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高贵

2009-09-14 08:36张大威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母语书籍记忆

张大威

一、母语

思维的无声状态在语言出现后,逐步得到了革命性的改变。人,开口说话,并且说的第一句话往往都是他的母语。人,其实都活在母语的目光里。我们的思维,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文化气质,我们的精神资源都来自我们的母语。母语是一个民族历史的实在,母语是一条浩瀚深邃的河流。她流过原始,流过褴褛,流过石头,流过荒芜,流过黎明,流过行走,流过太阳,流过星光,流过文明,流过现代。母语的河流其实裹挟了一切,涵盖了一切,决定了一切。她是家园,是故土,是依傍,是根,是开始,也是归宿。一个人只要不全部忘掉他的母语――哪怕是几个悲伤的字眼,哪怕是几个简单的字母,他就可能因一滴水的拯救而找回全部的河流。

母语更是特色,是这一民族区别于另一民族的最重要的特色。肤色、相貌、服装、饮食、生存的自然环境……都会决定一个民族的特色。然而只有发轫于一个民族根芽时期的语言才是这个民族命脉一般的特色。一个民族如果将自己的语言(甚至是同一个民族不同地域的方言)舍弃了,这个民族的特色也就如一串从里到外都被漂白了的紫葡萄,她的外部形象还是葡萄,但她的内涵和精神气质已经发生了蜕变,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紫葡萄了。

母语虽然不怕风吹雨打顽强地流布在人群中,但她却精贵得如同储存在金罐中的水滴。就是这样的,一个民族储存自己的语言一定要用金罐,不要用瓦罐、陶罐——瓦罐和陶罐是多么容易被打破。人们应该永远地牢记,是一个词一个词把本民族连结起来的,组装起来,成型下来,固定下来。一个民族其实就是一个人,一个词,一句话。一个民族可能会拥有更多,可母语却是绝对的基础。如果词的水滴——散落,——干枯,——消逝,连结这个民族的经线和纬线也就全部地断裂了。黑夜就此来临,记忆就此消失,某些东西就此在心灵上中断了。

语言活在嘴巴上,语言却自己没有嘴巴。

当然,失掉了母语的人不会死去,暴风雨过后,安然无恙的云仍然在天上飘拂,阴影的口把你吃掉,反复咀嚼后,还会把你吐出来。在新的语言环境里,蔓生着的新的词语,它会以飞快的速度盘踞在你的喉头,驰骋在你的舌尖上。一种陌生的文化气质入侵了,你的相貌没有变,服饰没有变,饮食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其实是什么都变了,民族精神已失去了寄托的场所,对往昔的文化记忆,只能作为一种落叶对根的渐行渐远的回想。渐渐地连这种回想由于没有新的刺激的导入,也会彻底地消亡。

人是很容易忘记的。

然而,只要那个储存母语的金罐还在,即便是那里面的水只剩下一滴了,它还会拯救你的记忆,拯救你的文化之源,让你再生。威塞尔在他一九八六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所作的“受奖答辞及演说”中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伟大的拉比巴尔·谢姆·托布,美名大师,他也被称为贝希特,承担了一项紧迫而危险的使命:加速弥赛亚的到来。犹太民族,所有的人类都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被太多的邪恶所困扰。他们必须被拯救,而且要快。因试图干涉历史,贝希特受到了惩罚,带着他的仆人流放到一个遥远的岛上。”流放生活开始之日,更大的不幸发生了,贝希特失掉了一切:他的魔力,他的记忆。其中最为致命的是他忘掉了自己的母语。他的仆人虽然也忘掉了一切,但却唯独记住了字母表。字母表——那金罐里的最后一滴水,它像一叶芳香的轻舟,驶过贝希特黑暗的失忆的河流,直达他的脑际。贝希特与他的仆人在阒无人烟的荒凉小岛上,开始顽强地背诵字母表:aleph,beth,一遍又一遍。渐渐地,一条光明的路径在眼前展开,遗忘的荒草一株一株被刈除,黑暗的浓雾一层一层被驱散,混沌的大脑被字母表这滴清水冲洗得乒乓作响,奇迹出现了,贝希特与他的仆人全部恢复了记忆。母语——仅仅一个字母表——在荒凉遗忘和被抛弃中拯救了他们。让他们在黑暗的海底重新高高升起。

这其实是一个寓言,一株开在沙漠上的花,雨水永远浇不到她的身上,她靠什么浇灌自己,她靠自己捧在怀中金水罐中的最后一滴水浇灌自己。亲历奥斯威辛集中营炼狱般的苦难,母亲、妹妹、父亲分别死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威塞尔,唯有靠记忆才能拯救自己。二战后他成了一位著名的作家、演说家,他要用他的记忆来警省这个世界。

一些流亡国外的作家,为了不切断和祖国的根,他们大都会坚持用自己的母语写作。这并不仅仅因为是语言障碍问题,这是语言血脉问题。米沃什在美国、法国生活多年,但他仍然用自己的母语波兰语写作。被迫离开祖国的布罗茨基在美国也还是坚持用俄语和英语同时写作。

语言(这是广义上讲,其实对一个民族来说,就是他的母语),“是处在一种基础位置上:世界上的各种事物只有通过它才能被认知。语言在这里之所以如此重要,不是因为它在某种本体上的缠结中构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就像在文艺复兴时那样),而是因为它是对世界的表现中的某种秩序的最初的草样,因为它是表现各种表现的最初的、不可避免的方式。全部普遍性正在它那里形成。”(福柯语)所以铲除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最阴毒的手段就是铲除她处于“基础位置上”的语言。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应该在此时登场了。这是当母语(法语)遭到铲除和消亡的黑暗时刻降临之际,韩麦尔老师最后一节法语课隐藏着的巨大的伤感、不甘、无奈和追悼之情。还有记忆,高贵的记忆,在这一切之下钎子也铲除不掉的、刻在石头般心灵上的对于母语——法语的记忆。然而,《最后一课》近年来却屡遭诟病,那原因是在普法战争中被普鲁士占领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原是独立国家,在十七世纪时被法国占领,这里的人原本是说德语的,倒是法国人强迫他们学了法语。所以韩麦尔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的那句“法兰西万岁”就格外刺眼。如此,整篇小说就倾斜了,就立在流沙上了。言之凿凿,还是举一个我脚踏实地生活的东北黑土地上的例子吧。日本侵略东北十四年,除掉军事侵占、经济掠夺、政治高压外,一项最重要的策略便是文化侵略。体现在教育上,则是强制学校普遍要开日语课。“一九三五年一月,日伪政府宣布,日本语为伪满洲国的‘国语之一,与‘满语(汉语)具有同等地位。《新学制》更明确规定:‘日本语依日满一心一德之精神作为国语之一而重视之。因此,从小学校开始,各学校一律开设日本语,而且课时远远超过语文、数学等主科。据记载,在小学校里,日本语授课时间占全部课时的四分之一,中等学校则占二分之一以上,甚至明确规定,‘满语可以挤占,‘以增加日本语的教学课时。”(郭素美、张凤鸣主编《东北沦陷十四年史研究》)日语,作为日本人的母语,她是温暖的、亲和的;日语作为中国人在掌握了自己的母语后,自觉自愿地去学习的一门外语,也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语言。但在此处,它却深深地打上了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进行奴化教育的烙印。这种作法使人厌恶。

夺心之术最重要的就是改变人的思维方式,而改变人的语言是改变人的思维方式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当然,改变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也会使人的思维方式发生裂变)。用汉语思维的人不同于用日语思维的人,用德语思维的人也不同于用希伯来语思维的人,用西班牙语思维的人也不同于用印第安某个部落语言思维的人……在人都是高级动物这一点上(自然属性),使用不同语言的人群在思维方式上会有相同的地方。但作为不同语言哺育出来的人群(文化属性上),他们思维不同的方面也许更多。否则,就不会有文化的傲慢,文化的歧视,文化的偏激与文化的自卑。早期的侵略者皆谙此道,夺心先夺其语,夺其语必从青少年开始,其语被夺,文化之根就已断裂,这样的人,不必被流放到遥远的小岛上,他就是踏在自家的门槛上,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径了。家是故土,家更是语言。

母语是抚摸我们的最永久最慈祥最温暖的目光,是我们的文化之根——此处最为吃紧,“我们的文化之根”。那一个个词,在大脑里思维的,在嘴唇上流转的,在耳边响起的,是属于我们的,那也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独一无二的顽固文化气质。那些词,我们的祖先在风中反复吟诵过的,大地上所有的麦苗听到它们,都会在阳光下受孕开花。我们可以接受外来文化,但黄河与长江不论怎样地流淌,也不会流成其他河流的模样,比如说密西西比河。当然,密西西比河也不会流成黄河和长江的样子。

有些事情应该引起警惕。战争摧毁人的记忆,但也能强化人的记忆,身体的恐惧与心灵的伤痛都会强化人的记忆。因战争而流失的母语,在以后的日子里往往会加倍地反弹――只要这个民族还有反弹的能力――从而复活茂盛起来。文化记忆倒是在和平环境里,在甜甜软软的商业之风的吹拂下,一国向另一国输出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时,流失得最为惨重。当母语遭遇资本、财富、金钱、流水线作业、市场运作、好莱坞大片、网络、试婚、可口可乐、汉堡包、星巴克……这些表面上非强权的物体时,母语,这种古老的生命物体比在血与火的战争时期倒更显得无能为力。资本的同化力量,远远高于枪炮的同化力量。早期侵略者所使用的侵略一个民族便强迫这个民族学习自己语言的低级夺心术已经没有人再使用了。学习还是不学习我的语言,和资本说去;你采用什么样的思维方式也和资本说去。资本具有无限的号召力,无限的权威,资本有多少暧昧,多少不洁,多少阴暗,多少怪味,人们已不再追问,全球一体化就是资本的一体化。全球一体化在无情地消解着文化的多样性,属于某个民族特有的语言、思想、诗意、风俗,都可能成为资本的牺牲品。异质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会逐渐淡化一个民族原有的文化自信心与文化向心力,有时体制与意识形态在故意地强化着什么,但那作用还是抵消不了这种“淡化”,新的生产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让新一代人“积累着一种不可避免的记忆,而这种记忆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记忆。”

母语,这无限的“能量颗粒”到底能抵御住什么呢?

二、书籍

书籍的神圣光芒在于承载记忆。

博尔赫斯讲过:“萧伯纳曾说亚历山大图书馆是人类记忆的中心。书便是记忆。”思想、事件、情愫,都是一种记忆。人类的全部文明史是一种记忆史。可以设想,如果我们现在居住的星球上,没有一本书籍,没有一座图书馆,没有一位哲人,人类还将踟蹰在黑暗与荒芜之中。假若曾经有过辉煌,辉煌也将沉湮于寂静的黑夜;假若曾经盛开过花朵,花朵也将凋零于无边荒草。当然,没有文字,没有书籍,人类也有另外的记忆方法,从最原始的结绳记事到后来的口口相传,以至于石头、线条、颜料都可以当作记忆的元素。但这些手段很难承载人类日益强大起来的精神传统与文化传统。流失会是巨大的,很可能巨大到完全失掉了事物的本来面貌。这种流失会将一个地域、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明变成没有一点褶皱寸草不生片瓦不留的光秃秃的石壁。背靠着苍烟落日,人们往往会对消失在漫漫黄沙中的古楼兰国做无限遐想,然而所有的遐想几乎都是空想。一切通往古楼兰国的道路都已堵塞,古楼兰紧闭的眼睑不会再睁开看这个世界一眼。交流已经阻断。倘若有一本详细的书——古楼兰人自己写的书,或者是去古楼兰国不久,其江山物语尚有人记忆之时,了解古楼兰的他者写的一本书,一股活水便会涓涓地从远古流来。一支莲花,一支记忆的莲花,眉清目秀,艳如皎月,亭亭玉立地开放在青如古锦的碧溪上,记忆的链条就不会断裂。莲花散发着悠远的清香,记忆就是呼吸,连同她的所有细节都一齐呼吸,古楼兰国也在呼吸。

一个人,一段历史,一种文化,一个国家只要在后来者的记忆中可以重现,她(他)就没有消逝,没有死亡,她(他)只是远行,她(他)时时都会回来,在重现的时光中和我们相聚。往昔的映象留存在文字里,她(他)不会被时光剥夺干净,也不会被风沙所掩埋,荒草所覆盖,书籍为过往的历史留下了“备份”。

记忆历史,记忆文化,应该是书籍的初衷。但由于这种记忆具有光明的人性力量,不可更改的历史真相力量,向善、向美、向真的温暖力量,常常会使强权、专制、暴力、血腥恼羞成怒。手中握有一个时代最嗜血的武器、可以杀人如麻的人,手中握有强权、可以把一个国家禁锢得铁桶般没有一点缝隙的人,手中握有屠刀、可以肆意把诗人、作家送进监狱集中营的人,在一行行文字面前,一本本书籍面前,会感到恐惧、寒冷,战栗。那些由黑色的油墨和血色的思想变身而成的粒粒文字,如秋夜苍穹中明洁干净的星星,一闪一闪,永不停息地逼视和拷问着他们的灵魂――假定他们有灵魂的话。压力会使邪恶的人更加邪恶,倾斜的人更加倾斜,暴力时时都张着它的血盆之口,书籍毁灭的命运在劫难逃。

书籍的毁灭之路一是被焚,二是被禁,三是胎死腹中,根本无法出版,无法面世。书籍的兴衰沉浮,是衡量一个时代昌明开阔的重要尺度。博尔赫斯曾经想写一部“书史”,但施本格勒却比他先走了一步,“他在《西方的衰落》一书中有许多关于书的精彩论述。”也应该有人写一部中国的“书史”,听听那些被焚烧的书籍(它们永远消失在灰烬中);那些被禁止的书籍(它们失去了与读者的最佳的交流期,一颗火种在没有干柴的裸地燃烧,已经没有多大意义);那些胎死腹中的书籍(死亡的“婴儿”该有怎样的呼喊“母亲”的哭声)的荒凉的心语,书在“说书”,这一定是一部沉重的文化史。

通向历史的线索主要由书籍承担。焚烧书籍的基本动机是切断历史与现实的联系。历史对现实的影响抑或现实主动寻求历史的关照,会对现实形成某种巨大的压力。虽然“人的此在的存在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但若是遇到愚蠢疯狂的统治者,就是要挥舞他的不可一世的巨灵之掌,将历史之门、记忆之门强行地关上。历史之门、记忆之门是关不上的,但这种“关门”的强横之举,却会使文化遭受到重创,使典籍大量流失,使文明碎裂,元气大伤。重新的整理与拼接,需要时间,需要文化耐心,需要舔舐伤口,抚平疼痛。可无论如何,璺隙是留下了,重新的拼接,总是难以恢复原貌了。所以文化的流失部分大概一点不会比现存的部分少。秦始皇的焚书给中华文化造成的重创(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其实至今也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彻底地复原了。毁灭在灰烬中的典籍一去不复返,一种思考的维度一扇可能的窗户就离我们远去了。而“焚”这个邪恶的动作又一直不停地在“动”,粗暴者是烟熏火燎地“焚”,高明者是不见一点火星地“焚”,而没火的“焚”,其实比有火的“焚”更具隐蔽性和杀伤力。米沃什在《另一个欧洲的孩子》一文中,讲到了威尔斯在《时间机器》中所写的一种可怕的幻象:“地球上住着一种白昼儿童,他们无忧无虑,没有记忆,由于同样原因,也没有历史,一旦遇见住在地下洞穴的、吃人肉的黑夜儿童,便觉得毫无防御能力了。”“白昼儿童”由于没有记忆,没有历史,他们只能被“黑夜儿童”所吞噬。历史与记忆是人活下去的一种精神支撑物。

强权者的恶念都是一致的,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也不管他们相隔多少代。时间在此处不造成阻断。希特勒也焚书,纳粹还举行“焚书仪式”,以理性自诩的德国人此时不知理性都跑到哪里去了?说到底,人性的根处还存在着兽性。恶念不净,一遇恶人煽风点火,便沉渣泛起,露出兽性的狰狞面貌,这是人的局限,也是人的悲哀。希特勒焚书,焚犹太人,焚欧洲,焚整个世界,也许他以为这么一“焚”,就会将历史的真相“焚”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历史怎么会轻易地被“焚”掉呢?只要还有人活下来,只要还有人有记忆,只要还有人开口说话,只要他的话被印成书籍,历史的真相就不会被永远地固定在死亡之中。

威塞尔强调自己永远“站在记忆一边”,还是在那篇答谢辞中,他复活了纳粹排犹的血腥往事:

“我记得,是昨天还是亘古以前,一个年幼的男孩发现了黑暗的王国。我记得他手足无措,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犹太人区、放逐、封死的畜栏车、狂热的祭坛,我们民族的历史和人类的未来将在这上面牺牲。

“我记得他询问他的父亲:‘这会是真的吗?这已经是二十世纪,不是中世纪。谁会允许这样的罪行发生呢?世界怎么会保持沉默呢?

“现在这男孩转向了我。‘告诉我,他问道,‘你用我的未来做了些什么?你用自己的生命做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我尝试过了,我尝试保持记忆鲜活,我尝试与那些健忘者作斗争,因为如果我们忘记,我们就有罪,我们就是帮凶。”

“保持记忆鲜活”,这是威塞尔对死难同胞的最高致礼,是对历史真相的苦难忠诚,是对文明畸变的深刻质疑,是对人性堕落的永不停息的拷问。但这种记忆必须固定在语言上,成为一种永在的符号。幸存的犹太人必须述说,向整个人类述说。让它从仅仅是犹太人的记忆变成是整个人类的记忆,成为人类羞辱、惨痛、碎裂的记忆。二十世纪了,仍然有奥斯维辛,二十一世纪了,仍然有无休止的局部战争,恐怖主义、强权政治。人的生命的本质从人成为人那天起,就在不断地受到摧残。威塞尔也曾说过“看到他们(一百万犹太儿童)的生命被投入了火焰中,所有的语言,它们都在我的唇边死去了。”也许是对“文明”廉价歌颂的语言,唯信人性向善的语言在他的唇边死去了。但述说记忆的语言,揭示真相与苦难的语言却在他的唇边澎湃起来。他的有生之年就是活在了记忆与述说中。“没有记忆,我们的存在就会变得荒芜与愚钝,就像没有阳光透过的监狱牢房,就像排斥生命的坟墓。”“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拯救人类,那就是记忆。”我想这都是威塞尔的真正心声。

如果没有记忆,没有语言,没有书籍,一个事件或者是一个人就被彻底地遗漏了,抛弃了,沉没了。即便是当年的亲历者在不断地述说,即便是那些灭绝种族的罪恶以书籍的形式白纸黑字赫然在目,另一种声音也会借助书籍这个形式从各种孔洞中爬行而出。在二战结束还不到四十年的一九八〇年,“用各种语言否认大屠杀曾经发生,说它不过是犹太人的宣传,这样的书册已逾一百万。”历史是多么容易被掩埋,被封盖,被歪曲。

历史其实是一种语言(真理也是一种语言)。你被言说,你便是历史,你不被言说,你便不是历史。语言的力量使自己具有了某种难以颠覆的特权。语言可以使某个事件,某个人物光明凸显,也可使某个事件,某个人物黑暗虚无。所以“活着的人们从永远沉默的人们接受了一项委托。他们只有试图准确地恢复事物的本来面目,把过去从虚构和传说中抢救出来,才算完成任务。”

书籍是传承文明的骨骼,虽然这骨骼会有被蛀蚀的空洞,一些卑劣的思想,荒诞的目光,下流的哈拉子,肮脏的汗迹,平庸的滥调都会强行占据书籍,但这丝毫也无损于那些真正书籍的高贵品格。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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