车贴、误餐费等七七八八的补助,一个月到手的纯收入四千三。也就是说,我不吃不喝,也要挣半年!这黑心黑肺的骗子啊。
手机又在催命。我一看还是朱一兵,不理他。
桌上电话响个不停,我不接,旁边桌的小南犹疑地接了起来。
“喔,你好,李理姐——”
我不答理。
“是您先生。”
“叫他滚。”我言简意赅。小姑娘吓得把电话撂了。
六
跑热线的记者自己,本人居然被江湖骗子给骗了。这简直是热线部的奇耻大辱。全热线部的同志同仇敌忾,共同深入探讨、研究。
看问题要抓本质。关键还是李大姐为女儿解决读书问题心切,你们谁要是能为她解决读书问题,一切不都结了吗?
小吴一语说中要害。
众人沉默。热线部的人平时看来为民声张正义理直气壮义愤填膺,说认识学校,那真没几个,说得上的,都是批评人家的。
干脆,我们不好再去找一个学校搞它一下,那人家不就老实了吗?
不知谁插了一句。
对呀!
好几个人叫好。
这好像不太好吧?违反新闻道德呀。“范嘀咕”嘀咕了一声。
小吴朝他翻白眼: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办法。再说了,我们肯定会实事求是,把事实调查得清楚可信,让它翻不了案。
可是,素材呢,在哪里?
一个素材貌似自己飞来了。
部门里除了热线,每天还有大量的信件,写着“××报社编辑部收”的字样,向我们求助。平时我们大部分记者拆这种信件的积极性不高,因为这种信件里反映的事实纷繁芜杂,极难调查,而且涉及到的大多是当前新闻纪律不允许采访的敏感问题。但小吴例外。据他说他天生有较强的社会责任感,愿意为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打抱不平,仗义锄奸。
这天他兴冲冲地举着一封信来找我。
只见抬头写着“编辑同志,你好,我是××学校一位家长”。
信里说,该学校经常违反教育局规定,利用节假日、双休日和寒暑假加班加点补课。带给学生的学业负担很重。
信中字迹,时有语句不通现象,这位家长看起来文化水平好像不太高。
但我管不得那么多了。
捞到盘子里都是菜呵。
这个学校虽然离我家不算近,但也是排在本市前几名的。
“好你个小吴。马上行动啊。”我如获至宝,立马撺掇。
小吴不挪步,冲我闪闪眼睛:“你又不是不知道。做这种题材得先跟主任汇报。风险大着呢。你打算怎样请我?”
“你不是想吃韩国菜吗?去韩城攻略,怎么样?不过,事成之后喔。”
我主动请缨,陪他去过主任关。
主任果然火眼金睛。
李理,你不会是想进这个学校吧?
没没没。就是觉得这小孩子挺可怜的,学生这么苦。咱们就该给人家呼吁呼吁。
主任沉吟片刻。
这封信的内容眼下可能不太会博得社会舆论的赞同。毕竟大多数的家长是赞同学校管得紧点的。这样吧,小吴先去调查调查再说。
小吴领命而去。
由于提供情况的家长没留下联系方式,小吴只好采取最原始的蹲点方法,在校门口碰到学生和家长就进行拦截。这是所初中学校,前来接孩子的家长极少,学生碰到“前来打听这所学校严不严格”的小吴有点意外:“没有啊?和别的学校相比,我们补的算少的。”“补课是现在的普遍现象啊。”还有的居然很警惕地问小吴:“你问这个干什么?”
传达室门卫火眼金睛,马上向校方汇报校门口的不正常情况,于是该校的教导主任专门出来接待小吴,信誓旦旦说他们学校肯定没这号问题。
小吴不死心,双休日又去校门口候着,真的看到许多学生进进出出。小吴一阵狂喜,上前打听:“同学,今天上什么课呀?”“今天是科技节活动。”
晕,小吴彻底没戏。
倒是我很抱歉,请他在韩国料理店吃了一顿,花了我二百大洋。不管怎样,人家已经够意思了,为一个稿子去两趟现场,还想怎么着?我一介平民,无权无势无财,人家肯帮忙已经够仗义了,我就知足吧。
心态一平静,我对朱一兵态度也好转了点。
朱一兵给脸上脸,晚餐时抿了一点老酒,居然忘乎所以地当着女儿的面长吁短叹:“今天听说小葛家的儿子已经联系好勤业中学了。唉,还有半个月就见分晓了。惨喽。”
我紧张得差点把筷子插到他鼻孔里:“你放什么屁呀。喝醉了尽胡言乱语。”
朱一兵猛醒过来,傻乎乎地瞅着女儿,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女儿却异常地冷静。看看我,看看朱一兵:“你们两个别演戏了。别以为我都不知道。我全知道。你们想为我找个好点的学校。我心领了。可是,费这么大劲,何必呢?你们累,我看着也累。就那几个学校能读好书?哪至于?听说那里一半的人是交了钱进去混混的。我就不信我在一个一般的学校里读不好!初中呀,差不大多的,又不是高中。”
瞧瞧,这就是现在的90后。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
表面上,我和朱一兵不再焦虑了,女儿的话好歹是种宽慰。是啊,哪里的雨露不能成才,何况女儿表了态,她不在乎学校的优劣。但女儿这么懂事,要强,我更不甘心了。潜意识里,我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遭人涮的消息渐渐在报社里传开了。我一下子成了被众人同情的对象。想我堂堂名牌大学的双学士,流落在报社热线部耕耘,眼下甚至还闹下受骗上当的笑话,一时我都不好意思准点上食堂吃饭。最怕碰上那些好事之徒来问长问短,那哪里是关心,那是揭人疮疤呀,简直是怀疑我才女李理的智商。
一直估摸着食堂里就餐的人不多了,我才磨磨蹭蹭挨到食堂吃饭。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身边随着一阵扑鼻香气,一个轻柔让人闻之酥倒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李老师,听说你被人……”
转头一看——是我昔日带过的实习生、如今经济部的当家花旦容艳。
“你也听说了?”我一时丢不下教师的破架子。
“刚听说。李老师你太善良了。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换了别人也一样。你现在为女儿找到学校了吗?”出身宦门的容艳娓娓道来,一点看不出是才刚工作两三年的小丫头。
“哪有啊。唉,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不过,想读个好学校确实是难啊。”我扒口饭,叹口气。
“其实也不难。摸着门就不难。”
我一听这话音,不由抬起头打量她。容艳撅着小嘴,神闲气定。
“现在一些房产商很精明,开发房产的时候就拉着一些名校落户,搞什么分校,来吸引业主。我认识的一个房产商,他新开发的一个楼盘里就规划了严格中学的分校。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学校会买他账吗?”我满怀狐疑。
“建分校学校扩张地盘,名气更响了,和开发商是利益共同体呀。当然,我也没绝对把握,先试试看。你等我消息。”
我昔日的实习生,重又点燃了我的希望。我盯着她妆容精致的小巴掌脸,自惭形秽。当年,她扎一个马尾辫,骑一辆破自行车,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写几个小破稿,就像两朵小涟漪,没什么反响就转瞬即逝。眼下瞧人家整出多么大动静,每天香车宝马,和房产商厮混,发布的楼市信息那才叫万众瞩目。甚至还能救老师于危难之中。
这回,有了经验,我悄悄地不再在部门里声张。下午,接容艳的电话,我还特意躲出了办公室。
“不好意思,李老师,人家说他要托的已经有六七个了,校长只给答应了五个。他还发愁呢。他那边要打点的都是跟他有要害关系的部门的子女,什么贷款银行的主任的儿子,土管局什么科长的女儿。他还说要是我自己的孩子,肯定就给我解决了。但眼下,不行。”
我相信容艳这话句句属实。
这社会就是这样。实在。
我在心里感激容艳。这些年带过的实习生多多少,能记得老师的有几个?
七
搁下电话,我在台历上画了一个圈,黑颜色的。
红色代表希望,而黑色表示终结。
离报名只有一个星期了。
我曾经理想主义,曾经想入非非。现在,我脚踏实地,真实地生活。
真实的生活就是: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门路,只能给女儿读普通的学校。
没什么关系,李理,生活总要继续。继续采访,写作,挣工分,养家。
上不了好初中有什么关系,我女儿争气,照样考个好高中,上好大学。再说,上不了国内的好大学,我供她,去国外读书……
“李理,你电话。”小南叫我。我朝小南笑笑。
这笑可能极难看,唬得她跳了跳。
晚上,面对朱一兵和女儿,我镇静地啥都不说,坚强得一塌胡涂。
也许只有黑夜知道我心底里落过雨,湿答答一片。
第二天一早,我照样爬起来干活。
出完一工回到办公室,小吴正一脸苦相。原来老总临时派差,明天上午有桩活,主任就抓牢了小吴。小吴偏偏明早有事:“都凑一块去了。分身乏术啊。”
我想都没想:“愁啥,大姐帮你。”小吴呀,什么人,为我出主意为我奔忙,这份阶级情谊我永铭在心。
小吴感激地递过来一份通知:“明天早上8点,省政府后门上车,省纠风办突击检查若干单位。”
我在通知的时间上画了道红线——5月15日早上8点。这是我的习惯。我开会从不迟到,不像有些小青年,说好9点到,10点钟还不见人影呢。
果然,我成了那天到的最早的记者。7点45分,我就和泊在省政府后门的车接上了头。此举颇得那位带队的女处长的好感,连夸我是若干年来她见过的最准时的记者。8点15分,省电台的一位女记者边嚼着干粮边赶过来。8点27分,连那位女处长都失去了耐心:“打电话都不接,怎么搞的?”“不接就说明快到了。”省电台那位很内行。果然,10分钟后,电视台两位家伙终于现身了。
姗姗来迟的两位很有风度地跟我们打招呼:“走吧走吧,赶紧走。还是你们文字记者轻松啊,哪像我们还要去台里扛器材。”
我纵是有满肚子怨言,此时也一句都说不出了。
上了车我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第一站是一所中学——勤业中学。
“哎哟,这可是所名校。你们也要动它?”电视台那位绅士很吃惊地问女处长。
“有人举报他们滥收赞助费。”女处长说,一位退休老干部写了检举信,逐级举报,反映他的孙女上学,托关系找到了该校,原说好交两万元赞助费即可入校。可现在对方突然索要四万元,并且不肯开具发票。儿子儿媳妇都说算了,交就交吧。可老干部愤愤不平,坚持要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为此,家庭里都发生了争执。
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换作我,我就交了,一定不上告。但老干部是上个年代的人,他比我较真。
碰到较真的人,社会上的某些潜规则才会浮出水面。也许,我们还真离不开较真的人。
到了学校,我们直奔校长室。
校长看上去才三十多岁,有点帅,一副闪蓝边框眼镜,挂一副傲傲的表情。但一听说我们的来意,他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坐,你们坐。”然后亲自张罗着给我们泡茶。我很敏锐地发现他泡茶的手有些抖,水都溢出杯沿了。他有些慌张。
女处长与之的交锋,几乎没什么剑拔弩张,就戛然而止。
校长说此事他不清楚,一直都是教导主任在操办,具体的他没怎么过问。这件事他一定马上查,明天就向省市区的有关部门汇报,一旦查实,一定会给当事人一个交代。“我们是公办学校,通过正常途径进来的学生,我们都不收费。只有一个经教育局批准开设的民办实验班,收取一定的费用。但像那位老同志所反映的情况,我们是坚决不允许的。”校长言辞恳切,盯着女处长的蓝边框眼镜背后的双眸几乎已经要滴出水来。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余光还不时在扫射着电视台的那台机器。难怪现在政府部门实施监督,还不忘带上媒体。政府机关靠媒体扩大影响,增加震慑力;记者有政府撑腰,顺便还赚了工分,有啥不好的。这叫互利互惠。
女处长显然也给校长留了面子:“那好,明天等你们回音。”
出门的时候,我才有空匆匆扫了这所久闻大名的勤业中学一眼。教学楼的间隙中漏出一大片塑胶跑道的操场,规模和女儿的小学校不可同日而语。有一幢楼上书三个大字“图书馆”,上书“××题”,那可是全国文化界一牛人,要知道,专门有这么一幢图书馆的学校,我们这幢城市里可是很少的。校门口的喷水池内,一个少女雕像手执一本书在阅读,雕像活灵活现,少女额边的刘海被风吹起,一双秀眸清澈见水……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女儿……要是女儿在这里读书,那该多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
饱经挫折的我,已经心如止水。
天上会掉馅饼吗?
不会。
八
一口气忙到中午,女处长说:“辛苦各位了,今天没安排吃饭,下次再请你们。”其他几位记者面露不悦之色,我已经习惯了没好处的采访,马上走人。幸运的话赶到单位食堂还能扒上饭。
刚到单位,电话就来了:“李理吗?你好,我是白浪啊。”
白大记者找我?新鲜。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白浪说,勤业中学的赵校长跟他讲了早上的情况,他们有很多的苦衷,希望和我碰碰,晚上最好吃个饭,聊一聊。
“哎呀,吃饭就算了。”我不是傻子,知道白浪他们想干吗,问题是这回不是我主动找上门去,我说了不算啊,“这事主要得找省纠风办,找我没用。”
“这没关系。纠风办那边他们会去做工作。眼下他们就想和你们几个媒体记者碰一碰。”白浪很诚恳地说,“其他两位记者都答应了。你不去,就显得我们架子大了。”
我眼前顿时出现白浪那铮亮的脑门,此刻电话那头肯定在使劲地摇晃吧?我心里不知怎地有点腻歪。
但白浪稍后一句话让我心里一动:“李理,你上次不是还托我女儿读书的事吗?其实我一直没忘。但你也知道这有多难。眼下这正是一个合适的机会啊。如果你这回帮了他们的忙,那可是大忙,这个面子他们校长无论如何要卖你的。”
我的心噗噗跳了起来。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周围没人。
“那你说怎么办?”
“稿子先别写吧。先去吃个饭。就在雅兰轩。勤业订的包厢。你到时装作无意中说出心事,我会敲边鼓的。谈得好,稿子就算了。你们老王头好说。谈不好再发也不迟。你说呢?”
我说啥呢,人家计划得这么好,方方面面全考虑到了。
就这样吧。
晚上谈得宾主皆欢。电视台和电台的那两位都来了。
校长赵辉很沉痛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说自己没监管好教导主任的行为,不过教导主任据说也是无心犯错,是因为对方急于希望和学校敲定,暗示自己可以出更多的钱来支持学校建设,所以教导主任误解了。
管他说些什么,反正在座的都心知肚明,现在哪有不交钱就去读书的理儿,想读名校,价码自然更高些。校长的解释只是场面话,私下里他肯定在骂娘哩。当然这番话要是搬到他的主管部门和省纠风办去讲,肯定也通不过。那还不够分量,要通得过,肯定还得有番说辞。
我在对校长的同情中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你们难,家长也难。为什么难?主要还是优质教育稀缺嘛。不然,我们哪用这么没头苍蝇一般到处找人。”
校长拿杯敬我:“李记者。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看校长不明就里,白浪马上捅破窗户纸:“李理是感同身受。她女儿今年上初中,到现在还没找好学校。”
校长的杯在半空中停住了:“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来找我?那时候早,好办。”
“那时候我不认识你啊。”我半真半假地斜瞟了白浪一眼。
白浪嘿嘿一笑,也端起杯子敬校长:“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已经托了你一个了,不敢给你更多负担。那眼下小弟还有没有补过的机会啊?”
校长沉吟片刻:“李记者的事,当然要紧。这样,我回去就好好盘一下,一定挤出个名额给你。”
“校长,你说话要算数的喔。”我大喜过望,但还不忘将他一军。
“白浪,我跟你多年的朋友了,你最清楚了,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是不是?你们几个都是证人啊。”
……
校长的话传到我耳朵里,都是飘着进来的。我不知此时我身处何昔,身处何地。
我醉了。大醉。醉得酣畅淋漓,醉得心甘情愿。
天上会掉馅饼吗?
会的。真的。
托白浪的福,托校长的福,托小吴的福,托主任的福,托老总的福。
当然,还托省纠风办的福,女处长的福。
白浪把我背回了家。
朱一兵一打开门,我吐了他一头一身。
白浪手足无措:“你老婆……晚上采访单位请客吃饭,她喝醉了。”
朱一兵不明就里,火冒三丈:“喝这么多干吗?你们怎么搞的?”
我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挥挥手:“跟白浪……没……关系。你走吧。”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九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的女儿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那所本市最好的学校之一读书。每天在那个美丽的少女雕像前进进出出。
朱一兵心一宽,肚子腆出不少。他老酒抿抿,总结出不少“朱氏名言”。比如说,“读书难,难于上青天。”比如说,“虽然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但是,自古华山总还是有条路的,关键这条路上得有个引路人。”
“那你说我们这回谁算是引路人呢?”我反问他,“白浪?还是纠风办的女处长?”
朱一兵正要接腔,我的手机响了。
“李记者吗?我是赵辉。”
校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无比焦急。
“赵校长,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
“哎呀。学校出了点事。真是。一个学生今天下午跳楼自杀了。据说有的学生已经去给媒体打电话了。说什么是课业负担重,学校不重视心理辅导,扯了一堆蛋!这不是添乱吗?李记者,你们报纸我就托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把好这个关。千万别见报!我还要给别的媒体打电话。那就这样。再见!”
对方匆匆挂了线。
我持手机的手却一直僵在空中,傻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想什么。
“李理——”伴随着朱一兵一声尖叫,在一片梦一般的真空中,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呢喃:“这真是一条正确的路吗?”
(责编: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