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游戏

2009-09-18 04:43
山花 2009年17期

黄 梵

“如果……你非要我这么做。那我先得收集证据……”

“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邰勇。”

“什么职业?”

“跟你一样,也是心理医师。”

我是叫邰勇,我这辈子也无法抛弃这个名字,它可比我去过的地方要多得多。多数病人是尾随这个名字找到我的。去我那里的病人,基本说的全是废话,我当然不能什么也不干,我得有办法把真相找出来。

孟梅去我那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很少在脸上流露一点喜色。见了我,她只管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就这样,我知道了她对丈夫和婆婆的怨恨。她总是抱怨,她已经认不出从前的丈夫了,不管她做什么,他永远是不满意。她的丈夫叫游力,她说,是一场大病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他是个非常顾及别人感受的人,和他交往只会感到惬意。她记得游力生病期间,她时常在路上碰见他的同事,他们都盼着他能早日回去上班。谁都不能忘记他以前的善解人意、温良、变通、礼貌、聪明……有一阵,她简直想从词典里找出更多的词来赞美他。她知道游力的同事是一些爱勾心斗角的人,他们需要一个会变通的和事佬。当然,他们不会想到病愈后的游力已经被大病改变,新的游力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笑起来有几分腼腆和文雅,说起话来让人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有一天,孟梅几乎是靠着呼吸的力气与我说话。她进来时手上点着一支烟,我意识到她的焦虑又达到了极限。她大概想快点把想法告诉我,一见我,便掐灭了烧炙手指的烟头。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他又打了我,我觉得他真的疯了……精神已经不正常。你必须帮帮我。”

“别老往坏处想,情况会好起来。你想我帮你什么呢?”

“我觉得……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他既然疯了,还是让疯子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什么?……你真这么想?”

“他疯了,我又能怎么想呢?”

那天,倒是我想拖延和她的谈话。她的眼里确实有那个意图,大概无法相信她会把丈夫关进疯人院,我瞪着双眼问道:“你要我做什么呢?”

“帮我证明他疯了,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我那个家。”

后来,她每往下说一句话,就如同往我心上垒一块石头。我开始懊悔我的疏失。我早就准备好她有一天会疯疯癫癫,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老话说得好“吃了人家的嘴短”,我既然已经占了她的便宜,就不得不顾及她的想法。

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性感女人,有着白雪一样耀眼的皮肤。有一阵,她到处找人给她做催眠,结果找到了我那里。我时常见识她悲从中来的样子,那种涕泪滂沱的失声恸哭。有一次,她的眼泪弄得我手足无措,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起先我还一直等着她安静下来,没想到我怀中的白雪美人像化了一样,渐渐变成了让我漂浮的一股洪流……她头脑清醒过来后没有责备我,我从她身上爬下来时还在想:归根到底是她丈夫结束了她的爱,不然她不会出这样的差错。这么一来,我和她的事不光是留下了一点回忆,可以说它干扰了一个心理医师的正常工作。我经常应付不了她的要求,比如,有时她希望我为她做一整天的催眠,有时还希望我通过催眠,让她看见前世……

我不相信她的丈夫疯了,平时她谈得最精彩的话题,真正值得我听的内容,都是她丈夫如何如何。偏偏我不觉得她丈夫的行为有多可笑,别看她丈夫在她嘴里总是疯疯癫癫,凡干我这一行的人,都不会跟着一个病人的思路跑。她是受不了自己怨恨的折磨,想把游力关进疯人院而已。按照国内目前关人的程序,她的确可以施展她的想法。只要最了解游力的那些人认为他疯了,只要医师收集的证据,足以让游力的单位开出证明,无须顾及游力本人怎么想,哪怕他高声抗议:“这是诽谤!这是骗局!”照样可以把他关进疯人院里。

不相信归不相信,最后我还是勉强对她说:“如果……你非要我这么做,那我先得收集证据……”

从他的角度看他的行动,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游力的女儿在日记和写给自己看的博文里提过这件事。感谢老天爷,我又找到了游力写的博文,我该怎么对孟梅解释呢?从他的角度看他的行动,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事情还得从他接女儿那天说起。他在重新上班的前一天,迈着有些绵软的步子,摇摇晃晃去了他女儿所在的小学。那天恰逢学校搞校庆,操场靠院墙一侧搭起一个舞台,巨大的红绒幕布挡着舞台后面的矮墙。他进校门的时候,舞台上的小演员们正演得兴高采烈。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静悄悄的。小观众们都瞪圆了眼睛,等着给自己班上的演员鼓掌。一开始,舞台上的节目还能让他坐得住,都是最常见的合唱、独唱和水袖舞。轮到有一男一女上台来唱昆曲,他突然站了起来。他气得眼睛就像熟虾一般通红,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就向舞台扑过去。急急忙忙前来拦他的教务长,大概靠近了也听不清他嘴里在嚷嚷什么。

“不对,那天他们衣服穿得不对,没人唱昆曲穿那种衣服,连发型也不对。舞台的色彩应该再冷一些,远远看去不应该是一团火,衣服哪怕旧一点也没关系,但不能给人艳的感觉。再看看那两个孩子的脸蛋,不是那么回事呀,脸蛋怎么能涂得像红富士苹果呢7……”

他在博文里写得的确没错,大概图省事,或者学校压根就没有演昆曲的戏服,台上两个孩子只能穿着校服唱昆曲。至于发型、上妆等,组织演出的老师大概还没来得及琢磨。

“唉,那天他们是在骗人!你知道什么是昆曲吗?昆曲可不光是唱腔,昆曲的魅力还在它的长度,它本质上是折子戏,就像切成片的苹果,观众要安于对每一片的品尝,与一口咬掉半个苹果是两码事。我真不想再提那天的演出,他们演的不是折子戏,演的简直是莎士比亚的戏,多荒唐,居然让昆曲出现了莎士比亚式的高潮……”

他是昆曲迷,心里自然有不少理由令他抗拒台上的演出。见他表情严肃又执拗得厉害,教务长只好一味向他作着解释。

“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爸爸的叫声让我灰心丧气,班上学生都把他当傻瓜一样看待。我后来听见教务长拦着他说:真假并不重要,主要想让孩子们乐一乐,你就多多包涵吧。那时,我真期待爸爸赶快说:好吧,好吧……”

当时,不知病后的游力从哪儿借来了力,他挣脱了教务长的手,一下蹿到了舞台上。他一跳上台,就引得台下孩子们大笑不止,据说还有高年级的男孩趁乱吹起了口哨。台上两个小演员大概从没遇见过这种滑稽场面,他们面面相觑愣在那里,唱腔一下就噎在喉里。游力差点把长杆话筒撞个仰面朝天,最后总算在话筒倒地前一把薅住了它。台下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大笑。就这样,他弓身面对全校师生,打算谈一谈学校不负责的态度。当时他居然还打算不顾一切,回忆一下从小伴他长大的昆曲。他刚把第一句话说了半截:“这是在糟蹋昆曲……”教务长抖擞着他的威严,带着几个男老师赶到了。游力使出全身力气,也拼不过揪住他的那么多只手。他就像一麻袋垃圾被几个男人一直拖着,到了校门口就给扔了出去。他倒是完完好好,没受什么伤。老实说,他只站在校门外面,那几个男老师也奈何不了他。他还是可以看见操场一侧的舞台,要

感谢他的视力一直挺拔尖。很快,他又看见了不协调的场面。一个学唱青衣的女孩,随便穿了件不搭界的水袖服,脸上没画脸谱,光只涂着胭脂,头上是常见的马尾辫。她下身的校服——格子短裙和白色长统袜一加上脚下的枣红皮鞋,简直叫他气不打一处来。后来,他的嚷嚷声再高校方也不在乎,马路上的汽车声、音乐声、说话声,把他的声音像挤进了下水道里。

“他们哪还像个学校?瞎忽悠京剧,整个一个爆发户……”

我恨的不是以前的他,现在他的确换了一个人。

孟梅一直不动声色给我写着电子信件:“邰勇:你好像误解了我上一封信,我恨的不是以前的他,现在他的确换了一个人。过去,我和他无数次看过这样的演出,那时他不会把不高兴嚷出来。他只会调整脸上的表情,直到别人看不出他的心事。就算他在心里高声咒骂,他的脸依然很安静。尤其在公共场合或与人谈话时,就仿佛他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要小心,不要说错话,注意脸上的表情……可是,当他从大病中熬过来,他好像失去了提醒他的那种声音。说来真怪,就像是年轻的生命硬要安进一个中年的躯体里。有话直说的态度,曾支配过他的青春。他曾告诉我,年轻时他没觉得避讳有多重要。后来,是岁月完全改变了他。遇到任何事或人,他都客客气气,谁也不知道,他津津有味聊的话有时在他心里多么无关痛痒。结果,谁都把他这么温和友好的人,当作自己人……”

“别靠近我,你丢尽了我的脸!”

那天爸爸真丢尽了我的脸,他在校门口一直骂到演出结束。放学的人流一齐嗡嗡朝他涌过去时,他成了被同学观赏的一只动物。一些高年级同学故意从他身边走过去,幸灾乐祸地大声喊:“大炮——”“大炮——”他只认识我班上的一些同学。隔着老远,就见我的同学们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等我们列队走到他跟前,女同学马上捂脸一笑,男同学则诡秘地交头接耳,然后哄然大笑。惟独我见了他大惊失色,故意避开他,一扭头沿着街道跑了。大概他怕我在车来车往的街上到处乱蹿,所以,他一直在我身后气鼓鼓地撵着步子。他一追上我,我就不情愿地大声嚷嚷:“别靠近我,你丢尽了我的脸!”他努力在我面前保持着温文尔雅,他想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脱了,只好连连摇着头说:“那你说说看,是说真话丢脸?还是做假丢脸?”

“不,不。我不管这些,反正你在我们学校丢人现眼,叫同学都看不起我!”

晚上吃饭,我连头也不抬。爸爸的兴致倒是很好,他不觉得他做的事有什么错。那天,妈妈对他的态度也和我一样,故意不搭理他。等到餐桌上只剩下他和奶奶,他便把心思全泡在一瓶白酒里,不管奶奶如何沉着脸嚷嚷不让他喝,他还是把自己喝得像一个游魂

不…不信你可以问问游…游力,……

大学的同事都盼我来上班。我真的来了,真的还是从从容容,客客气气。我需要办公室里相互聊天和打招呼的气氛,需要大家来找我诉苦的那份信任。整个上午,大家不光是跟我寒暄握手,还有人希望跟我单独聊一聊。我觉得办公室里都是亲切真实的声音,大家各做各的事,说的话都与工作相称。

“你做的课表出来没有?我这边等着要用。”

“正在做呢,中午给你好吗?”

“我要去教务处开个会,待会儿有个北京的电话你帮我接下好吗?”

“没问题!”

……

有几朵黑云慢吞吞地飞过城市上空,除了几声隆隆雷鸣,大家熟悉的春雨并没有降下来。科长那天脸上贴着一张膏药,他无需说话就让人忍俊不禁。科长头朝一侧歪着,忍着腭肌的疼痛,决定中午为我归来摆一桌酒席。差不多过了十二点,全科室的人才陆续到齐。科长作了一个手势,大家就不再乱嚷嚷了,一齐把酒杯朝我的酒杯上碰,郑重祝贺我归来。轮到我说话,大家感觉我没什么变化。我的话题只需几跳,就跳到外太空的飞船上了。一谈起与世俗生活无关的话题,他们的脸上就开了花。那时,我感觉自己正享着福,坐在最信赖的朋友包阳身边,望着金币一样的灯光,瀑布般落在丰盛的菜肴上,觉着自己病了一场真算不了什么。

那天中午,科长凑合着抿了几口酒。他本来一惯是酒桌上的掌舵人,但腭肌疼得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眼睁睁看着孔飞、唐恩喝得飞扬跋扈。一瓶人口很舒服的五粮液喝完,桌上好好说话的声音小了,争论的声音大了。孔飞斗酒还斗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喝得摇摇晃晃却没忘记恭维科长。他扯开嗓子嚷着:“科…科长,我就是佩服你,我愿意为你两肋插刀。我…我可不是当你面说好话,背着你我也是这么说,不…不信你可以问问游…游力,我孔飞是不是这样?”也许他太狡猾,也许他真喝糊涂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我,结果令交头接耳的一桌人突然肃静了下来。确实,照着过去,大家都知道游力会怎么说,孔飞无疑会得到他想得到的证词。那天,我拿眼睛仔细看了看他,像积了满腹心事一样,终于慢慢开了腔:

“既然非要我说……我就照实说吧,我……我觉得孔飞说话言不由衷。”

“啊?”孔飞几乎惨叫了一声。我满不在乎地拿纸巾揩了揩手,说:“我不会冤枉你。你说的话虽然成千上万,但我总能把它们从记忆里找出来。不能说你背后说科长的话都是诽谤,但你确实骂过科长,骂他给你穿小鞋,骂他脑子不中用,成天说胡话。你可能不记得了,一次你从北京出差回来,那天正下着大雨,你却蹩了一肚子气想找我说话,你也不管河西小店的酒是真是假,仰着脖子喝了好几瓶,你眼睛一红就大骂科长,骂他不肯在你的吃饭发票上签字……”

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响。孔飞的脸就像冒烟燃烧前的新木,在忍受火一般烤灼他的那番话。直到他尴尬得无地自容,只得再次跳起来。他连连摆手,仿佛要把我说的话一齐掸落在地上:“游力,你太过分,张冠李戴!我从没在背后骂过科长,我一向明人不做暗事,就算想骂科长也只会当面骂。看来你是生病生糊涂了!”

孔飞的话让我暗暗下了决心,再揭他一两处老底,杀杀他说谎话的威风。“大家都还记得吧,有年审核中层干部,要给科长打分。投票前孔飞来动员我投反对票,当时我没理会,后来唱票时只有一张反对票,就是他的。”我说话依旧慢慢吞吞,却让屋里的气氛一下降到冰点。科长的脸没有动,但能感到那是立在孔飞面前的一扇铁门。孔飞发现自己转不动舌头了,他就像全身赤裸着站在科长面前。那时,我目光坚定,完全像个追踪真实的侦探,源源不断从记忆中找出证据来。为了证明自己记性好,没犯糊涂,我还道出一些令其他人惊慌失措的事。

“有一年工会大发慈悲,给每人发了一箱芦柑。不过如果说得夸张点,那芦柑硬得就像手雷,牙齿咬上去大概只能留下一点牙印,根本没法吃。大家都不情愿把芦柑往家里搬,把它当废物丢在办公室里。没隔几天,整箱的芦柑就不翼而飞了。你猜怎么着,成海偏要废物利用,把它们都送给了学生。”

“还有你唐恩,不是老抱怨自讨苦吃吗?你的苦恼曾打动过我。你刚满四十岁就秃了头,非常自卑,无心续弦。当然你和美女晶晶的事,谁都知道。你们暗中一好上,我在办公室里就能嗅到你们私通的气息。你老

说跟晶晶好上,就是给她家里又添了一个劳力。你嫉妒她太体贴老公,说她的口头禅就是:‘我老公成天出差,就让他歇一歇吧。记得你向我抱怨过一件事:有一次,她妹妹带着小宝宝来看她,她一时兴起,想去市中心给她妹妹买身衣服。你当然很走运,被她选中来照看小宝宝,她知道你有哄小宝宝的诀窍。天晓得那天她们在街上转了多久,你说天色已经很晚,你抱着宝宝的双臂已经酸痛无力,她俩才笑着闹着回来了。大概是听见门响,她老公穿着睡衣从里屋出来了,你一见到她老公,心顿时往下一沉,十分不舒服。你原以为她家没有做事的人,没想到你来分担家务的时候,她老公偏偏在睡大觉。后来出现了你最不能接受的事。她几乎对你累了半天视而不见,没有向你道谢,只对你使了一个眼色。你说那个眼色叫你心里难受啊。因为那眼色分明是在催促你赶快离开……你说许多这样的事情都熬过来了,你不想惹她生气,她既性感又漂亮,你不指望在婚姻中会有这样的福份。幸亏你儿子大了,你在家里老是没事干,可以像一条狗随时随地被她使唤。你老在琢磨她究竟爱不爱你,一沮丧就跑来朝我吐苦水。我记得你还抱怨晶晶的脾气很坏……”

晶品一直含笑坐在唐恩身边,但我话音刚毕,怒气就上了她的脸。唐恩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嘀嘀咕咕的辩解也像他的性格绵软无力。晶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猛地拉开椅子站起来,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把杯里的茶水一齐泼在了唐恩的脸上,同时嘴里咬牙切齿蹦出一句话:“好啊,你是在福中不知福了!”她转身向门外走去的时候,所有人都静悄悄盯着她的背,她腰间系着一条带子,显得腰臀凹凸的反差更大了。我没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我不过是撕掉别人脸上的面具,不过是说出沾满了灰尘的事实而已。看着其他人替唐恩解围,我无动于衷。其他人觉得就这样让晶晶跑掉不行,于是纷纷鼓动唐恩赶快追出去,去哄一哄晶晶……

有些人就当我是他们面前的死人。不打算再跟我说什么……

还有你雷平,大家都知道你喜欢到教堂做礼拜,口口声声夸耀你有多虔诚,亏得你做了十年信徒,一女学生患了白血病需要捐款,捐款名单上却见不到你的名字。当然,你私下对我说过另一番道理,一个病人只有长得美才配得上你捐款,一个丑女在你眼里算不得什么!还有肖木,你现在是过得安然舒坦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老天显灵,尽把钱袋朝你脑袋上砸呢,嘿嘿,只有我知道你捞钱的底细,你采买的每样东西都有回扣,你说一般不用半年,回扣就能赶上你一年的工资……再说说汤云,反正说谁都一个样。大家都知道汤云喜欢教书,他还真沉住气备了两门课,他教得还算不错。可是谁也不知道,课堂上有他的美梦呢。他暗地和女生纠缠不清,时不时还跟她们睡觉。有一次,他把一个女生骚扰得太厉害,人家准备告他,他慌了神跑来找我帮忙。唉,那种事真要命!我只好让那女生相信,他那天喝得实在太多了……

我又冷不丁叫了一声:“成海,”成海已无法消受眼前的乐趣,于是没好气地应道:“你喊我干嘛?”我依旧瞪大眼睛,我的思绪如同一条滑溜溜的蛇,又敏捷地钻进了记忆里。

你有一档事谁也不知道,现在来看也是挺稀罕的事。大家都知道科长申报高级职称那年,有人写了一封告发信。信里揪着科长手上的经费本不放,说科长挪用了大家的钱,把科室的财务制度践踏得一塌糊涂。那封信可以说没有白费力气,纪委一接到告发信,就把科长申请职称的事叫停了。查到最后,什么违纪的事也没有,但把科长申请职称的事耽误了。现在不用再猜,这个告发的人就是你成海。对你来说,这个主意真不赖,你那年也申报高级职称,你只用一封信就除掉了竞争对手……嘿嘿,你们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行呀,我留在心里也没什么用。我这样的人过去成天忙着帮人擦屁股。你说巧吧,几年前成海一家居然搬到我家楼上。平时,他和老婆总是吵个不停。一天,我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一只金属痰盂嘭的一声落到我家院子里。他们夫妻大概没过几招,成海就占了上风。没一会儿,他夫人就出现在我家门口,她忍气吞声来捡痰盂。她摇摇晃晃刚走到我家客厅,就大哭起来。那天要安慰她实在棘手,好在我长时间听别人说话不在话下,就任她边哭边说。她把成海好一顿臭骂,列数了他的种种劣迹。每说出他一件馒事,她好像就解脱轻松了不少。大概是出于被打的愤怒吧,她一不留神说出了告发信的事。一说完,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又试图修正她说的话。到后来,她发现她自己圆话圆得牛头不对马嘴,只好恳求我千万不要说出去……

科长已经在微笑,只有他一点也不心急,他向来没有找人倾述的习惯。也许倾不倾述不由他决定,官场险恶,不是吗?美妙的倾述一不留神就会成为陷阱,成为捏在别人手里的一个炸药包。我说的那些话,倒是省了他不少事,就算科室不出什么大事,他也需要知道别人的企图。当然,我的话真实得叫其他人受不了,科长起先一动不动,后来也用他抑扬顿挫的语调给其他人解了围:

“我看差不多了,今天游力有点喝高了,说的尽是梦话……”

“不是梦话。”我还想继续申辩,被包阳硬拽着出了包间。包阳始终双唇紧闭,大概觉得我做得太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想寻机把我拽出去……“住嘴!”“哎呀”“住嘴!”包阳又嚷了一声,我把双手紧攥着,终于不说话了。等到其他人在我们身后出现,瞧,便有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行人一块儿挤进了电梯,大大小小的眼睛都滴溜溜转着,硬是一声不吭,有些人就当我是他们面前的死人,不打算再跟我说什么

她边哭边想:今天我怎么不懂他了……

游力以前总是顺着母亲的想法,母亲决定到冬至那天,要把丈夫的墓从家乡迁过来。那座刚刚竣工的墓园,到处是碎石和层层叠放的花岗岩。游力不像她可以感觉到阴间的生活,游力生病期间,她一直在替家乡的丈夫伤心,总觉得丈夫在家乡的墓里始终在向她张望。她差点就垮了下来,她不能把丈夫一人留在家乡,那是丈夫死前就担心的事。好在游力没有永远病下去,一等到游力病愈,她就迫使游力到郊外购了一处墓穴。墓园的背后是一丛青色山包,侧旁还有两座缩在山洞里的皇陵。她觉得墓园的风水挺好,知道会令阴间的丈夫高兴。

到了迁坟那天,她感觉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她去了一趟家乡,游力的妹妹陪她一起返回,旅行包里多了一只花岗岩的骨灰盒。按照习俗,他们不能把骨灰盒拎进游力家里。这样她们没有片刻停留,直接上了去墓园的路。在人进进出出的二行地铁站口,她们与游力一家人会合,然后一起换乘郊区车,又继续向南颠簸了三十公里。

她剪了短发,看上去比平时要年轻。那天,她把头老是低垂着,感觉一直能看见阴间的丈夫。她惊讶游力一家人有些无动于衷。大概墓园给了孙女游乐场一样的印象,她很喜欢墓园里的热闹气氛。人们把水果、黄道纸、鲜花、爆竹等都带进了墓园,像来参加阴间的一个什么节日。家家都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在碑前郑重地摆上鲜花和水果,又去墓道拎来墓园备好的铁桶。火从桶底一浮上来,家人就围着铁桶轮流化纸。这

时,有的人家还会点燃爆竹,或朝天放几十响的焰火。“砰”“砰”爆响的焰火升到天空炸开,曳亮一缕缕的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当然,孙女并非没有感情流露。她像一条小鱼游在林立的墓碑之间,她特别着迷于镶在墓碑上的照片。

“哇,这个人活得好长啊。”

“咦,好漂亮的美女。”

只是到了她爷爷的墓前,给她带来新鲜感的好奇,反倒一下没了。爷爷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疲乏,她只定睛望了一眼,视线就跳过了爷爷死前那哀伤的神情。

母亲感觉游力一直对墓园抱着轻视的态度,他有一颗孝子之心,但他对人们在墓园的孝顺看不上眼,他总是说,他宁愿人们对死者生前好一些。对人死后灵魂还活着的说法,他觉得那是妇道人家的无稽之谈。以前他也在墓园进进出出过,那时他参加亲人的祭奠活动时如此和善,就算内心响彻嘲笑的声音,一跨进墓园,他的表情就十分沉痛。他知道亲人家属正等候着这种表情。可是迁坟那天,他好像压抑不住自己的想法。一进墓园,母亲抽抽噎噎的哭泣让他担心得够戗,她大概哭得脸儿都发青了。他一字一句地劝告她,父亲肯定是过世了,唯一正确的做法。是活着的人要健康快乐。他还让她看一看其他人家的做派。的确,不少人家拥簇着墓碑在说说笑笑,还有孩子像鸟叫似的打着唿哨。到后来,她的哭真让他烦得够戗,当她趴在冰冷的碑前死活不肯起身,他说了一句让她很不高兴的话:

“为了让你心情好起来我才迁坟,你今天把自己弄得死去活来,真还不如不迁坟……”

“你怎么敢当你爸的面,说这种不孝的话?”

“不孝?对着一块石头哭就孝?生前干嘛不对他好点?”

呜呜呜,她垂下头哭得更厉害了。她想到了更内疚的事。丈夫死前足足有一周哀求她转院,说如果不转院,他只会是一具再活十天半月的活棺材。那时,她偏偏避开这个问题,因为镇医院不认为还有办法,认为转到大医院不过是白花钱而已。那时,她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最害怕看到另一幅景象:丈夫没救活死了。同时也花光了儿子的最后一个子儿。当时,她孤零零地作出了决定,把丈夫继续留在镇医院治疗,不让丈夫已挽不回的生命,继续耗费儿子的钱财。游力后来听说此事,心都碎了。父亲临终前哀求的眼神,始终蚀刻着他的心。一句话,她把想象发挥过度了,他,游力,还有余钱来对付父亲的病。不过话也说回来,如果他父亲真转到大医院住上一年半载,他游力恐怕也会倾家荡产。

“可是,可是……”她不断做着捶胸的动作,她感到了冤屈。“你,你怎么能怪我……”游力有些不依不饶,话音还有几分悲怆:“当时我把转院的钱都给你了呀。”她简直要瘫了,她那时确实有控制不了的私心。女儿与医生交谈后,就怎么也不理睬父亲的请求。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男子,他得到确讯,等级高的医院不会给陪护的人提供床位,最多只提供折叠躺椅。鉴于她已老态龙钟,医生建议:还是让你母亲在镇医院的陪护床上睡个安稳觉吧,让她歪歪斜斜睡躺椅不累垮才怪,弄不好她就会走在病人前头……。是的,她的嗓子因为劳累早已嘶哑,假如转到大医院连觉也没法睡……后来,她丈夫就那么与世长辞了,临死前他不跟她和女儿说话,也许他看出了她们心里的盘算。

她唧唧喳喳在碑前说着后悔话,脸色已冷得发青。“好啦,好啦!”游力的大声喊叫惊动了周围的人。有人露着几颗黄灿灿的金牙,朝他们讪笑。游力板着脸,与她的涟涟泪水搏斗着。他越是满面急怒,越是叫她捂脸哭得更厉害了。她在自己发狂的哭声中,有了一个警觉的发现,儿子简直换了一个人,以前他们母子共同遭遇过更难对付的局面,那时游力总是镇定自若,不会像现在这样气得踱来踱去,出言不逊。她边哭边想:今天我怎么不懂他了……

他下了决心,如果再遇到书记,他还要把道理辩个清楚……

单位举行了游力病愈后的第一次全体会议。照着他往日的风度,看到会上有那么多的老友,一定会叫他心情愉快,一些老友非得开会才见得着。以前开会他随便台上的人讲什么,他只管歪着脑袋与人交头接耳。是的,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台上是一场说假话的表演,台下倒是十分真切的老友聚会。刚来工作的人也许惊讶,台下嗡嗡的说话声把台上领导的发言声压得那么微弱,不管领导使多大力气,他在台上都显得十分孤单,仿佛是从台下那艘大轮抛到颠簸声浪上的一只小舢板。

那天,他偏偏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一声不响听着领导的发言。一开始领导进行得很顺当,院长还跟以往一样,说着领导们新通过的什么计划,他的视线像薄薄一片云,缓缓移动在大家脑袋的上方。当他说得满额大汗,蹙着浓眉的书记上场了。书记的话音更响亮,仿佛要用力驱散台下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当他说到:“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也是我多年的心愿。”游力横竖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站了起来,觉得书记说的话在奚落他的智力。

“喂,书记,别说假话了,我倒是听说你一直反对这个计划呢。”

书记惊得舌头都露了出来,下颚像一个吊篮挂在脸上一动不动。台下响起了滋养心情的一片大笑,开会开得早没有生气的人,顿时都从窃窃私语中脱身出来,静静观看突然上演的这场戏。当然,书记毕竟还是书记,他以前应付过不少找他碴儿的事。他停下发言,但眼睛并不看着游力:“大家不要听信小道消息,无中生有,我刚才的发言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游力呢,一边听一边摇着脑袋,他感觉血正往头上涌,他怒气冲天地喊叫:“骗人!”“假话!”接着表示不能接受书记的发言,领导明明私底下勾心斗角,到了台上偏偏相互唱赞歌,不是把台下的人当猴耍吗?

这回书记不得不看着他,脸上的笑已变得很严峻:“你不了解情况不能乱说,你有什么话可以会后跟我讲,现在就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好不好?”

大家的眼睛一起齐刷刷望着游力,看他能否接受书记的劝告。那刻,大会成了唯一一次不窃窃私语的大会。可是他呢,虽然病后的脸色发灰,从嘴里吐出来的话依然不减锐气:

“书记,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学呀!我们呆在这里干什么?不就是追求真实、真理吗?我们要连常识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学术?书记,你的任务不就是要帮院长营造好风气吗?营造追求真实、真理的风气吗?”

他说得真是不赖!只是大家平时不会在这种场合说。他的话把书记拖累得够戗,书记只好又抑扬顿挫地解释:“你说得对,我们都是追求真实和真理的人,而且我认为这个原则与我们想和睦相处的愿望并不矛盾。”

“是吗?有时候它们就会矛盾。”

台下又是一片大笑。游力的话释放出了大家积攒在心里的坏笑。书记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又搬出前面的说法,“领导发言的时候,你不应该插话,有话可以会后说。”

“你不是常说要当面接受群众监督吗?”

“嗯,我看今天的大会就开到这儿了,散会!”

宣布散会一向是书记的权利。以前他总是把散会时间拖得很迟,他舍不得丢掉那么多想说的话,仿佛话存在肚子里会腐烂掉一样。今天如果不让话腐烂掉的话,他至少还得说上一小时。所以,他这么早宣布散

会倒出乎大家的意料,斗嘴就这么草草收兵,令台下的观众很是遗憾。也许书记觉得面子难堪,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厅。游力呢,大概还沉迷在自己的思绪里,有几个书记的宿敌热情地过来拍他肩膀,以示赞赏。他用一双通红的眼睛,还在到处搜寻书记的身影,他下了决心,如果再遇到书记,他还要把道理辩个清楚

“我已经挨了揍,这很说明丈夫的立场。……”

“周六晚上睡觉前,我想起了一桩心事,觉得非要说出来心里才舒坦。以前我经常这样把心事倒给游力,我大可以放心,他只会把我的话藏在心里,最多让它在梦里游荡。我有点怕婆婆,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她和我们一起生活。她动身来前,游力总说她做事做得好,连打毛衣也用针如神。可是三年过去了,我家雇的两个钟点工还是没能辞掉。婆婆瘦骨嶙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能帮我锁下门,真不知还能干什么。为了她来,我把女儿的小桌小床都送出去了,得给她腾一个房间呀。刚来时一听说我要辞钟点工,她简直给吓坏了,面色苍白,马上就给游力挤眼睛,游力当时就摇起了脑袋,坚决反对我辞掉钟点工。现在倒好,三个人干起了过去两个人就能干完的活,钱花得让我心里发慌啊。婆婆的胃也不争气,一遇到一些食物就像要睡觉似的,我只好多花钱去找她能吃的东西。现在,我觉得日子比婆婆来前更不好过。以前不管我怎么抱怨,游力最多笑一笑,几乎不怎么搭腔。那晚,已经快睡着的他,听了我的话居然跳了起来:‘什么?你觉得我妈在吃白饭?”

“‘就是嘛。”

“‘你没见我妈成天在帮我们做家务?”

“‘可是……我们并没少雇保姆呀!”

“他说不过我,就打了我一耳光,样子变得十分凶恶。我噙着泪去了卫生间,砰一声把门关上了。我待在里面,直到全家人都睡了才出来。我已经挨了揍,这很说明丈夫的立场,我知道应该怎样来对付他。至少有一个月,我不会理睬丈夫想做爱的请求。反正我每个白天都累得要死,回到家只有打瞌睡的份儿……”

儿媳的话把她心里半睡半醒的不满,彻底唤了出来。

母亲觉察到了家里不和睦的气氛。一开始,她只是不抱指望地问一问,甚至准备儿子有些不耐烦。以前她与儿子谈话总是这样,只要一涉及媳妇,儿子马上会打断她。有时还嫌不够,他会直截了当加上一句:“你管得太多,千万不要插手我和她的事。”不过这一次出人意料,儿子倒乐意把事情原委讲出来,儿媳说的枕边话他放在心里受不了,他用颤巍巍的声音一古脑儿倒给了母亲。她均匀起伏的呼吸,慢慢变急促了。儿媳的话把她心里半睡半醒的不满,彻底唤了出来。

实际上,她认为自己正发挥着大用场呢。以前在小镇上,她从没在六点前起过床,现在,她每天起得比狗还早。没人知道她四五点起来是什么滋味,当家人还在舒舒服服睡大觉,她已经在用豆浆机磨豆浆、燕麦,还得留意屉笼里的馒头包子蒸好没有。没人知道为了叫家人摄入蛋白,她操了多少心。她想: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吃鸡蛋或鹌鹑蛋,我得想办法让他们吃。有些方法看起来古老,却很管用。她把剥了壳的熟蛋放在卤水里煮,结果孙女整整吃了两周都没吃厌。没想到儿媳偏偏做起了噩梦,大概道听途说了吃卤蛋的危险,准确地说,她做卤蛋的高昂兴致,一下被儿媳的话扑灭了。

“妈,卤蛋不能长期吃,对身体不好,吃一段时间要停一停。”

一停就是几个月。她再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方法。孙女总觉得清水鸡蛋有一股怪味,为了去味,每想出一个馊点子,就动员奶奶第二天尝试。比如,孙女要求蒸鸡蛋时加入胡罗卜丁、青椒丁、番茄丁等配料,自然她就来不及做早操了。更雪上加霜的是,儿媳有太多的出差公务,她年纪不小了,儿子生病期间,她还得代替儿媳接送孙女。真正让她伤心的是儿媳十分迟钝。儿媳看不出保持晨练的习惯,对她这个老人来说有多重要。到了上午八点,家里横竖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开始洗堆得高高的脏衣服。一台德国造的洗衣机就像在她面前练嗓子,哼哼吭吭给她唱音阶听。她没法懂它在唱什么,它不时冒出几个突兀的音,会吓得她出一身冷汗,以为操作出了错。有时,窗外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会让她想起过去的小镇。是啊,过去的这个时辰,她常和友人并肩在小镇的街上闲逛。小镇的生活多么滋养人啊。那时,只要她高兴,几乎整个白天都和朋友在一起。令她忧心的是,自从来了儿子这里,她在友情上就成了最穷的人。一向靠着朋友情谊生活的她,不能说是快乐的。

媳妇除了赞美她做菜的味道,从没觉察到她需要什么。可以说,她需要的事儿媳妇都不睬。她需要晨炼、爬山、朋友和说话。现在,她的朋友只是穿堂风,只是洗衣机那哼哼吭吭的声音。儿子以为交朋友并不难,想让她上老年大学试一试。他哪知道,人老了就只贪恋过去,她难以抖擞精神从头开始交友,一些旧友倒是时常在她梦里浮现。当然喽,她下了决心要试着多说话。每天天色向晚,她就盼着快点见到家人,不管他们嘴里嘟噜什么,她都准备接一接话茬。可是,在吃晚饭的美好光景里,媳妇和儿子往往只是闷声吃饭,似乎不想耗费力气多说一句话。她不甘心说话的期盼就这么落空,于是总是没话找话:“你们觉得盐放得多不多?”她就像一个钓鱼者把鱼饵抛进水里,巴望能钓起一条大鱼。“盐啊?不多!”他们没有上钩,继续嚼着米饭不多吐一个字。她又试了几次,不得不认输。她不知道他们彻底累坏了,他们争分夺秒忙碌了一天。心里大概只想着一件事:吃完饭,监督孩子做完作业,立刻倒头就睡。只有孙女什么话茬都愿意接,慢慢地。她就把话题往孙女的嘴上凑,一老一小居然还能逗上不少话。当然,与小孩子说话,话题太新颖又富想象力,时常令她感到难以驾御……

他感觉掌不了舵了。这个家的舵从没像现在这么难掌……

除了女儿,游力觉得家里每个人的脸都很阴沉,他其实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说出来,不然那些想法真会把她们都淹死。别人搁在他肚里的话,他一说出来就感到舒坦好受,可是家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哪怕说话对母亲来说十分必要,她吃饭时也宁可不说。需梅已经嗅出了婆婆的情绪,于是觉得丈夫和婆婆在一起对付她。婆婆给这个家带来的破坏着实令她吃惊,她只好把一切远景设想搁置一旁,因为现在的家已不属于她,她对这个家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因为爱着女儿才勉强呆下来。顺便提一句,一到周末,她和女儿就消失,一块儿跑到娘家去度周末。

游力感觉累得要命,他爱她们,但她们脸上的寒气令他绝望。她们私下都对他说着诅咒对方的话,那些话都糜集在他的喉口,很奇怪,只要一来到妻子或母亲跟前,那些话就像他嘴里的飞鸟,会突然凌空扑向对方。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憋不住话,哪怕他的表情再和善,妻子或母亲都会勃然大怒。现在,交谈成了他生活中不停惹祸的馊事,他无法把说出去的话再拽回肚子里。妻子只要一得知婆婆在他面前说她坏话,就乒乒乓乓打扫卫生,放东西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摔或者砸,只是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东西还完好无损,但声音已噼噼啪啪响彻了整套公寓。在婆婆听来,那些声

音比洗衣机唱音阶还叫她难受,她向儿子抱怨:这就是我辛苦侍侯你们得到的回报?当然,一从他嘴里听到儿媳说她坏话,婆婆的反应倒有些特别,她绝不摔砸东西,只是把要洗的衣服细心分成两堆,一堆清清楚楚是孟梅的,她把孟梅的衣服一直攒着不洗,直到孟梅咬牙切齿把它们扔进洗衣机里。婆婆还有一种做法非常优雅,更能把孟梅气得晕倒。她故意只尽心尽力地侍侯儿子和孙女。比如,她安排的早餐和晚饭与以前有所不同,以前饭后她会端一盘水果上桌,盘子里的苹果或橙子都切成小条,供一家人随意取用。而现在,婆婆重新做了安排,盘子里只有两只削了皮的苹果或橙子,她没把苹果或橙子切成小条,端上桌时还特别声明,两只水果一只给孙女一只给儿子。孟梅差点被这件事气傻了,到后来,她总是在那盘水果端上桌前就拂袖离去……他感觉掌不了舵了,这个家的舵从没像现在这么难掌,他除了自责:“唉,我真笨”,简直别无他法。

我应该永远守住他高中时的那个形象才对……

我一直试图找到游力的电话,你肯定知道,一个女人总喜欢圆她早年的梦。也许一个电话号码在别人眼里是冷冰冰的,但我得到他的号码时,仿佛已经嗅到了他的气味。有一整天,我望着那个号码发呆,心里琢磨该怎么说第一句话才合适呢?让人好笑的是,一接通电话,我居然先大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蹦。“喂,喂——”话筒另一头浮现出了熟悉的嗓音,他没有忘记我,“是你呀!丁娜……”他当然不知道,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同学,现在走路已经非常规矩,头发也不再短得像男孩。我的女友甚至说,我现在留的长发太美了,乌亮得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波澜。我鼓着勇气说要来看他,你猜他怎么说,“那就不要等了,你尽早来吧!”他还是那么自信。后来,我就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走进茶社和他见面的那天清晨,我突然情绪低沉,二十多年了,我居然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家。那时,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不瞒你说,十八岁时我已经喜欢上了他。他的气度和一声不吭的沉默,很令人着迷。那时,他考上了外省大学,从他的神情能看出他兴奋不已。他一个劲儿绕着操场兜圈子,我则站在教室的台阶上不愿离去,除了暗送秋波,我根本不敢上前跟他打招呼。我的前途可不诱人,我还没从高考失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除了继续呆在小镇,当时看不出还有其它前途

他坐在茶社吸烟的样子很可爱,每吸一口,就把烟小心翼翼搁在烟灰缸上,好像耐心等着烟瘾再次向他袭来。他还是一副年轻人的身板,没有他同龄人都有的便便大腹。见了我,他很是不安,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接着像说漏了嘴似的,嚷嚷道:你变……变老了。我灿然一笑:都四十了,还能不老吗?没想到他不耐烦地用力捻灭烟头,显出了一股不该有的犟劲儿:但,但你也显得太老了呀!一见他这么较真,我端杯子的手都开始上下颤抖。我装着心不在焉地说:嗨,我从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理所当然会老得快。我希望他别再抓我的小辫子,允许我们谈点别的,没想到他的质问一个接一个。他又瞪大眼睛仔细端详我的长发。突然冒出来一句:老天呀,你干嘛留长发?四十岁的女人应该留短发,不然给人的感觉会很怪异。霎时,我慌了神,除了震惊,简直无地自容。我跑到这里来,不是来听他告诉我真相,告诉我隐藏精心打扮和正襟危坐后面的虚弱。我以为他还有一颗天使的心。中学时遇到同学们说某人坏话,他顶多只是听,从不添油加醋,更不会主动去说别人坏话。那时,我真的为他这种品行感动过。他永远是静静的,只要他把胳膊在胸前交叉起来,我就相信他在审视和思考什么,别人在他面前都像是生手和外行。实际上,我期待他帮我唤醒一个梦,期待他是我二十多年生活废墟上的一轮太阳,只要他还保持老样,就能像太阳点缀我今后的天空。我甚至都不需要他关注我。我准备见完他,拔腿就走,把一点也没什么改变的幻象,放进我的生活。所以,我把二十多年后的这次见面,视为在黑暗尽头的一丝曙光,一种开始要发育的幸福。

那天,他根本不管有没有伤着我,每句话都像插在我心窝的一把尖刀。突然,他低下头朝我说话的嘴里打量着,又嚷嚷起来:哎呀,真俗气,你居然镶了一颗银牙。结果我只能把嘴唇紧抿,实在不敢再张嘴说话。不到半小时,我浑身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瞪着两只迟钝的眼睛,只盼着有什么人能来搭救我。再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妻子突然出现了。她人高马大,很容易就赢得了我的信任。她把游力从沙发上拖起来,派了一件什么事,把他打发走了。

“我真笨,没事先阻止他。”

这是她留下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她满脸是道歉的神情。她先端起游力的茶杯,抿了一口水,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毕恭毕敬地说:“请你别介意,他肯定又说了不少没油盐的话。他最近脑子有问题……”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做了个鬼脸。我来不及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那天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没想到岁月会以这种方式报偿我。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和他见面的情景就历历在目。我不知道他脑子为什么不对劲,游力的夫人当时抿着一丝微笑,只轻描淡写地说:“他生了一场大病,可能生病期间他想得太多了吧。”既然我曾经那么崇拜他,我还是后悔走了那么远的路来看他,我应该永远守住他高中时的那个形象才对……

“我和游力总算捡回了两条命。哎,那天真是险……”

为了游力的事,我的小腿都走得有些麻木了。你可能以为邰勇是专门考虑如何把游力关进疯人院吧?错了,如果我想关他,早就办得到,无须把脚底都磨出一个鸡眼。有一天,我在游力的学校里走了两个小时,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校园,望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马路,我忽然意识到了游力内心的孤单。听说游力一直坚持走路来上班。是的,走在一条笔直漫长的柏油路上,甚至觉得天上的云彩对心情都有影响。听说他以前来学校会在同事家里歇歇脚,尤其天黑之前有段时间,他刚上完下午的课,已经累得要命,离夜间上课的时间还有三小时,去食堂吃晚饭只能耗掉半小时,他反正无事就去同事家打发时光。据说他工作十年以来没改变过这种习惯。可是后来,他的同事谁也不愿意他找上门,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包阳,也没有以前那么大方,一接到他的电话就借口家里有事,把他拒之门外。得!我干脆去找了包阳。包阳很快就嗅出了我的意图。他把牙齿咬得格嘣响:“去他妈的,他没疯。他头脑清醒得很。说他变残忍、刻薄、不容易变通,倒是真的。”当我想打听与他有关的事时,他把双手绞在一起,沉默了好半天。

“天晓得,反正他就是变了,跟他在一起很累,有时还很危险……”

他提起有一回,他请游力去茶社吃简餐,两人张开大嘴刚要吃,游力突然站了起来。游力只管向另一桌走过去,一把将别人嘴上的香烟夺了下来,用脚踩灭,同时大声说:“你不知道这是无烟区,不能吸烟吗?!”也许是太突然,那一桌人整整愣了十几秒,然后才一齐向游力扑过来。当时,他除了帮游力打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双方被保安拉开时,他额上划破了一道

口子,血也从游力的鼻子直往外淌。包阳说,后来游力惹麻烦的事越来越多,做他的朋友得到的不过是替他挨打而已。“操他妈,我不懂他干嘛要管那么多闲事?”包阳在沙发里动来动去,又骂骂咧咧地说,有一天晚上,他和游力迎风走在街上,路旁有一个工地被挡在巨大的广告牌后面,他们夹在一群盛装的男女中间走过广告牌。就在那时,随风飘来了一股恶臭,一群人立刻捂着鼻子跑开了。惟独游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用鼻子辨着恶臭的方向,然后朝广告牌走了过去。他从广告牌的缝隙朝里张望,接着气愤地用拳头擂着广告牌。嗵。嗵。嗵。包阳当时觉得游力一定发现了广告牌后面的秘密,便捏着鼻子奔了过去。等到两人一齐绕到漆黑的广告牌背后,凑近一看,原来是一个民工正蹲在地上拉屎。游力马上捡了几块石头朝民工扔,逼得民工提着裤子站起来。“你还讲不讲公德,怎么随地拉屎?”民工始终一言不发,只顾着用眼睛惊恐地望着他们。

“他妈的,当时游力以为赶跑民工就没事了,他还想着如何把那坨屎埋掉。是我先听到了黑黢黢的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等到抬头望去,只见那个民工领了一群人正朝我们冲过来,手上还提着棍棒和铁锹。话说回来,那天我要是不在场,他们真会把游力打死。好在我的反应还算快,当时不顾一切拽着游力跑开了。他们拎着沉甸甸的家伙一直在后面追,当然不如我们跑得快,我和游力总算捡回了两条命。哎,那天真是险啊……”

“我说这位老师。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那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好像突然被同事抛到了马路上。眼看着太阳在下山,还能看见他在学校里兜圈子。来我店里吃饭的老师都说,他是在找自己的魂呢。但他们谁也不会冒险把他请进家里。想想吧,他为了讲晚上的课,有时半个下午都在校园里等着。那些老师总是对我说,你不用替他操心,他的心比石头还硬呢。我知道这些老师会怎么对待石头,他们要么把石头圈起来,非要凿成他们满意的样子,要么就把石头扔得远远的。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帮他,我明白读书人最怕别人可怜他。

“我说这位老师,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我看你总把掉在桌上的饭捡起来吃,你一定有慈悲心。你要是没什么事,能不能帮我这个老婆子琢磨琢磨英文菜单。是这样,有些外国留学生也喜欢我这里的菜,但他们不喜欢来这里吃,他们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订餐。每次我把英文菜单送给他们看,他们都捂着肚子大笑,觉得菜名译得莫名其妙。还有人指着‘蚂蚁上树问我,‘这是什么菜?听起来又恐怖又滑稽!我这些英文菜名,是一个学生临时造出来的,有一个月,我没收他的饭钱。看来那些留学生说得对,我得找个老师帮着改一改。中文菜名太浪漫,直不笼统译过去他们哪能懂?不知这位老师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敢情好,你下个月的饭钱我就不收了。”

“不行。钱你照收,菜单我照译,就这样。”

“那怎么行,一分钱不出,我会觉得像做了亏心事。”

“我不要你出钱,其实你帮了我。就这样。”

“我这文盲能帮上你什么忙呀?”

“你已经帮了,让我做事就是在忙我。”

“哎哟,你这位老师真会说话呀,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份菜单他后来译得怎么样?”

“译得怎么样?我这个老婆子可不懂,我只会察言观色。反正留学生敢大胆点‘蚂蚁上树了,那么多留学生看了菜单,没人再哈哈大笑了。”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其他老师会觉得他疯?”

“说他疯的人才疯呢。孩子啊,他满眼看见的都是不幸。他看到的东西,我们都装着没有看到。他不想当演员了,只有我们这些俗人,才会像孩子一样,还天天盼着演出。”

“这么说来,你真的懂他。”

“孩子,他这样的人好懂,比你我都好懂十倍。”

她最后的话,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吃饭的人又蜂拥而入,我向她道了别。

“你不想见见他吗?他大概一会儿就来。”

“不了。你别告诉他我来过。”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七天零十个小时?”

当时游力也不清楚是几点钟,他们的车到了一个叫锁街的地方,他看见妻子竭力想躲避迎面来的一辆车,射向他们眼睛的车灯十分耀眼,他刚骂了一句:他妈的,把灯关了!就发现他们的车在向后退,他当时想:瞧啊,我们的车退得还真快呢。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跟着车子退,倒像烟雾一样升了起来。他只差一点就摸到了路灯。老实说,那时整个城市像突然笼上了一层薄雾,仿佛一位新娘罩上了一层白纱。他不习惯看不清它的面貌,不习惯它居然那么安静。他继续腾云驾雾往上升,还来不及弄清为什么升得这么高,就在那片云雾中睡着了……

“你醒来看见了什么?”

“医院的白墙、自床单、白枕头、护士身上的白制服。我陷入了一片白色中,就跟那天晚上陷入白雾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看见亲人了吗?”

“一开始,他们都呆在门外。大概听见护士问我话,他们都挤了进来。我看见他们嘴唇翕动,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如此安静地说了半天话,一些声音才在我耳边响起来。”

“儿哪。谢天谢地,你总算活过来了。我一直在家里给你烧香,向菩萨求情,保佑你度过难关。看来菩萨领了我的情哪。”

“爸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由一只鹰又变成了人。能再次见到你们我真高兴。”

“都怪我不好,这次车祸都怨我,叫你受了这么大的罪。”

“老婆,快别这么说,你别自责,已经发生的事,想躲是躲不掉的。快告诉我,我在这里到底躺了多久?”

“七天零十个小时。”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七天零十个小时?”

“我这样说过吗?”

孟梅把脸朝着窗外的后湖。我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他真的醒了,把从前的他又捡了回来。从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开始,我就明白他又懂得人情世故了。我感到自己都快要被他的温情融化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旦被感情包围,会变得低三下四。现在,我甚至都愿意和他共赴黄泉。”

“你的意思是,你不准备把他关进疯人院了?”

“我这样说过吗?”

“我也记不清了。也许说过,也许没说过。”

“如果真这样说过,那一定是万不得已。”

“可能是催眠时说的。人要是催了眠,什么话都可能说得出来。就别管它了。”

“好吧,我也该感谢你。你知道催眠时我经常梦见什么?我总是看见他,想把他带到你这儿来。当然他总是想把我撵走……后来有一天,他不发火了,反倒走近我。我一下明白我快赢了。你看,后来的结果就是这样。”

“对于我们今后的关系,你是怎么打算的?”

“关系?当然还是朋友嘛。”

“我是说我们原来的关系可以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情人。你打算保持吧?!”

“不可能。我老了得有他这个伴,我不能再冒险了,你明白吗?”

“可是……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做情人。”

“我这样说过吗?恩,就算我当时说过,也不能代表我现在的想法,对吧?”

“那倒也是。你我都不是神仙,哪有永远这回事

……”

“欺骗自己很难吗?你喜欢看见周围到处都是墙吗?”

我大步流星奔走在游力的亲人和熟人之间。我原本对他相当同情,现在倒有些替他害臊。我一和他谈起车祸之前的生活,他就打断我:“得了,那是毛头小伙子才会干的事,无非想到处露一手。问题就在这里,这样能把事情办好吗?”

“我承认换种方式才能把事情办好,但那样的话,就得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很难吗?你喜欢看见周围到处都是墙吗?”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他以前的位置上。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欠了很多人情债的家伙,他不时叹着气,靠着他的好心善意,开始对我说教起来:“说话做事都要给别人留余地,否则既不会起什么作用,也会叫别人害怕你……”

我不想他罗嗦得太多,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又叫他改变了?于是,就问他当时差点被车祸要了命,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早就听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样一生没了结的事就会全了结。当我像一只鸟飞起来,又像一只秤砣落到地上,没想到那一瞬间居然很幸福。我眼前出现的场景真值得好好说一说,过去的事情居然按着顺序排在我的眼前。我首先看见了奶奶养的几只惊慌失措的鸡,后来还听见了父亲的抱怨,不过他最后对我说,我终究会原谅你,谁叫你是我的儿子呢。那个时期,我还非常通情达理,我继续把治病的钱寄给母亲,但从不为自己辩护。没想到落地的一瞬,就像一个长久耕地的农民,突然得到了丰收。一些我早已忘掉的事,就像一匹又一匹野马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简直像上帝一样,眼睁睁看着我的混帐时期来了又去。在那个混帐时期,我从不关心别人的感受,感情或感受对我一无用处,我几乎被所谓的正义压垮了。我探身出门的时候,总是想看看别人有什么错。我最害怕听那个时期的昆曲,声音十分清晰,但这种声音就像在挠你的脚板心,你除了傻笑,便只能愤怒。没法子呀,只要有熟人在说话,他过去说过的一些话,便会在我脑中响起,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痛苦,憋住不说根本起不了作用,就像必须要去完成上帝的嘱托,只有那样我才能真正摆脱困扰。好在进入昏迷的过程很快,那个混帐时期稍纵即逝,我看见我得罪过的那些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来看我,我注意到他们把头扭回去时都很满意,甚至很高兴。那时,我的心情就像闻到了茉莉花香,我知道我遗留的问题全解决了……一旦我从黑暗中醒过来,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事情就是这样。

为了展示五好家庭的美好,社区主任让游力把餐桌也摆上了鲜花。

孟梅后来再也没有拜访过邰勇,她无论上班或做家务总是急急忙忙,她一个劲儿想腾出时间和游力说说话。那个混帐的游力已经不存在了,而与她同床共宿的游力,当然让她心醉神迷。婆婆见了他们总是乐呵呵,吃饭时居然会端上一道专门为孟梅烧的菜。孟梅总想劝住婆婆:“妈,你别老费心专门为我做菜呀。”“没有啊,我是顺便做做的。”

转眼已经十年过去,女儿都长得比妈妈高了,他们一家人落落大方、善解人意。社区里有一个五好家庭的指标,社区主任一提名,大家都赞同把这个荣誉授予游力家。连“五好家庭”的小牌子挂什么地方,社区主任都替游力想好了。可不是吗,社区主任经常安排一些外人来参观他的家,为了展示五好家庭的美好,社区主任让游力把餐桌也摆上了鲜花。

游力在学校不停得荣誉已有好几年了。他尽一切努力为院长续任拉票,结果得到了好处,被院长留在眼前,当了办公室主任。转年,院长给他戴上了一顶“先进工作者”的帽子。据说,为了避免与同事竞争职称,他连续几年不上交申报材料,主动把职称让给同事。他这样做的后果是,凡知道此事的人,轮到选举副院长时都投了他的票。游力当上副院长没多久,校长就派了组织部的人来找他。校长对他的事有所耳闻,校长正需要这样一个无私的管家。游力成熟了,组织部的人刚一开口,他就点头表示同意。但见了院长,他又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对校长的决定表示了无奈。

“唉,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他的好运就这样接踵而至……他最终当了纪委书记,据说被他处理过的贪污者,脸上都会露出幸福的微笑。审纪工作责任重大,甚至还要考虑那些罪人会不会绝望自杀。游力颇懂人之常情,被他处理过的人,根本用不着担心会自杀。他做事的人情味起了作用,有了人情味这个法宝,他今后还会在仕途上顺利地走下去……

以后每周。那哭泣声还会从窗户后面的屋里嘤嘤呃呃地响起……

接下来,我们倒要为医师邰勇擦一擦眼泪。十年过去他还是没有女朋友,事实上,他自己成了一个绝望的病人,是一种对时代的忧虑症瞄上了他。有一天,他没能控制住自己,跳进了众人路过的内城河道,幸亏碰上一个见义勇为的年轻军人,把他像湿抹布一样从水里捞了起来。他的双亲把所有治疗方法都用上了,但他的忧虑症还是结出了一个硕果——有一天,他刚起床就听见了雨声和敲门声,他自言自语道:“又是鬼来敲门了,这些鬼赶也赶不完。”等来的人确信他就是医师邰勇,便哄他穿上一件束缚双臂的紧身上衣。当他被推推搡搡来到屋外一辆疯人院的医用车跟前,他望见雨像眼药水直往他的眼睛里滴。也许是太模糊,他看不清站在窗户后面的两个人是谁,但他听见了哭泣声。他当然不会知道,那哭泣声一直会延绵到夜里,以后每周,那哭泣声还会从窗户后面的屋里嘤嘤呃呃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