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感(九首)

张执浩

落枕者说

我已经记不得故乡的全貌

昨晚，一座山出现在梦里

为了看它，我落枕了

今天我必须歪着脑袋枯坐

在这里

天色阴霾，愁云惨淡

过往的风声穿插在微弱的心跳声中

我想象着你飘忽的轮廓

从黑布瓦中渗出来的烟雾，我想象着

鸡飞狗跳的黄昏

牛眼依然是清澈的，多情的

还有你们的

那些并不高明的玩笑……

一种近似于痛苦的东西

被我简化成了疼

白杨树叶响起之时

喧哗的季节就要来临

二十年前栽种在四千渠两边的白杨树

已经在排队鼓掌

二十年前你站在干渠边小便

白杨树低矮

正午被冲洗，清流了无痕

你难以想象尿液分岔的

今天，来回甩动的手指散发出臊味

你难以想象

白杨树叶的喧哗声这么大

一个小人物的身体里面怎么能够容忍

这么多的零配件

减压阀

先是工贸，后来是中百仓储，最后是国美

就为了一口不自爆的高压锅

先是她，然后是你，后来是你们

品牌，说明书，介绍人，谁信这些?

世道令人困惑，同样是五月

花枝乱颤，你敢肯定这不是死亡的伏笔?

“每一样新东西都有危险性。”

“可是，旧的，就值得一用再用?”

商榷，争吵，拂袖而去

如假包换的生活被煨成了

排骨藕汤或排骨萝卜汤

牙齿决定着生活的质量，所谓婚姻

就是，花两个小时准备饭菜

五分钟吃完；花一天时间调整心情

为了晚上那一刻的身不由己

“都一样，可是，不尽然。”

你不是我，我知道，每一口高压锅

只能配一种型号的减压阀

一样的蒸汽，薄雾，忧愁

我确信眼前的这口锅里正在炖

一种从未见过的事物，我确信

此刻压力太大

但我不会跑开

“腿脚毋需说明书。反正我们读不懂。”

度量

走到一棵槐树旁，它比我高

走到一棵桃树旁，它也比我高

走到一棵橘树旁，我在想

这世上是否有这样一棵树：它

由我亲手栽种，却仍然矮小于我?

走到童年的伙伴身边，走到他儿子身边

站在他们父子之间

高大的儿子还在发育，有一天他

也会在这群草木中接受

被超越的现实，皮尺无法丈量的

现实需要身体去抵消

此刻，我与你，背对背

眼中各含一座山岗

你翻过去就看见了你父亲的坟

我翻过去就看见了我母亲的

这些藤蔓

这些藤蔓，我看不见它们的根须

墙高七尺

玻璃渣倒竖。我依稀记得

去年初夏

它们经过艰苦的攀爬，递来兰花、白花

空气中布满了细铁丝

空气中有铁锈味

我依稀记得去年的争吵声

微风拂过花堤街，树叶喧哗掩盖了

钉子户们尖锐的眼神

兰花、白花一直往前冲

去年发生过的事

今年还会发生

今天开白花

——给易羊

红花开过了，今天开白花

茉莉，地米

玉兰的表情像你在哭泣

晚些时候

我会从地下室升上楼顶

长江穿过桥孔

没有人在意那些随心所欲的

漂浮物

半边月亮，越数越迷茫的星星

你已不要人间

我亦不堪烟火

初霁

雨后镜面清朗

四月疏密有致

我醒来在颗粒感极强的鸟鸣声中

那是谷雨

这是布谷

我把嗫嚅换成了嘀咕

高楼背后的月亮

十五那天晚上我们

在劝业场吃夜宵

有人想月亮，然后我们

一起去天上找

月亮肯定是有的

但高楼太高，灯泡太亮

后来月亮出来，好像哪里

也没去过，好像一个

撒谎者，一直能自圆其说

一些女孩围坐在沸腾的

街边，嘻嘻哈哈

我突然又想到一个人

年事已高

她们喊他爸爸

她们的吵闹声比安静更温柔

方向感

在一个没有方向的地方找方向

一个地方只有上下

没有南北东西

或许有，但不属于我

我在失去方向后才理解当年

母亲为什么总要在我出门时尾随我走一段

那截田埂早已变成了柏油路

正午，烈日下的路面令人比惚

下去是什么?我常常这样

盯紧自己的脚尖，弹动着趾头

我的二趾头太长

几乎每双袜子都不得善终

而大拇趾头总爱朝上翘

或许它也有最低级的梦想

鞋子宽容了进出

每一双鞋子天生就分左和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