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转铃
从小生长在纽约、东京、上海这样的超级大城市里的人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自幼接受多元文化熏染,很早就有了宽容异见、异行、异人的度量,也从来不缺少出差海外,开阔识见的机会;不幸的同样是自幼接受多元文化熏染,以至于本土意识淡薄,对自己的出生地很少会有“这是我故乡”的认同。顾名思义——故乡起码得是个乡啊!生在城市,长在城市里的人,住的是高楼广厦,吃的是转基因食品,不接地气,立足之处于是空空荡荡。因此从上海长成后来又负笈海外的年轻人,想起上海总觉得是记忆里的一片灰色,什么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有时会想起小笼包好吃,回国后匆忙赶到城隍庙一偿夙愿——谁知道又臭、又腻,已经完全不是儿时的味道。所以很难理解,老一辈移居香港的上海人对上海究竟怀有怎样一种感情。一度把所有北方人都称为“捞佬”的港人,对上海的情绪却一言难尽。这种乡愁里面,不仅仅有德大西餐社、百乐门舞厅和柴爿馄饨,还有“当当当”响着的有轨电车。
那时候的有轨电车只有两节车厢,第一节是一等舱,车票贵,第二节是二等舱,相对便宜。车厢内的设施都是木制的:窗框、靠着窗放置的两条靠背长椅、车厢的地板,还有垂直于车厢底部和平行于车厢顶部的扶手拉手。站着的乘客们偶尔走动起来,地板会发出响声,时时向人提醒存在感。电车司机也是很有派头的,戴着大过脑袋的大盖帽,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竟有些如马英九这等世家子弟的风范。车前有人的时候,司机就会用右脚不停地踩踏响铃装置,这就是我们如今只能在怀旧电影和民国小说里面领教的“当当”声。电车到站,司机用手拉动刹车装置,售票员将收缩式铁门轻轻一推,车上和站台上的乘客就可安全上下了。
1908年3月5日,英籍犹太地产商哈同经营的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在南京路上通车,第一辆有轨电车从静安寺出发,经愚园路、北京西路、石门二路、南京路,沿着外滩到广东路口,全程6.04公里。之后上海相继出现了12条有轨电车线路。清晨,伴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醒来;夜晚,在叮叮当当声中睡去……住在南京路一带的上了年纪的上海人都有这样的记忆。“从前有个老伯伯,年纪八十八,早上头八点钟起来,乘八路电车,跑到八仙桥,买了八碗八宝饭,一共用脱八块八角八。”儿歌为证,有轨电车正是上海普通市民最常用的代步工具。1963年,有轨电车正式退出了运行半个多世纪的上海公共交通的体系,成为陈列在博物馆和老上海传说中的一段记忆标本。当年那些唱儿歌的小朋友们,也大多已届古稀之龄。
不过,今年八月,上海又重新成为一个“有轨电车的城市”。不过这次的轨道不是双轨,是单轨,也不是在寸土寸金的南京路,而是在日新月异的浦东张江。车体从木质的英国电车改成了最新型9列3节编组的法国劳尔电车。线路全长约10公里,起点与地铁2号线张江高科站“零换乘”,终点为张江集电港的金秋路。据了解,有轨电车运营初期平均时间间隔将为8分钟,高峰时段则控制在6分钟左右。它的最高时速可达70公里,即使上下班高峰也能维持在每小时20公里左右,速度介于地铁和公交之间。“以后到公司上班不用再走路了!”浦东新区的不少上班族都已兴奋地进入倒计时期待。不过,还有不少从未接触过有轨电车的年轻人,会产生“这是不是有占用道路资源,给上海交通添乱”的疑惑。提前看过有轨电车试运营的录像,发现张江有轨电车采用的是“岛式车站”:和现有的公交车在道路两侧设置车站不同,位于马路中间的车站兼顾了两个方向的等车需求,只需对现有道路中央的隔离带进行改造,不用再占用道路两侧的面积,加上车站大都设置在十字路口附近,乘客只需通过人行道就能到达车站,只需穿过半条马路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对道路资源的挤占。浦东新区张江功能区域管理委员会陶伟昌表示,配合有轨电车,张江功能区域的信号灯将进行改造,让有轨电车优先行驶,使得有轨电车行驶至十字路口时,信号灯转换为绿灯,尽量能通行无阻。因为车站全设置在十字路口,有轨电车停下后,跟有轨电车行驶路线同方向的十字路口信号灯转换为红灯,而交叉的路口变成绿灯,这样,行人能安全地由马路中央走上两侧的上街沿,而不必躲闪两旁的车辆。这次有轨电车出现在张江而非市区,也可能是兼顾了城市精神和交通效率的考虑吧。
上海终于又有了清洁古典的有轨电车,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也多了一处重要的上海记忆。新式的法国有轨电车虽然圆头圆脑,浑身铮亮,丝毫不见当年吱吱嘎嘎的风韵,和我们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但是这种首先从实用性出发,其次才是观赏性和文化性的选择却彰显了更加深刻的人本意义。磁悬浮的引进和定位已令人略有尴尬,我们无法再想象一种仅能充当“街头博物馆”和“城市形象展示”的有轨电车。老上海的有轨电车之所以会为人念念不忘,是因为它和“八宝饭”、“老伯伯”等一系列日常生活严丝合缝地联系在一起,真正有价值的不是那几节车厢是方是圆,而是留存在城市居民心中的经纬和方圆。所谓“万物败成,岂有定哉,与世推移,不应凝滞于物。”有轨电车的形状不再一样了,运营方式也有诸多不同,坐电车的那些上班族,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些,但是经推移而不变的是对这个城市的热爱,以及对故乡特质的认同。我们终于可以有不逊于上一代的乡愁的资格,虽然那已经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乡愁,但那里面永远有一条清晰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