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城捕蝇行动

李 浩

这是一则来路不明的消息，但它传播的速度却惊人地快。尽管所有的传播者都采取耳语的形式，尽管所有人在传播了消息之后都加上了一句“别告诉别人”，尽管所有的传播者在传播这一消息的时候，多数显得半信半疑——

三个小时之后，除了A城的聋哑人，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来路不明的消息并参与了它的传播。这则消息是：有一个能力强大的魔鬼，被一个能力更强大的天使使用法术变成了一只苍蝇。如果谁能捉到这只苍蝇，对它吹口气，念一句“芝麻开门”的咒语，这个魔鬼就会重获自由。重获自由的魔鬼当然会对给它解除咒语的人带来好处，它发誓，将满足它的恩人三个愿望，无论是怎么样的愿望它都能办到。

这来路不明的消息中说，目前，这只苍蝇落在了A城。

“我也只是听说。好像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儿。”

“你也听说了?是啊，有八九个人都跟我说过……”

“管他呢。我早认命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馅饼也没落到我的头上。有没有魔鬼和我有吗关系?……”

“谣言，肯定是谣言。这样的话也能信?你问问A城人，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我们听的谣言还少么?哪个人不是骗大的?”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反正我是不信。”

……所有的A城人，都对这则消息表示了不屑，至少是与己无关，是的，对于A城人来说，让他们相信一件事的存在实在太难了。“你说吧，上次说本命年要吃红鸡蛋系红腰带是卖鸡蛋的、卖红布的造谣，说青蛇吃小孩放鞭炮保平安是卖鞭炮的造的谣，可这次，一只苍蝇……是谁想从中得好处呢?卖苍蝇药的?卖蚊香的?卖捕蝇纸的?还是……不会是卖芝麻的吧?”

手里拿着蝇拍，或者在家里，窗口挂起捕蝇纸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刚开始，他们还会向熟人、邻居解释，自己是如何习惯洁净，苍蝇的存在太烦人等等等等，随着手拿蝇拍队伍的不断壮大，解释的工作自然便不用再做。只是如果两个人或几个人同时面对一只苍蝇的时候他们会略带羞涩地相互解释，既然大家都这样自己完全无动于衷便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并不上心，但也做做样子嘛。有人则把责任推到了妻子的身上，说要不是老婆催促，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拿着一个蝇拍出门，像什么样子。“要是我捉到那只魔鬼变成的蝇子，第一个愿望就是换掉她，真让人受不了。可在没捉到之前，只好事事都听她的。”关于表演者有丰富的表情，能让和他一起举起蝇拍的人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和他再争。当然，真到蝇拍落下的时候则是另一回事儿。

手里拿着蝇拍的人越来越多。据说某个制造蝇拍的厂家扩招了上百名工人，日夜加班，但还是供不应求。蝇拍的价格也涨了几倍。许多老人都在感叹，这叫怎么回事，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卖个破苍蝇拍的竟然也发了财。老人们说得愤愤不平，但谁也不愿将手里的苍蝇拍丢下。要知道，他们的愿望往往比年轻人更多。也更迫切。

“老B，要是你抓到了那只苍蝇，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二三……”

“我说C，你的愿望呢?是不是……”

这些说出的愿望里或真或假，有真有假，真真假假。A城电视台专门开设了一个栏目，叫“愿望说吧”，让每个参与者说出三个愿望，栏目一开设马上成为A城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栏目，不是之一——然而一周之后，有信息反馈说参与节目的人也许受了某些暗示，多数表达的并不是真实的愿望，不然不会那么千篇一律，冠冕堂皇——收视率真的下降直接影响到电视台的广告收入，台长一咬牙，决定从D国购买一台大型测谎仪专供这一栏目使用，但测谎仪购进之后的直接后果就是，所有请到的嘉宾寻找了种种借口拒绝再参加这一栏目，后来，测谎仪便成为一个巨大而毫无用处的摆设，在嘉宾神采飞扬地畅谈愿望和理想的时候，电视的镜头会扫过这台仪器，给它几个静止的镜头。

愿望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除了在电视台上播出的那些。很长一段时间里，A城人都被自己偷偷的愿望烧炙着，烧炙着，几乎夜不能寐。安定变成药房里最炙手可热的药物，如果不送红包，有处方权的医生肯定会让你充分体验到什么才叫“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他们，会比卖苍蝇拍的售货员有过之而无不及。

A城政府发言人召开记者会，对“魔鬼苍蝇”事件发表了严正声明。发言人说，“魔鬼苍蝇”能满足人三个愿望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它严重违背了自然常识，是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谣言。当天晚上，A城电视台“愿望说吧”的主创人员、编导、制片人也在电视节目中集体露面，编导很有策略地向观众说明，开设“愿望说吧”这一栏目是出于提升A城人的精神品质，展示A城人爱城爱乡爱他人的精神面貌，增强A城人民向心力凝聚力的考虑，与“魔鬼苍蝇”事件毫无联系，最主要的证据就是，在节目中主持人一次都没有提到过苍蝇，电视中也未出现过苍蝇。“有人说，这是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愿望和理想缺失的时代，但这种主观的判断在我们看来是不对的，武断的，甚至是粗暴的。开办这样一个栏目，是为了充分展示我们A城人昂扬向上、共克时艰的精神状态，展示A城人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和美好理想。我们的想法得到了领导和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在这里，我们对所有给予我们关心、支持和帮助的人表示最真诚的谢意!”

两天之后。A城电视台播出了一期“专家访谈”，请到的是一位历史学专家，A城建新学院的教授。那是一档直播性质的栏目，电视上，E教授夸夸其谈，从A城八千年的文明历史谈到西学东渐，对魔鬼苍蝇一说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说，某些不明真相的A城群众盲目挥动手里的苍蝇拍，向魔鬼摇尾乞怜，讨要什么愿望，本质上反映了什么?反映出的是一种盲从心态，更为重要的是，是道德上的严重滑坡。“且不说有无魔鬼，魔鬼能不能，肯不肯满足你的三个愿望，就是它存在，真的能满足你的愿望，我们也要好好想一想，这愿望能要么?向魔鬼，向这一邪恶的代表去要什么愿望是不是合适?无论你是一个什么样美好的愿望，在这里，我承认大多数民众的愿望都是美好的，善良的，但你一旦让魔鬼来满足你的愿望就等于把灵魂出卖给了它，就等于立场的丧失。我想大家一定了解‘不食周粟的故事，一定了解‘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一定了解‘苏武牧羊的故事……这些故事共同表达的是：气节。做人应当有气节。所以我建议大家多读书，读好书。我们那时的读书和现在不同……”在这里，我要提到一个有趣的插曲，它属于“据说”：据说，在直播的时候，E教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之际，忽然直播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E教授的语速明显减慢，并且有些语无伦次。那只苍蝇盘旋良久之后竟然落在了E教授面前。同样是据说，大概是摄像机与灯光的缘故，教授面前的这只苍蝇在电视上充满了光泽，仿佛是某种贵金属——只见E教授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姿式，突然对着苍蝇猛吹口气同时随着喷出的气流喊了一句“芝麻开门”!苍蝇被这口气吹走了，没有任何奇迹出现……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直播的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寻找苍蝇而错过了直播。重播的时候我认真看了，电视上并无教授吹走苍蝇喊出芝麻开门的镜头，但苍蝇确实出

现过，在落到教授面前的一瞬但完全消失了，显然是经过了剪辑的结果。剪辑之后，E教授仍然在大谈古人的气节，这时已远不如前面讲得生动多姿，丰富多彩。

众所周知，A城政府发言人的辟谣行动在习惯传播和听信各种真假流言的A城人中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出门手里不忘拿着蝇拍已经成为A城人的习惯，同时成为习惯的还有：对苍蝇起落声的超强敏感；无论做任何事都保持左顾右盼的高度警觉。蝇拍，悬挂的捕蝇纸，以及某种贼眉鼠眼的神情成为了A城的标志，有好事者将A城人的这些怪异行动贴在了互联网上，并有照片数百帧以为佐证。A城政府发言人对外地媒体给出的解释是：A城为了美化城市，建议洁净家园，正在大搞爱城卫生运动，灭蝇是其中的主要工作之一，这一倡导得到了A城民众的大力支持，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A城的媒体则集体沉默，对出现在新闻图片中的蝇拍、捕蝇纸等等都认真做了技术处理。有好事者打电话询问或提供什么新闻线索，得到的答复是，拿蝇拍既然已成为A城人居家旅行的必备工具，便失去了新闻价值。我们天天需要呼吸空气，谁在呼吸肯定不是什么新闻，上不了报纸，而谁不呼吸了也许会成为新闻。想想，也真是这个理。

我们的耳朵得到了最新的消息：A城某人捉住了那只苍蝇，释放了魔鬼，魔鬼答应了他的第一个愿望。让他的彩票中了特等奖，五百万元。等这个人领到了钱购买了楼房汽车等等之后，过度的兴奋过去之后，忽然想起他还可以再提两个愿望，但这时，距离他提出第一个愿望的时间已过了一周，那只魔鬼苍蝇已不知去向。向我传递这个消息的人足够神秘。他的眼睛都是红的。我的左耳朵里，灌满了他口臭的气味。

接下来是另一个消息，捕捉和魔鬼苍蝇飞走的部分大同小异，区别的是愿望的部分：那是一位父亲。他的女儿刚遭遇车祸死去，于是他向魔鬼苍蝇提出了自己的愿望，他的女儿得以复活，和没出车祸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额头有一块不足一厘米的疤痕。

消息：某位科长捉到了这只魔鬼苍蝇，他如愿以偿，当上了局长。消息：魔鬼苍蝇满足了一个家长的愿望，她的笨儿子竟然以全楼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消息：某人一直对某明星垂涎三尺，魔鬼苍蝇满足了他的愿望，让他和这一明星好好睡了一夜，那位明星还送他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这是一条传播速度最快，流传最广也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消息，只是明星送出的礼物因为传播者的不同而出现多种差异。这一礼物可能是，皮包，皮带，跑车的钥匙，金牛，玉器，手表，或者是金线的内裤。)

消息：那只魔鬼苍蝇还在A城。它能够实现解救者的三个愿望，现在，至少还有两个。消息：传说中的咒语有误，更为准确的咒语应当是“阿里巴巴芝麻开门”，这也是最初魔鬼的解救者只能满足一个愿望的首要原因。消息：魔鬼苍蝇与一般苍蝇的大小，模样并无二致，只是，它的两条后腿是金色的。这则消息的出现，让A城人对捕到的每一只苍蝇都仔细分辨，生怕漏过了出现让人懊悔的损失。

对于这些和魔鬼苍蝇有关的消息，A城政府发言人给予了一一驳斥，他特别提到A城某科长提局长的事儿，强调这一事务的升迁完全是某科长工作努力，事业心强，成绩突出而获得的结果，经过了组织人事部门的认真考查，民主测评，领导推荐和组织任命这一系列程序，再有能力的苍蝇也无法影响到全部的过程，这种说法是对A城人事安排的恶意诽谤，公安机关和有关司法部门已介入调查，一经查明，将对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云云。众所周知，善于猜测和曲解的A城人在听过、读到发言人的声明之后有了更多的猜测。是的，我们习惯从各类的句子中去寻找潜台词，潜潜台词。在这点上，A城人倒有点像怀疑论者。

A城的大多数人都变成了身经百战的侦察兵。所有人都改变了走路的姿式，下俯着身子，仿佛在仔细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这种姿式时间一久便会感到腰酸背痛。驼背的老人还好，问题出得最多的是那些高大肥硕的年轻人，他们的腰椎很难一下子适应这么大的弯度，一时间，医院骨科病房人满为患。经过近半个夏天的捕蝇运动，许多A城人都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他们手臂的伸缩如同螳螂，迅速而且准确——

苍蝇的数量在急剧减少。

有人对蝇拍进行了改进，将它改成了捕昆虫网的样子，有一个长尾巴的网兜，这样，捕到的苍蝇是完整的，活着的，就不必担心用力过猛而致使魔鬼脑浆崩裂，粉身碎骨。这一改进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很快，A城人手中的旧蝇拍便全部遭到了淘汰。据说淘汰的旧蝇拍有数百万之巨，某家废品收购站仅废旧苍蝇拍一项就收了四卡车。聪明的商家将改进的蝇拍称为“心愿兜”，并挂出了大号、特大号、中号、迷你型和女性专用、情侣专用等不同的款型，再次大发其财。

当然，聪明的商家不止一个：某个玩具厂推出了两款卡通蝇玩具，“绿绿”“豆豆”，并在A城电台、电视台、A城晚报、A城青年报、老年报、少年报、中年报等新闻媒体打出广告，斥重金准备打造一部反映卡通蝇生活，为群众喜闻乐见的动漫长篇连续剧，玩具厂的老板抖动着脸上的肥肉冲着电视镜头叫喊：我们一定要将这部长篇动漫剧打造成一部具有高美誉度、具有广泛影响的精品工程，我们已初步完成基本构思，并聘请众多专家学者集体把脉……反正不差钱!

某家金店也推出了一款“金蝇”的24K纯金项链，同时推出的还有白金、黄金“金蝇”胸针、纪念章，在这家金店的宣传语中，暗示这类“金蝇”饰品有更好的对魔鬼苍蝇的吸引功效，这则广告起到了良好的效果，“金蝇”上市首发的那天金店的门口人山人海，排起了长队，幸有警察和保安维持秩序才未酿成事件。

经过半个夏天的“捕蝇行动”，A城的苍蝇明显有了大幅的减少。现在，想要捕捉一只苍蝇几乎比彩票中奖还难，且不说捕到那只魔鬼苍蝇了。

为了那只有魔力的苍蝇，我们必须开动脑筋，想方设法。

捕蝇纸被改造成窗帘挂在窗户的外面，有的人家还在上面涂上蜂蜜。家里、院里的苍蝇不够捕的，我们就来到公共厕所的旁边，垃圾堆的旁边，一起黑压压的蹲着，努力抢占有利地形，并且要付出腹蛇一样的足够耐心：想想看，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什么样胆量的苍蝇或者得笨到什么程度的苍蝇才敢往下落?一旦落下来，数十柄改造的“心愿兜”便手疾眼快地迅速罩下，真的是任它插翅难飞。

A城公园里有一座山。天微亮，就有数百位爬山健儿穿过公园的门向山上走去，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之后才肯下来：别以为他们爱好什么爬山运动，不是的，他们到上面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捕蝇。节假日，爬山的队伍会更加声势浩大，一些结伴而行的公务员常常抱怨，他们只能在工作之余来山上捕蝇，捉到魔鬼苍蝇的几率自然比待业青年、农民工少了很多。“应当采取一些限制措施”，有人提议。

A城中学的体育课、生物课、自然课、生理卫生课统一被改成劳动实践课，劳动实践的主要内容(其实是唯一内容)就是捕捉苍蝇。捕捉到苍蝇的数目被严格统计，将被按规定、比例换算成分数，计人中考和高考成绩。为了防止学生作弊，学校为劳动实践课的老

师、学生统一发放口罩一枚，加盖校公章，这样，学生和带队的老师就无法对捕到的苍蝇吹气，念出“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咒语。这样，就很好地保证所有捕捉的苍蝇都是学校公产，而不被个别行为不端的学生或老师偷偷侵吞。所有的苍蝇都被放在一些玻璃瓶里，它们被送到校长办公室——有消息说，校长天天躲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只只的苍蝇吹气，念动咒语阿里巴巴芝麻开门，把自己的嘴唇都吹紫了。学生家长联名告到了区教育局，A城纪检委通过数月的调查取证和紧张忙碌，A城中学的劳动实践课在初秋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废止。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日早晨，某局的几名职工一起上山捕蝇，在山路上遇到了A城政府发言人，现在，他已担任外宣办主任一职。这几名有些不知好歹的职工热情洋溢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弄得这位N主任好不尴尬。他向这几名职工解释，在对待魔鬼苍蝇这一事件上他的基本态度并没有变，之所以现在他也上山捕蝇，是基于和人民打成一片，不脱离群众的考虑。“理解理解”，有几个职工附合着N主任，并层出不穷地拍起了N主任的马屁，临走，有两位职工还将他们捕到的三只苍蝇硬塞给了N主任，“这样，更显得你和群众亲近不是?我们知道你是有名的清官，这几只苍蝇总不能算是送礼吧?……”

A城公园关于加强公园管理举措的公告：

兹因近日以来，部分群众借游山之名进入公园，使用“心愿兜”、捕蝇瓶、自制蝇拍等器具，到公园H山等处捕捉山林中的珍稀昆虫，使我公园多种珍稀昆虫数量急剧减少，濒临灭绝。而部分群众肆意践踏，乱丢杂物，携带有易燃易爆物品，造成山体植被遭受严重破坏，公园内的生态平衡岌岌可危，且存在引发山林火灾的隐患。为加强公园管理，保障公园内公共财产免受损失，珍稀动植物免受损害，维护良好健康的游园环境。依据国家《公园设施保护法》、《山林消防法》、《珍稀动植物保护条例》、《公园管理法》等相关法律和上级有关规定，经A城公园管理处研究，并由A城政府、A城公安局、A城公园、博物馆、纪念馆等公共设施管理处、园林局等上级部门批准，特此公告：

1、自即日起，游园群众严禁携带“心愿兜”、捕蝇瓶、粘蝇纸等一切能捕捉珍稀昆虫、鸟类、鱼类的用具，违者公园有权将此类用具没收，并处以30元～100元的罚款。拒不交出者，将交由公安机关处理。

2、游园群众在离园前接受公园检查。所有捕获的各类昆虫、鱼类或鸟类，所有植物的叶片、茎须或花朵、枝干，均得交由公园处理，并按《A城公园园内动植物管理养护办法(实施细则)》之规定进行处罚。

之后不久，A城环保局也发表声明，声称在环卫工作区内践踏植物，捕捉各类昆虫属于违法，一经发现即进行处罚，对所获“赃物”——律交由A城环保局保管处理。A城交通局、卫生局、垃圾处理站、集贸市场管理局等等科局也发表声明，其内容大同小异，纷纷重申自己的管理权利，语调也相差无几，虽然它们的声明中均未提到苍蝇或者魔鬼苍蝇。

提到苍蝇的是一家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协会，他们在递交A城政府的请愿书中指出，把“苍蝇”作为一种“害虫”来看待是对“苍蝇”的极大误解，人们只看到了它对人类有害的一面却忽略了它在生态平衡链条上的巨大作用。近日里，A城群众对苍蝇的滥捕滥杀已造成A城苍蝇数量的锐减，几近灭绝，它的后果将会非常严重，不出几年，滥捕滥杀苍蝇的恶果便会呈现出来，到那时再进行补救怕是为时已晚，A城将被一片未能得到充分腐烂的尸体所覆盖，变成一座臭城，脏城。死城，这绝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有坚实的科学依据的。保护苍蝇，必须从现在做起。

在I协会长达70余页的请愿书中他们提议，A城政府可投资建立一座科研、培育、生产和展示为一体的苍蝇博物馆，这将是A城乃至全国、全世界第一座苍蝇博物馆，具有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的历史与现实意义；这座博物馆中的苍蝇，包括全体A城人捕获的苍蝇都交由I协会的专家组负责管理，由他们进行相关科研，决定向A城每年投放的苍蝇数量，以保证既能充分维护A城自然生态，又不因苍蝇数量过多而导致各类疫情发生。同时，I协会还强调了建立苍蝇博物馆的各类意义和必要性……不过，I协会的提议遭到了A城多数科局部门的一致反对。它们的争吵详见于当时的A城各家报纸。

被愿望烧灼着：先后有数人因为高烧不退而被关进了A城精神病康复医院。他们烧灼的愿望甚至让医生和护士都受到了影响。

一个叫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家的书，一本不知所云的书，突然在A城变得异常畅销，洛阳纸贵。它畅销的原因是。据说某个A城人从中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你在哲学中的目的是什么?——给捕蝇瓶中的苍蝇指明飞出去的途径。”人们认为，这本书中肯定埋下了关于魔鬼苍蝇的种种暗示。也许读出了其中的暗示，后面的问题就好办多了。

问题是，苍蝇越来越少了，在A城，“凤毛麟角”这个成语也许可以换成是“凤毛蝇翅”——手拿“心愿兜”的人时常伸长了脖子等待一天也捉不到一只苍蝇，尽管我们都已练得手疾眼快，火眼金睛。

问题是，捕捉苍蝇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限制，公园不能去，公路上不能去，街边的草丛里不能去，公共厕所周围不能去……几乎所有的A城人都经历过没收与罚款。现在，携带“心愿兜”、苍蝇拍或捕蝇纸，在走出商店之前一定要将它包裹起来放进大布兜里，否则它绝不可能被你带回家。

只有自己的家里还允许自由地捕蝇。这是唯一一块还可自由发挥的天地，虽然不能大有作为但比没作为要好。就是这一块天地(假设它还可以算做天地)，A城环保局，空气质量监管局、A城保密局等数十家单位都曾对自己应当拥有监管权力提出过申请，最终因法律程序问题和巨大的监管难度而作罢。

某家因经营不善和违反食品安全法而倒闭的奶粉厂，数十名失业工人到A城市政府门前静坐要求给予失业补偿，要求政府重新安置，同时要求给予他们自由捕蝇的权力以保障他们的收入和精神安慰(顺便提一句，魔鬼苍蝇的“出现”使得苍蝇的地下买卖成为热门，一只苍蝇，如果还未对它吹气，还未对它念出“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咒语，在黑市上可卖3至5元不等，而腿部有黄颜色的苍蝇卖价至少在100元以上。有些不法商贩专门从事给苍蝇后腿染色的生意，从他们手上拿到的苍蝇，后腿是一种略暗的金黄色，毛绒绒的，也没有化学气味，假如不放在高倍显微镜下你绝对看不出来它腿上的颜色是染上去的。)他们的要求得没得到解决，如何得到了解决以及得到怎样的解决我都不得而知，因为我不是这家企业的工人也没有在这家企业上班的亲戚。我知道的就是，这群工人散去之后“自由捕蝇”的禁令并没有放开，各家科局单位仍在自己所管辖的范围内严格执行，没收与开具罚款单。

在这个时刻，A城又有了这样的传言：那只魔鬼苍蝇与一只或数只苍蝇发生过性关系，生出了众多的小苍蝇，它们飞荡于A城的上空。这些新一代的魔鬼苍蝇虽然魔力较小，但基本的个人愿望还是可以满足的，能使这些新一代魔鬼苍蝇获得解救的咒语是：“阿

里巴巴芝麻开门乌拉拉乌”，这个句子必须在向苍蝇吹气的同时一气念完。

这个传言，或者说这个消息的到来恰逢其时。它意味着，如果大的希望是水月镜花几乎所有A城人都可望不可及的话，那现在我们的机会大大增多了，我们一些略小的希望还是可以满足的。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一定不能错过!

各类消息层出不穷，它们说的是，某个人经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捕到了一只新一代的魔鬼苍蝇，念过咒语，魔鬼从苍蝇的身体里解脱出来。获得了自由，它们对解救者——给予了报答，满足了他们提出的愿望。在不同的消息中解救者的愿望也各不相同，房子、车子、票子，和梦中情人结婚，升到一个较理想的位置，成为超女或者快男，见一见刘德华……在层出的消息中，竟有一则说我捕到了魔鬼苍蝇在它的帮助下正准备达成或已经达成某个愿望——来我家串门的亲友络绎不绝，他们把我的家弄得一片狼藉，把好话坏话敲打的话挖苦的话酸溜溜的话恶狠狠的话努力塞进我的耳朵，任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他们坚定地认为，我的赌咒发誓信誓旦旦完全是一种伪装，为的是掩盖我捕到过魔鬼苍蝇已经得到巨大好处的事实，为的是，不愿那些给过我或我父母大小好处的亲戚也得到捕捉魔鬼苍蝇的有效办法，不愿把我获得的好处分给他们一点儿……

我的亲友们一个个气哼哼地离我而去，顺便捎走一点儿什么东西，并丢下一句两句硬邦邦的话。等亲友们和非常陌生的亲友们一一走完，我家的狼藉还是狼藉，但比原来空荡了许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所有的苍蝇都恨之入骨。不知在层出不穷的消息中，那些释放了魔鬼、“得到愿望满足”的人们是否也这样想。

我知道，总纠缠于个人的情绪，把这种情绪带入到写作中是不对的，会影响到写作的质量，甚至陷入盲目与偏执——这是我在写作这篇《捕蝇运动》的作品时必须要克服的。好吧，我不再说我遭遇的烦恼。让那些把好话坏话怪话敲打的话挖苦的话酸溜溜的话恶狠狠的话塞入我耳朵的亲友们都到纸的背面去吧!我选择的可是奥斯卡没有用完的清白的纸。

A城苍蝇的数量急剧减少，似乎确有灭绝的危险。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奇迹。A城电视台“专家访谈”栏目中，某位生物学家满怀激动和愤慨地表示要对苍蝇的生存提供保护，他指责有关部门在这一“大捕杀”中竟然毫无作为，是不恰当的。当主持人问他，十几年前因为六六粉、敌敌畏等剧毒药物的使用而使跳蚤、虱子也几近灭绝，是否也应启动生物品种保护计划的时候，这位生物学家表示，这属于另外一个话题，根本没有可比性。“苍蝇对人类的生存、对于生态平衡远比你们知道的重要。”《A城晚报》在言论板也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当魔鬼遇见魔鬼》，具体内容就不再复述了，它最终因“严重伤害了A城人民的自尊心和自豪感”而遭到多家媒体的批驳，《A城晚报》后来也就发表这样的一篇文章向广大A城人道歉，同时表示，报刊发表的文章由作者文责自负，它不代表《A城晚报》也持有同样的观点。

为了捕捉苍蝇，A城人动用了他们全部的聪明才智，这些才智都有些匪夷所思：某个玩具开发商研究了一种“声纳捕蝇器”，广告一经打出求购者便将这家公司挤得水泄不通，还发生了两起踩踢事件数十人受伤。A城公安局、消防队和武警部队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不过，这种“声纳捕蝇器”对捕捉苍蝇并无实际的效果，效果是针对购买者的：它所发出的吱吱吱吱的怪声足以让人心神不宁，焦虑不安，夜不成寐。等购买者将这家公司告上消协和法庭，几家单位前去联合执法的时候，早已听到风声的玩具开发商已携巨款逃之夭夭。有人用荧光棒、白炽灯和水盆捕蝇，有人在自己身上粘满捕蝇纸，沿着大街一路向北奔向A城垃圾处理厂。当然沿途的每家厕所和垃圾筒都不放过……最叫绝的也许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经历千辛万苦捕到了几十只壁虎，用一种细细的线绳拴住它们的脖子，然后再将这些壁虎放到墙上、树上、窗户上——A城电台、电视台、《A城早报》、《A城青年报》、《A城娱乐周刊》等多家媒体都曾对他的事件进行过报道，他还引起了房产局、小区物业、动植物保护协会等单位团体对“所捕苍蝇所有权”的争夺，然而这个男子的异想天开并没有获得预期效果，一周下来，数十只壁虎没有捕到一只苍蝇，却有相当数量的壁虎因饥饿、因受虐、因呼吸不畅等原因而悲惨死去。

某日，一女性家长购得数条带鱼准备给即将中考的儿子补补身体，就在她在院子里洗鱼的时候，麻友打来电话，三缺一，万分焦急，这一好赌的女性家长略略矜持了一下便急匆匆赶了过去，结果把鱼和水盆、剪刀等物全忘在了院子里——四圈之后，她赶回家，眼睛马上变绿：那天，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收获了数只大小不一、品种不一的苍蝇。要知道，当时，A城的苍蝇已经少得不能再少，这简直是个奇迹。

这个消息传得飞快。后来，这个消息上又添了数条尾巴，这一女性家长分别完成了儿子考上重点中学、换一更大房子、自己年轻十岁的愿望，还有消息说，这一女性家长的儿子直接被某国外名牌大学录取，每年光奖学金就有十几万，还是美元!至于国外大学是否会直接从初中学生中招生，消息的传播者们都没有很有效的说明。

一时间，A城鱼贵。

这还仅是开始。在那个夏天里。

进而，我们把洗鱼的水，洗脚的水，洗袜子的水，洗菜洗水果的水，统统不再倒掉，而放在院子里窗台上阳光下，让它发酵。

进而，有人把发霉的菜，腐烂的水果，不能吃的鱼刺，吃剩下的蟹壳……放在院子里窗台上阳光下暴晒，让它发酵。

进而……有消息说，某某人家，竟然把孩子不洗的尿布挂在院子里以吸引苍蝇的到来；进而，有消息说，某某人家，把自己的大便放在院子里、窗台上，以吸引苍蝇的到来。最初，传播这样消息的人对某某人家的做法表示了强烈的不屑，在叙述中可以明显听出传播的嘲讽，他们说，要是换作自己，就是一天能因此捕获一百只苍蝇也肯定不干，“谁不想能过得好一点，舒服一点，但不能丧失原则是不是。那样得到了好处即使别人不说，自己也不会心安不是?”消息传来传去，它的后面自然而然地加上了尾巴，而且尾巴有越来越长、越来越光彩照人之势。这时，消息的传播者语气语调都发生了许多的变化，表情也较之以前变得复杂。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消息传播者使用的是夸张、羡慕并心存妒忌的表情：“某某人家用鱼鳞、鱼刺和大便捉到了一只魔鬼苍蝇!这下人家可是，可是，啧啧……”

和当初人人手执蝇拍一样，现在，在自家院子里、阳台上堆放各类可名状与不可名状的垃圾杂物已成为A城一景。至于味道，别提它啦。

有消息说，A城出现了一批专门偷人家已捕到的苍蝇的小偷。他们个个都是身手敏捷的惯犯，而且这一偷窃行为明显钻了法律的空子：因为没有一条法律会提及偷盗苍蝇属于违法。有消息说，针对这一新兴犯罪，A城有关部门正在积极筹划准备起草地方法规以打击这一犯罪行为。

有消息称，A城的某些不法商贩与L城的一些无业游民相互勾结，将L城的苍蝇打上A城的标签、染

黄其后腿向A城贩卖，取得了不菲的收入。许多地下的苍蝇交易市场采用互联网、街头广告和各类广告手段向广大A城人民澄清，他们的交易是清白的，不存在以次充好，以L为A的经营现象，并承诺，假一赔十，在十秒钟内保退换。

在A城，如果你爱她，请送她一包发霉的垃圾。

如果你恨她，那就请送她一束鲜花，或者往她的身上喷洒香水、空气清新剂。

用半个夏天的时间，我们A城人慢慢习惯了各式各样的臭味儿，甚至都有些无臭不欢，无臭不喜。在众多市民的交涉下，园林局、公园管理处、交通局和部分单位砍掉了他们种植的开花植物，它们的气味太刺鼻子了，而且招蜂引蝶。用半个夏天的时间，A城人遇到伤风感冒，鼻塞不通，我们就拿一些带有特殊臭味的物品放在鼻前，用力一吸，马上变得神清气爽，鼻塞的症状获得显著好转。

在王小波的小说《似水流年》中有一段这样的描述，他说大跃进年代，人们打算在一亩地里种出十万斤粮食，这就要用很多的肥料。新鲜的粪便不是肥料而是毒药，全把庄稼活活烧死，必须发酵之后才能用。有的干部认为，挖坑发酵太慢了。“为了让大粪快速成熟，他们让家家户户在开饭前，先用自家的锅煮一锅屎(参见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沈关宝博士论文——王二注)。一边煮，一边用勺子搅匀，和煮肉的做法是一样的。还要把柴灰撒进锅里，好像加入佐料一样。”(王小波《黄金时代》，169页，花城出版社2000年10月版——作者注)许多人在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以为这只是王小波的幽默，夸张和调侃，属于想象和虚构，但在那年的A城人看来，它完全具备现实可能性，以我们的经验为例，时间一长，粪便的气味便会变淡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吗，这是普遍规律。至于小说中说什么“有人被熏糊涂了，以为这种东西可以吃，就把它盛到碗里，吃了下去”——则不能当真，王小波自己也承认，“后面两句是胡扯，这种浪漫主义要不得”。(引文同上，作者注)

适应的过程是有些艰难，但还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何况，它还允诺了特别的好处：经过这种一时的忍受，一旦捉到魔鬼苍蝇把魔鬼释放出来，你就发达了，飞黄腾达了，人五人六了，一辈子吃穿不愁了……我们A城人觉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应算是另一版本的“鲤鱼跳龙门”，至少性质是完全一样一样一样的，鲤鱼为什么要跳龙门?为了变成龙，为了飞黄腾达；我们A城人为何要忍受各种恶臭，捕捉苍蝇?为了变成龙，为了能够飞黄腾达。你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区别呢?

A城之外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呢?他们怎么看待和理解，我们在这个夏天里愈演愈烈的“捕蝇运动”?

你只要点击一下互联网上的消息和留言就清楚了。你输入“A城捕蝇”或者“A城魔鬼苍蝇”——前几天我在写作这篇《捕蝇运动》之前再次浏览了一下，互联网上相关的信息还有数百万之多。这还不算已被删除或屏蔽的那些。

许多人的帖子和留言都提到了A城的肮脏和无处不在的臭味儿，他们把A城定为“极重度空气污染城市”。语词中充满了挖苦和嘲讽，有些帖子上竟然把A城叫做“蛆城”。很自然，一向温厚善良与人无争的A城人被激怒了，虽然我们一直以来都像一盘散沙，但这次，却大不相同。

后来被取缔的“A城联合阵线”就是那时成立的。在网上，“A城联合阵线”组织了一系列文章和访谈，对所有针对A城气味的言论进行反击。

《对臭的忍受和美德》：该文章从农民种地谈起，说粪是臭的，但庄稼离不开它，花朵的生长离不开它，所有“香”都是从“臭”中间产生的。农民如果只愿意闻香而不去忍受臭，那庄稼和花草就不可能生长，人们就不会闻到花香，吃不上香喷喷的馒头米饭。所以说，对臭的忍受是一种可贵的美德。《香汗好还是臭汗好?》：它大段大段引用了鲁迅在一篇杂文中的句子，随即结论：那些鄙视A城之臭、肆意嘲笑A城人民的人肯定存在人格缺陷，他们的立场存在问题。《室内空气与健身》：这是一篇相对通俗的医学论文。它谈到室内空气“香”与“臭”对人身体的直接与间接影响，列举了临床验证、随机调查和化验报告，得出的结论是：室内空气最好要保持一定程度的“臭”，这对健康是有利的；而“香”则有麻痹人的神经，使人精神状态过于舒缓而减少活力的危险，应当警惕。A城人的做法暗合了生物科学的要求，值得提倡。《苦药是良药——从A城的“臭”谈起》，《何所谓香，何所谓臭》……

“A城联合阵线”还针对A城因空气气味问题而导致旅游人口下降的事实，向A城旅游局提出针对性建议：A城应立足自身特色，全力打造特色旅游项目，可以就打A城气味牌，这种特色气味，在全世界的中小城市中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它不是化学气味，不是工业污染——当然，他们的提议未被旅游局采纳。“越是A城的就越是世界的”这一口号在“A城联合阵线”被取缔之后便再无人谈起。

你问现在的A城……结束了，那场声势浩大、绵延了一个夏天的“捕蝇运动”早就结束了，现在，它和其它的城市基本上是一个样子，包括楼房、平房，到处贴在墙上的瓷砖，人们的生活。在A城居住，你会觉得和在T城、Z城居住相差无几，只是A城略小一些，各种消息、流言，也就显得略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