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子
言 子
本名向燕。生长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已完成四部长篇小说(未出版)。 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百花洲》《海燕·都市美文》《文学自由谈》《山花》《黄河文学》《青年作家》《滇池》等杂志。作品入选《散文2007精选集》《散文2008精选集》《大爱无边—散文海外版2007——2008精选集》《西部散文集》等多种选本。《青年文摘》《读者·乡土人文版》等多家转载。现居绵阳。自由撰稿。
在乡间僻静地漫游的时候,正是我写作的时候;写作的时候,正是我孤独地漫游的时候。
所以,我叙述的一切,不知道究竟发生过没有?也许是我游走时的幻想,也许仅仅是一个梦。就像我意识里的月台,已经记不得它是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还是出现在我的梦境?只记得是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还小。站在月台上,我是个小人儿。
未发育的小人儿。
月台后边是车站、公路、楼房。然后是金沙江。它即将走到终点,即将在宜宾合江门与岷江汇合,再流入大海。两条来自远方的铁路,弯曲着,被山坡阻隔。钢轨被火车轮子磨得飞亮,粘连着一层湿润。抬头是坡。铁路是顺着坡脚延伸。丘陵地带,都是这样。爬上山坡,站在坡顶,能望见金沙江蜿蜒曲折在丘陵奔驰。我当然不会爬上坡去看金沙江,我就是从金沙江对岸过来的,坐船。在月台上等着坐火车,去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我身边有三个大人,一个是我母亲,为我送行。另外两个是我父亲单位的男人,他们来调查我被打的情况,然后把我接到父亲的单位治病。这是父亲交代了的。
火车一直没来。月台上的人静默着。我们也静默着。谁都不说话,安静地等待。但心情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母亲的心情,我第一次离开她远走他乡,还在病中,她的心情可想而知。终于听到了火车的声音,看见钢轨在颤动。月台上的人开始移动。火车呼啦一下冲到我们面前。我跟随人流,离开月台,上了火车,挨着两个男人坐下。火车启动时,母亲拉着我的手,哭了。看见母亲流泪,我也哭了。母亲拉着我的手,跟着火车跑,眼眶里全是泪花。火车加速,母亲不得不放弃。过了岷江大桥,我还在哭。静静地哭。火车把母亲甩在月台上,把我带走了。岷江从窗口一晃而过时,我看见伤心的母亲还站在月台上,孤零零地看着消失了的火车,看着空空的铁轨。然后孤零零离开月台,过金沙江,走石板路,回家劳作。从此,母亲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
整个旅程是沉闷的。
我从小就是一个寡言的人,不知道该怎样和人交谈。身边的两个男人也寡言,他们不屑和我这样的小孩交谈。我父亲也是这样,他回家探亲,从来不和我们交流。我不知道地质队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还是父亲这一代的男人都是这样?他们爬山涉水、辗转南北,远离城市,长年累月同山水打交道,是不是变得不善和人交流?好在我早已习惯了沉闷。除了吃饭时,他们问我两句,别的时间都是无语。火车摩擦铁轨的轰隆声,奔驰时嘹亮的汽笛声,一路响彻丘陵,在黄昏,停靠在成都平原的一个月台上。
后来又坐汽车,穿过川西的一座雨城,穿过青衣江,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区。这就是我要住下的地方,是地质队的分队部。是父亲和接我的两个男人出野外回来,休整的地方。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记忆里,第一次坐火车是学龄前。晚上。去安边。有母亲、外婆、二娘。我们在柏溪上车。冷寂的夜。候车室黑压压的人。那天火车晚点。晚了很久。车站的人组织旅客唱歌,我清晰地记得是《东方红》。大家站起来,一遍又一遍唱。我没唱,在昏暗的灯光中,盯着人堆里的一个女青年,看她唱。这个记忆真是刻骨铭心,就像母亲在月台上拉着我的手跟着火车小跑一样刻骨铭心。一点也没模糊。女青年比较强壮,圆盘脸。乡下人的打扮。花布衣、蓝布裤,圆口灰布鞋。一根长长的独辫,肩上还有一个布包。我一直盯着她看,是因为她的那股认真劲吸引了我。黑压压的旅客中,她是唱得最投入的一个。嘴巴张开时又大又圆。其余的旅客,对唱歌不感兴趣。他们是来赶车的,不是急着回家,就是急着到达目的地,深更半夜的,哪有心情唱歌。后来,大家都是懒洋洋的,有一句没一句敷衍着。中气明显不如先前。整个候车室,到后来,就只听到女青年的歌声。她嘹亮地唱到剪票进站才停止。而且,一直都很投入很精神。站在月台上,我望见了一弯月亮挂在山坡上,有些冷寂。就像凌晨后的月台一样冷寂。黑夜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不知道,上车后我就睡着了。在舅舅家吃午饭,听着母亲她们闲聊,说是一个女子逃票,被抓起来了。一个年青女子。我马上就想起那个从头到尾投入地唱歌的女子。而且断定被抓的就是她。一下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认真不厌其烦地唱《东方红》。她的努力和表演都白费了!母亲她们不知道那天晚上有一个女子走进了我的记忆。她们聊那个逃票的女青年时,我听着,什么话也没说。但我肯定被抓的是她。
成年后,当我再一次跟着一个招工的男人在五月的一个早晨走进月台,就情不自禁想起那个女青年,想起那个看似热闹其实非常寂寞的夜晚,想起那一列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未到的火车。火车在那个深夜离开狭窄的月台时,吼叫着冲向朦胧的河谷,沿着金沙江飞驰而上。那一声长长的嘶鸣,像一道冲天的火光划过黑夜,有着排山倒海、势不可当的力量。煤质变为火的力量。那一声原始的长长的嘶鸣,足可以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可惜我睡着了,没有看见黎明落进车窗。女青年逃票没成功,不知后来怎样了?我一直就有些害怕坐车时有人逃票,更怕他们被抓到、带走。我就更不敢逃票了!也不会逃票。我的车票都能报销。这次母亲没有亲自送我上车,我长大了,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领着我。而且,是去远方工作。不像以前,是去治病。母亲完全可以放心。但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主要是活多。母亲要忙着收割播种,走不开。这样最好,避免了难舍难分的场面。我怕看母亲流泪。她的眼泪会让我伤心。月台上播放着蒋大为的《牡丹之歌》。以及《祝酒歌》《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泉水丁冬》《幸福的花儿》《红河谷》《北国之春》等等。都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东方红》突然间销声匿迹。多年后再度出现在舞台上,也是陕北民歌手在演唱一首原汁原味的民歌。与“文化大革命”传唱的《东方红》完全是两回事。在蒋大为的歌声中,我便想起那个女青年此时站在月台上,会不会跟着大声歌唱?那天晚上她唱得真好,嘴巴张合时到了极致。但我今生今世,永远不可能再碰上她。很多人就是这样留在记忆里,却是擦肩而过!
我挨着男人在车厢坐下。一个到中年依然很帅的男人。穿的是一件军上衣(当然没有领章),劳动布工作裤,翻毛皮鞋。旅途中,他一直在抽烟。一支深色烟斗。他也没有兴趣和我这种年龄的人说话。地质队的男人怎么都是这样?恰好我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是一个被动的人。沉默。沉闷。孤单。这是我的整个旅途。也是我的整个青春期。美好岁月几乎都是在这种状态中度过的。他把我领到单位后,我很难再见到他。后来我去野外,又调到另一座城市,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一个很朴素又很帅的中年男人,现在已经很老了!应该是老头了!
那天早晨,他把我从月台领上火车,我的人生就开始了。但我那时还不懂得,人的一生,是会发生很多变故的。
我还记得火车轰鸣着离开月台时,我的心有些惶恐。当火车越过岷江大桥,我知道自己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故乡对于我来说,今后,就只能在遥望中了。
火车鸣叫着在丘陵一路奔驰。一声又一声汽笛还是那么嘹亮。雄壮。气吞山河。响彻云霄。如暗夜里一团熊熊火焰直冲云天。这都是煤的力量。火的力量。火车像一条青皮蛇贴着川南的丘陵蜿蜒而行。贴着清澈、平静的沱江,进入成都平原。进入西南最阔大的一个月台。
那天火车晚点,到达终点已经是黑夜。月台上灯火辉煌,人流穿梭。纵横南北的铁路向着神秘的夜色延伸。如果身边没有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情景,又在夜晚,我肯定会有许多恐惧和担忧。但那天晚上,我没有一丝担忧。我不管不问地跟着身边的男人,走出了月台,走进了都市。领着我的这个男人,一切都可以依靠他!虽然身处陌生地,心里却很踏实。
这样的踏实在我以后的旅途中,却不多。我要面对的将是一个人承担。独自承担。我要面对的将是孤独地进入月台,而后又从月台孤独地离去。进入喧嚣、惶恐的生活。月台也像我的人生一样发生了变故,连火车的嘶叫也变了,不再似一团火焰,不再有力量。呜呜咽咽的,像戏台上的花腔女高音。是经过修饰的。那股原始的能够穿透山川穿透天宇的力量消失了。
在一切的变故中,也有让我刻骨铭心的。
恋爱、失恋、再恋爱、结婚、生子、离婚、下岗、上岗、再上岗、再下岗、打工、失业。这些生命里遭遇的变故,都成为了过去。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在这些变故和挫折中,也有温馨和温暖。那是生命里微弱的光亮,但它,足以照亮我暗淡的旅程。
在那个偏僻的车站,月台非常冷寂。那天晚上等车的,竟然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最后上车的,只有我一个。他是来送我。我跟着他一起来到这座偏远小镇时,本来是要一起回去的,但他的工作还没完,我有事必须走。我们就不能像来的时候依偎着享受漫长的旅途了。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我们都希望火车晚点,越晚越好。但火车正点到达了。上车时,他紧紧拥抱我,仿佛是生离死别。我的眼眶里涌着伤感的泪水,仿佛这一去,我们就永远见不着了。但我的内心是温馨的。站在窗口边,他一直在夜色里拉着我的手,就像当年母亲拉着我的手一样。我们一句话也没有,伤感地看着对方。这样的伤感都是因为分离。火车启动时,他不得不放下我的手,忧伤地站在月台上,望着火车远去。
在一天一夜的行程中,火车从荒凉的山谷进入川北时,除了有些伤感,我,一点都不觉得孤单。虽然他还留在小镇,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孤单。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几年来,我们就是这样不断地分离又不断地重逢。重逢和分离,都离不开月台。有时是我送他。更多的时候,是他送我。我们的爱情,是在年复一年的铁路上不断绵延、铺张。即使分别,我们也不觉得孤单。
火车是第二天早上到站。下到月台,我就看到了秋天明净的阳光,还有一溜清澈的蓝天。于是放下旅行包,赶忙给他打电话。之后,我才慢悠悠走出月台。
一直到冬天,他都不能离开小镇。
工作上出现了两次意外,他迟迟走不成。而他,是去帮着解决问题的,怎么好一走了之。在电话里,他一遍又一遍对我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很快就能回来了!
而秋天的阳光,已经躲藏到一个遥远的角落,我给他寄去了毛衣毛裤。我在寒峭里也穿上了御冬的衣服。天空总是阴沉着,西北风白天夜晚呼啦啦刮过不停。他那里,飘着雪花。高原风在他们梦中都能听到,像江河咆哮,呼啸着在高地的小镇、原野、草山上自由舞蹈。我总是担心他的安全,总是打电话不断询问近况。而他总是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而我,总是抹不掉内心深处的担忧。
终于,也就是进入腊月的中旬,他告诉我,一周后就能走了。几天后我又接到他的电话,告诉了我他达到的时间和车次。那天早上,我什么也没做,好好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他喜欢的玫瑰色呢绒大衣,一个人沿着铁轨慢慢向着车站走去。
时间还早,他的车下午到达,而车站离我家不过三公里。我提前出发,就是想一个人好好走走,想早些站在月台上慢慢地等他。然后,看着他一步步走下车厢。沿着铁轨,我走上了月台。一列开往西北的火车开始慢慢滑动。一声长长的嘶鸣,又把我带回过去。猛然间,我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个萧条的车站,那个深夜里站在候车室的人群中高唱《东方红》的女青年。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想起火车开动时,母亲拉着我的手不放,跟着火车一起跑,看着我的那一双泪眼。想起我站在月台和坐车时,以及整个青春岁月的沉默、沉闷、胆怯、自卑、压抑、无从诉说。想起那个喜欢抽烟、沉稳、帅气,领着我走进地质队的中年男人。想起火车鸣笛时,那一声悠长、嘹亮、雄壮、气吞山河、响彻云霄,如一团熊熊烈火冲破暗夜。现在,火车鸣笛时依然悠长,却没有了气势和力量。如戏台上的花腔女高音,呜咽着一路远去。
隔些时候,就有旅客上车下车。但都不是我要等待的那列车。
沉静时,月台上播放着一些流行歌曲,一会儿是蔡琴,一会儿是齐秦,还有腾格尔、孙楠、田震、陈明。奇怪的是,到了下午,月台上没有别的人,连那些推着小车卖东西的服务员都走光了。只有我孤零零站在月台上。还有广播里空洞的歌声。也没有列车在月台上停靠。而我要等待的那列火车,已经晚点很久了,还是不见迹象。黄昏,天空飘起雪花。一片片的雪花纷纷飘落。直到夜幕,月台边以及铁路上,已经覆盖着洁白的冬雪。这种景象已经十年未见了。我想,他坐的列车,可能会在这个难得的雪夜到达。后来,是我一个人站在飘着雪花的月台上,始终没有等到那列开过来的火车。
离开月台,已经是深夜。顺着铁轨往回走,我听到了一声汽笛的长鸣,像一团火焰携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穿透暗夜。我知道是一个梦。如果不是梦,这声汽笛会像花腔女高音一样,呜呜咽咽绵延黑夜,悠长里听不到火的力量。 责任编辑︱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