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敏
1、快。快。快。一切要快,除了做爱。前面三个字。写在我的橙色冲锋衣背后,写在我的橙色摩托车上。还写在我的橙色挎包与橙色棒球帽上。后面一句话,哈,是玩笑,当然不必写,那是常识与理想,大家都懂,都在努力。
我蛮中意这一身橙色行头,耀眼地冲在街头,像被扔出去的流星弹,根据从公司发来的一条接一条的短信指示,我左拐右拐瞄准目标,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燃烧,直烧到循矩蹈规的传达室,烧到树阴浓郁的旧式小区,以及两街相交的拐角……类似的任何一个地点。人们老远就躲开,或者迎上来。“快快快!”不需要名字与称谓,他们径直这样喊我,这也是我最喜欢听到的呐喊,恰似时代的浓缩与精华。
一声刺耳的几乎是恶意的急刹,我支下摩托,掏出单册,用橙色杆的水笔在橙色底纹的三联复写单上记下他们的地址,接下他们要送的物件——领带、游泳馆计次卡、等待签字的合约、一只吊儿郎当的学生书包、笔记本电脑、公司资质与意向投标书、户口簿、两瓶颜色难以描述的药、四张两寸正面免冠彩照、一叠装订得比书还精致的投职简介……诸如此类,我可以连续写上二百个绝不雷同的玩意儿。快快快,送到某处!交给某人!
十块,二十块,三十块。根据重量大小与距离及时限要求,我收钱。然后,突兀地踩下油门,留下一串嚣张的尾气,不可一世地扬长而去。
2、我的很多同学都过分介意工作,愿意奉献出从肉体到灵魂的一切构成,以图在某个屋顶下步步为营地天天向上,并认为那关乎生活品质、人生计划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哈哈,我藐视这些老气横秋的想法!以一个毕业即失业的小屁儿大专生,也许,我本应虔诚地追随那噩梦般没完没了的招聘大会,如同迎接社会给我们的头一个耳光,打完了左边又抢着送上右边……最终得以钻进某些队伍——伪肩章的灰色制服(税务?地勤?安检?);藏有领垢的白衬衫黑领带(保险理赔?基金助理?房产中介?);条纹衬衫加红色背心或其它的花俏小丑服(酒店调酒师?电脑卖场理货员?VIP会所楼层领班?)算了吧,正是二十啷当的好日子,何苦来哉,A角B角或C角,反正是跑龙套,都是一样的混世,还不如我这样凶猛些更自在!踩着摩托的风火轮,鲨鱼一样,在充溢二氧化碳的干涸大街上疯狂流窜,以这鲜亮刺目的橙色去愉悦或冒犯所有温饱知足的人!
当然,快递跑街,听上去,这是不大妥当的人生(可你说说看,什么才叫妥当?忽如一夜春风过,多少坟头添新土,人生,本身即是无常,妄说什么安稳!),收入也不太令人满意(可对金钱,真正感到满意的人大概也没几个吧,人之欲念啊,无边无际),好在我的用度有限,衣服反正一年四季都是橙色,通信费是公司出的,除去那该死的租房钱,主要的也就是应付各样的吃喝:婆婆皮肚面、春来牛肉锅贴、蒙卡尔羊杂碎汤、哈尔滨水饺、京口酸菜鱼,每样都香!
只有一点不大好意思——记得上政经学,别的差不多忘了,倒记得一个“恩格尔系数”,说某人或某家庭,总收入中用来购买食物所占的比重,越大便越穷:40-50%为小康,50-60%为温饱,超过60%即为贫困……哈哈,这么一算,我倒也真算是典型性的大穷人一个,可这又怎么样,细细想,哪个不是?从早到晚,不就忙个一日三食五脏六腑!众生皆然,彼此彼此吧!
哦,请等一等,我想我还是有精神消费的,逛淘宝算不算?到名人博客抢沙发算不算?最主要的,我还看电影呢,只要逢上我的休息时间(关于我奇妙无比的休息时间,下文再说),我便直冲影院,挑上一部过气的便宜片子,然后全心全意、美滋滋地陷进那软绵绵、低而后倾的座儿里,让无边的黑色包裹我小小的橙,如同太阳沉入无边无际的宇宙!休息天与电影院,多么经典的搭配,好比西红柿炒鸡蛋。我抱着最小筒混合奶油香与明矾剂的爆米花、一眼不眨地盯着颤动的银幕、笑得像个时髦的白痴!
瞧,这是我的生活,多么恰如其分!滑溜得像刚刚从鸡屁股掉下来的沾着鸡毛的蛋。
3、但如果硬要从这鸡蛋里挑点儿什么骨头的话,倒真有一个,我的接线员。
说接线员,得从我们公司说起。我们公司叫“鸡毛快捷达公司”,简称为鸡毛公司,当初取这名字,大约用的是“鸡毛信”的出处,老板准以为很别致很有趣儿。可是,接线员一张口:您好,鸡毛公司,听听!多经不得推敲!可怜啊,那些接线员,一张口就是鸡毛,几百遍几千遍的鸡毛,我真替她们感到难受,一天下来,准连牙缝里都是鸡屎味儿!
公司统共有四个接线员,每个人负责五个像我这样跑街的摩托车手,四五二十,切西瓜一样,把整个城市切成了红通通直滴水的二十大瓣,我们便在各自的西瓜瓣上,工蜂般一刻不停地跳着繁复的舞蹈,并在短暂的停留中采撷或投递物件,每隔两小时,我们回公司汇总各人的收揽活儿,再分配属于各人的投递活儿……
负责给我发指令的那个接线员,姓章,章小姐,所有的短信都是她发给我的,平均每天五十条左右,最高峰时会有八十条,想想吧,我可真像她的一条狗,她随便冲某个犄角旮旯呶个嘴,我就得儿得儿地冲上去啦!可与此同时,我又有另一种奇妙的感受——她与我之间,其实,是一场高烧不退的热恋,我们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秘密而紧张的地下联络:中西医结合医院住院部第三病区王二;芦席营82号大院四栋502室张三;新世纪大厦C座八区石人工作室李四……啊不不不,这只是表面化的遮人耳目的密码而已,像国际间谍们最爱使用的代码法,经过我的破译,她所发给我的实际上是:爱你。亲一口。心肝。想死你了。床上见。
我也经常支下橙色摩托车,站在嘈杂的街头给她打电话,询问某些不够详细或者虽然很详细但我仍然认为不够详细的地址,听听,她永远在线的那一头乖乖地等着我,那么好听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耐心地与我说上好大一会儿话,这多么感动人,我甚至在她挂了电话后还长久地舍不得合上手机……
可是,现实容纳不下任何美妙的遐想。
在公司第一次见到她,我绝望而恐慌,结结巴巴几乎透不过气来:你就是……
她的确是章小姐,但不是章子怡的章,也不是章含之的章,而是章无盐、章大嫂的章,最起码45岁了,不事打扮,饱经风霜,满脸纵横,浑身丘壑,一股勤勉的吃力相。
她从忙碌中抽空看了一眼表情僵硬的我:是啊,我就是……听听,那正是多少次在我耳畔响起的声音啊!
与她的第一个照面之后,我随即挪开了我的视线,并打算永远都不看她第二眼了。我诚心诚意地恨起她!某一瞬间,杀了她的心都有,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甜美?为什么是她每天发五十条短信给我?为什么我一打电话总是她接!为什么我是与她而不是任何别人保持着这种相依为命般的紧密联系?我敢说,你要是我,只会比我还恨!
4、但我不能让这种恨影响了我的生活,生活是无辜的,我可不能给它摆臭脸,反之,我得对它笑,一直笑,笑到它不好意思为止。
然而就在刚才,当我这么使劲儿咧嘴笑时,对面的人吃不消了,她突然皱起眉头,摆着脸,很不客气地
死盯着我。
这个她,是W公司门厅的接待小姐,模样好极了,好得就像章子怡与章含之的章,符合我的一切理想,但真可惜,她永远只穿那一身儿灰色西服,然后,站在那张小小的白台子后,接待来访者,对所有的陌生人献上微笑。任何一个时刻,狂暴的下雨天,刺眼的烈日天,饥饿的上午十点半,瞌睡的下午三点半,只要我去取快递,她就永远把那笑脸像面具一样套在头上,我敢确信,她的微笑一定已通过ISO9002国际标准认证:两唇间露出八颗牙,嘴角下延伸线的夹角为125度,下颌内收,与脖子夹角为75度……
可是,让我说句老实话吧,一个国际标准的假笑,简直连假币都不如!太让人沮丧了!现在可好,我终于见到她拿掉笑面具的模样了!我直直地回瞪着她,笑得更开心了。
“总笑,笑个什么劲?”她一边整理手上的电话簿,一边低声责问我,仪态上还保持着某种优雅劲儿。
这问题问得好。
“你也总笑,你笑个什么劲?”像是空谷回音,我模仿并反问她,声音同样低低的,并把头侧向她,要是有人从远处看来,准以为我们在商定一个周五的约会。
她更恼了,紧紧抿起嘴唇,后悔跟我搭了话。恰在这时,来了一个客户模样的人。她丢下我,八粒牙,125度,75度:“请问先生找哪位?您有预约吗?麻烦您填写会客单。”
我眼睁睁瞧着,忽然感到一丝悲意,几乎打了一个冷颤,我居高临下地替她心疼起来,这个所谓的工作,大概还是从千军万马中好不容易抢得的吧,可是看哪,她站在这里,如同提线木偶,连表情都不属于自己……同样是二十啷当的好日子啊,我这么自由自在上奔下跳,而她,像木桩一样站在这里,永葆恶心的假笑,大概一直要笑到老,老成我的那个章大嫂,那时连这假笑也没人愿意看了,只能用声音再去换一点微薄
我吞下快到嘴边的口哨,轻手轻脚地撤了,连到大楼外发动摩托都尽可能地压低轰鸣。摩托车呜咽着汇入杂乱的车流,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慌不择路的人群如同无序逃亡的溃军,令我更加感慨万分,突然涌上一个类似江湖行侠般的念头:这个,我得想个招儿,让那可怜的姑娘真正的笑上一个!哪怕就五秒钟!
嗳,你会笑话我吗?嘘,可别笑,你说不定也经常会这样呢,找一个与已无关的目标,发现其甚于自己的困境,从而得以获得某种超脱与解脱。试举一例:冬夜,没有空调的破出租公寓,半夜冻醒,可是,打开电视,正瞧到企鹅,瞧,那家伙更惨!连间草房都没有!注意力这么一转移,得,不冷了!况且,本人的生活现在如此顺溜,实在没什么好操心的,我的四肢,我的心肠,我的精力,都过剩着呢,简直要打瞌睡了,正巴不得有桩事情好让我耗一耗呢。
5、生活就此更加抖擞起来,我决定每天在W公司的接待处多耗上一小段时间,所谓的一小段,其实最多也只能是五分钟,片刻光阴片刻金,对我们鸡毛公司来说,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就是快快快,任何一个分秒的停留与浪费都是最可耻的贪污与渎职……但等一等,究竟什么是“浪费”?这可是个值得商量商量的词儿:长久地打量冬日里凋谢的枯枝权儿,陪伴将死老狗的最后一口气,路口凝视漫长的红灯,站在水壶边等待凉水的沸腾……你能说得清楚,这里面哪样叫做浪费?哪样叫做节省?唉,生活啊,根本经不得推敲经不得追问,不如就使使小性儿由着自己吧。
看了看表,十五点三十二。我倚在她的接待台一侧。她不看我,只仇恨地套着假笑,对着前面的某处虚空。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我是属于速度、属于路上、属于各种物件的,哪里会说什么辞儿?唉,没办法,只好仍旧掏出我的橙色三联单,拿出笔,像要填写地址,可是真他妈的,该写些什么?
好在咱的恩格尔系数里也有文化的构成,毕竟不是头脑空空,一下想起最近在听的歌,周董的……“落款中署名悔你伤过谁/不忍看宣纸内晕开的泪/我在你的周围你没感觉/泼墨中的山水你画了谁/我摊开卷轴上人物描写/我从未拥有过你一整夜/他却有你手绘的体贴”
方文山的歌词曲折忸怩让人似懂非懂,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正写着什么!很得体很有范儿不是吗。在歌词的顶端,我增加了一个抬头:致灰色蘑菇。是啊,我自作主张赋予了她一个绰号。看吧,她一整天固定在这个接待台后,半步动弹不得,可不就是棵蘑菇么。
再次看表,十五点三十七,快快快!我得走了。我的手机上已经重叠了好几个小信封,这是我亲爱的章姓接线员发来的甜言蜜语……快快快!
我猝然起身离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橙色三联单默默推到她的面前,动作里的滞重像是交付举世无双的身家性命。她从假笑中挣扎出来,用眼角冷冰冰地扫向我,但我已不能与她对视,灰色蘑菇小姐啊,只能用我后背上“快快快”三个字与你仓促吻别了——我私吞的五分钟,已经超时。
6、晚饭的时间虽然不算充裕(二十分钟),可是我还是喜欢坐在明亮的人多的地方,选择一个视野不错的角落,要上一份吃的,用十分钟解决,然后点上一根烟,往四周看。
我喜欢看人们吃饭的样子!他们边说边吃,说完了再吃,吃完了又说……一直盯着看,可以获得一种无以伦比的安详感。当然我不会看得太久,手机已经在震动了。晚班要从六点跑到夜里十点。这样的时刻,仍有不少家伙需要“快快快”。两张夜总会入场券、一盒麻将、一串钥匙、驾驶证,有次,甚至是一罐刚刚炖好的雪耳燕窝羹,那真他妈的是一份根本不抵饱的矫情夜宵。
打开章大嫂的情书。“明天早晨你休息,中午十一点后开始跑。”
这么说,明天可以歇会儿。对,正好阐述一下我别致的休息时间,总的来说,它可以命名为哲学意义上的偶然,通俗说来,则类似于赌盘上的数字,从无任何规律可循——你想想,二十个大西瓜瓣,了不起的科学划分啊,每天都要有人去跑的不是嘛,否则鸡毛公司的信誉何在?而如果你去休息了,请人来顶替,别人哪会像你这样熟悉地形?而如果那人非常熟悉并可以顶替,又再要你回来做什么?但总而言之,你放心,只要有可能。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休息。鸡毛老板非常诚恳地解释过这件事。
是啊,他说得没错儿,所以我得碰,碰上我的这一片西瓜瓣突然出现了几个小时的低量需求,老板便迅速通知章大嫂给我留言,如同一个墨西哥热吻般粗暴得让人猝不及防:“从现在到下午五点你休息。”“从现在起到晚上十点你休息。”诸如此类的吧,说实话我不在乎,就是休息又怎么样,未必就强过在大街上奔跑。现在这样多带劲,非常的富有喜剧性和悬念感!好像我的前方被埋下了无数地雷般的小蛋糕。搞不好就一脚踩上去……哧!嘣!挺美!
捏着手机,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明早的第一场电影,8:50分开始,是啊,亲爱的与国际接轨的电影院,就像我的亲娘老子一般,永远、永远对我敞开着,任何一个时段走进去,都有一问热哄哄的放映厅可供我直扑进去……在那许多成双成对、三五一伙的家伙们中间,我多么与众不同!一个人,永远都是一个人!看什么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了个舒服的黑暗地方!
明天的电影,我想一定会有床上戏,最起码会有
吻戏,到时候,我会配合着剧中人,把手背贴近嘴唇,在黑暗中发出一阵又一阵响亮的吮吸——何以突然涌上如此的激情?啊,听我解释:就在刚才,一想到黑暗中的电影院,一个奇妙的启示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把灰色蘑菇与章大嫂合二为一?每天,其实正是蘑菇她本人在给我发短信,与我通话,无比温柔地对待我。我们之间,有一条以章大嫂为媒介的无形之线紧密相连:她是放风筝的人,章大嫂是线,我则是终点的风筝,在肮脏的大街上幸福飘荡。
很棒,这想法很了不起!
我颇为不耐地合上手机,几乎心急火燎地盼望着明日清晨的快点到来,盼望着上午那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早点结束,然后,跑街的时刻再次到来,我的手机重新被无数条短信烧得滚烫滚烫!一串又一串曲里拐弯的地址正代表着蘑菇姑娘长篇累牍的绵绵情意——哪怕我为此跑得满面尘灰,像战马那样咻咻累倒在十字路口。
7、歌词的抄写持续了半个多月,不,或许是三个月——我只对分钟或小时这样的单位有敏感的概念(单程揽投最大时限:25分钟;鸡毛公司集中交货频次:每2小时一次;午晚餐时间:20分钟;最长休息时段:3小时),而对一周以上的时间,我就根本无所谓了,再说这也是咱二十啷当岁该有的大方劲儿,计较个什么嘛,一年半载的算什么,我前面有的是年纪!就是给她永无止尽地这样抄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就像是撅起屁股伏在摩托车上,使劲儿蹬油门,一直一直地往前开,直开到寰宇的最边边儿上,嗖地飞人黑洞……
“这空间温度被移动我情绪在汹涌/我节奏开始放松用舞步将爱拉拢/毛细孔起哄被纵容身体在争宠”。
“照节拍/手放开/静下来/像一只天鹅把脚尖掂起来/讲究速食的这年代/也可以很天真的说爱”。
“瓶中沙/写的话/问你是否还牵挂/四季在变化/秋冬又春夏/记得多年后的下午茶/我们约好要一起喝下”。
这些狗屁不通的歌词除了押韵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可是,真神奇!它们以固定的旋律每天在我耳边私语,然后排着队,被我用不成样子的字体挤在橙色纸面,竟就此产生了一种洗脑般的特效,以致于每一次写上“致灰色蘑菇”这五个字的题头,我的情感都会发生一次强烈的自我催眠,好比平地万丈高楼,好比一夜春回大地!我确信有某些东西正在超音速生长。
……这个,该怎么解释?也许,是每天那五十条短信在作祟,每一次打开,我都会一阵心醉神迷,忍不住饱含深情地阅读并记忆:石婆婆巷22号金鑫公司售后部赵某某;光华门红旗街25幢104号钱某某;昆仑路百子亭后16号605室孙某某……接着,我衷心耿耿地以最邪乎的手段闯红灯、抄近路,在堵得如同便秘的车流中横冲直撞,在身后勾起一串串妒忌的咒骂。
但别误会,这其实跟爱情毫无关系。我本人最清楚这一切的起因,前面打过那个比方的,我只是把她当作我被冻醒后所见到的那只企鹅、比我还可怜的家伙……真的,仅此而已。我之所以纵容并放大一切的幻想,只是因为,这橙色的生活,毕竟有些干巴巴的,我在跟自己玩儿,得让自己玩儿……
8、一个全新的五分钟,没等我铺开纸笔,她把一叠装钉得整整齐齐、足有三分之一本《新华字典》那样厚的橙色三联单推到我面前,当然,没忘了戴上她的ISO9002微笑面具:“请问先生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呃。”我语塞,看着她毫无生机、笑得弯弯的瞳仁,一阵天赋道义感的压迫,又想到时间有限,嘴舌愈加肿胀不好使,索性往最粗笨里去。“我想……约你出去见个面。”
一分钟过去了,我在心里掐马表。她继续保持微笑,脸部的每一个线条都纹丝不动,像最热天气里的垂柳枝那样。这没有风的世界啊。
现在是两分钟了……两分钟的尽头,如同地狱的尽头。她终于有所行动,以一个外交性的手势再次移动那叠橙色歌词:“请先生拿走您的东西。”可我能听出,她的口气并不是ISO的,她使了很大劲儿在控制她的嗓音……
手机在兜里一阵阵震动,时间啊,请停一停,或许这正是关键的转折点。可恨我的嘴舌为什么只会吃吃喝喝,大学时老师曾逼着我们朗读、演讲、竞选,并说将来找工作面试需要这一套,当时我多么顽冥不化啊!为什么想不到还有别的用处!
惶急之中,我无奈地再次俯向橙色三联单,把最昂贵的时间花在原始的一笔一画上。致灰蘑菇:任何一个晚上,十点半,新街口德基广场地铁出口。
得走了,可怕的五分钟像绞绳一样套在我的脖子上,越收越紧。我来不及也不愿意等待她对这一约会的答复。无所谓的,来与不来我都会等的!十点之后,鸡毛公司就进鸡窝了,下面的时间就归我,我从不争分夺秒,我只犯愁我大把的时间如何打发,一寸光阴一寸金对吗,那我便是视若粪土一掷千金。
快,快,快。我重新汇入车流,向着任何一个晚上的十点半笔直地开过去。多么好啊,从今天起,下班之后,我会像别人一样匆匆忙忙,赶往一个地方。等人,或被等——这很重要,这说明我与这个世界有了瓜葛。
9、究竟我等了多少个晚上,一个月还是半年?嗨,早跟你说过,我记不清比较长的时间。所谓的“快快快”,太可笑了,那只是大家的说法而已,只是外面的说法而已,跟我本人的内心,狗屁关系没有。
10、本人的内心到底跟什么有关?可能,只是一些声音、一些短信而已——
早上,打电话回鸡毛公司,突然发现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章大嫂呢?”“她病了。”干巴巴毫无感情地回答。
我的头脑“叮”的一声炸了,那么我的灰蘑菇呢,她如何与我保持最紧密的联系?她与章大嫂实际上是一个人对吧?章大嫂只是一个掩体,是一个虚构,是上帝对我的考验,事实最深处的核心其实是她本人!章大嫂消失了,那么她也就同样不存在了!可我的蘑菇啊她正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是我的绳子!如果她断了,我将万劫不复地坠入黑洞、无人知晓地死去!
失魂落魄,牵肠挂肚。我没有力气再踩动摩托,我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像醉了酒的人那样在大街上打转转,怎么也开不出一米地!不行,我得看到她!我得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她!
我知道,这不是五分钟可以解决的问题,最起码需要半个小时的往返,半小时又怎样,就当是一个加长的豪华版的五分钟吧,谁规定五分钟就是分针走一小格、而不是时针走半小格?世上有这个法律吗?没有!那就让我来定义这个五分钟!
什么是风速啊,那也比我慢得多,什么是光年啊,那也没我与她的距离长。满裹着一身的尘与埃,我来到她的接待台,像从土堆里钻出来一般。
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她抬头看我,像衣服只穿了一半,她的ISO微笑只套到嘴唇,还没来得及武装到眼睛。她违反国际标准地瞪视我:快快快?我们公司上午并没有快件……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喘咻咻地掏出一大把常用药:阿司匹林、黄连素、扶他林、沐舒坦、阿莫西林。这是我刚刚从药店以打劫般的武莽买来的。
她低下头,没说话,把穿了一半的笑接着穿完,后来想想,又脱了。她抬起一张光光的没有ISO的脸,好
似从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
瞧,她准是发烧了。头疼,想吐,浑身没力气,她没跟任何人说,可我就是知道,我在内心无比欣慰地笑了!
她终于开了口,语气别扭,像有人拿枪指着她:“那个,晚上十点半……可以早一点吗?”
“我十点才下班。”
“那么周末?”
“我没有周末。”
“那么你哪天休息?”
“这个……我说不准。”
11、如这些日子里的每个晚上一样,我把摩托车支在路边,在德基广场地铁出口处的台阶上坐下,正对着一坛华丽的彩色喷泉。这里是城市的中心,有数不清来历不明、去向不明的漂亮女孩,以及许多依然清瘦、已然发福或永久肥胖的男人。他们以各种搭配组合出现,出现在西餐厅的落地窗后,停车场人口,ATM24小时自助服务区,亮着小灯泡缓缓上升的透明电梯……如此繁华靥足、鲜肥欲滴,让我看得心满意足,油然而生一股伟大的激情:这是我的世界,我是它的主人与占有者!瞧啊,是我!坐在这里,这样的悠闲快活!无忧无虑!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她今天就会来了。
等会儿,我将带着她欣赏这一切,指给她看那些男人与女人,用同情的语气推测他们的生活与经历。像城市的上帝那样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并教会她如何从中感知莫大的欢乐……甚至,我可以跟她谈谈我的“快快快”,那各种各样的快递物品,某种程度上,我总感到它们具有跟人类相匹配的气质:公事快递,坚硬,老,颇为狡猾,形式大过内容,只是用速度表示态度,或是压力的转移。私人快递,则明显的不谙世情,带有悲剧性,背后总存有急迫或一团糟的事件、神经质的寄件人、奋力一搏的绝望动作……
……可能,我不小心睡去了、并在做梦吧。重新睁开眼,发现天空斜斜地飘起了雨丝,四周的地面亮闪闪地倒映着五颜六色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离我最近的倒影里,有一小片瘦长的灰色。
我略感羞愧,幸好亲爱的橙色衣是防水的,还有很不错的橙色棒球帽,这样,我仍然可以蛮洒脱地一跃而起。
“走,带你看电影去。”我脱口而出,好像那真是我的地盘——我想把她带到只属于我的地方。
“不了,还是走走吧。”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她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这让我感到模糊的不安。
“你原来学什么的?”她问,轻声轻气,但绝不是我想象中的羞涩。
“呃,专业吗?淡水养殖。”我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我从不跟人提这个。不是羞耻,而是觉得毫无意义:这城里哪里有大片的淡水需要我去养殖。
她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怪不得你现在……我学的是商贸英语,好歹挨到点儿边……”
“你接待时要讲英语?还是你的微笑是英式的?”不知哪里来了一股恶气,可能是她的那种语气惹恼了我。所谓的专业,算个什么鸟东西,不过是在学校里所戴的一顶象征性的破帽子而已,一毕业就要扔掉的。专业与工作,工作与兴趣,兴趣与赚钱,赚钱与消费,消费与需要,需要与内心——永远都是“不对口”的。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没理会我的讽刺,多宽容似的,只侧过头盯着我的冲锋衣,转移话题:“你看你,都下班了还穿着这身!大老远的就能看到,还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
“瞧你这身灰!这才难看!你为什么不能换上一条漂漂亮亮的连衣裙!”天哪,我为什么跟她说这个?我本来想好的那些话呢?怎么全忘了!只是,我实在是想不通,她怎么会觉得橙色不好看呢。
“我……是故意这样穿的!意思你自己想去!反正,你不总是叫我灰色蘑菇吗。我看你啊,是……橙色气球!”看来,她并不欣赏那个绰号。
“你还笑面虎呢!那么可恶那么烂的假笑!”
“你是快快快!连名字都没有!”
“你是ISO9002!懂什么意思吗?要给你解释吗?”
“你是鸡毛!满天飞!轻飘飘!”
“你是‘先生您好!你是‘请填写会客单!”
“你是‘请提供联络电话!你是‘请填写三联单!”
我们慌不择辞的互相辱骂,用一切不贴切的比喻,去恶狠狠地抵毁、作践对方……但是,瞧,她什么时候笑起来了,哈哈大笑,露出了太多的牙龈,眼睛挤得成了一道缝,看上去都难看了、都粗鲁了!这么说,我实现我的计划了?我让她开心大笑了?
可为什么呀,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到了终点,却发现根本不是我想到的地方。
12、“得!不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她突然停下脚步,站在路灯下的树阴里,笑像打火机的火苗那样突然熄灭了。而我,则停在盲道上,条纹变成点点,这是提示盲人的脚:前方要拐弯。
“因为我昨天给你送药了。可你猜猜我为什么知道你病了吗?”我神秘地压低嗓子,压抑住快要蹦出来的心跳,好!有转机了,我终于想起我要说什么了——接下来,我要给她讲讲被这划分成西瓜瓣的城市,讲讲我悬疑的后现代派的休息时间与我的电影院,当然,还有我骏马一般的橙色摩托,其风驰电掣的离去,惊若翩鸿的停留;不,最主要的,我要讲讲鸡毛公司的章大嫂,特别是她与章大嫂的内在联系,以及她们一起发给我的那么多条甜蜜的短信……太好了,这肯定会掀起新一轮的高潮,她会再次笑得喘不过气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当然不是!你胡闹什么!我昨天根本没病……”她的视线越过我,往我身后看去,好像在谈论一件跟我们无关的事。她完全不可亲近了。
“但是,我为什么还是来了?”她停顿了一下,自己往下回答。“因为……因为我能想象你的每一天,永远在路上,奔啊,在灰尘与尾气里,你真的只是一只橙色气球!什么都没有,不知到底要飘到哪里……想想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连个休息天都说不准儿!你为什么还装得乐呵呵的?”
“而我,你也看到的,干干净净地呆在办公室,喝水,接接电话,填点表格。”她竭力说得平静,但仍可以听出一股真诚的满足。以及成功过滤掉的同情。“我知道,你一定是太渴望我这样的生活了,以至于你以为你喜欢的正是我这个人……所以,你使劲冲我笑、弄那么多歌词、那些药、还有每晚十点半在地铁口,可你想想,我们俩个,怎么可能!这就像……”她晃晃脑袋,可能想打个比方,但最终只是再次摇摇头,漂亮的小卷发富有弹性地摆动着,在空气中划出微型的弧线。
“不过昨天,我终于说服了自己。我想,就见一下吧,就好比你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一个老乡,一个校友。我能想象,这个见面,对你是有意义的,会帮你度过这最为糟糕的一段儿,最终,你会另起一行、好好加油的对吧?”
她终于把目光回到我脸上,眼睛里浮现出明朗的光泽和救赎般的淡淡微笑,为自己终于说出了真实想法而一阵轻松:这是整个晚上她最为美妙的表情了——嗬,这么说,整个儿颠倒过来了吗?我微微低下头,用力保持沉默,没有丝毫的愤怒与嘲讽,或是有劲儿的反驳与进一步的声明,怎么说呢,而是当真表现得像个感恩的、感动的、连问草房都没有的南极动物,正置身于广袤的寒冷——
噗!不偏不倚啊,她如此这般地刺向我,恐怕,我从此不再会飞得那么高那么快活了。别啦,前面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我的热心与无边无际的爱。也许,从明天起,我就该五体投地、虔诚地皈依这伟大的社会,远离这贫瘠而自由的大街,进入配有饮水机与复印机的灰色建筑,成为一个实用的面目混沌的男人。我将积极进取,我将与人为善,我将好好赚钱,我将好好老死。
“上车吧。”邀她坐上我的摩托车后座。轰!我一脚加到最大的马力,开得飞快,比鸡毛快捷达还要快,不管怎么说,要赶在明天早晨到来之前,最后一次让我的橙色疯狂地飘起来,越飘越长,长到覆盖掉整个大街,整个城市,整个宇宙——这景象,还怪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