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棣
唐棣:本名唐子成,河北唐山人。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青年文学》、《诗刊》、《文学界》、《长城》、《芒种》、《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诗歌、小说若干。美国《今天》杂志推荐的最年轻的作者之一。执导电影《湖畔公路》入围国内外多个艺术节以及影展。
零五年的门内
八年说过去就过去了。只要听到敲门声,我还是会想到八年前,也是一样的季节,在深夜时候,有人敲响了我的门,门“吱呀”一声敞开,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穿着当地最常见的布衣,从我有限的记忆里竟然跑过九八年至零五年的所有晨昏,带着望马台的独特的香气,来到了现在。
我走到门口,扭动门把手,已是二零零五年了。门外铺着红色的地毯,上面来往的是这个城市的无数买醉者,以及一批比一批年轻的小姐。他们人来人往地,在我看来却是孤独的。
“还没来?”
门后有人跟我喊:“他妈的,我们不给钱是怎么着?”
这个人是我朋友刘荣文,他常拿我上次失踪的事来取笑我。他开着一个小锹场,听说空闲时也写小说(只是我们并没有看过),并且非把每次如今天的这种寻欢都说成寻找灵感。我觉得他写小说可能是真的,因为,在我们昏天暗地的欲望面前,他随时都准备着“莫泊桑”这张牌。我挺反感这个的。莫泊桑不是性药牌子,他怎么就能够像解释一个小电影似的说清楚,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在女人身上寻找灵感的家伙。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是三姐的高跟鞋发出来的,她是歌厅的头头儿。刘荣文说得最难听,私下把她形容成什么早年间别人胯下的一头母狮子。
“三姐,这么办不对呀,看不起我们哥们?人呢?”
站在三姐的大屁股后面的全是小姐。她们穿着时髦,笑嘻嘻地站在门外,朝里面飞眼儿,一致地喊:“嗨!”
门外的一切好像都改变了。
我就是看不惯刘荣文这点。出来开心,没必要搞得每次都像入洞房吧?只要哥几个雅间一坐,立刻就成了他刘荣文的小卒,他会带着满口的作家腔调儿,让三姐喊来一批接着一批的小姐。呵,这个怎样?大家就说挺好的。每每这时,刘荣文就会站起来,气冲冲地说,好个屁,看那步走!裤裆里都能跑过几条狗了。
“换人!”他这么说,大家开始时都很诧异地看着他,后来时候一久,大家暗地里传过他的眼光有问题。
没办法,三姐说了没来事儿的小姐都在这儿了。不可能再有人愿意来伺候我们这群变态了。她笑嘻嘻说完话,掉转硕大的屁股,火急火燎地被人招呼走了,留下五个老刘说还凑合。挑三拣四的刘荣文,每次都对我不赖,把看上去最好的推到了我身边。
从我这个方向看,这个小姐脸上洋溢着的热情,多多少少带着一种职业的成分。按一般观察方法,然后就是一对大眼睛。她这对大眼睛也同样观察着我。在我视线还未到她胸前的时候,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姑娘,已经把窄小的屁股蛋,压在了我大腿上。
她开始点歌。周围世界,于是开始嘈杂地旋转起来,一时间各种不同质量的嗓门都打开了。有点像开门之后,不可预料的人。我想说话只能把手拢在她耳朵上,我说,先别忙。说着顺手递给了她一杯啤酒。我们又一次对视。不知为什么,我迅速躲开了她的眼神,我说,咱聊聊。她好像是没听明白,凑近了我,熟练地双手挽住我的脖子,说:“老板再说一遍哦。”
这是个自己被熟视无睹的时刻,我们亲昵的样子,完全没有以前想的那么引人注目。这里的人都在寻找今夜的舒坦,什么都留给了明天。我说刘荣文堕落的时候,他就老这么回答我。
我们就在各种嗓门的号叫中聊起了天。
问她干多久了,她的回话特别迅速,说是没多久。又问哪儿人,她说马州,芦花淀附近的。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她说,当然……真的。
于是,我直奔主题,和她聊起了望马台。
那个地方,她是知道的。那个女孩呢?我问,燕子认不认识?哪只燕子?也是出来干的?我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出来干了,只知道她家在望马台最东边,母亲是个瘫子。
“哦,那个被她丈夫打断腿的瘫老太婆?我知道,听说她唱山歌在我们那很出名。后来嫁到了望马台。在山上做导游的时候常带客人回家过夜,后来被老公抓了双,把腿给打断了。她女儿,我不认识。”
她好像把我的脑子给说空了。我记得燕子的母亲说过那腿是上山摔断的啊!
“你不会是燕子吧?”我开玩笑。
“对呀,我是。我叫燕子。天下小姐都喜欢这样的名字哟!”她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和她喝了几杯酒。干杯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脸,那张脸的确很好看,只是好像离得越来越远。
九七年的门外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我失踪过一次,去的就是芦花淀,为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叛。那些天,我真的受不了,我喝酒,我找无数个女人鬼混都不管用。我身下的女人都能被看成是她,在孤独的房间里,那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发毛。然后,我光着身子跑出门,而后再跑回来穿衣服,干了很多离谱的事……这些离谱的事,足以证明年轻的我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
而这个女人呢?这个从大学就和我同居的女人,和我经历了毕业、职场等等生活的挣扎之后,看上了另一种生活。在另一种生活中,她可以穿着比基尼躺在清晨的阳光下,露出修长的腿,喝杯椰汁,就这样开始一天的日子。阳光最好的时候,再在腿上涂上防晒油,把腿晒得明晃晃的。
有时,我们一同躺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幻想。
我说:“多假呀!”
“假,你还想!“
“知道我想什么?”我问。
“不知道。你和我想的最好是差不多,否则……”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伸过来一只手,示意要掐我。
“是挺假的。”
我们这时候就像一个人无限地接近着,突然,有一天,她说的假的都变真的了。分手那天,她再次跟我描述了这种生活的美好。我像以前那样说,多假呀。其实,我注意到这种美好和我幻想中的生活有很大的相似。
她表情冷冷地说:“和你,是挺假的。”
然后,窗外传来一阵声响。我看见那个香港人的车慢慢地开了过来,停在了我家楼下,我的女人走下了楼,他们越来越近,而我们却越来越远。
一切都鬼使神差地发生了。
就像我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坐上火车的时候,我还很迷惘,然后就在马州站下了车。在乘破旧的汽车经过一连串的野地,嶙峋的山,双脚站到芦花淀里时,我还是无法把自己的迷惘,在眼前这片陌生的风景里敞开来。远处除了山还是山。下午的风不时地刮动着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站在这个小广场听着这些声音慢慢淡下来了。
很多辆汽车往回开去,我看着它们最终消失在一片刺眼的阳光里。我整个人就像个包裹一样被晾在那里。我晾了没一会儿,呼啦啦,一群灰头土脸的导游就把我包围了。其实,作为一个旅行者,我是需要导游的。但一看这些人,我就想他们到底会不会把我扔在这片山的某个角落?在陌生的地方,我看着一切都长着张危险的脸。
“对不起,我不用导游。”
我说着大步往前走去,转上小路后,那群怎么甩也甩不掉的苍蝇,还是嗡嗡跟着。
妈的。我骂了一句,闪入了林子,这里竟然埋着一条小路。一阵行走,周围风吹树枝的声音,不停从头顶落下来,就剩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踩在石子路上,一心的平静。
那群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树林里藏着一片寂静,风声里好像还有哗哗的溪流声。远处的天色有点暗了。伤口还在疼。疼痛是明亮的。我记得一首诗里这么写过,我没觉得是这样,诗人扯淡太多了。明亮的疼痛?我该忘了那个让我受伤的女人,一心想着吃饭才对。我饿坏了。可是,我还有心想起疼痛。想起来,我就会闭上眼,对疼痛有了一种恐惧,折磨得我只知道走下去。
走着走着,传来了一串脚步声。我睁开眼睛,回过头去,在不远处看见了她。她在不远处也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是谁,只是有点儿熟悉。她就在我后面一直走。我走一会儿,她就走一会儿;我停下来,她也停下来。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家饭馆。我坐里面,隔窗看去,她谨慎地坐在外面。我认出她,她是那帮导游中最不热情的一个,他们涌上来时,她在最远处站着,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没想到这小姑娘原来更厉害,一路跟了来。
她也偷偷看着我。有时候,我们的目光会撞在一起,与我对视的眼神,她好像是把我当成了猎物似的。她感觉我一眨眼可能飞了不成?这么说,也许我从开始就落入了她的视野,我站在林子里撒尿她也看见了?流泪呢?我想起从小车站一路到这里的种种。真他妈的!
饭菜上来了。顾不得想那些事了,只想吃顿饱饭。刚拿起筷子,隔窗外的她,也拿起了筷子。
她低着头吃饭,不时地看看我。
后来,我就盯着她,我看她的眼神,逐渐地不安起来才扭头回来,面无表情地吃饭。买单时,我又望了她一眼。她也刚交完钱,往外走去。她站在门口,扫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这次的眼神是怯怯的。我忽然一心软,出门没理她,背上背包独自朝山看了看,然后接着走。到山腰的时候,天又暗了一些,身边是森林淡淡的阴影一阵一阵地扣过来。
刚想向四周寻找一下,一回头,又是她影子一样远远地站在那儿。我停下,她也停下。我干脆坐下来喘气,卸下背包,对她喊,你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就跑了上来。没等我开口,她就说话了。
她说:“我觉得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干什么?”
“你需要我给你一条路,这里黑了,路可危险了!”
“你要给我一条路?”
我呵呵地笑着。这个小姑娘的话,让人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忧伤。我又捂了捂心口。
“你疼?我看你一路捂着……”
“你没疼过?”
“我一疼就会死了。”
“问题是死不了。”
“死不了,那还算疼?”
我们就不说话了。寂静之声把她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在山中似乎还伴着隆隆回音。
“死不了的疼算疼吗?”我也不知道,她说完话就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随风飘动起来。
我顿了顿问她:“我是需要你。什么价钱?”
“20块怎么样?我算便宜一点。”她望着我说,“我可是好的导游!”
我看她一眼:“为什么是我?大老远跟过来就为挣那几个钱?”
“不是钱的问题!不是,不是钱……”她的回答,突然结结巴巴了,“20块不行?”
“还不是钱的事?”
她还是坚持说:“不是。”
我问:“那是什么?”
“你是我第一个顾客!”
她说着,已经急得要哭了。
“得了!”
说着话,我背上包掉头继续往上走。我不想让人跟着我,我不想把这次旅行变得轻车熟路的,我要走进陌生。我本来想跟她说的,又咽了回去,谁能听懂?就告诉她:我是穷光蛋!我自己走走。这里没有那么危险。你回去吧。
“你要是疼了呢?”
“我要是疼了就这么捂捂。”我做了一个捂的动作,然后,和她摆摆手。
“你疼了就知道了!”
我没有去看她,我猜那时候,她肯定极其失望,要不她怎么追上来说:穷光蛋有没有15块?包括明天的。
实话实说这个价格的确令我吃了一惊。他们这行就是抽成,这个价儿,她抽多少?可我在乎的不是钱,就说:“不用啦!去找你的下一个顾客。干吗吊死在一棵树上?山里都是树。”
后来,我回头看去,她没有跟上来。来时的路已经淹没一片暮色里。登到山顶的时候,日头正跌落到了山沟里,然后山谷里传来沉沉的一响。山顶往下走不远,我看见了一片灯火。这里的天黑得彻底。夕阳没了不多久,感觉上却已经像是深夜了。中间好像空了很多东西。我下山时就在想,那片灯火闪烁着,有点像星星。灯火近了看,下面还摆了一排桌子,桌子上是大大小小的茶杯发出朦胧的光泽。
我朝朦胧里走去。这是一家小旅馆,有的屋子黑着灯,亮着的几间里有走来走去的人影。我想,只能住下了。
零五年的门内
零五年的这个也叫燕子的女人,用不太优雅的姿势坐在我的大腿上。她问我她像不像芦花淀的燕子,我不说话。她还是问,你不是说聊天吗?跟你聊你又不说话!
我说:“不一样的。”
她说“都一样”时的表情很严肃。一边说着,一边在我面前,掐灭燃到指头的香烟。这个动作相当利索,无疑,我在这一刻忽略了她的身份。
这时,伴奏响起。她从我的腿上站了起来。她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她的歌声就像诉说似的,比林忆莲还要低,还要柔。我听着听着,眼里就模糊了,刘荣文在我模糊的视野里,还在和一个女人喝酒。他好像看了看我。等我用纸巾擦完眼,就听见她说:“这酒还真辣!是吧?”
我忙说:“是呀。”
我们两个人点点头。这个女人的歌声在包间里飘扬着,哥几个没忘了给她鼓掌,叫啥?他们互相看了看。女人和我一挤眼,说:叫我燕子吧!
走了一圈,她回到我身边,顺手把一颗葡萄塞到我嘴里。
“你说到你住下来。”
她就坐在我身边等着我说。
“那女的呢?”
“哪个?”
“装傻!”
她问我的时候,包房里依然是鬼哭狼嚎。我一时没听明白她的话。她只好把刚才的话,再次送到我的耳边:那个小导游呗!
“哦。”
我说我那时候的心情别提多沮丧了。进旅店门,交了钱,上楼进门就躺下来了。把灯灭了之后,一切都沉浸在黑暗里。月光从窗口钻进来,黏黏的,一直流到了地上。
山上的黑夜,我知道特别的黑。那时,我就想好好睡上一觉。从那个女人背叛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那个。在城里,我逃不出这片阴影,一直被笼罩着,那么多夜晚,那么多酒精都失去了作用,我的疼痛被城里的月光照得灼热地疼,隐隐不止。我想躲开这些竖直的月光,却躲不开。
我的那些夜晚是用来覆盖我的伤口的。
我鬼使神差地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是安静的,这里没有熟悉的味道,这里的月光都是可以拉长、弯曲、对折的。
我以为可以躲开那些在家具上弯曲对折的月光。没想到在梦境里还是那些事慢慢地浮上来,浮到我的喉咙里。我坐在黑暗里咳了几声,眼泪也就落了下来。
窗外是呼呼的风声,天特别黑。我趴在身边的窗台上,看着遥远地方的一处火光在跳跃,那边有模糊的山歌声传过来。努力辨认也无济于事,怎么那么多人?声音似乎卡在了树叶缝隙之间,传过来的只剩下淡淡的尾音。我坐在灯下,墙上闪过一个影子,是那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哦,就是她。虽然,看上去年纪很小,眼神却那么像刚刚失去的那个女人。然后是脸在我的眼前扩大着,最后,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了一下就黑掉了。墙上的钟此刻敲响了第十二下。
九七年的门外
月亮爬上后半夜的天空,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火光,歌声停止了之后,那些火也渐渐熄灭了。山上不同于别的地方,静也可以散发出可怕的气息的,一声鸟叫都没有,我只能听见隔壁均匀的呼噜声。睡着的人,我猜绝不是我这样有着伤心往事的人。我曾经执著地以为他们都是幸福的猪。大学校园里风靡一时的是王小波。我们都愿意当一头特立独行的猪。而特立独行的猪,在我女朋友那里就是夜猫子的代名词。
有时候我们在深夜爬起来疯狂地做爱。有时候一句话不说。我很困,她不让我睡,要是快进入梦乡了,她就生生地把我咬醒了;她睡着了,我又睡不着了,我就在她身上摸了个遍,她没有醒来。
我们的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特立独行。
毕业工作以后,我不再如此,每天回家闷头就睡。她也是。做爱变得敷衍了事。我们不知不觉地忘记了逝去的生活。成了幸福的猪?那时候,我真的忘记了这个词语。
我到了芦花淀就像又一次寻回了逝去的东西一样。我靠着窗台,让月光洒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往事还是在眼前的黑暗中飞行,一片片地闪着光,我自己却无能为力。
正在这时,月光晃了晃。咚咚,清脆的敲门声淹没了呼噜声。我的耳朵竖了起来。
“谁呀?”我问。
门外没人回答。又是咚咚,月光晃过去。隔一会儿又是这两声,咚咚。依然是敲在我的房门上。
“谁?”我的声音有些大起来。这静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还是没人回答。这一次,我跳下床,走了过去扭开门把手。门开了。
是的,就是她!扑面而来的是种说不上来的气味,她浑身就带着这种气味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没睡。”和她说“你需要我”时的口吻一模一样。
她可能看出我有点生气了,就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我们组织旅客点篝火了,就在那边山上。”
尘土在门里流出的月光中抖动着沉下去。
我说:“我看见了!”
“我知道你看见了!”
我“哦”了半截,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进了我的房间。
“那么……没赶上篝火也不可惜,就让我把你点燃吧!”
“点燃?”要是放在城里的小姐嘴里这句话,我倒是不觉得什么,但这话从这么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怪。
“我知道你需要点燃!”
“你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既然这么疼为什么还不让点燃?”
她说完又那样看着我。
“这有什么关系?我……”我犹豫一下,反正此刻的疼痛也需要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遮掩起来,就问,你才多大?十八。没有吧,如果没猜错,你不到十八。肯定不到。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她还是看着我,说:“很便宜的。”
然后,这个女人很机械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我愣了一下,面前这个小姑娘已经脱去了外衣。这时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把手伸进她的衣服。
她的乳房就那么一点,乳头被月光照着,显得很大、很黑。
静静的夜里,来了一阵风,我突然醒了。抽出手,我说:“你穿上衣服走吧!”
她看着我把50块钱塞在她的手里。
她扔给了我,要哭的样子。
我拿给她,她又扔给了我,最后我笑着说:“连导游费了!”
我说,看见她眼睛突然瞪起来,就像我下午在饭馆里看到的一样,都是那么一闪,闪得我想起了疼痛。
零五年的门内
“稍等,我去去就来。”这个也叫燕子的女人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刘荣文看着我们有一段时间了。他看女人走了,就凑过来问我:“真他妈的腻味!说什么段子呢!”他这人最喜欢的就是段子,而不是故事。你不要问他这有什么区别,否则他又会搬出莫泊桑。为了表示对他的反感,我这次特意说:“我在讲故事!”
“哦?”刘荣文不太相信,“你有啥故事?就你那点生活顶多算是段子!”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拦住了他,连说:“在座的谁不知道!我知道。知道。”
“你知道?”
他看了看大伙,大伙都搂着小姐笑呢。
“好。就算是故事。”看样子他是不相信我可以讲这么长的一个故事。
我说:“八年前,你忘了?”
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谁都知道我在他们生活当中出现了这段空缺。他对这段空缺一直很感兴趣。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你一死,那骚货就便宜了,拿着我们哥们一条命继续傍大款!”他说。
我看着他喝红了的脸,不言语了。
“爱说不说!”
他知道我对那段时间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的,也就不再问。“你也写篇小说得了。是不是有特神秘的事儿,要是就写得诡异点,最好加点刺激的描写,现在都是这玩意儿……莫泊桑当年……”
“操,少来莫泊桑!”我拦住了他的话,“你把人家当挡箭牌了?”
“不说了,我这人俗,我写也写不好,俗人。”
刘荣文抱着一个小姐离开了以后,燕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正巧走个对面。
他就说:“我说燕子啊,我这哥们把底子都跟你抖了,你可得……”
“知道了。”
“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大家都知道了似的,你们都他妈的知道啥了!”他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冲着燕子说,“可得侍候好喽。”
燕子欣然应允,说:“哥,放心。”然后穿过几对男女,又一次坐到我的大腿上。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手神神秘秘地背在后面,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我问:“是什么?”
她就是不给看,一直喝酒,说:“晚上单独给你看。”还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绝对是个好日子。”
九七年的门外
第二天很早,也就是天刚蒙亮,我就被旅馆的脚步声吵醒了,他们都是赶早班车的。我靠在窗台边睁开眼睛,透过一层窗帘,看见那些人匆匆地往山下跑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没有梦,隔壁的呼噜声好像一直响着似的。
“幸福的猪。”我叨咕着,自己也笑了。
我也要搭车去芦花池。据说去芦花池的车很多,不用着急。他们都是坐回程的车。等楼下静下来,我才洗脸刷牙。推开门,想往外走的时候,她却挡在过道上,装作没看见我,而是望向别处。昨晚的那个情景再一次冒出来。
“怎么又是你!”
“我是你的导游!”
“我……”
“我可是收了你的钱的。既然是穷光蛋就应该不会浪费了。”这时候,我记起了昨晚为打发她随便说的那句话。
她带着我到了那个飘满了船的池塘就不见了。岸上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在池塘边走了一圈,池塘边栽种着绿绿的树木,阳光越来越强了,地上斑驳的影子越聚越多,越来越扎眼。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找了家餐馆。跟自己说,什么导游,还不是骗钱的!我又一次想起了上山时候的事,下意识地在等待什么自己不相信的东西出现。我在餐馆点了一碗面。根据上次的经验,只要吃饭,那个女孩一准会出现。我想到这个可笑想法的时候,自己笑了笑。端起碗,四下一看,她果然坐在了里面的桌子旁边。
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问:“刚才哪去了?”
她说:“回家看了看,很久没回去了。”
“你是这里人?”
她挑着一筷子的面条,忽然愣了,半天,好像反应过来似的,说:“是。”
“不过,离这里远点,叫望马台。“
“望马台?”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
“你们那里有马?”
“没有,”她回答我,“但是有烽火台。”
餐馆的老板走过我们,看了我一眼,笑呵呵地说:“那里是出美女的地方!从这里出去翻一座山也不算远。不过现在没什么人了,都出去伺候你们这些城里人了!”
我对面的小姑娘却假装没听见,低头吃着面条。
我说:“嗯。”其实,也没想那么多。
从小餐馆里出来,她像影子一样跟了上来。我说:“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就因为我是你第一个顾客?这人怎么……”
她又不说话了,脸上羞红了似的,和昨晚那个人好像根本是两个。
她走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病!”
我看到小姑娘羞红的脸庞有些后悔了,改口说:“带我去你们那儿!路费我出。昨晚上的钱够吗?“
“不够!”
她毫不犹豫地说。
我忽然不理解:“你上次不是15块吗?”她犹豫了下,吞吞吐吐地说:“怎么一样?吃饭和住宿,还有坐车都是有抽成的。去我家,我就什么抽成都没了。而且还在我家吃饭!”说着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
“哦,我另外付可以了吗?”
“成交!”
这是第一次见她开心的样儿。
“其实,你是需要我的!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
路上,她问:“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
“你不怕半夜敲门吗?”
“怕。”我说。
“你的心疼,肯定有亏心事!”
……
汽车一路行驶,远处的山近了,一眨眼就没了,河水一直在车窗外流淌。阳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
她坐在我的身旁,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表情。
“我从不坐车回家的。”
她说,她都是从后山回家的。要过两座山,路很难走的。我想起上午她突然消失的事情,就感慨:你走得真快!
“快吗?”我发现她的笑容,很美。
窗外的一切都快速地闪动。阳光擦过绿色的原野奔驰着。
我们下车后,沿密林掩映的小路爬了50多米,有个小屋,屋的周围都是树,不远处的林子后面是一个烽火台,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残破的砖石。正看得入神,忽然飘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燕子,谁来了?
我四下里看看,并没见人。
“是我妈。”
她回头对我说。这时,我才知道她叫燕子。
“她在床上起不来。”
说着,燕子打开门,进屋给我拿把椅子。我们就在屋前的树下坐了一会儿,她妈在屋里唠叨着什么,声音很低,呜呜的。一会儿问第一天当导游咋样,一会儿又啰里啰唆地说,自己做导游时如何如何,还说要不是那次意外摔断腿,也不至于靠她挣钱来养家糊口。说着说着,门里就静了。然后,幽缓里渗出砖石的竟是伤心的哭泣声。
她哽咽着问我是干什么的,能不能带她家姑娘去城里打工。
我隔着门随便敷衍了几句,心里一下又压抑了下来。
我说:“去那边走走吧。”
以前听朋友说山里的女孩长得水灵,尤其是姑娘们的山歌唱得格外动听。我没直说,而是拐弯抹角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人会唱山歌?
她说:“当然有。”
然后,翻过一个小岭子,带我去了一户人家。燕子说年轻的出去打工了,现在,就她一人……
“不也挺好吗?”
“好?”燕子想说什么,但没有再说。
那里的歌声是一个白发老人坐在织布机旁边,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唱起来的。老人眯着眼唱着,我坐在地上,认真地听。阳光逐渐黯淡着,慢慢地织布机上也涂满了夕阳的颜色。临走,我拿出相机,要给老人拍张照片。
听说要照相,她马上从织布机上下来,说要换件衣服。
我说:“不用!”
这样最好,补丁重重的老人,织出了如此漂亮的布匹,老去的容颜唱着优美的山歌。
给她拍完,燕子就拉上我要走。
她说:“山里太黑得早,晚了路不好走。”
那些高高低低的岭子,我都不记得是怎么翻过去的了,总之,天黑下来之前,我们已经回到燕子家。没过多久,她妹妹就放牛回来了。这个小姑娘比燕子长得还要瘦,牙齿参差不齐,但朝我笑的时候,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漂亮的一双眼睛。她的衣服裤子,显然是燕子穿剩的,绷带一样包裹着瘦小的身子。她总是小心地出入房门,怯怯地躲避着我。
两个弟弟陆续回到家,他们的衣服也是出奇的短小。她父亲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天黑了很长时间了。那是个身材瘦高胡子拉碴的老人,一回来,就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走进后院,眨眼就攥着只鸡从我面前走了过去。鸡的惊叫声使夜色变得骚动起来。他端盆开水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城里人。我说,是。他说城里人……好……大城市的人都不错……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敢问。
这个老人就半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烟,皱着眉头,使劲地攥鸡脖子,那只拼命挣扎尖叫着的公鸡,就在手里喷出一股鲜红的血。我看得惊心动魄。
吃饭时,大家兴致勃勃的,尤其是燕子的两个弟弟,筷子只差打起来了。端上来的是鸡肉,加了很多辣椒。我一直找水喝。还不停地看着两个男孩笑。她父亲干咳了声,又严厉地望着这兄弟俩,直到两双筷子很知错地停下来,然后又皱起眉头看我。
他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给我舀了一瓢冷水,冷冷地叫我把鸡肉放在里面涮一下,然后再吃。我看着他试了一下,确实好了许多,他哈哈笑了,笑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漆黑混杂着寂静的夜晚。
这地方的房间里的灯光都带着点磷火一样的幽暗。其他人早早就睡下了,仿佛世界就只剩下这么一家人。然后,燕子把我领到一处在高坡上的房间。她把我推进房间,按在了床上,飞快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说了一句:你也是我第一个客人!我惊讶地望着她。她胆怯地望着我,口里念叨着:“第一个。”其实,当时我应该阻止这个小姑娘的,只是那刻,我感觉有什么带着命运意味的东西,飞快地冲进了那扇门后的一九九七年,冲进了我的疼痛。她坐在我身上哭着扭动身体。我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后,那一望无际的黑暗。
记忆里清晨,望马台的气味是带着酸酸的草味的。燕子光着身子依偎在我的怀里。她告诉我,那是望马台,望马台是一种早熟的小花,在清晨就开放。一直开着,直到那片土壤不再需要它生长了。
“会唱山歌?”
“我们这里不会唱的女孩是嫁不出的。”
“唱一个?”
“为什么?你又不是我的情郎!”
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无言以对,就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假装呼呼睡去了。后来真的睡着了,半梦半醒中,仿佛看见不远处的烽火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晃着双脚,面向大山以外的某个地方,唱着:山上美美的草啊/春天牛羊山上溜溜地跑/远处的情郎早啊/我已起来打水草……
醒来时已是下午。这个家里空了,我就趁没人偷偷地按原路摸下山去,坐车离开了望马台,不知道燕子会不会恨我。枕头下压的那500块钱什么也代表不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会这么做?许是出于那年头还流行的道德?出于我可怜的关心?都好。我想她有一天会长大的,我会再见到她。人生沉浮,我带着一个故事来了,没理由多带一个故事走的。我这样想着,车驶过一片原野。我拿出了路上采来的望马台,把它摆在阳光里细细地看。
旁边有人问我:“这啥花?”
我说:“望马台。早熟的小花,清晨开放,一直不会凋谢。”
那人诧异地问:“一个小姑娘告诉你的?”
……
零五年的门内
午夜时分,我们这个包间逐渐平静了。音乐播放的是一首老歌《十八相送》,刘荣文边唱边加独白说:“那咱就好好送吧!虽然,我们都不是十八了。”
大伙一片叫喊:“送啊——送——”
音乐声中,这个燕子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不可能,你是在编故事!她手却不安分地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鬼鬼地望着我说有反应了。这一切又让我想起了八年前,包括刚开始的敲门声。
“编故事不应该更煽情一点儿吗?”我说。
“不够煽情。”
她瞪了我一眼,问:“现在有女朋友了?”
“没有。”
“没有?”她便学着我熟悉的回忆里的声音,笑说,“让我把你点燃吧!”
我无意识地又问她多大了。
她说:“不是说了?十八。”
我又问:“几十八?”
“哈哈。”她慢慢地说出来,“一十八。”
“又是十八!该死的十八!是不是小姐永远都十八?”
灯光黯淡。刘荣文他们的歌声没完没了。我们在角落说着话。她把我的手放进衣服里。我摸到的是一对好似腊肠狗耳朵似的乳房垂在那儿。
“干杯!”
我们和刘荣文干了最后一杯酒。歌声慢慢进入尾声,直至淡化在了我无限的往事当中。走出包间的时候,这个燕子又跑了回去,坐在沙发上望着我,捂着一个包。
“走吧!十八的姑娘!”我说。
“这很贵的。”燕子拿起包,朝我跑过来。
“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和每次一样,大家去了不同的地方。这座城市到处都藏得下我们这些人。和她走进房间后,她飞快地把双腿卡在我的腰上,低下头说:你看,你看!
那个神秘的东西是一张去香港的飞机票!
“搞到张票费老劲了,听说那边不抓这个,来钱快!大城市好。对了,你上当啦!”
“上当?”
“你说的那燕子,我认识,去年死在了偷渡去香港的轮船上,听说是被船员轮奸而死的。我可不想死得那么难看,对吧?我赶上回归,钱也攒够了。”
一面说着,一面高高地挥舞着手上的飞机票。我闻到的已经不是八年前熟悉的味道。两个松松垮垮的乳房,在我头顶,暧昧而温暖的时分里,左右晃着。我把卡在我腰上的她放倒到床上,迅速地脱去衣服,即将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我却突然不行了,浑身冒出一层冷汗。这时,我看着门厅的尽头,凌晨了,还会有人来敲响我的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