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谦
山东高密人,文学硕士。现任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主编,曾获“鲁迅杯”杂文征文大赛二等奖、第十届北京杂文新人奖和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优秀编辑奖等奖项。著有《拍案不再惊奇》《生命深处的文字》《智慧的星空——与思想者对话录》《游与思》《历史上的那些人和事儿》等。
荷叶田田,荷花正艳。我身处的位置是湖南娄底双峰县荷叶镇天坪村,听这地名,若没有荷花,倒有些不美了。这片荷塘的主人是谁?您猜对了,他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国藩。
从半月塘的拱桥上放眼望去,那迎风猎猎的湘军帅旗下掩映着的,就是曾国藩故居——富厚堂了。据说“富厚”一词出自《汉书·功臣表》:“列侯大者三四万户,小国自倍,富厚如之”,与曾国藩父辈所建白玉堂、黄金堂的名称相比,内涵稍微丰富了些,但也绝对是让皇上听了放心的宅号。他如果起名“思明堂”、“乾清宫”之类,恐怕会有很大麻烦的。青砖、粉墙、黛瓦,于群山环抱之中,占地四万平方米,建筑面积一万平方米,端的好一座乡间侯府。到得府前,大门上方悬巨匾“毅勇侯第”,那是曾国藩同治四年(一八六四年)七月率部攻陷天京,打败太平军而获得的奖赏,皇上除给他封了个一等毅勇侯,还加封他太子太保衔。这在满清,是一个汉族官员所能获得的极高的荣誉了。
富厚堂是四合院布局。进得大门,是一片相当开阔的庭院,有多开阔?数一下房前走廊的廊柱,共十二根,你就可以想象得出它的气派了。由曾国藩手书的“富厚堂”三个大字端庄富贵,悬挂中央,两旁是他的儿子、外交家曾纪泽的篆书联“清芬世家,盛德日新”。进入正厅,才发现建筑的内墙一律是土砖,门板上只有简单的雕刻,方梁圆柱则是素面朝天,毫无雕梁画栋的感觉。中厅悬匾“八本堂”,由曾纪泽手书,上面抄录了曾国藩当年制定的八条准则:“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涵盖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堪称仁人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本纲要。
要说富厚堂的独特之处,我以为有二:一是它的三个藏书楼,分别是曾国藩的求阙斋、曾纪泽的归朴斋、曾纪鸿夫妇的艺芳馆,曾收藏各类中外图书三十万卷。用今天的话说,曾国藩绝对是一个学者型官员,他的学问是相当扎实的,当年曾不无自诩地说:“若如此做去,不做外官,将来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第二个特色是它的匾联文化。作为儒生的曾国藩,他的先祖和他本人制定的很多家箴都被写成匾联悬挂在富厚堂中,如曾国藩手书其父曾麟书的箴言“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曾国藩亲撰的“万卷藏书宜子弟,一尊满意说桑麻”,“看读写作一日无闲,勤俭敬信终身可行”,“每日清晨一炷香,谢天谢地谢三光。所求处处田禾熟,但愿人人寿命长。国有贤臣安社稷,家无逆子恼爹娘。四方平静干戈息,我若贫时也不妨。” 还有巨匾“笃亲锡祜”,都是谈耕读文化,谈如何持家的。也有讲为人处世的:“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取为人善,与人为善;忧以终身,乐以终身”,完全符合曾国藩一贯主张的慎独、谦抑、忍让的人生哲学。
从藏书楼下来,绕过后山的林荫路,发现在富厚堂主体建筑之外,还有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它就是思云馆。咸丰七年(一八五七年)二月,曾国藩的父亲去世,他从江西军中奔丧回家。此时,他已父母双亡。为了纪念双亲,取古人“望云思亲”之意,在鳌鱼山下亲筑思云馆,在此居住了一年零四个月。从这个角度来说,是先有思云馆,后有富厚堂。富厚堂始建于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是由曾纪泽商同曾国潢、曾国荃两个叔叔设计建造的。当时曾国荃刚刚打败太平军,从南京掳掠大量金银财宝回湘,在老家建起由曾府家庙、奖善堂、敦德堂三部分组成的庞大的建筑群“大夫第”,据说有九进十八厅,共一百四十八间房屋,是当时湘乡境内最豪华的官僚别墅。之后协助曾纪泽营建富厚堂,一直到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年)富厚堂在曾纪泽手中最后完工,前后近二十年时间。富厚堂建成后,曾国藩的夫人和儿子均在此居住,而曾国藩本人仕宦于外,从未回籍住过一天,于是,思云馆就成为曾国藩在富厚堂内唯一居住过的地方了。正是在这里,曾国藩完成了他人生思想的又一次转变。藩国藩的思想一生有三变,做京官时他的学问初为翰林词赋,后为六书之学,以程朱理学为依归;咸丰二年因母丧回乡丁忧到咸丰三年出办团练事务,主张申韩(申不害、韩非子)之术,以《挺经》中宣扬的倔强刚强之精神,打造出一支当时最富生气和战斗力的湘军。咸丰七年在思云馆居住的这段时期,曾国藩反思几年来抗击太平军遭遇的种种挫折和失败,这位在战场上曾数次欲溺水自杀的湘军统帅领悟到不能太自信、太强悍、太霸蛮,更不能一人尽享天下功劳美名,从残酷的现实中接受了老庄关于人生必须顺应自然的道理,懂得了以柔克刚的深远含意。咸丰八年复出时,他运用黄老之术,无人不拜,无信不回,与左宗棠捐弃前嫌,重修旧好,知雄守雌,在政治、军事方面均步入顺境,年余后即署理两江总督,日后终于成为“中兴第一名臣”。由此看来,思云馆是曾国藩圆满自己思想的地方,是他由儒而法而道,最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的重要转折点。赏读思云馆的对联“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净;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人高”,果然有很多老庄的味道了。
从建筑学上的意义来说,富厚堂不足以令人留连忘返,可是作为一种文化精神的富厚堂,却让我沉吟良久。
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赞的是曾国藩制服太平天国的武功,参观完富厚堂,我所感慨的则是他的文治、他的家教、他的智慧。无论从立德、立功、立言的哪一个方面说,曾国藩都是一个成功的人。富厚堂屹立一百多年而不败,固然有“文革”期间被用作乡政府才得以妥善保护的因素,其简朴无华的建筑风格也是它长寿的重要原因。当年,曾国藩听说族人为修缮富厚堂花费七千串钱(约合五千两白银),极为生气,信中大大痛斥了一番:“不知何以耗费如此,深为骇叹!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在他的劝说下,曾国荃的“大夫第”也有所收敛,终于没有修成金銮殿。一百多年过去了,富厚堂基本完好,而大夫第却残破支离,除敦德堂主体部分保存较好外,奖善堂和曾府家庙均面目全非,很多精雕细刻的门窗被当地百姓拆走。这不正是道家“守拙”、“不争”处世哲学的胜利吗?
曾国藩的成功还在于他对子孙后代的教育,这是比富厚堂要富厚万倍的精神财富,是任何有形的固定资产都无法比拟的文化遗产。在富厚堂,萦绕在我脑中的一直是那副老掉牙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常言说:“富不过三代”,可是曾家却“君子之泽,五世未斩”,这和曾国藩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富厚堂内没有什么藏宝密室,却有三个藏书楼,加上后来曾宝荪将思云馆也辟为藏书楼,就是四个,这样的书香门第没有制造一个纨绔子弟,而是培养出二百多位成名成家的人物,他们很少做官,却在教育、科学、艺术方面卓有建树,像女诗人曾广珊,教育家曾约农、曾宝荪,翻译家曾宝葹,高教部副部长、化学家曾昭抡,考古学家、博物馆学家曾昭燏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这和曾国藩“吾不望代代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之种子也,世家之招牌,礼仪之旗帜也”,“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苦习劳,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等家训是有密切联系的。另一方面,曾国藩重视读,却不鄙视耕,这又是他高于普通儒生的地方。他在祖父星冈公的基础上总结提炼的“八字家法”——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即敬奉祖先、亲仁善邻、早起、打扫、读书、种菜、养鱼、喂猪)就突出了勤俭、力行的重要性。他在信中多次叮嘱几个弟弟:“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看展板上所列曾国藩后人中出类拔萃的一串长名单,徜徉富厚堂内朴实无华的每一个角落,回味曾国藩那一番番苦口婆心的教谕,谁能不折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再对比如今很多家长只知道留给儿女金钱、别墅、豪车,其间的差距何啻霄壤之别!
富厚堂果然富厚,但指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思想、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说,读懂富厚堂,就读懂了曾国藩;读懂曾国藩,就读懂了大半部中国文化。娄底之行,让我见识了娄底端的不是“楼底”,而是一个聚宝盆,它聚的是钱财,更是人才,而曾国藩无疑是其中最为闪亮的一颗。
野处园访洪迈不遇
到江西鄱阳采风,除饱览了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的秀美风光之外,没承想竟与南宋两位文化大家洪迈和姜夔不期而遇。也是在这里,才知道鄱阳县已有两千二百多年的建县史,是秦朝推行郡县制时设置的首批县之一,而鄱阳湖的名字则出现在七百多年以后。如此看来,历史悠久的鄱阳县要没有几个文化大家压阵,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要访洪迈,有点难,墓倒是有,在一个岛子上,交通不便;他的私人别墅——野处园就在县城边上,当地友人陪我一同前往。
洪迈营建野处园的准确年代已经不可考了,大致在宋孝宗隆兴年间。绍兴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洪迈受当朝天子宋高宗派遣,出使金国。有道是“弱国无外交”,洪迈虽然竭力维护了一个偏安朝廷的尊严,回京后却遭到御史的弹劾,罢官回到了家乡鄱阳。第二年,隆兴元年(一一六三年),孝宗登基,洪迈开始其最著名的《容斋随笔》的写作,也是在这个时期,他于鄱阳城西滨洲的芝山脚下营建野处园。
“野处”二字的寓意是显而易见的,旨在表白自己对于功名利禄的淡泊。从《容斋随笔》中的两则笔记可以见出洪迈的品格追求。其一是《油污衣诗》,叙述自己十岁时在一家酒店的墙壁上看到一首题名《油污衣》的诗,诗句是:“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洪迈说自己很喜欢这首诗,六十多年过去了,依然历历不忘。我想主要的原因在于诗中表达的洁身自好的思想,契合了洪迈的精神追求。其二是《求为可知》,是针对孔子讲“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这句话的引申,洪迈的观点是:“君子不以无位为患,而以无所立为患;不以莫己知为患,而以求为可知为患”,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汲汲于功名,老是担心不被人知道,那么他就有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难看出,在功名观上,洪迈要比孔子更纯粹些。
儒家向来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朝为官时就要为民请命,造福桑梓;一旦无官一身轻,则不妨优游林下,陶然忘机。其实绝大多数儒家意在仕而不在隐,洪迈也不例外,他后来东山再起,从吉州、赣州、泉州、建宁、婺州五个地方的知州一直干到六十八岁以端明殿学士致仕。如果没有官瘾,他是不会在仕途上混这么久的。
我对洪迈的敬重在于他的为官和做学问同样认真,同样出色,而不是像有些官员似的,做官是个庸官,做学问则纯粹是附庸风雅,沽名钓誉。
比如,他在赣州任上,由于重视农政,仓廪充实,当别的州县出现饥馑灾荒的时候,他尽自己所能,将谷粟调往重灾的相邻州县,给予接济。任婺州知州的时候,他发现当地水利设施很差,下令整治、疏通了境内的八百三十七处塘堰和湖泊,保证了农业生产的丰收。
可惜,数百年之后,他的政声只留在史籍中,而他的文名却空前鼎盛起来。鼎盛的原因非常奇特,是因为领袖的推重。在洪迈的故乡鄱阳,当地人无不喜形于色地告诉你毛泽东主席几近弥留之际——临终前的十三天,还在向身边的工作人员提出要看《容斋随笔》。这部书确实了得,它是作者集四十年之功,撰述的一部上自朝廷典章制度、治乱得失、经史诸子百家之言,下至山水风物、诗词文翰、文人逸事,内容广泛、考据精审的读书笔记,共五集,七十四卷,一千二百一十五条。第一集出版后,即得到当朝天子宋孝宗的充分肯定,认为该书“煞有好议论”。到了后代,它的名气越来越大。明代河南巡抚、监察御史李瀚评论:“此书可以劝人为善,可以戒人为恶;可使人欣喜,可使人惊愕;可以增广见闻,可以澄清谬误;可以消除怀疑,明确事理;对于世俗教化颇有裨益!”并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为南宋笔记小说之首。
如此说来,称洪迈的学问独步当时是并不为过的,他确有些自负的资本。明人姜南在《风月堂杂识》一书中,就记录了有关洪迈自负的一则故事。说的是洪迈晚年做翰林学士,有一天在翰苑值班,为皇帝草拟诏书,从早晨到下午竟然写了二十多篇,非常忙碌。完事后他在庭院里散步,看见一位老人坐在树下晒太阳,就跟他聊了起来。原来老人家几代人都在翰苑当差,年轻的时候还伺候过元祐时期的前辈。老爷子首先奉承洪迈说:“今天文书这么多,学士一定辛苦。”洪迈很得意地说:“今天写了二十多道文件,都交差了。”老爷子忙恭维说:“学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见呢。”洪迈不由自负地问道:“当年苏东坡苏学士,都说他笔头快,也就这么快吧?”老爷子点点头,说:“苏学士敏捷,也就这么快了,”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他草制诏书的时候是不用翻书的,都在脑子里装着呢,不至于像您这样费劲噢。”闻听此言,“洪为赧然,自恨失言。尝对客自言如此。且云:‘人不可自矜,是时使有地缝,亦当入矣。”你看,洪迈的学问够大的了吧,可是与苏东坡一比,他羞得都要钻地缝。他确有自负的一面,但当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后,却幡然省悟,“人不可自矜”,这一点清醒的自我认知,对他日后的笔记撰写显然是不无裨益的。
我之欣赏《容斋随笔》,倒不在于它是帝王将相的枕边书,而是因为书中有很多不同凡俗的创见,显示出洪迈独立思考的姿态。比方《民不畏死》中,洪迈说:“自古以来,时运俶扰,至于空天下而为盗贼,及夷考其故,乱之始生,民未尝有不靖之心也。”他在分析秦汉隋唐之末的历次农民起义之后,评论道:“使君相御之得其道,岂复有蹈天之患哉!”身处封建社会,一个官员可以从“盗贼”的立场出发来看问题,这是要有一些胆量的,而这样的观点,对毛泽东提出“造反有理”,要求重估农民起义在历史中的作用,不能说没有帮助吧?
车子停在芝山脚下,友人带我信步登上芝山。要寻几百年前野处园的踪迹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友人根据史料记载,为我指点着野处园的大致方位,讲述宋孝宗乾道元年(一一六五年),时任饶州知州的王十朋来到野处园看到的一番美景,王知州的诗是这样写的:“鄱水芝山四望赊,雨余风物倍光华。名园种果仍脩果,妙手栽花似判花。行见晋公开绿野,聊从子美酌流霞。坐间宾主皆人杰,我质如蓬赖依麻。”一处私家园林能赢得知州如此的夸奖,说明它的品位是不俗的。二十六年后,绍熙二年(一一九一年),洪迈退休回鄱阳,在野处园一住就是十三年,直至去世。可以想见,这期间,有财力有余闲的洪迈对园林肯定做了不少修缮,野处园的风光自然会旖旎不少。
如今,野处园不见了,洪迈的政绩不见了,而他的《容斋随笔》却熠熠生辉,活在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的血脉中,这样的存在是许多帝王将相孜孜以求却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而一个普通的文人洪迈做到了。想到这里,对野处园访洪迈不遇可以不必遗憾了,因为我访到了更为切实的内容——一个文人,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要为后人留下一点实实在在的精神财富,否则就枉为文人了。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