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村庄,不老的村庄

2009-09-14 08:36李登建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冰棍儿冰糕二郎

李登建

二郎哥的故事

乡村无闲人,乡村的闲人多被看成是二流子。

这还不是说大忙季节,比如抢收抢种,火烧火燎,农人们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恨不得一人顶四五人使。就是平常,开了春,这一年的忙就开始了,就像一根打满了结、一个疙瘩连一个疙瘩的麻绳。翻地、播种,挑畦、栽秧,一环一环,环环紧扣。小苗儿一见风就噌噌地往上蹿,嗷嗷待哺的婴儿似的吵着要奶吃,水肥就得跟上。接着是怎么保证灌浆、坐果,这中间还须不断把纠缠上来的杂草打退、消灭……庄稼地里有干不完的活,他们一天到晚泡在坡里,这个时候村子几乎成了一座空城。这个时候只有拄着拐棍的老人、穿开裆裤的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呆在这城中。年轻力壮的汉子如果这时在街上打个逛儿,立刻会引起人们的“警惕”,继而你一举手、一投足,都被那些叽叽喳喳的眼珠儿盯住转几圈儿。

二郎哥的身影却在村子里频频闪现。

二郎哥是卖冰棍儿的,半晌午才去冰糕厂起货。他从家里推出那辆亮晃晃的自行车,后架的白色大木箱上用红漆写着“冰糕”二字,头戴一顶城里人戴的那种不同于竹编斗笠的麦秆草帽,风扬起不系扣子的短袖白衬衫,眼看着他吹着口哨,飘飘地拐上了去县城的大道。而下午很早他就卖完冰糕回村了。太阳还大高,这段时间,他先在门口老槐树下清点这趟赚来的零碎票子,把它们顺成厚厚的一沓,津津有味地再数一遍,拍一拍,对着在那里乘凉的人得意地一晃。起身伸个懒腰,又到村头走走,到马蹄湾边站一会儿,无聊得跟小孩子们戏耍。

干活的农人陆续收工回来,都浑身泥土,满脸汗垢,刚从庄稼地里爬出来就这样。有的肩荷锄,锄杠上搭着湿透了的褂子;有的背着大捆的草个儿,压弯了腰。悠然自得地在马蹄湾看景儿的二郎哥远远地和他们说话,对方已累得没力气搭腔了,头也不抬,只闷闷地应一声。

一群羊卷着烟尘蜂拥而至,在湾沿上收住蹄儿,一只只探长脑袋饮水,羊倌王来子扑打着荆条鞭朝二郎哥走来。他们俩见面没有正话,总是互相“掐”。王来子扔过一句:“雷公爷爷咋就睡过头了,今天也没下大雨?”二郎哥回敬一句:“又丢了几只?那只瘸腿羊还没被狼叼去?”“看你穿得人模狗样,越来越不像咱庄稼人,连人话也不会说了!”“你天天混在羊堆里,就差长两只前蹄儿了。”

小孩子们却乐意围着二郎哥转,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下午,小街一被墙阴遮严,就盼着他的自行车铃声从村头响起,然后呼啦啦迎上去。二郎哥跳下车子,打开白木箱,从里头摸出一把化得剩下半截的冰棍儿,分给孩子们。有时挖出几勺子冰糕渣,有时干脆把塑料内胆掏出来,倒了一碗“甜水”。不管是啥,孩子们都乐得蹦蹦跳跳。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受惠者。但是有一次我端着二郎哥倒出的大半碗“甜水”,回家送到母亲面前,想让她尝尝。母亲却一下把它泼掉,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还不准我再往二郎哥跟前凑。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

后来,懂了一点事理的我又听到其他人说二郎哥的坏话,并且人们给他编了不少故事,在酒桌上、墙根儿下流传。

说的是二郎哥经常到县城东面一个小学校卖冰糕,课间铃一响,他就在校门外大声叫卖,诱得学生倾巢出动,一人“扛”着一支冰棍儿吸溜,包装纸扔了一地。放学的时候,他堵在校门口,小溪一样流淌的队列顷刻拧出了漩涡。学校制止过,可不过两天他又呆在那里。这天,他打住车子,刚亮开嗓门儿吆喝了一声,两个早已“埋伏”好的年轻教师突然出来,推起他的货车就走。二郎哥反应过来,慌了脚丫子,跟在人家屁股后连连求饶,下保证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可人家理也不理。中午学校人去院空,只有他的车子还搁在办公室前的太阳地里热乎着呢。他趴在门缝上,远远地望着那银光闪闪的冰糕箱,急得真如狗要跳墙。铁砣大锁是不通人性的,最后跑到县城找来一个认识校长的亲戚,替他说情,他更是又点头哈腰,又拱手作揖,差点跪下磕头,人家才把货车还给他。可一接过来就感觉箱子里晃晃荡荡——冰糕已化成半箱子水了。

这个故事往往缀着讲述人和听众的一串哈哈大笑,而第二个故事后面,则又多了一阵快活的拍巴掌声。那是说二郎哥载着一箱冰糕串乡,穿过一条小胡同,一家门洞里蹲着一个“光腚猴”,扎煞着手要吃冰棍儿。乡村的冰棍儿就是一块冰,五分钱就买一支。可这户人家过日子细细,不舍得花这个钱,女人硬硬地拽回孩子,关上门。二郎哥见状,灵机一动,把车子撑在她门口,一声声地吆喝:“卖冰棍儿了,卖冰棍儿了!”那孩子就在家哭闹,闹得大人心很烦,出来 “撅”了二郎哥几句,撵走他。二郎哥肚子里憋了一股气,邪劲也上来了,他转了一遭,又回到这儿,吆喝声更响了,到底是从孩子母亲手里掏得了一毛钱——这是故事的最初版本。经村人们集体加工、润色,它又演绎成——二郎哥到一个村里卖冰棍儿,胡同头那家的大门半掩半开,可以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媳妇在天井里洗衣裳。小媳妇上身穿着藕色露膀小褂,下身裤腿挽过膝盖,体态丰盈,皮肤白嫩。二郎哥的眼珠被吸住了,但却不好在门口久驻,他就走过去走过来,老斜着眼往里瞅。不料对门小媳妇的大伯子识破了他,那黑脸大汉拖着一根棍子出来,大喝一声“流氓!”吓得二郎哥骗上车子就窜,一口气窜出三四里路……

但以后多少年,二郎哥一直从事着卖冰棍儿的营生。

大学放了暑假,回到故乡,听说二郎哥没出去卖冰棍儿,我来到他家,却见他头上缠着纱布,一只胳膊打了石膏吊着。原来前天他起上货出县城,发现路边停着一辆客车,他迅速靠过去,同时“扑”过来的还有三四个卖冰糕的年轻人。蒸笼似的车内最需要凉物了,可那客车窗子太高不便交易。为争得主动,他们都爬上自行车,站在车座上递过冰糕、收回钱。然而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不那么灵便,在汽车开动前往下跳时,二郎哥身子失去平衡摔下来,头、胳膊碰在汽车上,鲜血直流。他到医院包扎好,故意磨蹭到天黑才进村,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他知道别人看见又要当笑话到处传扬——这些年他已经清楚他在村人眼里是个怎样的角色。

二郎嫂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很冷清,没有人来看望他,小矮桌子上的酒瓶、花生米盘子还未收拾。见我来,二郎哥慌忙让座。他不沏茶,顺手倒了两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眼圈就红了:“老弟,你哥活得窝囊啊……”也许因为当年让我吃过剩冰糕,他相信我会同情他、理解他,对我吐开了满腹的冤屈:“你哥也没做啥亏心事,不过是不愿干力气活,喜欢跑个小买卖,兜里的零花钱活泛一些,老少爷们儿就容不得我了……”

我安慰他:“其实你在村里带了个好头,老银、孙虎子他们倒腾鱼虾不是跟你学的?要不他们能盖起大厦檐房?”

“罢罢罢,可别提这一章!”他直摆手,又端起一杯,一仰脖倒进去,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只见鱼喝水,不见鱼尿尿,干咱这一行就容易吗?人前人后哑着喉咙吆喝不说,冰糕一装进咱的箱子,天上有块黑云彩都吓得心惊肉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神差鬼使,我竟说了这样一句大而无当的话。

……

二郎哥心头的阴云并没被我驱散,双眉仍豆虫似的缩着。从他家出来,我胸口倒觉得堵得慌了……

古老的马蹄湾

马蹄湾像一枚印钤在小村的前额上——它位于村子北头,形状酷似马蹄。一个版本说它是三国时吕布的赤兔马踏出来的,另一个版本说是朱元璋征战从这里走留下的,对此二爷爷很权威地界定为后者。他说朱元璋是天子,天子的马是神马,神马的蹄子才这么大。有后生打破沙锅问(璺)到底,说那神马多高多大呀?他眯起眼看看天,喃喃自语,神马的长鬃在云彩里飞扬,身子挡住了青龙山,尾巴一甩,杏花河河岸被扫掉长长的一段。那一年杏花河发了大水,淹了庄稼,要不是这个马蹄印见势越长越大,把河水收蓄,村里大街小巷就能撑船了。听众眨巴着眼,不住地咂嘴。

小村的想象力是如此好,但我见到的马蹄湾却并不多么壮观,也就勉强称得上湾,远不如我们西邻西闸村的湾大,也没有人家湾里那些好看的荷花。而且冬春两季都是干涸的,只有到了夏天,雨水大了,家家天井里的水从阳沟里淌出来,在街道上流成一道溪,四面八方的小溪汇入这里,它才盈盈然漾漾然了。不过这个时候的马蹄湾却真的有了神采——湾四周长满了树,树身子多斜着向湾里趴,树冠与树冠相挨,差不多整个湾被覆盖,有的枝条垂到了水面上,撩起道道波纹。孩子们排着队爬上树干,“扑嗵”“扑嗵”往水里跳,很刺激,吱吱呀呀。而南边凸出的湾岸坡稍缓,摆着一溜儿洗衣石,傍晌午洗衣石上就占了人。老妈妈、小媳妇、大姑娘都来洗衣裳,来晚了就没有位置了。小媳妇挽起裤腿,把白白的小腿肚儿伸进水里。身后大路上有人喊:“三嫂,俺从你这里抠块藕吃行不?”小媳妇中的一个一时找不出话,她身旁的却抢着替她回答:“行,可别硌着牙呀!”引爆了众人一阵咯咯的笑,弄得那三嫂脸上抹了一道红晕。大老婆们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天热的时候,她们干脆把裤挽到大腿根,吓得过往的小伙子赶紧别过头去。个别汉子到这里粘住了脚,她们隐约觉出后边有一双贪婪的眼,可并不理会,但也有的一时兴起,抓起一块泥巴,冷不丁转身扔过去,那汉子落荒而逃,这边哈哈哈乐得前仰后合……

马蹄湾好像就是专门为女人们准备的,这里是她们“欢聚”的地方,也是她们表演的“戏台子”。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演戏自然就有主角,主角确有几位,只是她们的“艺名”听来不雅。比如有一位叫“蛤蟆”,她得这个“艺名”是因为她嗓门大,粗,说起来没完没了;有一位叫“裂了调儿”,这个人说话爱夸张,没边没沿儿;还有一位叫“这事我知道”,她总不甘落后地搜集村子里的“新闻”在这里传播,甚至没影的事她也说得有鼻子有眼。有这么几个出色的主角,还愁戏演不活吗?

“你们听说没有,大头从外面买回了个媳妇?这小子是熬不住了!”“裂了调儿”一开始说的并非没有根据。

“这事我知道,是从四川带回来的。那女人克男人,结婚不到二年男人就被她克死,过三年,第二个男人又叫她克死。婆婆把她撵出来,娘家又不许她回去,三十多岁的一个女人自个儿住在村头的瓜屋子里,惹得光棍汉们围着瓜屋子乱转,都想偷吃一口,可没人敢娶她。大头在那附近打工,听说了,自觉他命硬,不怕克,这媳妇的娘家人却挡着不让娶,非让大头掏一万块钱……”

“蛤蟆”打断“这事我知道”的话:“这女人值一万块?你看那个丑哟,又矮,又黑,啧啧……”

“别瞎说了!”一个面色白嫩的姑娘插言:“人家可不丑,眉目不难看,也不算黑,矮吗?我看和你差不多高,是不是,婶子?”

“蛤蟆”这次例外地没呱呱下去,紧闭了嘴,因为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孩是村支书的千金。

哑默。哗啦哗啦的水声。人们埋头洗衣。可不到两分钟,“这事我知道”又引出新话题,不过这次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头侧向左边的“裂了调儿”,像是与她说悄悄话:“大国子在城里包女人了,人家叫啥‘小蜜,那小妮子水灵灵、花不棱登的,不,是挺洋气,风流,少说也比他小二十多岁。”

她右边的“蛤蟆”早伸长脖子探过来,听了个滴水不漏,并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有了钱就烧包,看大国子那个熊样还包女人!女人也真贱,为个钱就和人家睡。我看大国子家就该再去找她的老相好去,兴男人在外胡搞,咱为啥不?”她有点义愤填膺的样子。

轮到“裂了调儿”“放炮”了:“有钱也行,有权也行,听说平兴县有个大官,把县招待所、县医院的服务员和护士全弄了,还照样在会上给全县做报告。啥法呀法呀,都是唬咱老百姓的。”

“俺娘哎……”不知谁叫了一声。

平常小翠娘和猛子娘都是挨着洗衣的,两家是邻居,关系也算可以。可今年猛子家扒了旧屋盖大厦檐房,把地基抬高了三尺,房子盖起来高过小翠家的房子一大截,小翠家就不高兴了,这不把咱家的风水压住了?咱家今后还指望旺相?可是人家在自己的地上,你又管不着。所以表面上也没吵没闹,心里却窝着一肚子气。这天来洗衣,湾边只有猛子娘和南瓜嫂两人,一东一西,小翠娘忙朝南瓜嫂走过去,放下盆子,一边洗衣一边亲亲热热地说话,故意咯咯地笑个不止。猛子娘在那边就显得很孤单,草草收起衣服,头也不抬地走了。

近来“皮卡”媳妇成了众星捧的月亮——原先谁瞧起她这个天天在家挨男人打骂的黄脸瘦女人——张家婆娘向他套近乎,李家妹子帮她端盆子。有一次“蛤蟆”还在“皮卡”媳妇“落座”前躬下身为她正了正洗衣石。这是因为“皮卡”的舅舅当了县长,把新竣工的县宾馆的装饰工程全交给了“皮卡”。“皮卡”一要扩招施工人员,一要把他的皮卡“废”了换“雅阁”,“皮卡”再回村在街上都晃不开身子了。这小女人倒适应得快,她自自然然地接受着人们的奉承,腰肢也扭了起来,全不管背后别人“呸!”

……

湾沿上这排列组合的微妙变化,并未引起在湾里毫无规则地游戏的鸭子们的注意。它们只顾尽性地玩耍,只有一只心细的鸭子大惑不解,它愣怔地看一会儿后,惊恐地拍着翅膀去追同伴,怕染上病似的。

老柳树的影子被拉长,树冠的阴影贴在湾东边的土墙上,阳光一天一度地从树干空隙落下来,厚厚地涂染着湾水,使它呈现出一种绿中带黄的古铜色,这好像是马蹄湾千年不变的颜色。

耕地的老牛回来了,跑在前头的牛犊子到湾里喝几口水。洗衣石上早已空无一人,水面罩着淡淡的雾气。

收了工的农人在湾边停下,洗手上的草汁和脚上的泥巴。

二爷爷每次来这里口中都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流逝的岁月冲不掉他对马蹄湾的敬畏……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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