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

2009-09-19 09:15杨明慧
文学与人生 2009年8期
关键词:常青大山土豆

杨明慧

我幸福地成为婴儿。请原谅:我现在只会沿着我的记忆、或者说是在记忆的画廊里蹒跚走路,很有可能我幼嫩的脑子使我的记忆颠倒着时差、地点以及人物的真实,但我实在是为着记忆展开了我若有若无的思绪,于是我开始像水,借助于风的力量,向人间缓缓流动,在白日朗朗的阳光下,我有着被遗弃的感觉,没有人理睬我,我似乎才出生。

——题记

透明的村庄

“看哪!那简直是个婴儿!”

我在一棵大白杨树下蜷成一个小小的团儿,从早上睡到了黄昏。我听到来来去去的行人在用怜悯的语言议论并走开,我不想睁大了眼睛去看人们匆匆离开时的背影,也不在意这语言里是否夹着某种嘲弄,我实在是饿极了,我懒洋洋地伸展开四肢,它们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无比的微小。接下来,是一个比较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到我家去。”

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我惊异地站起,接下来,被她招引到了她的家,她的古老的木屋里也是阴森森的,我看到一张暗红的木床。

“这不是一般的床!”老女人发出了微弱的骄傲,“红木的。”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老女人不停地盘问我的来历,在她家的门槛上,陆续地围过来几个喂奶的媳妇与挂满了鼻涕的小孩。

“你到哪儿去?”

“去找常青。”我喝光一碗白开水。我并不感激老女人的收留,不饿的时候,我曾幸福地睡在了大树底下。

“你睡床上。”老女人告诉我。

早上,我竟快乐了起来:我发现这是个无比透明的村庄,所有的田地都被这种透明相拥抱,小溪从园子里轻轻流淌,鸭子与鹅像绅士一样不停地在水边与水面徘徊,我把这一场景统统归到“透明”中去,因为“透明”而形成了一道安全与宁静的屏障,它使村子里的人们在贫困中活得舒舒服服。

“你,有糖吧!” 一个小男孩(又黑又小脏兮兮的样子),他认为我的衣袋里一定有糖,所以,他固执的小手毫不腼腆地冲我伸了过来。

“有土坷垃儿。”我告诉他。

“你肯定有糖,或者别的什么。”

“我肯定有土坷垃,或者,蚂蚁之类的。”我的回答令这个小孩儿把伸出来的手绝望地在空气中停留了好半天。

“你几岁了?”小孩儿用了最好听的声音向我问道,他像是一只不知道疲倦人的小狗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你该叫我姨姨。”

“天啦!你才多大?”他是用面容去判断一个人的年纪的,以他六七岁的思维。当他知道了我的名字后,突然无限满足地逃离了我的视线:“天啦!她叫婴儿?噢!婴儿!”

我打开了包,取出已被我翻看得皱皱巴巴的地图,我找到了我现在所在的地域,我在地图上勾勾画画,“向西、西南方向,途经柴达木盆地,再向东,一直到乌马塘,然后进人拉萨,常青牵了白色的马,他在等我。”

我拼命幻想常青英俊的面容。

我还是愿意在这个透明的村庄逗留一阵子,我可以在老女人的自留地里安静地坐着,从朝到暮,想心事。

我在村子里走来与走去,陶醉在这美丽与安宁的透明中,我发现在我徘徊的小路上,以那位伸手找我要糖的男孩子为首,他率领了一批光了脚只穿短裤儿的孩子们,浩荡地排列在了我的身后。

“婴儿,婴儿你到哪呀?”

“到布达拉的宫殿!”

那一天,我知道了小男孩的名字“土豆儿。”

“天啦!你竟然叫土豆儿,噢!土豆儿!”我赞美了他的名字,“那么,谁是牛肉?”我笑着问土豆儿。

“没有牛肉,我们家没有牛肉!”土豆儿自豪地告诉我,“只有我土豆儿!”

与土豆儿站在一起的孩子们笑哈哈地说:他家里屁也没有。

土豆儿一点也不生气,“我们家屁也没有,真的,其实,他们的家也是屁也没有。”

我开始渐渐喜欢上这个连屁也不会掩盖的土豆儿,我取出一本画册、一袋牛肉干儿与一捧烤黄豆,我看见土豆儿先拿了画册,牛肉干与烤黄豆每人都分了一部分。

老女人在夕阳里取出红纸,她用一把小剪刀比画了好一阵,于是,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好看的花儿与小鸡与小鸭。

“好看。”我捧了它们。

“送你的。”老女人说,这令我后悔自己没有红色的手绢儿,她是讨厌白色的,“死了的人头上蒙白色的布!”她阴森地说,她的面容在恐惧死亡。我建议她不要怕,“死是归家。”我又告诉她,“我相信你一定会死,但,有一天,你会复活,从坟墓中走出来,坐在毛驴儿上,一路上吹吹打打,去做新娘。”老女人说:“你们城里人的嘴巴有时候也不是很臭,我可是守了二十年的寡了!”

“你的牌坊呢?”

“不兴这些了!”

“你真倒霉。”

我高兴与土豆儿他们一起玩儿。现在,土豆儿已经不再是头儿了,我成为了他们的统治者,这些大大小小的包括光了小屁股的孩子已经成为坚定的锡兵,他们排列在了夕阳的草场上被我指挥得颠三倒四。

土豆儿由于看了那本画册,开始提出问题。

“那老头儿的胡子长到了地上,天啦,他活了几年啦?!”

“不是几年,是几百年。”

“他长得吓死人啦!我夜里做梦来着。”

“怕什么,没出息。”

“那双红鞋子与小妞儿怪好看啦!”

“是美丽的、漂亮的、迷人的。”我一口气教给了土豆儿三种形容词,土豆儿学不会,所以,他仍旧说怪好看啦。

“真笨!”我说。

黑马河

我常常到黑马河边坐着: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一个不寻常的下午,我认识了常青,他来自辽远的西藏。我固执地认为,这个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少年他一定是披了白色的长衫骑白色的马来到的,白色的马在黑马河边徜徉。我霸道地告诉他,这里是我的家,并狠狠地说:你最好离我远点儿。常青说这里也是他的家,他必须在此停留。我看到了常青固执与英俊的面容,我问:你的马呢?

当时,我光了的脚丫儿正在水里无穷地摆动。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总会在黑马河边不期而遇,我讲着幻想出的海的故事,常青不停地诉说拉萨的雪,布达拉的宫殿以及雅鲁藏布江。这在我少年的时候,是一种幻想也幻想不出来的场景。

“给你的,吃罢!”常青递过一个削好的苹果。

“你的刀子很漂亮!”我赞美着。

“这是藏刀,你喜欢?”

我点点头。

“那么,送给你!以后,它会保护你的。”

藏刀实在是漂亮极了,我忘记了感激常青,我把它放在手心里。

“我们是好朋友了。”常青说。

“现在,你可以坐得离我近一些。”我也打消了昔日的傲慢。

常青学我的样子光了脚丫儿伸向水里,于是,水流中晃动了四只脚丫儿,两只大的与两只小的。

“你的头发又长又弯曲。”我望着他垂在肩上与额前的卷发,它衬托得我的朋友面容更加清秀,他的脸是黑褐色的,但他的眼睛温和与纯洁像女孩子,他没有一丝的鲁莽。

“没办法,我一生出来就这样,”常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想剪掉它。”

我认真地告诉他千万别剪,“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那时常常为写作业的问题发愁,想玩却没时间玩的时候就感到痛苦。

“婴儿,婴儿别发愁,咱们罢课!”常青嘻嘻哈哈地说。

“走,到黑马河!”

我与常青欢呼着跑出学院的围墙!我快乐也不安,我仿佛看到空气中飘游着缪斯女神,她用不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可是我要去玩儿!

黑马河是一条幸福的河流,它日日不息地奔流向有海洋的地方,水里一定有鱼儿在游动。

“捉条鱼,吃?”我向常青提出。

常青一下子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我看到了他突然变得严肃的脸。

“不!绝不,我绝不去吃鱼。”

后来我知道,在西藏出生的人,把鱼奉为神灵,他们拒绝吃鱼。我想象着众多的人聚集在雅鲁藏布江向水里的鱼们下跪的模样实在是庄重与可爱。

常青卷曲的长发在风里飘扬,他的视线投向黑马河的对岸,那里是一片旷野。

常青走时显得有些不舍。

“你毕业了。”我恭喜着。

“我要回去了,”常青伤感地说,“婴儿,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点了点头,从衣袋里取出那把漂亮的藏刀儿冲他晃了晃,“有一天我去找你,我希望见到你时你正在草原上牵白色的马,在等我。”

我与常青幸福地钩了手指。

黑暗的走廊

终断了十五岁那一年的回忆,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成为独身女子。我认为十五岁的日子缓慢地流动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有过十五岁纯洁的年纪,而今天的我已经二十几岁了,尽管人们仍在叫:婴儿!动画片儿开始啦!

我所居住的房间它必须停留在黑暗的走廊,我住的第七个房间。我不停地写,不停地为学生们上课,不停地更改着白天与黑夜,活在寂寞的空间。

早上醒来,仍是我一个人,我坚信这走廊里的众多人家儿我是第一个醒来的人。坐起来点了纸烟,想着所有的心事又如同没有心事。

天色在我的烟雾中渐渐明亮。依据习惯,取回牛奶,我走上楼梯,走廊里没有阳光,那里挂满洗过的衣裳。

顺着楼梯,我走向厨房,邻人,一位男子,他笑着对我说出一个严肃的问题,“您每次关门轻一些,我常被吵醒。”

我感到了不安,并道歉。

搬到这里两个月了,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声问候,平日里在我的四周全部是冷漠与偷窥的注目,人们关注起一个人隐私的精神头儿,比关注一个孤儿的生存问题要强得多。

喝过了牛奶,我有力气心里难过了,我曾哭过的,回忆嘲弄了我白日的坚强。

我看到窗外鸟儿们奋力飞过了树的尖顶,还有几只鸟儿们在电线杆以上的位置盘旋,它们歌唱的声音实在是好听极了,垂在我窗边的几丝柳枝昨天还仿佛是十几片的叶子绿着,今天呢,果然多出了五六七八片。

数叶子的心境没有维持多久,它们被隔壁的歌声打扰,我的隔壁住着一位胖胖的妇人,她整日精神饱满,以至每天早上她都会在洗手间里幸福无比地唱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常青!

我要去找常青的意念已经很久了。

印象的徘徊

我决定,在这个透明的村庄停留一阵儿。我对老女人红木床有了一种舒服的依赖。我开始留意这个老女人的生命,她的漫长令人吃惊。而以土豆儿为首排列在我身后光着脚丫儿的孩子,他们像一排坚定的小锡兵,我昂头走在他们的前面令我骄傲甚至陶醉。

“你们,站好!”我命令土豆儿与锡兵们。“知道什么是立正与向右看齐吗?”我冲他们指指点点。

一个下午过去了,锡兵们不仅仅学会了立正与向右看齐,还学会了敬礼。尽管他们时常出错儿:他们向右看齐时不小心对视了起来,小黑手儿在夕阳下显得张牙舞爪。我捧着肚子哈哈地笑,土豆儿们也学我的样子哈哈地笑。

“你们简直好玩儿得要命!”

“活着,或者说,一个活得太久的人,会感到舒服吗?”我懒洋洋倚在红木床头上,向老女人发出提问。

“赖活着!”老女人早已对我似乎漫不经心的尖刻麻木了,我唯一对她的安慰便是每天付给她二块钱的费用。她现在正用小刀刷刷地剪着什么。

“又做什么?小鸡,小鸭?”

“不,是纸钱。”这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它令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晕厥,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终日惶惶不安的样子,她曾买了素纸,问她做什么,她说:做纸钱。

“为什么要做纸钱?鬼收了钱去做什么呢?据我所知,鬼可以不吃不喝。”我问老女人。

老女人并不屑于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过了好一阵子,她说,手麻了。

出于好奇,我想知道老女人的一些故事,也许,它将是一个长长的、沉闷的故事,足以令我消磨一定的时光。另外,在寻找常青的漫长路程中,我伤心,在坚强的背后,我还会偷偷地哭……

“说说话罢。”我试图引诱老女人的倾诉欲望。

我的引诱成功了。

“你把灯灭了,费电。”老女人嘟哝。之后,就爬上炕,盘腿儿,半眯了眼睛,“我的名字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搞笑!”

“我叫花儿。”老女人嘿嘿笑了笑。

我吓了一跳。

天啦!她居然叫“花儿!”我睁大了双眼如同那天土豆儿知道了我叫婴儿一样,只是我固执地不离开“花儿”的视线。

“花儿”的名字也许是花儿的男人在他成亲以后为她起的。我幻想那时候,她好看的与红扑扑的面容一定像绽开了的花儿……

这个夜晚,我只是知道了她叫“花儿”,可我却困了。

在睡眠里我梦到一个叫“花儿”的女子。她就站在土坡上,凉爽的风吹起她的土布做成的红色围巾,她仰起了脸儿。不久,一条小毛驴儿踢踢踏踏地朝她走了过来,我看到她敏捷地跳上了毛驴儿,她把红色的围巾披到了头上,红色的围巾像火一样在风中飘扬……

天亮的时候,我望了望睡在我旁边的老女人,她曾经叫“花儿”,可惜,她现在满脸是皱纹,这与花儿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世界啊!我悲悯地望着她,直到她睁开了满是眼屎的目光,“你醒了?”

“我醒了的时候,你还在睡。”我说。

“花儿,”我轻轻重复着这个美丽的名字,“多好听!”

老女人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她对昨夜的“说说话儿”感到了不安。“喂鸡去啦!”她从红木床上下来,披了外衣朝院子走去。

我实在无法把她老态的脸与花儿甜蜜地相连。

关于花儿

老女人拒绝再与我谈关于“花儿”的故事。我曾三次威胁她:“你要不讲,我替你讲,然后,讲给我的士兵!”

老女人固执地坐在床头上,她默然不语。在黑夜里,她像一个木炭堆成的雕塑。

“你,大概,在遥远的从前,漂亮得像花儿。”

我开始沉醉于一种美妙的设计,它令我的妄想与编造的谎言栩栩如生。

在遥远的从前,那个女子漂亮得不得了。她就成长在一个地主阶级的家里。她家的院子很大。在她的闺房里,有红色的雕花儿木床。她每天起床都去照镜子,镜子每天都在描述:“花儿,你长得实在是美啊,美极了!”

可惜,花儿的爹,一个老地主,他常常吸旱烟。“这可不是一种好事情。”他阴沉地嘟哝。“那个贱小子!要打主意了!”他把视线狠狠地投向一个壮小伙儿──他家的长工。壮小伙儿正在用锤子砸一块石头,并雕雕刻刻。他在为这家里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做墓碑。

“把她嫁出去,把他赶出去。”地主婆儿提议。“我看,就嫁给刘家吧,他家的马已经快有十匹啦!”

“他家的面晒得比咱们家的还要白细!”地主补充道,然后,他咳了一声,“我说,伙计!”他朝刻墓碑的长工唤着。壮小伙儿疑惑与不安地踏入了地主家的堂屋。

“你,走吧,我付给你工钱。”老地主说。

壮小伙儿点了点头,便不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的窝棚中去了。

天亮了,老地主去叩花儿的房门,他要对这个和他一样有些阴森却漂亮无比的女儿教诲一番。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开门,他只好推门进去。当时,地主婆儿正在堂屋里寻找一只鸡毛掸子,她想掸一掸老挂钟上的尘土。她听到了一声巨大又嘶哑的呼唤:“快来人哪!老天爷!”

那时,出现了这样的场景:花儿已经消失了,房间里空空荡荡。那红色的木床也不见了,在屋顶上,吊着一只死猫……

“完啦!”

“完啦!”

老地主与地主婆儿被他们的长工——壮小伙儿与他们的女儿花儿一齐摧毁,这完全来自于壮小伙儿愤怒的勇气与花儿早期的阴森。

“他们用我换十匹马,与不少白细的面!”花儿阴森地说。

壮小伙儿有着英雄式的名字──大山。大山先是背了花儿跳出了院墙,又扛起红木床,红木床与花儿一起被大山带走了。

“花儿!”大山幸福无比地捧着花儿的脸。

“哎……”花儿仰起了脸。

“花儿哟,花儿哟,颤巍巍地开,心尖儿尖儿哟,哥哥等着你到来……”

从此以后,大山与花儿,在青海一带徘徊了很久,来到这个透明的村庄。

他们拥有一张红色的木床,大山在另一个地主家里当长工,他在为那家里奄奄一息的老太婆做墓碑。

“花儿!为我生娃!”

花儿为难,“我不会生啊!”花儿实在是不会生娃。

大山难过极了。“十年了,花儿!花儿生不了娃!”

一个下午,花儿到田垄上寻野菜。回来时,天也快黑了,花儿奇怪:屋里咋不掌灯呢?她如往昔一样,藏到了窗下,想听一听大山今天又在哼什么小调儿。

她没有听到大山哼小调子的声音。她听到的是粗重的与细弱的喘息声──粗重与细弱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像一股阴阴的黑水向花儿的耳边侵蚀过来。

“你,你轻点儿!……”是村东小寡妇儿在说。

“你,少说话!我,哼,要你给我生娃!”是大山在吼。

“你想让我死啊……”小寡妇儿浪声浪气。

“我就是要你死!”大山失控了。

“你不怕你的花儿?”小寡妇儿调戏着。

“花儿?她,她不能生娃,不能啊,我,我要你,要你给我生娃!”

花儿只是觉得一阵身体上的颤抖,随后,她的身子顺着土墙缓缓地滑了下去。

“那小子不是个起色的东西。”花儿想起了爹的训斥。

花儿好看的日子过去了。

她重新恢复了早期的阴森。

她推开了屋门。

她的脸色苍白得要命。

花儿冷冷地瞅着红木床上的一对儿:“你们,多像两条虫!”她认真地点了灯。

床上的两堆肉在惊恐与不安中颤动,仿佛花儿的出现,是屠夫出现在了羊圈。

花儿认真地挑出了小寡妇的花裤。“臭。”她又挑出了大山的蓝裤,“简直太臭。”

小寡妇儿吓得哇哇直叫:“还我裤子!”

大山哀求着:“把裤子还我吧!”

“不!”花儿用一根木棍挑起了两条裤。一条是蓝土布的,一条是小碎花儿的。她举起木棍儿像举起了一面大旗,她向夜色里走去,“大旗”迎风飘扬。

大山走时说:“花儿,从此只剩你一个了。”

花儿说你最好走得远远的,你死了,我给你做纸钱。

我的美妙设计以及妄想出的谎言结束了。

老女人说:“你讲了一连串的疯话!”

老女人宣言

老女人站了起来,她用阴森的目光盯了我好长一阵子,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眼儿:你是人还是鬼?

“不知道。”我告诉她。

“你听着,”老女人不再沉默,“我爷爷,是长工;我爹,是长工;我男人,也是长工!”

她十二分地愤怒了,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全国都解放了。我爷爷曾揭发过地主逼他下跪的行为,我爹揪着地主的头发说,杀你就像杀鸡。我男人也站了起来说,谁占了我们家的房子,谁抢了我们的粮食,你给我吐出来……那会儿,他们可以不再毕恭毕敬顺从地称他地主老爷了。

“土改组的人分给我一张木床,红木的。我爷爷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咽了气儿,我爹躺了两年也咽了气儿,我男人说,这床有股阴气儿,他不敢睡,他只睡草炕,后来,他们都死了,剩下我自己,给他们做纸钱。上个月,我男人托了梦,说多寄点儿钱,他在那边盖了房子,余下的钱存到那边的银行里,我去了,一块花!”

老女人一口气儿讲完了这些,便命令我,“闭上你的臭嘴吧!”

“实在是抱歉,”我说,“原来你也是贫农阶级啊,哈哈,花儿!”

“你的嘴忒损。”老女人说。

我们一起爬上了木床。

我为自己妄想出来的故事感到满足无比,对老女人的宣言却显出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大旗迎风飘扬!”

“闭嘴!”

“后来!全国,都解放啦!”我站在土堆上激动地向立在我前面的一列锡兵们说,“大旗迎风飘扬!”

“婴儿,你在说什么啊?”他们不太明白了。我并不想让他们明白什么,我只是想说。

“可是,你们,竟然不知道什么是音乐!并且,这里没有音乐,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土豆儿与锡兵们说:“什么是音乐啊?是好吃的吗?”

“音乐,由物体振动……不……你们不知道……确切地说,它是一种心灵的美好声音……它可以让人产生一切感触……你可以哭,与笑,生,与死亡……”

我挥弄着一根木枝儿,我仿佛在指挥一个夕阳中的小音乐集团。

“她在说什么啊?”锡兵们睁圆了眼睛看着我。

这令我茫然无措,说这些他们是不明白的。可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无比地怀念音乐,久违了!我迫切地想让土豆儿们和我一样地知道音乐。“它不是什么好吃的!你们怎么只知道好吃的!”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是用它听到后,并射入心脏的声音之剑!”

“声音的剑?”土豆儿严肃了起来,“那会死人的,”他的目光那时显得很幼稚,他以最必然的推理来展开他的思维:“剑,一把刀,尖尖的,白晃晃地扎到心上,人就死啦!”说完,他做出了死的样子,庄严地向草地仰下去。

“噢!我死啦!”

我的记忆又开始颠倒时差,我在与村庄里的土豆们、老女人快乐与刻薄地相处时,我的记忆不止一次地回到独自生存的日子,与我独居的小屋。我打开门,一片冷清与宁寂,我喝了咖啡,还吸了纸烟,并且心里荒凉得要命。

常青你在哪儿?我是不是要去找他?可我很疲惫,与无力。我仿佛总是在幻觉之中等待,等那一天的到来,可是,它显得遥遥无期。

常青是一个梦。常青是一个幻想。可我必须要去寻找。

在寻找常青的计划到来以前,我不停地与一些人会晤,又不停地与一些人分手。

面包与牛奶

在一个五月的黄昏,我在床上盘了腿儿,开始数积存下来的钱。新的一个月,我要付房钱,以及水、电等开支,还要不停地买牛奶与面包填充我很易知足的肚子。我要存钱,为了维持我在寻找常青的漫漫路上的生存。

天快暗的时候,我如约付了房钱。我把剩下的钱买回牛奶与一个面包。

我感觉周末总是很快地来到。

对门儿那户人家儿是周末的赌窝。每当骨牌哗哗啦啦地响起来时,我便开始不安并随时准备发出一种怜悯。

“可怜的,叫魂者们,今天是她们陆续到来的日子。”我这样想。所以,我已经习惯地记下了赌徒们的名字,他们一直固执地用这样的名字。不知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更改,还是他们是老子不答应。

“你他妈的炮手儿!清一色加一条龙的牌让你小子给放了!”──这是牛蛋儿的声音,他恼怒极了。他们不停地抽烟与吐口水,很放肆地讲脏话。在凌晨两点多时,我被第一个叫魂者惊醒。我拉开门帘儿看了看,又是那个女子,披了长发,趿拉着拖鞋,她的目光比走廊上的光还要暗淡。

“牛蛋儿,牛蛋儿!”

没有人理她,她镇定极了,并且语气温和与缓慢,以至于令人感到她不是来找人,她是在冲着一扇不会为她打开的门反复念着两个字的经文,枯燥与一种木然的恐惧令我爬回床上。

“牛蛋儿,牛蛋儿!”

“这里没有牛蛋,大街上有烤羊蛋,去吃吧!”这个粗鲁的男声一定是“红旗”。“快,发牌呀!这炮儿我放定了!”

女人踢踏着拖鞋走开了。不一会儿,我在朦胧中迎来了第二个叫魂者。

“红旗。”她穿白色的上衣,她的语气比第一个女子更温和,与固执。

“红旗,红旗!”

“真他娘的,你老婆烦不烦?”这是“猎人”老气横秋的声音,“红旗在天安门广场上飘着哪!”

“红旗!”

那扇门依旧不肯打开,这女人也走了,她叹息一声,像鬼。

我决定不睡了,因为第三个叫魂者还没有到来,我像故事里描述的那可怜的老头儿:惶恐地等待第二只靴子的脱落。

这实在是一种嘲弄,天快亮了,第三个叫魂者还没有出现。在我极度懊恼的时刻,一阵钥匙哗啦啦地开门声,使我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光亮。

胖妇人回来了。“滚,都给我滚!”

我再没有听到牛蛋儿的粗鲁,与红旗的张狂,他们此时比我还要沮丧。

“算了!算了!不打了!”牛蛋儿虚张声势的语气并没有显出十足的气概。很显然,屋里面的男主人是“猎人”,他此刻唯喏得像一只羊。他想找出一个挽回自己面子的机会。“不是说,今天你回你妈那儿么?”

“放驴屁!”妇人发火了,“老娘的家是他们随便进的?滚!都给我滚!”

我听到至少有三个人连滚带爬地夺门而跑,现在只留下了猎人与胖妇人。

“嘿嘿……真不知你今儿回来。”

“你,给我收拾屋子!”

猎人得到赦免般感到惊喜无比。我听到了扫地、擦桌子与倒垃圾的声音。他虔诚地拎着垃圾一桶又一桶地向走廊的尽头走去。当他最后一次捧了垃圾桶回来时,他已被关在了门外……

“你别进来。”妇人宣布。

“我改!”

“你别进来。”

“我真的改了!”

“别喊!我睡了。”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妇人打鼾的声音像牛叫。

猎人难过得像羊在徘徊。

我不想睡了。

出发的时刻

人为什么要活着,不仅仅是为了一呼一吸,还要有精神与信仰支撑起来的使命。在物质的生存里,可以随遇而安,在精神的生存里,要有火与光。只要是走路,就不怕会倒下去,只要是倒下去,就不怕会站不起来。

有时候,我也感到比较地疲倦:被一切往昔所折磨……我在听马兹内的《沉思》。记忆不停地走来与走去,要与我长谈,我拒绝了。啊!我拒绝。但,我仍去回忆:在某一段短暂的时光里,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入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在那个世界里,经历了几个轮回的苦难与幸福。坚强起来,坚强起来。我的心界,不需要人们知道,我是要独自远行的—— 我对自己说。

“我要走了,常青一定在等我,他牵了白色的马,白色的马在黑马河边徜徉……”

我还认得常青吗?我长大了,也快没了青春。可是,我多么地想找到常青!我一心的伤只有他能为我抚慰。

我在初春的一个早上,辞去了工作,背了行李,那里面装满了四只小猪肚子里的全部积蓄。我迎着五月的太阳,像一条坚定的鱼游向了我要去的远方。

我不停地拿出地图,指指与点点,这将是我一次快乐与伤心的远行。我没有再去幼稚地洒面包渣,我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冰雪筑成的宫殿,人们都说,那是布达拉的宫殿。那里的人们穿长长的袍儿,摇着铃鼓在路上边走边唱,他们善良与祥和,把鱼奉为神灵,与常青一样。

常青在哪儿?在等我吗?就在我激动无比地幻念常青英俊的面容时,车窗外茫茫的旷野,以及山体的岩层,在夕阳时分,突然向我发出了提问——

常青是谁?他是否存在?

于是,我在一个瞬间陷入了无比的困惑。

可是,我已经向那里出发了,我不肯回头。我的固执支撑我向前游动的每一段路程……

夕阳已经停留在一丛又一丛树林中,大雁对对扇动熟悉的翅膀,常青,常青,你在我的心中是永恒的,是纯洁的至上友爱,我坚信你的存在。小藏刀被我从角落里找了回来,它此刻就握在我的手心上。而你在哪儿?

我一会儿笑笑,一会儿摇头,我在极度的疲倦中从车子里跳了下来。我要思考一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总之,我在向一个村庄走去。凌晨,我睡在了一棵大树下,蜷成一个团儿,像婴儿一样。至于我在这个村庄长久地停留下来,是一场透明的气氛吸引了我,它可以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一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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