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 苟
才苟:原名占愿节, 1975年出生,安徽安庆人。眼科医生,文学爱好者。曾有20余万字发于《青春》、《黄河文学》、《安徽文学》、《文学界》、《南方文学》、《小品文选刊》等。
如今住在小城的阁楼里,对楼房并不新鲜,甚至没有好感,很多年过去了,成了老居民,邻里虽然不再当你是陌生的闯入者,在楼梯中擦肩,没有相视时的微笑,问候是吝啬的,沉默如同相互保守的秘密。
所以回忆中的老家,宁愿它是不继续生长的孩子,停留在发小的模样:白墙黑瓦,摇头门,木格窗,泥土夯实的地面,土砖堆砌的院子,墙头披稻草,风吹日晒雨淋,变成腐殖质,狗尾草和稻草中残留的种子开始发芽,进入生长周期,绿色和脱离地面的生长,在风中飘展,和童年自由的时光一起,与二十几年之后的我相隔、相望,生动地摇曳!
——笔者
堂屋的东边有一棵两人环抱的栗树。太阳有致盲的光亮和强度,蝉成夏天的帮凶,磨尖的嗓子如同锋利的匕首,割伐之声不绝于耳。栗树巨大而浓密的阴影,像撑开的巨伞,摊在地上形成薄薄的凉,我们太了解那些树上隐藏的凶手了,它们的叫嚣无非想利用尖锐的叫声刺破伞面,突围而出。和我一起嬉戏的有电工伯父的两个女儿,年龄上的姐姐和妹妹,他的另一个女儿,躺在屋内的一张竹制的摇床里,和她们的奶奶在一起。那个比我的祖母更年迈的老人,独创了催眠婴儿的方式,非眠歌,更不是简单有趣的故事,她的谩骂像从一只神秘的蜘蛛身体中吐出的丝,混乱纠结,最终形成裹挟和笼罩之势。最终在二十几年之后,我也没办法用书面一些的语言将她的谩骂罗织出来,很难听,大意为:啼哭不休的女孩子,传不了宗接不了代,泼出去的水,丫鬟命……她的谩骂像一股污秽的气体,在那个家庭中弥散,电工伯父以及婶娘,只要张口说话,就会被污秽的气体呛到。沉默,和污秽气体伴行的暗流,在堂屋东边的房子内形成气候。陪我玩耍的胜男出生,接着是亚男,然后是小男,连续的带有假设定义的新生,和儿媳失败的生育息息相关,她无处诉说的怨恨像一种诅咒,含沙射影。房子里婴儿的啼哭和老人家的谩骂此消彼长——啼哭,竹制的摇床开始摇晃,谩骂——三姐妹襁褓中的睡眠,形成睡眠的方式是如此特殊,我很多年之后见到她们姐妹都会这么想,一旦达成某种妥协,即使是谩骂,也和母亲们通常哼唱的眠歌一般,伴随、渗透和树立。
我们的游戏多么快乐。反刍的水牛,它扇动着耳朵,摇摆着尾巴,苍蝇飞来飞去。我们不再守候树下,等待鸟雀和蝉的扑腾,以及若有若无的风,把树上的栗子惊落下来,姐妹俩轻松的言笑鼓励了男子汉的勇气,我踏着水牛静止不动的背脊,够到一根树枝,像一只轻盈的猴子,摆荡着双腿,攀缘而上。树上的栗子像满天的星星,在厚实的树叶背面,眨眼,泛着幽光。树枝的梢头,灰褐色的蝉,蠢蠢欲动的身体,微翘着臀部黑色刺样尾巴,大概尖锐的嘶鸣便是从此生发。我继续向上,树枝开始摇晃,一两只蝉从树顶上飞走。我使劲地踮脚,甚至双手悬挂着横枝,用晃荡的身体带动大树的颤抖,更多的栗子、更多的蝉和更集中的尖叫(蝉的,和地面上两个小女人的尖叫),从类似灵长类动物的舞蹈中逃逸。那个夏日午后的收获多少年也积累不了,我自豪得像一个英雄,坐在密林中歇息,我无视她们在我脚底下手忙脚乱,那棵树太粗壮了,枝繁叶茂,和一片森林没什么区别。我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这座森林。我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那棵树太高了,我甚至想起那个平日站在地上的另一个我,扬着黝黑而肮脏的脸蛋,望见树上的栗子、知了,它们像夜晚天上的星星,白天可以亲历云彩的漫步,太阳低头下巴会触碰它们的头发。渺小得近乎自卑的小人,那个我丝毫没有好高骛远的愿望,转身向老屋回走,老屋的轮廓像一只绣满苔藓的龟壳……劳顿的将军仿佛被曾经的不堪伤害到了,他变得严肃而凝重,他的目光透过树枝的空隙降落在一片陌生的屋顶:历史的灰尘沉降其上,历史和黑褐色瓦楞一样铺陈开来,形成斜面,亦形成最初眺望的角度。井字形屋脊,中间的天井像枚幽黑洞穴的入口,东西分别有门户朝南敞开,和堂屋的高广门楼方向是一致的,然后是院子,像两只不规则的括弧,将门口围上。好像阳光落在院子里更充沛,雨水也如此,只有阳光和雨水都充沛了,农民的收成才有保障。电工伯父家的院子似乎更大一点,谷物在他们家的墙内满地爬行,晒太阳。我们家院子的小同样是一种示弱,祖母膝下没有儿子,母亲终于守着传宗接代的责任让一个外姓的男人住到家里头,院子狭小,某一天,随着一声男婴的啼哭,西边院子里的向日葵将金灿灿的笑脸伸出墙外,风云变幻,云层中泄露出盘状的阳光,照耀着西边的院子,我家小院的前景清晰可辨。电工伯父家两个剃着小子头型的假小子,蹲着撒尿的秘密早被我看穿……我便是十分钟的将军,高高在上,把多少年来淤积的事情都想通了,我不再是少不更事,幽黑的天井正是一个可靠的出口,更多的秘密和真相得以呈现。
胜男的奶奶突然就出现在栗树下,戳着拐杖,驼背,盘头,发色和我的祖母比较,那是相当年轻的——青丝,弯曲的身体叫人看不清表情和眼神,何况我在高高的树上。她似乎在咆哮,声音如同发自枯井,阴郁而潮湿。她来得太不合时宜,玩伴和正在形成的隶属(将军和士兵)关系全被她摧毁了,胜男姐妹掀起衣服的前襟,装走了从树上掉下来的全部栗子。不知道怎么了,老人家不喜欢我,从我出生就不喜欢,一度我还以为她只是不喜欢我的姓氏(随父亲的姓氏),母亲和电工伯应该是三代之内的血缘,兄妹的关系。现在我明白了,我被篡改姓氏的命运将在胜男姐妹的下一代,无法回避地复制。
成果全被她们夺走,我的愤怒像夏日阳光一般强烈。更多的栗子被我从大树上弄下来,胜男家栗子豆腐的美梦被我砸碎了。
旱季,歉收成了土地的墒情。原本拮据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饥饿跟谎言一样泛滥,但是我家的粮食,也就是谷米,是够吃的,父亲常年在外,姐姐读技校,五个人的田畴供三个人(祖母、母亲和我)口粮,加之上个年头的少量蓄存。祖母和胜男奶奶的关系,如同她们的头发,黑白分明,互不相融。粮食不会外借,更不会借给胜男家。通往堂屋的甬道虽然幽暗,夏天午后在那里安上一张竹床,躺在上面乘凉午睡,尽是凉谧。东边的三个孩子和我一样,对甬道有着无比的贪恋。放平身体,头伸在竹床外面,后仰,能瞅见那三个家伙,像三根树枝,坚硬、东倒西歪,她们的脂肪在旱季里流失。我最终放弃了走过去看看她们的念头,就在同样幽暗的甬道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身体凉却,有一种叫做怜悯的情愫汩汩地流进我的血管。
我的身体越发呈现出父亲的高大和宽敞,我带去学校的大米由两周带去一次变成一周一次,我背着米袋从家里走出去几十米远,然后折返,绕过老屋,扔在胜男家的后门坎上。母亲早就知道我的把戏,那个朴素而善良的女人,经常微笑着将米袋送上我的肩膀——那种微笑往往暗示着,在内心深处肯定藏掖着某个不轻易揭示的秘密。有一天,课本为我展开一则荒诞的故事:乌鸦衔着一块肥肉站在树上,狡猾的狐狸用乌鸦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歌手的赞美将那块肥肉骗到手……回来我就觉得肥肉、肉制品,离我们的生活比书本更遥远,居然就是那个下午,夕阳拖着和我一样乏力的身躯往山的后面跌落,我和胜男的攀谈同样有气无力。空气中有一种渗透骨髓的肉香在柴门前弥散,即使不是幻觉,我依旧认为那种富裕生活的气息只是路过,而非真实的抵达。我听见了幽幽叫唤声:愿伢,愿伢。声音像胜男的奶奶,她没这样唤过我,只有女巫才用这样的声音将我的乳名打开。我循着声音去找那个女巫,东边的院子,煲中药的砂罐,简陋的炭炉,乳白的水蒸气,小木凳和靠着小木凳的芭蕉扇……我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靠着墙根,一边用拐杖敲击泥墙,干燥的泥土纷纷下落,一边压低声音叫着:愿伢,愿伢。
我不止一次尝过那种鲜香无比的美味。胜男曾经在日记里说,1987年10月3日,晴,今天我和我的邻居最好的伙伴一起吃了鼠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